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戰士撲向地面,雙臂往前打直,渾身因嗚咽而抽動,喘不過氣來,只有綿長尖細的呻|吟持續從他喉嚨掙脫而出,變成浮若游絲的抽噎。最後,由努兒替他開口說話:
他們花好幾天穿越群山,焚風颱進地隙,紅岩上空一望無際,這裡沒有人煙,沒有動物,除了偶爾見到沙上殘留蛇滑過的痕跡,或是高空中掠過禿鷲的身影,見不到任何希望的跡象,只是,他們也不再尋找任何生機了。男人,婦女,一個跟著一個,慢慢行走,如同一群紅蝦,腳踩進前面一個烙下的足印,夾雜著羊群、牲畜的蹄印。誰在引領他們?整條沖溝裡的足跡蜿蜒曲折,穿過崩落的石堆,最後與乾河床混為一路。
盲眼戰士的頭靠在努兒肩上,輕輕搖晃的同時,努兒卻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微微發抖,是說話人的獨語,是火焰與燒煙的搖曳,而使得身體輕輕搖晃起來的吧!甚至,大地也似乎隨著搖動了。
每一次,瑪爾阿依寧只聽著貴族的回應,不再說話,然後走回河床,進到自己的帳篷。那不再是憤怒,也不再是之前在他心中擴大的不耐。每天都有死亡降臨,每天都有焚風從沙漠而來,他與追隨的人民共同承擔一股沉重的抑鬱。這群在河畔空處行走的人,或蹲在庇蔭裡的人,似乎眼見判決已明,心中了然。眼前的一切,紅土地、乾枯的荒原、貧瘠而種植橄欖與橘樹的露台,以及濃蔭的椰棗林,之於他們是如此怪異、遙不可及,猶如海市蜃景。
「沙漠各地的人紛紛前來求見這位能行神蹟的男孩,而這位偉大的穆罕默德.發德.班.馬密拿之子,只需在病人眼睛上抹點唾液,在雙唇上吹氣,病人隨即能站起來親吻男孩的手,因為已經痊癒。」
「到了七歲時,瑪爾阿依寧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古蘭經》,於是他的父親穆罕默德.阿爾.法德爾將他送到偉大的聖城麥加,路途中,他竟行起神蹟——他能治癒病患,人們向他祈求降雨,他便對人們說上天將給你們水喝,立刻大雨滂沱,遍地甘霖。」
他略微蹣跚前進,但雙臂不再張開,肉體的苦痛消失了。沙漠人依舊靜默不動,望著他往礫原的盡頭走去。此時此刻,苦難不再,他的面容祥和、柔軟,他的眼中充滿夕陽親吻大地的萬道金光。他那攀著努兒肩膀的手,力道變得如此輕盈,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人,一個知道何去何從的m•hetubook.com•com人的手。
瑪爾阿依寧的兒子們騎馬領隊,走在前頭,他們指著山勢錯綜之中一條狹窄的河谷開口:
旅人再度上路,翻過谷壁走向聖城,那裡,或許可以是這群沙漠人終能見到苦難告終的所在,根據跟隨瑪爾阿依寧的藍衣騎士的說法,因為信士領袖穆萊哈斐德曾在十四年前,於馬拉喀什接受瑪爾阿依寧宣誓效忠,也就是在那裡,國王給了謝赫一塊土地,好讓他能建造得以傳授教義的家。而且瑪爾阿依寧的長子,正在聖城馬拉喀什等父親到來,加入聖戰行列;所有人景仰穆萊.希巴,他就是人們口中的德伊巴,金石的意思,而人們稱為穆萊.瑟巴——獅子,則是南方人為所屬之地所選出的王。
努兒久久望著火燄在黑夜裡舞蹈,聽著傳來陌生的歌聲,以笛聲伴奏,那不曾聽過的歌聲悠緩而悲傷。村裡的男人、婦女紛紛請求瑪爾阿依寧的祝禱.治癒他們的病痛。
