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德蘭契廣場

竟有這麼多的街道,這麼多的名字!拉拉每天在姑媽醒來之前便出門了,她把一塊吃剩的麵包放進栗色大衣的口袋裡,然後開始走路,走路。先是繞著帕尼葉路到處走動,然後經過監獄路和陽光照亮的市政府外牆,一路走到了海邊。她坐了一會兒,好能看著來來往往的汽車,但不可以待太久,因為警察會過來盤問她在那裡做什麼。
拉拉也是應該行走的,於是她離開了。縱然雙腿有點發軟,她仍往城裡走去。
拉拉聽著這故事,笑了好一陣子,因為她想像那些大巴士的旅客,拖著行李走在巴黎街頭,卻以為是在馬賽的模樣。
拉塔萊斯科
莫非那裡沒有城市?拉拉望著潮溼的堤岸,望著停泊的貨輪側影,望著起重機,甚至更遠處,長長一列的白色公寓在港灣盡頭形成了一堵牆。在這艘國際紅十字會的船上,孩子們的歡樂逐漸降溫了,雖然偶爾還傳來幾聲興奮的喊叫,但卻後繼無力。況且,專員和隨行保姆已經踏上甲板,大聲嚷著要求秩序,卻沒有人聽懂。最後,他們終於完成把孩童重新分組的任務,並開始唱名,可是他們的聲音被淹沒在馬達的噪音與人群雜香的聲響中。
拉拉看著一架剛起飛的飛機,發出轟轟巨響,正緩緩飛進灰白的天空。飛機在城市上空盤旋一圈,飛過落日前方時,瞬間速熄了陽光,然後朝著海上飛去,變得愈來愈小。拉拉使勁望著飛機,直到飛機變成只剩一粒難以辨識的小點為止。也許,飛機將會經過沙漠上空,若是從機上往下看,應該會望見綿延無盡的黃沙與石礫吧?也會看見正在沙漠裡行走的哈耳塔尼嗎?
他們走向黑暗之城,走向暮雲低調,走向烏煙瘴氣,走向寒冷,任由病痛撕裂他們的胸膛。他們走到了在泥滯空地所建立的城邦,那城邦就在高速公路旁的低窪處,住進從土坡挖鑿出來的小室,一如墓穴,並由高牆與柵欄圍住。他們可能都是無法走回頭路的人了,男人、婦女像是幽靈般走過,拖著過於沉重的行李及孩子。他們說不定終將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死在這個他們並不認識的異國?這個異國,將會碾碎他們、吞噬他們,終結他們的生命。拉拉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陰暗的角落裡,她想著這一切,視線因而模糊了。她真想立刻走開,穿過市街,一直走到沒有住家、沒有花園,甚至沒有街道、沒有海岸的地方,直到走上一條偏僻的小路,然後,像是回到從前那般,小路可以把人帶到了沙漠。
拉拉抵達的幾天之後,去探望了老納曼的弟弟。他名叫阿薩夫,但這裡的人都叫他約瑟夫,在製帽街上有間雜貨店,離憲兵隊不遠。他見到拉拉的模樣看來挺開心的,擁吻她的同時還提到了自己的哥哥,拉拉卻當下對他心存提防。他長得一點都不像老納曼,小個子,頭髮幾乎禿光,有雙鼓脹、灰綠色的眼睛,眼神看來下流,帶著意圖不軌的笑容。他一知道拉拉想找工作,眼睛立刻亮起來,整個人變得浮躁。他對拉拉說,他正好要找個女孩子幫忙打理雜貨店,負責上架與打雜的工作,甚至可能還會要管收銀櫃。他說這些話時,卻是以那下流而鹹溼的眼睛,打量拉拉的小腹與胸部。拉拉只好說她明天再過去,趕緊離開了。既然她沒再過去,於是到了某個晚上,換成他到阿瑪家裡來。拉拉一見到他來立刻出門,好長的一段時間,她只在舊城的巷弄裡閒蕩,讓自己像個影子似的不引人注目,直到她確定雜貨店老闆已經回家為止。
默愛小弄
拉拉沒見到曙光。她那時睡著了,疲倦不堪地窩在底艙的機板上,頭抵著一塊瓦楞紙。她醒來時,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到甲板上去盯著那一塊陸地。空蕩蕩的底艙裡,只剩下一名臉色極為蒼白的少婦,雙手抱著異常瘦小的嬰兒,嬰和_圖_書兒病了,吐了一地,幽幽呻|吟著。拉拉走近詢問嬰兒的狀況,年輕少婦看著她,沒有回答,兩眼空茫。
