幸福
十三

那男人進到阿瑪家了,在一個初夏的早晨。那男人是從城裡來的,身穿泛著光澤的全套青灰色西裝,皮鞋亮得和鏡面沒兩樣。他帶了禮物來,給阿瑪的是白色塑膠框的電燈化妝鏡,給她兩個兒子的是一台頂多像火柴盒一般大的電晶體收音機、一支筆套鍍金的筆,另外還帶來滿滿一袋的糖和罐頭。在他進到屋內之前,先與拉拉在門前擦身而過,但他沒真的看到她。他把禮物全擺到地上。阿瑪請他坐下,他張望著找椅子,卻只看到一些墊子和一口屬於拉拉哈娃的箱子,那是阿瑪去南方接拉拉時一併帶回的。想當然,那男人選了木箱坐下,而且先用手背略微擦過了箱子的表面。然後,他等著有人為他端來茶和甜點。
她在他身邊坐下,幾乎是壓低了聲音和他說話。以往,說故事的是他,聽故事的是她,可是今天,一切都變了。拉拉什麼都說,為了安撫自己的不安,也為了想要給老人溫暖。她對他說著他曾對她說過的旅程,在西班牙、在法國,在那些城市裡的所見所聞。她為他說起阿爾赫西拉斯港口一帶蜿蜒曲折的窄巷,空氣中飄浮的魚腥與海風的氣味,月台鋪上了藍色瓷磚的火車站,跨過山谷與河流的鐵路大橋。她和他聊起加地茲的大街小巷,萬紫千紅的花園,白皇宮前聳立的棕櫚樹,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人人身邊都是鏡面、玻璃的反光,人群背後是矗立得一如大理石峭壁的高樓大廈。她描述那些城市的街景,彷彿她正漫步其中,塞維利亞、科爾多瓦、格拉納達、阿爾瑪登、托雷多、阿蘭輝茲,還有那足以容納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大得可以讓人迷路好多天的馬德里。
「妳不可以強迫我嫁給那個人!」拉拉說。
他到了。又一次地,悄然無聲滑過銳石的上空,披著白色的羊皮外套,臉上蒙著夜藍色的布,拉拉使勁地盯著他,看他在她的夢境前進,她看到了他那雙皮膚染成靛藍色的手,看到了他深邃眼底投射出的微光。他不說話,他從不說話。但他能以目光說話,因為他生存的世界裡不再需要人類的語言。他的白色外衣周圍旋起金色的大光圈,猶如風掀起的沙雲一般。但拉拉只聽見遠遠傳來自己極為緩慢的心跳聲。
拉拉用嚴厲的口氣對阿瑪說:
天將亮時,拉拉突然驚醒。她看見躺在地上的老人,頭抵著臂膀,一臉安詳。他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因為呼吸已然停止。而外頭,風不再吹了,不再有危險了。萬物是如此寧靜祥和,彷彿死亡從未來過,彷彿死亡並非無所不在。
此時此刻,對於即將要到來的,她已經迫不及待,但她知道,必須等。為了擺脫那青灰色西裝的男人,為了擺脫老納曼的死,她開始逃離,而從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有個人在等她,在這沒有人煙的岩石台地等她。那是個以藍布蒙面的沙漠戰士,她只認得他那如刀鋒般犀利的目光。當他從沙漠丘陵高處望向她時,那目光直接來到她面前,碰觸她,一路引她到這裡,不曲折繞路,直截了當。
「你在嗎?你還在嗎?」
許多人受這惡風之苦,尤其是窮人與幼童。她走過某戶人家的門前,聽見了他們的疾苦之聲,女人們低聲嗚咽,小孩子們抽噎啜泣,而她知道,那屋子裡該是有人快要死去了。她傷心難過,她想要去遠方,到大海的另一邊,身在她為納曼所杜撰的城市裡。
「他會是適合你的好丈夫,」阿瑪說:「他是不怎麼年輕,可是很有錢,在城裡有一棟大房子,而且他認識很多有權有勢的人。你應該嫁給他。」