他們越過山巔,進入紅岩大平原,他們經過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往此行去,每經過一個村落,便有一些眼睛火紅的男人以及婦幼們加入隊補了隊伍有人死去的空缺。大謝赫騎著白駱駝走在前方,身旁圍繞著他的兒子們與戰士們,努兒遠遠望著似乎正引領人們的團團沙塵。
沒人說話,各走各的,人人面色黝黑,紅濁的眼睛盯著山丘上的紅土。他們往西方而去,找出能穿越山脈、抵達馬拉喀什路線的起點。人們在光裡行走,光,擊向他們的腦袋、脖子,震得四肢隱隱作痛,光的熱一直傳到他們的體內中央,再也聽不到風聲,聽不到人在沙漠蹲踞前行的腳步聲。聽得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脈衝,以及由於忍受煎熬而造成鼓膜怦怦作響的悸動。
盲眼戰士微微搖頭晃腦,似乎是為敘述的音調加重音、打拍子,而努兒則緩緩被音調帶出了睡意。
明白了希望落空之後,在這灼熱的河床,人們一個接一個死去,死在無情之城的壁壘前,於是,瑪爾阿依寧給出了往北出發的指示。這一次,沒有祈禱,更沒有歌聲與舞蹈。人們一如受傷的動物,畏縮著四肢,陸陸續續地站起來,動作緩慢,搖晃踉蹌,這群藍衣人離開了河床,再度跋涉,開始走向未知。
傍晚,當隊伍停歇、營火升起時,努兒領著盲眼戰士到跟隨瑪爾阿依寧的士兵們團坐的地方,聽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敘述從前發生的事,那時大謝赫與兒子們帶領沙漠戰士們,人人騎乘快駝,他們說著那些戰士如何進到聖城,受到國王接見,瑪爾阿依寧和兩個兒子:穆萊.瑟巴——獅子,以及穆罕默德.艾.契穆,又被人稱為太陽;他們又說到國王的賞賜讓謝赫得以建造塞馬拉城與堡壘,那真是長征的浩大隊伍,駱駝數量之多,足以覆滿整片荒原,老弱婦孺和糧食、生活雜物,則搭上名為巴契爾的蒸汽大船,航行多日,夜以繼日,從莫加多爾航至馬爾薩.塔爾法亞。
接著,瑪爾阿依寧的兒子們走了過來,穆萊.希巴也跟著靠近,他們攙扶老者站身。努兒動作極為輕緩地摟住戰士,也攜扶他起身。盲眼戰士靠著男孩的肩膀,開始行走,夕陽的光芒照向他的臉,燦爛得猶如一片金色沙漠。他走在礫地上,步履極為緩慢,宛如歷經一場大病般,一步一步地踩穩腳步。
「偉大的王,請給他視力」他說。
盲眼戰士聽了這名字,渾身顫抖起來,燒瞎的眼睛滾下熱淚。他衝向前去,雙臂微張,發出一聲綿長的哭號,一種刺耳的呻|吟。
終於,這群旅人抵達伊珊峽谷邊緣,河水因融雪而暴漲,水質純淨動人,在乾裂的河畔之間奔流而去。但他們看著河水,面無表情,因為前方的水不屬於他們,他們只能遠觀。他們在大河邊緣停留了數天,而大謝赫的戰士們在拉哈達夫與薩哈德布的偕同下,已經先行離開,順著契加塢古道上行了。
藍衣戰士的聲音在夜裡持續獨語吟誦,眼前的火焰竄升舞動,伴隨著瀰漫而令人嗆咳的燒煙。努兒繼續聽著神蹟故事,沙漠湧出的泉水,覆蓋田園龜裂的雨水,以及大謝赫在欽桂堤廣場,或在納扎蘭住處前的教誨。他聽著瑪爾阿依寧曾經橫穿沙漠的長程跋涉,直到荊刺之地塞馬拉,也就是在塞馬拉,大謝赫建立了自己的一座城。努兒聽著他對抗西班牙人的傳奇戰役,在阿尤恩、伊夫尼、提茲尼特,與兒子們雷柏、特阿雷布、拉哈達夫、艾.契穆,以及穆萊.瑟巴——獅子,一同並肩作戰。
然後,他從駱駝背上下來,走近盲眼戰士。「你要什麼?」