夜幕罩住了這個城市。從車站附近的街道、高壓電鐵塔、紅白綠各色的圍欄,到咖啡館與電影院門前,紛紛亮起了燈火。黯淡的街道裡,拉拉悄悄走著,無聲地滑過牆沿。黑夜來臨後,路燈把人們的臉照得忽隱忽現,令人害怕。他們的目光嚴峻,他們的腳步聲迴蕩在樓梯間,迴蕩在車輛通行的門廊下。此時此刻的拉拉,似乎想要逃離似的加快腳步。有個男人尾隨她,找機會貼近她,企圖抓她的手臂,但拉拉隨即消失,躲在一輛汽車的後方。不久,她重拾悄然無聲的腳步,像個影子般飄進舊城的巷弄裡,走回了帕尼葉.阿瑪的住處。她爬上樓梯,沒有開燈,免得讓人看到她進門的地方。她輕輕敲門,直到聽見姑媽的聲音後,才鬆了一口氣,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
拉麥哲
拉拉依然沿著大路行走,毫無目標。她穿過了偏遠地區,那裡有蜿蜒的運河,而且蚊蟲密佈。她走進一座墓園,墓園大得像座城,灰石墓碑與生鏽的十字架一列又一列。她爬上丘陵的最高處,那遠得幾乎無法辨識的海洋,看來像是一塊藍污點,躲在立方形大樓與大樓之間。城市上空飄浮著一抹怪異的雲霧,一朵巨大的雲混著灰、粉紅和黃色,並且削弱了天光。夕陽已經西斜,拉拉感到一股倦意襲滿全身,睏了起來。她遠眺燈火閃爍的市區,聽著城裡傳出的引擎聲,正在飛馳的火車進入了隧道的漆黑裡。她並不害怕,然而,卻有某種東西繞著她打轉,像一股旋風教人頭暈。或許是那東北信風的乞歸風,吹過了沙漠,越過汪洋與層層山牆,來到這裡,吹進這座城,灌進了街道?不得而知。這裡有那麼多的精力、那麼多的喧鬧、那麼多的事件,即便是乞歸風,或許也已經在錯綜的街道、台階甚至露台的空地裡迷路了。
「……塞華爾……」
「妳會說她說的話嗎?」
「我不清楚。」拉拉說。
「……馬凱兒……」
要不就在舊城的巷弄之間穿梭。她登上台階,經過一個又一個廣場,經過一座又一座的教堂,走到視野遼闊的大露台,眺望著海上的防禦城堡。她有時也會走到公園,坐在長板凳上,看著鴿子在布滿灰塵的小路上漫步。這個地方有那麼多的路、那麼多的樓房、商店、窗子,以及車輛,這一切令人頭昏,還有嘈雜的喧鬧聲跟四周燃燒著的汽油味令人頭痛。拉拉不和人交談。她偶爾會坐在教堂前的台階上,把自己好好裹藏在栗色的粗呢外套裡,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些男人見到她,會停在某個街角,佯裝抽菸地窺視她。但拉拉懂得如何迅速消失,這是她從哈耳塔尼那裡學來的。她跨越兩、三條街,走過一家商店,然後鑽進停在路旁的汽車之間,誰也追不上她。
都是聽不懂的名字,沒人回應。然後擴音器說起話來了,聽來像狗吠,在乘客的頭上迴旋,引起某種騷動不安。有的人衝向前方,有的人企圖爬上通往夾板的階梯,但被官方人員驅逐。終於,大家安靜下來,因為馬達停了,輪船的停泊靠岸剛好結束。堤岸上,有一棟窗裡亮著燈的醜陋水泥屋。小孩、婦女和男人,紛紛彎腰越過船舷瞭望,試圖從水泥屋側邊正在走動、看來不比昆蟲大的人群之中,辨認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貝桑斯大道
「海娃!海娃.班.海娃!」
馬之路
之後,她會往北邊走,回到熱鬧的大道上,麻田大道、杜果米耶大道、雅典大道。這地方有來自世界各個國家的人,說著各種語言。有些人皮膚極黑,眼睛細小,穿著白長袍和塑膠製成的伊斯蘭拖鞋。有些人來自北方,有著顏色淺淡的頭髮與眼珠,還有一些士兵、一些水手,當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有挺著小腹、提著可笑的小黑包、行色匆匆的生意人。
「可—迪—奇……」