拉拉屏住呼吸好一陣子,她的眼睛突起,她依靠著塵沙,緊閉雙眼,頭往後仰,因為眼前的光芒裡有種驚人的重量,這重量進到她體內,使她沉重得一如石塊。
風把她帶到沒有盡頭的路上,帶到一望無際、強光翻攪的岩石台地上,沙漠攤開了空曠的土地,地表龜裂、起皺,猶如死皮。藍人的目光無所不在,一直傳到沙漠的最遠處,拉拉正是透過他的目光,此時才能看見光芒。她感覺出皮膚上的灼傷似乎是來自那目光、風與乾燥,而且雙唇有股鹽味。她看著沙丘的側影,像是一隻沉睡的巨獸,她還看到了哈瑪達的黑色高牆,紅https://m•hetubook.com•com土壤上綿延無盡的乾河床。那裡,沒有人煙,沒有城鎮,不會再有紛紛擾擾。那裡,只有石頭、沙子、風。拉拉重新感受到一股幸福,因為她認得每一樣東西、每一處景象、大河谷裡每一叢焦乾的灌木。她彷彿曾經走過那些地方,赤|裸的腳因土地而燙傷,雙眼在空氣浮游的熱浪中,注視著地平線。她心跳因此更快更強,她看到出現在面前的記號、遺落的足跡、折損的樹枝、隨風颯颯作響的荊棘叢。她在等,她知道她快要走到了,已經離得非常近了。藍人的目光引領她穿越地塊的斷層與成堆的崩石,走過乾涸的河床,走到了這一刻。突然之間,她聽到那怪異的歌聲,遠遠傳來的顫音,音調不穩,帶著鼻音。聲音甚至像是從沙裡傳出的,混著風不斷颳過石頭的颯颯聲,混著烈日灼燒的雜音。那歌聲在拉拉體內顫抖,她認出這首歌了。這歌,阿瑪唱過:「有一天,喔,有一天,烏鴉終要變白,海洋終將枯乾,仙人掌裡有蜜汁……」可是拉拉現在聽不懂這歌聲裡的詞句了,因為那是某個人以極為遙遠的嗓音唱的,唱的是希來語。然而,這歌卻直接進到她心中,儘管她用力緊閉眼皮,眼眶還是溢出了淚水。
「我把妳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手帶大,我愛你,可是到了今天,你卻沒大沒小地對我說話。」
那男人再度來到阿瑪家,又一次在門口遇見拉拉。拉拉原本確信他會再來,只是擔心這一刻的到來,因此一見到他,驚嚇得輕叫了一聲。身穿青灰色西裝的男子以一種奇怪的模樣看著她,他的眼神直接而堅硬,是那種懂得發號施令的人會有的。他臉上的皮膚白皙而乾燥,人中與兩鬢有刮過鬍子後的青印。他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拉拉在他走過面前時趕緊讓開,視線落在那些包裹上。男人撞見了她的目光,便朝她向前跨了一步,同時想遞出禮物給她。但拉拉立刻閃躲,頭也不回地盡快跑開,直到她感覺腳下踏的是沙,是那通往岩石台地小徑上的沙,她才慢下來。
「媽媽決定把妳嫁給他,因為他很有錢。」
「妳幹嘛收下那個人的禮物?我不會和他結婚。」
之後,她跑一陣走一陣地趕到漁夫的家。她以為納曼身邊會圍了許多來幫忙照料的人,但沒有,他形單影隻地臥在草蓆上,頭枕著手臂。他渾身抖得厲害,牙齒跟著喀喀作響,拉拉進到屋裡時,他連伸手招呼的力氣都沒有。他輕輕微笑,認出是拉拉時,眼裡有了光芒。他的雙眼依舊是海洋的顏色,但臉上的膚色已經是白裡帶灰,令人害怕。
接下來幾天,阿瑪家裡的人都沒再多說什麼,穿青灰色西裝的男人也沒再來過。袖珍電晶體收音機已經壞了,所有的罐頭都吃完了,只剩塑膠框的電燈化妝鏡還擺在原地,放在門旁理過的泥土地上。
「但我不要結婚啊!」拉拉大喊。
艾司哲靜止不動,這時的他站在她面前,他的外衣四周翻飛著光的波浪。他要什麼?拉拉不再擔心了,她感到體內的溫暖正在擴大,彷彿光束穿透她的臉龐,照亮了全身上下。