飢餓啃蝕人,也使孩子早天。這群旅人抵達紅城前,已有一段時日得不到任何食物,備糧早已見底。每一天,謝赫派戰士到城牆前,為他的子民請求糧食與土和圖書地。那些貴族總是應允,卻什麼也沒給。他們也是捉襟見肘,他們這麼說,雨水不足,天旱使土地乾硬,他們留存的收穫消耗一空。有幾次,大謝赫偕同兒子們走到城垛前,希望能求得一些土地、種子與椰棗林,但那些貴族說,連他們自己也沒足夠的土地,從大河前端一直到海口的肥沃地帶都被占領了,信奉基督的軍隊經常進入阿加迪爾城,取走極大部分的收成。
瑪爾阿依寧久久看著這俯身在地的人,抽墮得渾身抖動,衣服殘破不堪,手腳因跋涉而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他不發一言,跪在瞎子身邊,把手放在他的頸背。一旁的藍衣人和謝赫的兒子們,保持站姿不動。這一刻,靜默如此巨大,使得努兒感到一陣暈眩。一股異常的力量從塵土裡躍出,圍著這群人打轉。打轉的或許是夕陽的光芒,也可能是某種受困於此、意圖看見的力量,而猶如困於地底的水,為了湧出而試圖掙脫。盲眼戰士慢慢打直了身體,臉上有了光,臉龐沾上了淚水與沙塵混出的污漬。瑪爾阿依寧抓起身上天藍色罩袍的一角,為他擦拭臉龐,再以手撫過他的前額,撫過那雙焦黑的眼瞼,彷彿想要抹淨什麼。然後,他以唾液沾溼的手指輕拍瞎子的眼瞼,輕輕朝他臉上吹氣,沒有任何話語。保持靜默的時間是如此之久,以至於努兒想不起之前發生的事、說過的話。謝赫身旁的努兒跪在沙地上,看著盲眼戰士的面容似乎有了一道新生的光正逐漸變大。盲眼戰士不再呻|吟了。他定住不動待在謝赫面前,輕輕張開雙臂,受創的眼睛睜大開來,彷彿他正悠然陶醉在謝赫的目光裡。
城中居民個個提防這群來自沙漠的人,大門終日緊閉。冒險接近壁壘的人中了幾槍。這是警告。
死亡來了。死亡先從綿羊和山羊開始下手,接著是馬,牠們腹部鼓脹,四肢攤開,倒在河床上。之後輪到小孩和老人,他們昏昏沉沉,意識錯亂,一倒不起。死去的人太多了,因此必須整一塊墓地掩埋。他們的墓地選在河谷下方的紅沙丘陵,黎明初起,他們把屍體運到丘陵,沒有葬禮,僅以舊布包裹,埋進倉猝挖開的坑,再用幾塊石頭壓住,免得野狗扒開。和死亡同時到來的是乞歸風。這風一陣一陣的,以熱浪攏住人們,吹散大地的溼氣。努兒天天在河床遊蕩,和其他的孩子們一同抓蝦。他以小草、樹枝編成陷阱捉野兔和跳鼠和-圖-書,但比他更早一步得逞的往往是狐狸。
如此的夜裡,努兒躺在盲眼戰士旁邊,頭抵著石塊,傾聽著。
努兒試圖追上他,但盲眼戰士奮不顧身地往前奔,在石頭上顛簸,在沙地上踉蹌。來自沙漠的人紛紛讓路,有幾個人甚至避開視線,因為他們認為這個瞎子已經遭到惡魔附身。似乎有一股異於常人的悲痛與狂喜同時纏著盲眼戰士。地上的石塊或根莖數度斜倒了他,但他倒地又爬起,繼續往他無法看見的瑪爾阿依寧與穆萊.希巴的地方奔去。努兒最後趕上他了,抓住他的臂膀,但他哀號,繼續拉著努兒衝向前方,彷彿他真的看到了瑪爾阿依寧與兒子們,朝他們逼近,他並沒有迷失方向。此時,謝赫的戰士們開始擔心,個個握住了火槍,準備阻止瞎子再前進,但謝赫只是泰然地說:
「讓他們過來。」
