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最後一年幹這件事了。」哈地茲說:「明年我就會離開,我要去巴黎找事做。」
就這樣,拉拉認識了他。從此以後,要是天氣好的話,拉拉常常見到他,路邊、車站旁,或是大階梯上。他可以坐上好幾個小時,眼睛直視正前方,不去注意人群。但他喜歡拉拉,可能是橘子的緣故吧。他對她說他名叫哈地茲,還用小樹枝在地上拼出名字,當拉拉對他說她並不識字時,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有一頭漂亮的直髮,烏黑而濃密,還有著古銅般的膚色。他的眼珠是綠色的,嘴唇上方有一抹像是陰影的淺淡鬍鬚。有時,他露出明朗的笑容,潔白不已的門牙因此閃閃發亮。左耳戴了耳環,他一本正經地說那是純金的,可是他穿得那麼窮酸,一條破舊污損的長褲,老毛球彼此糾結,套著一件過大的紳士服,沒穿襪子的腳套進一雙黑皮鞋。
舉那棟破敗不堪的海關建築來說,那裡的樓梯底下有個洞,大小正好可以擠進一個小孩,只需鑽進去,再用厚紙板堵住洞口。還有一些工地的工具間,或是掛上篷布的小貨車等等。哈地茲對這種地方熟得很。
「給我一點東西吧!」
「當我看到您倒下來時,像這樣在我面前,這、這、這還真是嚇到我了!您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嗎?我要說的是,那簡直是不可思議,就在眾人面前,在大街上,那些走在您後面的人差點要從您身上踩過去了,而他們居然連腳步都沒停下來,這簡直是——我叫做保羅,保羅.艾斯特維。您呢?您說法語嗎?您不是本地人,對吧?您有吃飽嗎?要不要我再幫您拿一份三明治?」
哈地茲是個乞丐,也因此拉拉認識了他。那時她正走www.hetubook.com.com在車站附近的大道上,當天一大早,她就離開了帕尼葉,天色尚黑,因為是冬天。舊城的巷弄與台階還沒什麼人影,馬賽主宮醫院下方的大道仍然冷清,來往的只有亮著大燈的卡車,以及一些裹進暖和外套裡、騎著電單車的男男女女。
那男士讓她在桌旁坐下。他的身體一直傾向她。他長得又矮又胖,有張麻子臉,留著小鬍子,頭髮幾乎无光。
傳進耳邊的喊叫聲,像是來自遙遠的某個地方。拉拉恢復視覺之前,先聞到一股大蒜味的口臭。她上身蜷縮靠著牆底,一名男士抓著她的手,身體靠向她。
「您得喝點東西,這樣會讓您舒服點。」
他抓起拉拉的手。他幾乎沒比她高,那雙藍眼睛依然充滿激動的情感。
「我餓了。」拉拉說。她什麼都不在乎了,或許,她以為自己會死。
「他也是,和我做一樣的事。我們的老闆是同一個人。」
「他不懂該怎麼做。他名叫巴其,我不知道這名字到底有什麼意思,可是其他黑人叫他的名字時會大笑。他帶回去給老闆的錢一直都不多。」
這名男士扶著她走路,直到把她帶到了露天咖啡座。原本聚集的人開始散去,但拉拉終究還是聽見有個女人字字清楚地說:
拉拉停在他面前,問他:
男孩搖搖頭,沒有笑容。然後,他伸出手來。
「您。您不餓了嗎?要不要喝點東西?來點干邑酒?不好,最好是有糖分的東西,人在虛弱,喝點帶甜分的東西會比較好,要不要來點可樂?還是果汁?我不會讓您覺得太煩吧?您知道的,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昏倒,像這樣倒在地上,這件事、這件事實在讓我太和_圖_書驚訝了,真的。喔,我有工作,我是郵務電信的雇員,就這樣,我不習慣——好了,我想說的是,您也許應該去看醫生,要不要我幫您打電話?」
「我餓了。」她幽幽地重複。
「有時拉拉感到暈頭轉向,不得不立刻就地坐下,不能有絲毫遲疑,可是她在搜尋可以依賴他人的目光。她的臉色變得鐵灰、目光黯淡,她倒了下來,慢慢地、慢慢地倒下來了,彷彿落進無底的深淵,想被拉上來似乎沒指望。」
拉拉身上有的不過是一塊麵包和一顆橘子,是她帶出來當午餐的,她全都給了這男孩。他馬上接過橘子,也不說謝謝就吃了起來。
「對喔,你還不知道我有個老闆。老闆和我一樣,也是吉普賽人,名叫里諾。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我們叫做旅館,那是一間大房子,住滿了小孩,大家都是替里諾做事。」
而那名男子,頓時動作慌張,言語結巴。他站起身跑向櫃檯,迅速帶回一份三明治和一籃奶油圓球小蛋糕。拉拉沒聽他說話,她吃得很快,先是三明治,然後是所有的小蛋糕,一塊接一塊地吃。那男人看著她吃東西,肥胖的臉還因先前的激動情緒而抽動著。他不時開口說話,卻又隨即住口,他怕說話會累著了拉拉。
就在拉拉驚訝地看著他時,他繼續說:
「她只不過是懷孕了啦,沒事的。」
要是天氣好,太陽又暖,往往可以在車站附近一帶找到哈地茲,他通常都坐在大台階上,拉拉來找他時,會坐到他旁邊,然後兩人一起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時當他盯上某個人時,便對拉拉說:「妳等著看喔!」他直接走向那個剛出車站,一時因陽光刺目而有點眼花的旅客,然後向他乞討。哈地茲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迷人的笑容,眼神裡卻又帶著某種憂鬱,旅客會停下腳步,開始往口袋裡掏錢。比較容易把錢給哈地茲的人,多數是三十出頭、穿著體面、沒什麼行李的男士。向婦女要錢就比較麻煩了,她們會問一些問題,這是哈地茲不喜歡的。偶爾,當他見到看來似乎好心腸的婦人時,便會推一下拉拉,對她說:
他的口臭有濃烈的大蒜、菸和酒的氣味,但拉拉很高興有他在這裡,她覺得他人很好,她的眼睛因此有點明亮了起來。那男人看到了之後,又開始說話……他一旦說起話來,就東扯西扯,還會自問自答。
「可以的,可以的,謝謝。」保羅.艾斯特維離開前,在紙片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要是您有什麼需要的話……」
「怎麼啦,小姐?好一點了嗎?您可以嗎?……」
「去啊!妳去跟她要錢。」
就在門廊的牆角櫃旁,拉拉看見了哈地茲,他一個人坐著,身體蜷縮,好像可以藉此躲掉冷風,避掉細雨,但他的模樣看來似乎還是覺得冷,拉拉走到他旁邊時,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但完全不像男孩見到女生時的那種習慣性的眼神。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眼神裡有種難以讀懂的東西,像是動物的眼睛。
這裡有很多乞丐。拉拉初到時曾經十分意外,現在她雖然已經習慣,卻沒有因此而不再多看他們一眼,不像絕大多數活在這大都會裡的人們,只是免得踩到他們而稍微繞路,要不就是在趕路時,直接大步跨過他們。
哈地茲指著正走過大巴士旁邊的人。
可是拉拉不敢要錢,她覺得有點羞恥。不過,有時她也會希望身上能夠有點錢,這樣就可以買個蛋糕吃,或是去https://m•hetubook•com•com
看場電影。
拉拉問他為什麼。
他已經站起身,但拉拉搖搖頭,他又坐下來。過了不久,她喝了點熱茶,倦意跟著消失了,她的臉又回復成古銅色,雙眼發亮。她站了起來,那男人一直陪著她走到了馬路上。
「……好多了,好多了……」拉拉終於可以開口說話,她說得很慢,又或許她只是想要說出這句話,但其實沒說出口?
「到了明年,我就太大了,年紀一到,人家就什麼也不給,他們會說應該去找事做。」
哈地茲認得城裡所有的乞丐,叫得出每一個乞丐的名字。他知道他們住哪,和誰同夥,甚至認識那些獨來獨往的遊民。還有一些要錢的小孩,他們其實是一家人,兄弟姊妹一起出來乞討,也會去商場和超市偷東西。年紀最小的學會把風或是負責轉移店員的注意力,有時還幫忙接應職物。還有,尤其是吉普賽女人,穿著花長裙,臉蒙上黑布,人們只看得見她們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像鳥眼睛。還有一些老弱婦孺,看來又窮又餓,全身破爛很可憐的樣子,她們有些人會抓住路人的外衣或裙子,找的通常是中產階級,而且不肯放手,嘴裡一邊像念咒似的嘟嘟囔囔,糾纏到有人給出一點錢為止。
拉拉其實挺希望能邀請哈地兹到姑媽的家裡來看她,但她不敢,因為他是吉普賽人,這絕對是阿瑪不會喜歡他的一點。哈地茲並不住在帕尼葉,也不住在附近,而是住得很遠,在城西的某處,靠近鐵路,那裡有許多堆著汽油桶的空地,還有幾個夜以繼日燃燒的煙囪。這都是他告訴拉拉的,但他也從來不多說關於家裡的事,從不提到家人。他只是簡單地說他住得很遠,遠得不能天天到城裡來,一旦來了,他不會在當hetubook.com•com
天回去,得在外頭過夜。反正睡哪都一樣,他說他知道隱密的小藏身處,那些地方吹不到風,不冷,也沒人,而且真的沒人可以找到他。
他看了拉拉一會兒,問她是否有工作。拉拉搖搖頭。
「看到這類人,或是遇到長相難看、胸前貼著幼兒的婦女在林蔭大道旁乞討時,拉拉總是感到心頭一緊。拉拉不太懂得什麼是害怕,因為在哈耳塔尼住的那邊,只有一些蛇蠍會在必要關頭時,在夜裡陰森地張牙舞爪,但在這裡,卻是處處瀰漫著對空虛、對艱苦與對飢餓的恐懼。這是沒有名字的恐懼,彷彿從滯悶難受的地下室,穿過半掩的氣窗冒出來,帶著臭味,爬進陰庭,在每一間猶如墳墓般冰冷的房間與房間之中穿梭,或者像一陣惡風,掠過整條林蔭大道,道上人們不停地行走,行走,他們來來去去,他們比肩繼踵,就這樣無休無止,日日夜夜,月月年年,他們的膠底鞋發出的不懈怠的腳步聲,混著濃濁空氣中傳送的說話聲,以及汽車引擎的隆薩聲,他們呼嘯,他們喧囂。
那是一個非常瘦的黑人少年,看來像個影子。他走向旅客,試著幫忙提行李,但沒人理他。哈地兹聳了從肩。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不冷嗎?」
「您——您確定一切都沒事了?您走得動?」
「再見。」拉拉說,然後盡可能地快速離開,沒有回頭。
拉拉喜歡看到他,但往往是在街上巧遇,因為他從來不待在固定的地方。有些日子裡,他的眼神憂鬱而黯淡,彷彿迷失在某個夢境,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帶出來。有些日子裡,他則是快活得眼睛發亮,會說起各種荒誕奇異的故事,而且是一邊說一邊編故事,最後自己會笑了起來,不發出聲音地笑了很久,拉拉也只好跟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