當這股溫和悠緩的微風吹來時,幾乎到處都有人開始生病,尤其是小孩和上了年紀的人,不時有人病死,因此人們稱這股風為惡風。
她不清楚為何會朝那方向走去,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存在著兩個拉拉:一個渾然不知,被不安與憤怒蒙蔽,想要逃離那股惡風;另一個心中了然,懂得要邁開步伐走向艾司哲的所在之處。她在岩石台地走去,腦袋一片空白,不知所以然。赤|裸的腳踏上前人的足跡,那是風和太陽沒能抹藏的。
拉拉說了好久好久的話,她的聲音是如此溫柔平和,老納曼於是睡著了,臥下的身體不再顯抖,呼吸變得規律。拉拉終於能走出漁夫的家,卻被屋外的陽光刺痛了眼睛。
這時的拉拉不需趕路了,她爬上乾涸的河床,走向岩石台地,台地高處一直住著那被她稱為「艾司哲」的人。
拉拉走得很慢,幾乎是閉著眼睛,踮起腳尖地走在滾燙的石塊上。她彷彿身在另一個世界,一個離太陽很近的世界,幾乎是以單腳著地的平衝動作繼續前進,https://m.hetubook.com.com隨時瀕臨跌倒邊緣。她的心神卻不在了,或者該說,她的整個存在都已經走在她自己的前面,她的目光、她的防禦本能都已經超前,唯獨她的身體還沒趕上,還在利如刀刃的石塊上躊躇向前。
當她走到一望無盡的沙漠台地時,風再度向她襲來,她一下子站不穩腳步。這裡的風冷冽、強硬地撲打她,毫不間斷,裹在汗水溼透衣服裡的身體因此顫抖不已。令人眼花撩亂的光芒在風中四射,照得岩石頂端映出燦爛的十字光。這裡沒有草、沒有樹、沒有水,只有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日曬與風吹。這裡沒有路,沒有人跡。拉拉胡亂走著,走在毒蠍與蜈蚣會來的台地中央。
突然,她覺得受夠了。她走出阿瑪的家,一直走到海邊。但這一次,她無法在小徑上奔跑,她只是很慢地走著。今天,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好像只因為被看見了,所有的東西就因此被磨掉了光澤。
每次拉拉來到這一帶時,便覺得自己身在不同的世界,時間與空間似乎變得更長、更大,幟熱的陽光進到她的肺裡,在體內飽滿鼓脹,使她覺得整個人膨脹得像個巨人,可以活得很久,活得很慢。
「我不在乎,」她說:「我不要和那個人結婚。我不要這些可笑的禮物!」
當她走到平地,靠近河口時,夜幕籠罩了西堤村。遠處的燈泡變成黃色的斑點。公路上的卡車用前頭燈的白光掃射,看來魯鈍得很。
連續好幾天以來,這地區吹起了一股惡風,這股風每年來個一、兩次,往往在冬末或秋天的時候發生。最怪異的是,這惡風剛開始吹的時候,幾乎讓人沒什麼感覺。風並不強,某些時候完全無聲無息,大家也就忘了它的存在。這股風不像嚴冬中冷冽的強風,掀出狂嘯的海浪。這股風也不像沙漠來的熱風,能把一切吹得乾枯,吹得屋裡映出稀微的紅光,熱得屋頂的鐵皮與柏油紙嘎嘎響。都不像,而是一股輕輕打轉的微風,偶爾一陣風起,便能穿透屋頂進到室內,穿透人們的肩膀進到胸口。起風時,空氣變得悶熱沉滯,遍地彷彿一片棕灰。