努兒不再對盲眼戰士抓著他肩膀的手有感覺。他只是向前走,不明所以,再也無法期待能永遠停駐。或許他父親和母親決定放棄南方營區的那一天起,他們就被判決要永遠飄流,沒完沒了地行走,從一池井泉到另一池井泉,從一條乾涸的河床到另一條乾涸的河床,就這樣一直走到生命盡頭吧?但在這無邊無際、尖石如刀、江河已枯、高山無蔭,即便荊棘也要以細刺賦予殺傷力的國度之外,難道世上沒別的土地了?人們每天都能遠遠望見沙丘與緊臨水井的地方,望見新的住家與紅土建成的堡壘。圍繞著田地和椰棗林。但他們把所見的視為蜃景,任其在熱空氣中浮游,遙遠而不可親近。村落的居民不敢現身,他們不是逃到山裡,便是躲在堡壘後,準備對抗沙漠來的藍衣人。
不顧人們的沮喪絕望,拉哈達夫和薩哈德布卻意圖攻打山城,但謝赫否決了此一暴力行為。時至今日,沙漠藍衣戰士極為困頓,他們走得太久,餓得太久。他們之中,大部分高燒不退,是壞血病,腿傷惡化起臘。甚至,戰士們的武器也不堪使用。
訴說傳奇的聲音夜夜接續著,帶著輕吟的音調,令努兒忘了身在何方,彷彿藍衣戰士說的是自己的故事。
「後來,大謝赫在聖城欽桂堤安頓下來,在納扎蘭水井那裡,鄰近阿得.達赫拉,他開始傳授教義,因為他懂得天體與算學,更懂得真主的話語,於是來自沙漠的人們成為他的門徒,人們稱他博理可.安拉,意思是受到真主賜福的人……」
「大謝赫出生在遙www•hetubook•com•com遠的南方,生在一個叫做霍德的地區,他父親是先知穆萊.易德立斯之子,而母親也是先知的後裔。大謝赫出生後,他的父親以阿邁德為他命名,但母親則為他取了這名字瑪爾阿依寧,來自眼睛的水,因為生出他的那一刻,她流下喜悅的淚水。」
「有路!北方的路!」
他們終於抵達大城馬拉喀什前方,卻不敢靠近,他們在南邊鄰近的乾涸河床上闢地紮營。連續兩天,藍衣人們靜觀其變待在帳篷或是棚屋的庇蔭裡,幾乎沒有走動,夏日的風沙覆在他們身上,但他們是在等待,全部的精力都用於等待。
終於,到了第三天,瑪爾阿依寧的兒子們回來了,與他們同行的是騎著馬、地位崇高、北方戰士穿著的人,頓時,他的名字在所有人的口中傳頌:「穆萊.希巴,他又被人稱為穆萊.戴伊巴——金石,以及穆萊.瑟巴——獅子。」
此時此刻,跟隨謝赫的戰士們,氣勢不如從前,和其他人一樣憔悴不堪地前進,衣衫襤褸,眼睛猩紅,眼神空茫。或許,他們已經不再相信長途跋涉的理由,也許他們只是慣性地繼續行走,奄奄一息,隨時可能倒下。婦女們佝僂前行,以藍布掩面,她們之中有許多人不再帶著幼兒,因為小孩埋在蘇斯河谷的紅土裡了。拖在隊伍最後的,是散佈整條河谷的小孩、老人、傷兵,以及所有腳步遲緩的人。努兒引領著盲眼戰士,與這批人同行,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的家人已經走到何處,流落到哪一團沙塵裡。隊伍中,唯有幾名戰士仍有坐騎。大謝赫騎著白駱駝,罩著大袍,走在他們之間。
戰士們開始說到瑪爾阿依寧的傳奇,音調帶點輕吟,彷彿敘述的是曾經的夢境。他們說話的音調與火焰的聲響穿插交疊,努兒不時望向老者飄逸的身影,從繚繞的燒煙中望去,看來猶如一道火焰,佇立營區中央。
「我們到了嗎?是這裡嗎,我們的土地?」盲眼戰士總是如此問著,冰冷的河水沖向石塊,一如瀑布,這使道路更為艱難。這支隊伍走到河谷盡頭,來到一個希來部落的村子前,謝赫的戰士們已等在那裡。他們搭起帳篷,而且山中的謝赫們已經前來迎接瑪爾阿依寧,祭獻羊隻。沙漠人在村落的牆邊暫時安頓,他們不多做要求。傍晚,村裡的孩童帶了燒肉和乾酪過來,每一個男人都可以修剪鬍鬚了,這是他們很久沒做的事。接著,他們以雪松生起大火,因為即將寒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