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她是妳女兒?」
「是的,我懂,先生。」阿瑪說。她不敢再說拉拉不是她的女兒。
警察看著她,驚訝不已,好像她說了一句侮辱人的話。他要開口說話,他要站起身來,也許他還要給拉拉一個耳光。可是這女孩的眼神如此堅定,硬得像鐵,令人難以抵抗。警察突然起身。不久就走到屋外,走下樓梯。拉拉聽見面向馬路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他離開了。
她使勁地看著眼前的黑暗,彷彿她的目光可以掀開夜幕,讓消逝的景象重新湧現鐵皮屋頂、柏油紙屋頂、紙板牆、木板牆,沙丘的側影,還有老納曼、取泉水的少女們、蘇西、阿瑪的兩個兒子,尤其還有——哈耳塔尼,她看見他的模樣一如往昔,在炎熱的沙漠中文風不動,單腳站立,身體和臉被裹住,沒說一句話,沒露出憤怒或疲憊的神色;他靜靜不動地站在她面前,彷彿正等待死亡,任由紅十字會的人來找拉拉,將她帶走。還有一個人是她想見到的,那個被她喚做艾司哲秘密——的人,那個以遙遠的目光將她緊裹,一如陽光穿透她的人。
「沒有,還沒有,先生。」阿瑪說,她一旦害怕,就會稱對方「先生」。
「她有工作嗎?」
「姓什麼?名字?族名?居留證?工作證?雇主姓名?社會保險證字號?租屋契約,房租收據?」
黑夜裡,她周遭的一切都入睡了,只剩下風吹過鉛皮屋頂的聲音,和某處的水滴滑落水溝的聲響。拉拉躺在沙www.hetubook.com•com發上不動,在幽暗裡睜著雙眼。冷冷的夜風吹來,她想起遠在西堤村的家,那裡,是那麼的遙遠。她心想.她願意立刻推門走到外頭,就像從前那樣,讓滿佈千千萬萬顆星星的夜空圍攏著她,讓赤|裸的雙腳感受到土地的堅實與冰涼。她該會聽到打冷顫的聲音、夜鷹的嘶鳴、貓頭鷹的呼嚕,還有野狗的吠叫。她想著,她該會就那樣走下去,獨自一人,在夜裡一直走到岩丘那邊,走進蝗蟲的歌聲裡,或是沿著沙丘之間的小徑,任由來自大海的氣息引導她前進。
「但她以後會在這裡工作?」
可是他們來得了這裡嗎?從海洋的另一端,從時空的另一端?
「小心嫁的女兒啊!別讓她後來流落到貝桑斯那一區的街上去,吧?那裡可是有很多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你懂吧?」
他們能從這麼錯綜的街道裡找到該走的路嗎?能從這麼錯綜的門戶中找對這扇門嗎?此時的黑暗依舊濃密得無法看穿,屋裡的空洞如此巨大,在拉拉面前旋鑿出一個漏斗,天旋地轉的瓶口吸收拉拉的身體,拉住了她。拉拉奮力抓緊沙發,她在抵抗,身體因此緊繃得幾乎斷裂。她想大叫,想哭喊,想要打破靜默,掙脫黑夜的重量。但她的喉嚨緊縮,讓任何聲音都無法傳過喉嚨,她呼吸,卻只帶來更大的痛苦,發出如蒸汽湧冒的嘶嘶聲。這渾身痙攣的掙扎,也許只是過了幾分鐘,也許已經過了好hetubook.com.com幾個小時。終於,第一道微弱的曙光照進公寓的中庭,也就在這時,拉拉感到那股天旋地轉的暈已經鬆脫、退去。她的身體軟癱在沙發上,潰不成形。她想到了體內懷著的小孩,生平第一次因為感到可能傷害了某個依賴她的人而焦慮不安。她把雙手擺在腹部的兩側,直到溫熱傳進體內深處為止。她久久地流淚,沒有哭聲,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細微的抽噎,細微得一如嘆息。
「都過世了。」
所有住在帕尼葉路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彼此認識,不像城裡的其他地方那麼陌然,尤其是大道上川流不息、腳步雜沓的男男女女,或是引擎轟隆作響的車水馬龍。帕尼葉這條路短促而曲折,通向其他的街道。其他的巷弄、其他的迴廊與其他的石階,或者該說,這裡像是一棟層層套疊的大公寓,有著許多走道與房間。只是,除了那隻名叫狄伯或西伯的大黑狗,還有幾個拉拉叫不出名字的小孩之外,這裡的人似乎都對拉拉視而不見,她因此可以無聲無息地四處遊走,從這條路到那條路,循著陽光與日照的足跡往前走。
阿瑪沒說什麼話。警察以為她沒聽懂,又說了一遍。他慢慢地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眼中頓時有了光彩,好像這才是令他更感興趣的事。
但警察感覺到拉拉嚴厲的目光正對著他,這令他不自在。有那麼一陣子,他不再說什麼,沉默的氣氛變得難堪。於是這個胖子又開始說話,卻是瞋和_圖_書目斥喝:
他甚至沒多看一眼,阿瑪只好一張接一張交給他相關文件與紙張。他坐在沙發上,一副不耐煩地抽著高盧牌香菸。但他最後還是看到了阿瑪房門前以衛兵姿勢站著的拉拉,於是他問阿瑪:
「會的,先生,要是她找得到工作的話。要替一個女孩子找工作實在不容易。」
「也許我該離開這裡。」她溫柔地說,像是對一個孩子說話。「如果我離開的話,日子也許會好過些。」
「不是,是我姪女。」阿瑪說。
這裡有狗,而且幾乎四處都見得到。但牠們和那些乞丐又不一樣,牠們比較喜歡待在帕尼葉討生活,在德蘭契廣場到庇護路之間出沒。拉拉緊盯著牠們,經過時特別留心。牠們的狗毛直豎,身體精瘦,和從前那些在西堤村會偷雞偷羊的野狗長得很不一樣。西堤村的野狗身形更壯,帶著某種危險而極端的神色。這裡的狗為了果腹而走向每一堆垃圾,牠們啃咬不新鮮的骨頭和魚頭,或是肉店老闆丟給牠們的碎肉。拉拉認識其中一隻狗,牠每天都待在同一個地方,面對著可走向教堂的格紋石砌大台階尾端。牠一身全黑,掛著的白頸鍊垂到胸前。拉拉記不清楚牠名叫狄伯還是西伯,反正是某天拉拉聽到有個男孩在路上這樣叫牠,叫什麼名字其實也不重要了,因為牠沒有真正的主人。狗一見到拉拉,露出有點開心的樣子,尾巴搖個不停,可是牠從不靠近拉拉,也不讓人靠近。拉拉經過時會對牠說上幾句m•hetubook•com.com話,簡單地問牠過得好不好,不過,拉拉從不停下腳步,要是身上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也會丟給牠一點。
「請您離開。」
「她的父母在哪?」
「那就要小心了,對十七歲的少女來說,這裡可是個頗危險的地方。」
「是的,先生。」
「喔。」警察說,他盯著文件,樣子像是在思索。
他拿起所有文件,一一檢查。
他幾乎是用叫的,臉紅脖子粗,阿瑪嚇得渾身癱瘓,動彈不得。可是拉拉並不怕這個胖子,她狠狠地看著他走向他,然後對他說:
「不會的,不會的。」阿瑪說完,哭得更傷心了。
阿瑪哭了起來,兩手摀住臉,坐在沙發上。拉拉靠向她,搜住她的肩,安慰地親吻著她的臉頰。
「是的,我懂我懂,大家都會這麼說,然後有一天,你的女兒就到街上去,變成十法郎一次的妓|女,到時別再回來找我哭訴說你不知道,我可是已經警告過妳了。」
「她十七歲?」
「有時候也會引來警察局的人,他們把黑色的大警車停在階梯前,直接進到屋裡,尤其是阿拉伯人或吉普賽人的住處。有些警察會穿制服、戴警帽,但最危險的不是這類警察,而是另一種,是那些穿得和大家都一樣的警察,灰色的西裝外套,頭部反摺的套頭毛衣。他們十分用力地敲門,逼人立刻把門打開,然後二話不說進到屋裡,查看有誰待在裡頭。警員來到阿瑪的住處,坐在給拉拉當床睡的人工皮沙發上,拉拉想著,那個胖警察恐怕m.hetubook.com.com會把沙發坐出一個洞來,當天晚上拉拉要入睡時,沙發上確實還留有坐過的痕跡。
或許,這裡的人懷有恐懼?恐懼什麼?難以說清。那是一種彼此監視的感覺,人人必須隨時小心自己的言行舉止。但其實並沒有人真的在監視誰。那麼,恐懼或許是由於他們說的語言有太多不同?這裡的人,有的來自北非,馬格里布、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和茅利塔尼,有的來自非洲的塞內加爾、馬里、達荷美,還有從各地而來,卻從不多說來自哪個國家的猶太人;這裡也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義大利人,還有一些和其他人很不一樣的異鄉人——南斯拉夫人、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與立陶宛人,拉拉不太清楚這些國名意味著什麼,但這裡的人就是用這種方式叫他們的,阿瑪倒是很清楚這種稱呼指的是什麼。這裡最醒目的是吉普賽人,拿住在隔壁的吉普賽人來說,總是多到讓人搞不清楚是已經見過了,還是剛來的。他們不喜歡阿拉伯人,不喜歡西班牙人,也不喜歡南斯拉夫人。他們誰都不喜歡,因為他們沒有在帕尼葉這種地方過生活的習慣,就這樣,他們總是隨時準備好打架,根據阿瑪的說法,就連小男孩,甚至婦女,嘴裡都含著刮鬍刀片。有那麼幾次,深夜裡大家被窄巷裡的鬥毆聲吵醒。拉拉跑下樓梯走到街上,從黯淡的街燈裡看到有個人在地上爬,一邊抓著已經插入胸口的刀。隔天,地面有一長條黏糊糊的血跡,引來嗡嗡作響的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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