這時,近在咫尺的陸地浮在碧綠的海面上,陸塊邊緣裹著垃圾與穢物。雨開始落在甲板上,卻沒人躲雨。冰冷的雨水從孩子們的鬈髮間流下,滑到鼻尖形成一顆顆水珠。他們全都穿得和窮人沒兩樣:輕薄的短袖襯衫,藍色的棉褲,或是灰色的短裙,有的則套上棕色粗呢的傳統長袍。他們的腳全都沒穿襪子,直接套進尺寸過大的黑皮鞋裡。大人們穿的是老舊不堪的外衣、過短的長褲,一些人戴著羊毛雪帽。拉拉看著她周遭的小孩、婦女和男人,他們的模樣看來憂傷而不安,蠟黃的面色因疲累而浮腫,大腿和手臂鼓起粒粒的雞皮疙瘩。海的氣味與這疲倦、不安的氣息交互混雜,而遠處,那像是從碧綠海洋中冒出污點的陸塊,看來也有近似的憂傷與疲憊。天幕低垂,低雲遮蔽了山丘的高處,拉拉的眺望是如此徒然,她既看不到漁夫納曼曾經提過的白城,也見不到雄偉的殿堂與教堂鐘樓。此時此刻,有的只是堤岸、石塊和水泥的顏色,一個堤岸通向另一個堤岸,沒有盡頭。滿載乘客的船慢慢滑進水色漆黑的船塢,堤岸上站著幾個人,他們漠不關心地看著大船經過,然而,孩子們卻拚命喊叫,揮舞雙臂,但沒人回應。雨持續下著,綿密而溼冷。拉拉看著船塢的海水,積了油而濁黑的水面漂浮著連海鳥也不屑的廢棄物。

人群雜沓的地區之中,卻有許多窮人,這些人總會令拉拉特別多看一眼。她看到了一些婦女,手中牽著幼兒,衣衫襤褸,儘管日照強烈,氣色卻十分蒼白。她看到了一些身穿補釘長大衣的老人、一些雙眼迷離的醉漢、一些餓著肚子的遊民與異鄉人,與紙箱或超市提袋為伍。她看到了一些孤單的小孩,蓬頭垢面,套在瘦小身軀上的舊衣往往過大,他們快步行走像要趕往某處,他們睥睨的眼神難以捉摸,神似迷失的狗的眼睛。無論是從路邊汽車後方的小庇護所,或是能讓車輛通過的大門一角,拉拉從這些地方觀看著神色迷惘的人們,他們走路的模樣猶如在半夢半醒之間。當拉拉望著這些人的時候,她那深邃的眼眸閃著不尋常的光芒,在這樣的片刻裡,或許她投向人群的目光中,仍保有一絲絲來自沙漠的熾烈,而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只是不知光芒來自何處。他們可能瞬間感覺到一股寒顫,迅速快步離去,消失在陌生的人群裡。
「妳在法國有工作意願嗎?」
甲板上颱過陣陣冷風,沉重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令船帆抖動。拉拉的心口難受,那些不睡覺的小孩,整夜輪流傳遞紅十字會專員在登陸前發放的濃縮煉乳條。拉拉眼見沒有足夠的躺椅,只好席地而睡,窩在悶熱作嘔的底艙裡,躺在燃料油、機油的臭味中,隨著馬達的震動而抖動。這時,第一批到來的海鷗在船艇上空盤飛,唧唧嚷嚷,尖聲鳴叫,讓人以為牠們是因為看見船的到來而憤怒。牠們似乎完全不像那些海上的王子牠們的身體灰濁,有黃色的喙和閃著冷光的眼睛。
小井路
火車站也是一個可以觀望人群,卻能不被人看見的地方。因為過於紛亂騷動與匆忙倉皇,使得人們不管對誰都無意留心。車站裡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態度惡劣,有的是滿臉通紅的火爆分子,有人則是拚命叫囂,也有一些看來十分傷心或是窮困潦倒的人,還有一些弄不清楚方向的老人,慌張地四處尋找該去搭車的月台。有的婦女帶了太多小孩,手上還得抱一堆東西,整個人東搖西擺地跨上落差過高的車廂。還有那些因貧窮而被引領到這裡的黑人,他們搭船離鄉,在此登陸,然後搭上火車去到寒冷的國度。他們穿著短袖花襯衫,帶著一個手提袋,這就是他們所有的行李;這些來自北非的人,身穿破舊的外套,和-圖-書頂著套頭帽或遮耳帽,神色沉鬱。還有一些土耳其人、西班牙人、希臘人,全都有疲憊而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們在月台上隨風飄蕩,飄進無動於衷的旅客與嘲弄笑罵的軍人之間,身在人群之中的他們,只能與人擦身而過。