那沙漠戰士就要到了。不會再延遲了。拉拉覺得自己已經聽到他行走沙地傳來的腳步聲,她的心跳猛烈。滾滾的白光團團將她裹住,熾熱的光在她雙腿間翻騰,與她的頭髮攬混在一起。光的火舌灼燒她的唇、她的眉,鹹鹹的淚水滑落雙頰,滑入嘴裡,兩腋滲出的汗珠一滴滴滾落,扎著身體兩側,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如水流般滑向肩胛。沙漠戰士就要來了,他的目光將如烈日般灼人。一旦緊臨沙漠的岩石台地上,仍舊只有拉拉獨自一人,佇立在她那塊略微傾斜的石板上,冷風刺骨,這可怕的風不喜歡有生命的人,一旦颳風起來,是為了颱磨人,為了把人消磨成灰燼。這裡的風幾乎誰都不愛,除了蠍子、蜈蚣、蜥蜴、蛇,還有勉強接受毛色焦黃的狐狸。但拉拉不怕這裡的風,因為她知道在某個地方,就在岩石之間,或是天空裡,有個人在注視著她,那個藍人,那個因為總是深藏不露,而被她叫做艾司哲秘密——的人。無庸置疑,他就要到了,他的目光將直接進到她體內深處,賜給她力量去對抗那身穿青灰色西裝的男人,去對抗那如此緊逼納曼的死亡;那目光能將她變成一隻鳥,把她拋向空中。她或許最後因此能和那隻大白鷗會合,那曾經是個王子、毫不倦怠地在海上飛翔的海鷗。
「你出去!」阿瑪說。
於是,她開始行走,步履蹣跚地慢慢往下走到了小徑,那小徑將通向河谷,通向大海,通向由木板與柏油紙搭成的西堤村。這時候的影子已經拖得很長了,夕陽緊靠著地平線。拉拉感到自己的臉因沙漠的曬傷而腫大,她想,不會有人認得出她來,這一刻,她變得和哈耳塔尼一樣了。
「一定要離開這裡。」拉拉大聲地說給自己聽。但她也立刻想到自己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於是她越過沙丘走到另一側,沿著綿長的沙灘尋找老納曼。她希望他會像往常一樣,坐在老無花果樹的樹根上修補魚網。她要問他種種的問題,關於西班牙那些名字聽來充滿魔力的城市,阿爾赫西拉斯、馬拉加、格拉納m.hetubook.com.com達、特魯埃爾、薩拉戈薩,問到那些港口,那裡可以容納巨大得像一座城的遊輪,問到那些公路,路上的車輛可以開向北方,還有那些駛離的火車與飛機。她想要聽他說話,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聽他說著終年積雪的山脈、隧道、大得像海的河、鋪滿麥子的平原、廣闊的森林,還有,尤其是那些氣味芬芳的城市,城裡的白色皇宮、教堂、水泉與光鮮亮的商店。巴黎、馬賽,還有那些馬路與街道、高得幾乎遮蔽天空的大廈,和花園、咖啡館、旅店,以及那些十字路口,在那裡可以遇見從四面八方、世界各地而來的人。
之後她回到阿瑪家,那個穿青灰色西裝的男人已經離開了,但禮物還在。阿瑪的兒子阿里看到拉拉進門時,故意把袖珍電晶體收音機緊貼著耳朵聽音樂,一臉狡猾地看著拉拉。
拉拉不清楚小徑何時終止,她盡可能加快腳步,視線因淚水而模糊,心口緊紋。這裡的陽光總是更為熾熱,彷彿因為距離天空更近的緣故,但沉重的風吹不上這片磚紅與白交織的石坡,這裡的石塊堅硬,碎成利刃般地矗立著;這裡的灌木都披上了刺,東一塊西一塊地勾住羊身上的毛絮,甚至連野草也利得像刀。她走了很久才穿過石坡,有些地方高聳陡峭,立面和峭壁一樣,有些則非常矮小,沒比一堆石礫大多少,讓人以為是小孩子堆出來的。
她慢慢爬上了岩石台地。烈日烤曬著她的臉龐、她的肩膀,灼燒她的大腿和雙手。可是她幾乎沒有感覺。這是足以解放、足以抹去記憶的光芒,能夠令人反璞歸真,單純得如同一顆白石頭。陽光淨化了惡風,燒盡了病痛與不幸。
「納曼……納曼……」拉拉呢喃著。
裝了底座的電燈化妝鏡被擺在壓平後的泥土上,她指著電燈化妝鏡說:
她只能坐在老人身旁,透過虛掩的門望向夜裡的微光。她聽著喘息聲,聽著屋外的惡風吹滾罐頭、打擊屋頂的聲響。她坐著,頭埋進雙膝之中,就這樣,她睡著了。老納曼艱難而沉重的呼吸聲不時喚醒了她,她便問著:
她看進藍人目光裡的一切。她的四周,因而蔓生出無盡的沙漠,看來耀眼奪目,浮光閃閃。順著沙丘悠緩起伏的沙浪,往前漫向了未知。其中坐落了幾處人居地帶,是一些白色的大城,城裡有著高塔,瘦長得像是椰棗樹幹,還有以綠葉、青藤、大花裝飾的紅色皇宮,以及與天空一樣湛藍的大湖,湖水的美麗與純淨,人間無處可比。這是拉拉的夢境,她閉著眼睛,頭往後仰,面向閃耀的日光,雙臂環住膝蓋。
「不要!不要!」拉拉吼著跑開了,氣得滿臉是淚。
定住不動的拉拉雙膝抵著石礫,心在下沉。烈日曬傷了她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睜不開眼睛。兩行清淚在沾滿紅沙的臉頰上,開出了一道道的裂紋。
拉拉一下子快跑,一下子漫步,有時她那停下腳步的模樣,看來似乎想要掉頭轉身,從此逃逸。幾戶人家裡的收音機在夜裡不由自主地傳出音樂,火盆裡的火逕自熄滅了,而在板縫接得不夠密合的屋裡,夜帶來的溼冷使得婦女和小孩們用棉被裹住了身體。微風不時將空瓶吹得翻滾而去,把屋頂鐵皮吹得略略作響。西堤村上方,濃黑的夜空已是星子滿佈。
「我不要結婚,絕不!」
老納曼仍睡在草蓆上,和她之前留下他離開時一樣。他仍在呼吸,但非常遲緩,並發出濃重的喘息聲,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是睜開的。拉拉彎下身體,靠向他的臉,但他沒有認出她來。他是那麼費力地張嘴呼吸,以致再也不能微笑。
「妳哪有說話的分,妳得聽妳姑媽的。」巴瑞其說。
夢裡的路通往何處?拉拉不知何去何從,失去方向,隨風飄蕩,沙漠吹起的風,時而灼燒她的嘴唇和眼瞼,刺眼而殘酷,時而甚至冷冽難熬,風抹去所有人跡,吹坍了峭壁山腳的石塊。這風,要吹向沒有盡頭的國度,吹過地平線,越過星子凝住的天空,吹向銀河,吹向太陽。
「妳連電都沒有!」
這來自別處的夢境,遠在她出生很久以前,便已經存在於這片岩石台地,現在,她進到了這個夢境,彷彿沉沉潛入睡眠,夢境便在她面前鋪展開來。
拉拉並沒有找到老納曼,只有和*圖*書白鷗緩緩迎風飛翔,在她的頭上轉圈。拉拉喊著:「嘿!嘿!王子!」白鳥又在她的頭上轉了一圈,很快離開了,隨風往河流的方向飛去。於是,拉拉久久待在海灘上,除了灌耳的風聲與濤聲,就沒別的了。
拉拉抬起頭來,當她張開眼睛時,視線一片模糊,必須費力地調整視力。丘陵的狹長側影出現了,然後是台地上延展的沙漠,沒有草、沒有樹,只有光與風。
歌聲久久持續著,輕輕蕩漾著,時光久得連石頭的影子都在荒漠的沙地上開始拖長。拉拉因此也望見了遠遠的河谷盡頭有一座紅石城。那算不上是真的城市,不像拉拉見過的那種有街道、有房子的城。那是一座土石城,隨時光而荒蕪,因風吹而耗損,看來像是白蟻或黃蜂的阁。永恆不朽的曙光照亮了天空,紅土城上空的天光動人,形成一片柔美的蒼穹,明亮而純淨。散佈幾處的井口,圍聚著一些住屋,還有一些屹立不動的樹,一些宛如雕像的白金合歡。拉拉還看到了白色的墳場,簡樸得一如蛋殼,被擺在紅土地上。目光似乎就是從那裡來的,拉拉明白了那是藍人居住的地方。
此時,拉拉也疲累得說不出故事,無法繼續描述遠方的種種,遠在海洋另一端的西班牙、法國城市裡發生的事。
當那目光朝她而來時,她的腦海一陣翻騰,彷彿掀起光的巨浪。艾司哲的目光比火更透亮,藍中帶著火色,猶如星光。
拉拉氣憤地看著阿瑪,這是她第一次在阿瑪身上發現虛假的東西。