經過這段時日,能再見到拉拉的阿瑪看起來頗開心,過去的事也不再追問,不再提起拉拉離家出走,和哈耳塔尼逃到沙漠的事,不再提有人發現拉拉口渴、高燒得幾乎喪命,把她送到城裡的醫院的事。至於哈耳塔尼,他該是踽踽獨行,繼續他的旅程,往南而去,往穿越沙漠的駱駝隊伍走去了,因為那是他遲早會做的事。幾個月之間,阿瑪老了許多,她的臉龐消瘦而憔悴,膚色暗泥,雙眼蒙上一層黑眼圈。那天晚上她工作回來,就在吃餅乾、喝薄荷茶的時候,開始說起她的經歷,她和其他同樣要找工作的男男女女,搭上大巴士穿過西班牙。他們一路行駛,歷經數日車程,經過城鎮,穿過山脈,越過河流。到了某一天,巴士司機指著有著黑屋頂、紅磚瓦,房子全都長得一個樣的城市,他說:到啦,我們到了。阿瑪跟著其他人下了車,全程旅費早已預付,所以他們帶著各自的家當,走在那城裡的街道上。可是,當阿瑪拿出上頭寫著納曼的弟弟住址的信封時,大家看了便大笑起來,對她說,她所在的地方不是馬賽,而是巴黎。她只好搭上火車,花了一整夜才抵達這裡。
拉拉頗喜歡待在車站附近。那裡就像是一座尚未真正完工的城鎮,彷彿有一個可以讓人們不斷在裡頭進進出出的大洞。她常常想像自己也能夠離去,跳上一列開向北方的火車,開向那些既誘人又有點令人害怕的地名——伊倫.波爾多,阿姆斯特丹,里昂,第戎,巴黎,加萊。當拉拉身上有一點點錢時,她會走進車站,先在飲料店買一瓶可口可樂,再去買一張月台票,然後走進出境大廳,隨興進到任何一個月台,站在剛剛抵達或是正要離去的火車前。有那麼幾次,她甚至登上了車廂,在綠色仿皮漆布的長椅上坐一會兒。絡繹不絕的旅客上車了,逐漸在車廂裡安頓下來,有那麼幾次,甚至有旅客問拉拉:「這位子是空的嗎?」她略略點頭示意。當擴音器傳出列車即將啟程的廣播時,拉拉才迅速跳下車廂,跳上月台。
拉拉靠著舷牆,望著從地平線浮出的狹長陸塊,看來像一座島。儘管疲累,她仍使勁地望著那塊陸地,試圖辨識出樓房、道路,甚至人群的身影。她身旁的旅客全都過來擠靠著舷牆。他們尖叫,他們手舞足蹈,他們以激動的方式說話。從甲板這一端傳到另一端的各種喧華聲中,他們彼此叫喚呼喊。他們的等待是如此之久,為了這一刻!船上還有許多小孩和青少年,他們佩戴同一樣式的吊牌,勾在衣服上的吊牌上註記了他們的名字、出生日期,以及在馬賽等著接應他們的人的姓名與住址。吊牌下方有簽證,印著一枚戳章和一個在黑圈裡的小紅十字。拉拉不喜歡這個小紅十字。她有種感覺,這小紅十字會穿透罩衫灼傷她的皮膚,會一點一點地在她的胸口烙下印記。
這國家真是怪異,這樣的城市,這樣的人群,如果不刻意引人注目,根本沒有人會真正注意到你。拉拉學會安靜無聲地沿著牆邊或順著台階行走。她清楚每一個可以不被人看見的地方。例如樹叢後、處處是車的大型停車場、大門角落,或是大片空地,總會有小小的藏身處。甚至身處在人潮車流熙來攘往的筆直大道上,她也懂得如何讓人視而不見。起初,拉拉身上還留有沙漠烈日的烙印,那一頭濃黑鬈曲的長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人們會驚訝地看著她,彷彿她來自另一個星球。如今幾個月過去了,拉拉有所轉變。她剪短了頭髮,髮色變淡,幾乎呈灰色。隨著巷弄的陰影與阿瑪住處的溼冷,拉拉的皮膚也跟著褐色了,變得蒼白發灰。身上的這件栗色大衣,是她在大教堂旁的猶太www.hetubook.com•com舊貨商那裡買來的。外套的長度一直垂到腳跟,袖子過長,而且肩線下垂,尤其是用了某種羊毛毯的面料,因時間而耗損,而且磨出了油光,帶著磚牆般的顏色,有著舊報紙般的面貌。當拉拉套進大衣裡,真有種變成隱形人的感覺。
拉拉用希來語說了幾個字,年輕婦女看了她一下,然後回應了。
終於,因等得太久而不再有人心懷期待之後,國際紅十字會的人員穿過了大廳。他們打開大廳盡頭的門,開始對著兒童唱名。人群的嘈雜聲再度響起,眾人聚集到出口旁。拉拉手中提著硬紙板的行李箱,伸長脖子,好讓目光能穿過人群,往前張望,等著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是那麼迫不及待,雙腿顫抖了起來。正當紅十字會的人喊出她的名字時,那聲音聽來像是吼叫,拉拉一時沒聽懂。那人重複高喊:
「家政類職務。」警員這麼說,並寫進了檔案。拉拉拿起行李,和其他人到大廳裡等待,那是一間四面灰牆並亮著電燈的大廳,沒有可以讓人坐下的東西。儘管外頭是下雨的冷天,大廳裡卻問得令人窒息。年紀最小的孩子們都睡在母親懷中,或是和衣席地而睡,發出抱怨的反而是年紀較大的小孩。拉拉口渴,喉乾舌躁,眼睛因昏熱而灼紅,她累到無法思考任何事。她等待,背抵著牆,用一隻腳站著,然後再換腳站。大廳另一頭,警員的護欄前,那個臉色蒼白、目光茫然的女人就待在那裡,雙手抱著異常瘦小的嬰兒。她站在警員的辦公桌前,神色驚慌,沉默不語。警員對著她說了一長串的話,並將資料拿給國際紅十字會的翻譯員看。情況不妙。警員提出一些問題,翻譯員轉述給那個女人聽,可是她看著他們,一副無法明白的模樣。他們不讓她通行。拉拉看著那抱著嬰兒的女人,女人臉色蒼白不已。她把嬰兒抱得太緊,反而弄醒了嬰兒,半睡半醒的嬰兒開始哭泣,媽媽動作迅速,掏出乳|房給嬰兒吸吮,嬰兒隨即安靜下來。警員模樣尷尬,他轉過身,環顧四周,目光與正走近的拉拉交會,便示意要她過去。
拉杜黑特
這真是一個大城市,拉拉從未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在同一處生活。自從來到這裡後,她以走遍整個城市來填滿日子,從南區走到北區,從東邊走到西邊。她不識字,不認得街道名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有時她一邊望著油輪的身影,一邊沿著堤岸走……有時她會踏上通往市中心的大道。
拉拉還喜歡做另一件事:走到火車站前的大台階,坐在那裡的階梯上,看著爬上爬下的旅客。有的人爬得完全喘不過氣來,雙眼呆滯,頭髮蓬亂,大白天裡,有的人卻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地走下階梯。有人行色匆匆,擔心錯過火車,一步兩個台階地爬上樓梯,他們的行李和背包撞擊著大腿,他們的視線準確,直視前方的車站大門。他們在最後一個階梯暫停下來,擔心失散而彼此叫喚。
她經由別人的口中認得了路名。都是一些怪異的名字,怪得令她偶爾行走在房子之間時,低聲念出這些路名:
終於到了登陸的時刻。乘客們等得如此筋疲力竭,以至於費了好一段時間才能行動。拉拉跟著人群走到那棟大水泥屋,那裡有三名警員和幾名翻譯員,對到達的人提出一些問題。此一過程,兒童部分進行得較為迅速,因為警員只需讀一讀吊牌,把上頭的資料重抄建檔即可。警員抄寫完畢後,看著拉拉,問:
阿瑪原本希望拉拉能到醫院和她一起工作,可是拉拉年紀不足,必須等到成年。更何況,要找份工作並不容易。
「海馬兒……拉可爾……」
走遍馬賽的大街小巷,與路上永遠無從認識的男男女女擦身而過,這就是拉拉在大城裡的日子。
薩迪卡諾廣場
阿瑪獨自住在舊城區的某棟公寓裡,靠近海港,是個屋瓦崩塌的頂樓。屋裡的小客廳有張長沙發,陰暗無窗的房內有張摺m.hetubook.com•com疊床,還有一個小廚房。窗戶雖然面向中庭,不過可以從瓦片鋪成的屋頂上方清楚地望見天空。從早晨到正午,甚至透過小客廳的兩扇小窗,能照進一點點的陽光,落在沙發上。阿瑪對拉拉說,運氣真好,能找到這間公寓,還在醫院的員工餐廳得到清潔婦的工作。幾個月前當她抵達馬賽時,先在郊區一個附家具的公寓裡落腳,那間房子裡住了五個女人,警察每天早上都來巡查,街上不時有紛爭。甚至有一次,兩個男子還持刀互鬥,阿瑪只好拋下行李逃走了,因為她怕會被帶到警局,然後被驅逐出境。