這幾天的夜裡,拉拉睡得很不好,稍微有什麼風吹草動便能驚醒她,因為她想到以前聽人說過的,不想嫁人的女孩子會在半夜被人叫醒,強行拖走。一到早上,太陽才升起,拉拉便出門,比任何人都早,她去梳洗或是到泉水邊打水,這樣就能順便監視西堤村的入口。
現在,她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岩石台地中央,周圍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堆堆的石子、迷火般的光、冷冽的風、純淨的天空,沒有雲,沒有水氣。
拉拉依然定住不動,佇立在略微傾斜的大石板上,一片未經水的淬鍊打磨、又乾又硬的石板。陽光撲向她,在她的前額、胸膛和腹部裡震盪,太陽的光芒裡還有著一種目光。
過了不久,拉拉得知那個男人是來提親時,非常害怕。她腦袋一陣充血,心跳開始加速。告訴她這件事的人並不是阿瑪,而是阿瑪的兒子巴瑞其,他說:
老納曼已經沒有力氣了。惡風帶給他的腥熱,已經滲入他的身體、他的腦部,使他無法吃下任何東西。惡風還可能會將他帶走,不安的拉拉靠向他的臉,對他說:
拉拉靜悄悄地走在巷弄之間,她想著,這裡沒有人需要她,少了她,一切還是那麼完整,彷彿她已經離去多年,彷彿她根本不曾存在過。
阿瑪的兒子冷嘲熱諷地說:「她想要嫁的可能是哈耳塔尼吧!」
拉拉一再抵抗睡意,因為她擔心事情會趁她睡著時發生,如同那些出海遠行的漁夫們,任由暴風雨團團包圍,在汪洋裡迷失方向,什麼也看不見,隨著浪濤起伏擺盪。但他們絕不能睡著,絕對不行,否則海水會逮住他們,拖進海底深處,就此吞沒。拉拉力圖保持清醒,眼皮卻不理會地逕自閉上,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往後倒下。她久久地漂浮著,不知道納曼沉緩的呼吸聲會把她的身體托往何方。
納曼靜靜聽著拉拉說話,身體一動也不動,但眼睛炯炯有神,拉拉知道他喜歡這些故事。當她沒說話時,聽到了老人肢體顫抖的聲音、吃力的呼吸聲,於是又趕緊繼續說話,她怕聽到這令人心慌的聲音。
只是,身穿青灰色西裝的男人又來了。這個人,必定不知道那股惡風正吹到木板與柏油紙搭成的西堤村,搞不好他也無所謂,反正惡風不碰他這種階級的人,說到底,這種人就是惡神不會認識的陌生人。
小兒子帶著收音機走開了。
今年,當這股微風悠悠地往西堤村吹來時,拉拉立刻認出了它。她望見平原揚起漫漫的沙塵,混濁了海水與河口。風一來,人們便不再出門,只用外套裹住全身,也管不了悶熱。黃蜂不見了,狗也躲起來,鼻子朝地,窩在牆根的凹處。拉拉傷心著,因為想到這股風會帶走的東西。當她聽到老納曼病了https://m•hetubook•com.com的消息,心口一緊,一時之間難以呼吸。這是她從未有的感受,她必須立刻坐下,才不致倒下。
阿瑪保持沉默了好一陣子。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聲音柔和了下來,但拉拉保持警戒。
老人沒有回答,也沒睡著,他那張面色轉灰的臉一直朝向門口,而那雙明亮的眼睛似乎再也看不見了,但他彷彿覺察到門外有人。