拉拉衝過去,勾在手臂上的行李隨著晃動。她穿過人群,停在大門前,等著那人核對她的吊牌,然後,彷彿背後有人推她一把似的,她一個箭步跳出了大廳。外頭是如此明亮燦爛,經過許多小時待在灰色大廳後,光亮使她腳步蹣跚,令她一陣暈眩。她不看任何人,穿過女人的隊伍與男人的隊伍,筆直前進,不知目的,直到她感覺出有人摟住她,緊緊地把她擁入懷裡,親吻著她。阿瑪將拉拉帶到堤岸的出口,帶進了城市。
公寓大門的牆角也是拉拉喜歡坐下來觀望人群的地方,看著來來去去的人,有的漫步,有的快跑。人多時,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大家可能以為她和別人一樣,在那裡等著什麼人,或等著什麼事,也有人以為她是乞丐吧!
「哪一類的工作?」
正在觀看他們的拉拉,藏身在電話亭和廣告看板之間。她完全身在陰影深處,外套的衣領護衛著她那古銅色的面孔。可是,她卻不時心跳加速,眸中閃過一道光,猶如太陽照在沙漠石塊上的反光。她眼中的這群人即將離開,行向其他城市,行向飢餓、寒冷與不幸,他們將受到蔑視,並活得孤單。他們逐一走過,背脊有些佝僂,兩眼空茫,他們睡在地上過夜,身上的衣服因此磨損,他們的模樣一如戰敗的殘兵。
「請轉告她,她的文件不符規定,少了嬰兒入境的許可證。」
開始上岸了。換言之,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乘客得留在國際紅十字會的輪船甲板上,等著有人給出任何的訊號或指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股浮躁不安從被聚集到甲板上的孩子們之間擴大起來。年幼的小孩哭了起來,持續地抽抽答答,於事無補地哼哼啊啊。女人扯開嗓門喊叫,男人大聲說話。拉拉坐在一堆粗繩上,一旁放著隨身行李。窩在軍官客艙艙壁下等待的她,望著灰色的海鷗飛在灰色的天空裡。
拉拉難過極了,因為她明白那年輕女子會再搭上同一條船,帶著病了的嬰兒,遭到遣返。可是,她已經筋疲力竭得無法多想。她轉身回到自己的行李旁,靠牆而立。大廳的一端,牆壁上方掛了一個有鐘擺和數字時刻的大鐘,每過一分鐘,分針便嘎喳地跳一下。這時,不再有人說話。他們等待,或席地而坐,或倚牆而立,雙眼直視,面容緊繃,彷彿每一次分針的嘎喳跳動,大廳盡頭的門便會開啟,讓他們通過。
維佛廣場
「我不知道。」
拉拉試著翻譯這句話。她原以為那女人沒有聽懂,那女人卻一下子攤倒在地,哭了起來。警員又說了幾句話,國際紅十字會的翻譯員好不容易才把那女子攜扶起來,將她帶到大廳盡頭,那裡擺著兩、三張塑膠皮的扶手沙發。
有那麼幾天,拉拉穿過小路,走得非常遠,而且走得太久了,雙腿疼痛,必須坐在人行道旁休息。那幾天她往西邊去,沿路走在兩旁種有高樹的林蔭大道旁,路上的汽車與卡車絡繹不絕,她穿過丘陵,來到小山谷的深處。這一帶有許多寬敞的空地,以及一如峭壁高聳的公寓大樓,全都是白色的,而且幾千個窗口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更遠處是一些以月桂樹與橘樹為籬的別墅,和一隻一邊貼著柵欄奔跑,一邊死命狂吠的惡犬。這裡有許多流浪的貓,身體瘦削,脾氣暴躁,不是窩在高牆頂端,便是待在停靠的汽車底盤下面。
「有。」拉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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