她開始說起法國大城馬賽,說到由綿延無盡的堤防所圍成的港灣,裡頭停泊了從各國開來的船,那些貨輪巨大得和城堡沒兩樣,舯部高聳雲霄——桅杆比大樹還粗壯,還有雪白的郵輪,有數不清的窗子高掛各國的旗幟,上頭是神秘難懂的徽飾和奇怪的城市名,奧德薩、里加、卑爾根、利馬索。走在馬賽街道上的人們熙熙攘攘,腳步匆忙,他們不斷進進出出各大商店,聚集在咖啡館、餐廳和電影院的門前。不知何處是盡頭的大道上,有著川流不息的黑色汽車,高架橋上的火車飛馳過家家戶戶的屋頂,剛起飛的客機在灰濛濛的天空裡緩緩轉向,飛過高樓與空地。正午時分,教堂響起的鐘聲,迴蕩在大街小巷、露台廣場,並傳進深深的隧道。夜裡,城市發光了,燈塔以明亮的燈刷掃過海面,車頭燈閃閃輝映,無聲的小巷裡,攜帶美國軍刀的搶匪商在大門角,窺伺夜歸的路人。偶爾會有恐怖的械鬥,通常是發生在空曠的廣場、堤防邊,或是貨輪沉睡的陰影裡。
拉拉繼續前進,眼睛因迎面照來的強光而幾乎閉著,衣服因汗溼而黏在腹部、胸部和脊背。大地恐怕從未有過這麼強烈的陽光,拉拉也從未這麼渴望過眼前的光亮,彷彿她出身的地方,是一個由死亡與黑暗所支配的陰暗之谷。這裡的氣流停滯不前,只在原地震盪,這裡也讓人以為聽見光波浮動的聲響,一種類似蜂鳴的古怪樂章。
直接湧到拉拉面前的景象恐怖驚人,同時卻又如此美麗動人,彷彿是她內心深處的某樣東西自行瓦解碎裂了,而讓死亡、未知從中走過。她體內來自沙漠的灼傷,絞入了五臟六腑。艾司哲的目光既令人難受又令人難過,因為來自沙漠、飢餓、恐懼與死亡的磨難,都隨著這目光的湧現而降臨。天邊美麗的金光,地上的紅土城與輕薄的白墳塚所透出超自然的明亮,它們全都負載著不幸、不安與背棄。那到來的目光,是那麼憂傷,那樣久久凝望著,因為天不容人,地不留情。
拉拉沒有回阿瑪家,反而慢慢朝西堤村的另一邊走去,老納曼就住在那裡。夜涼如水,她感到溼冷,渾身哆嗦,並由於從前一天晚上起就沒吃任何東西,雙膝因此發抖。岩石高地的一天極為漫長,拉拉有種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的感覺。她也似乎對西堤村的街道、棚屋、收音機的聲響、小孩子們的哭鬧,還有尿臊與髒亂的氣味感到陌生了。這一瞬間,她相信自己可能真的在那台地上待了好幾個月,卻以為只是過了漫長的一天。拉拉想到老納曼,心口一緊,儘管身體虛弱,卻還是加快腳步跑了起來,一路跑過西堤村空空蕩蕩的街道。狗聽見了跑步聲——嗚嗚地吠叫了幾句。等她到達納曼家門前時,心跳極為猛烈,幾乎難以呼吸。大門半掩,室內無光。
拉拉不需語言,她不需要發問,更不需要思考。她閉上雙眼,抵著沙塵,就能感覺到藍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傳來的熱流滲進她的身體,顫動了她的四肢。這感受難以比擬,目光的熱烈進到她體內的每一處角落,驅散了痛苦、焦灼、血塊,驅散了陰暗,以及會使人難過的一切。
「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走啊!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要走啊!」——她多麼渴望納曼能和她說話,再講一次海王子變成白鷗的故事,或是加百利天使給了人類顆白石頭,這石頭卻因人的罪而變成黑石的故事。可是,老納曼再也不能說故事了,他所有的力氣只勉強用來挺胸呼吸,彷彿有個無形的重擔正壓住他那瘦弱的身體,像是消耗殆盡而倒地的皮囊,浸在汗臭與尿臊味中。
這地方沒人會來,連那些來自沙漠的牧羊人也不願走近,一旦有牲畜往這裡靠近,他們馬上跳起來吹口哨、丟石頭,盡速把牲畜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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