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兹尼特

提兹尼特,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三日

瑪爾阿依寧呼吸著,沉緩而艱難。他吸氣時,鼓起的胸膛咻咻作響,傳遍屋內。幽暗之中,他削瘦的臉龐看來更為蒼白,幾近透明。
此時此地,起了風,是惡風,一種來自北方、帶著海上霧氣的風。提茲尼特四周,坐在棚屋庇護下的藍衣人,神色如同走失的牲畜。
他雙臂不時繃緊,上半身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他的雙唇抖動,脖子在眼眶裡打轉。努兒靠得更近,幫梅慕娜撐起瑪爾阿依寧,扶他坐好。有那麼一瞬間,老謝赫單薄的身體裡,竟有令人意外的力氣能保持坐姿,雙臂向前打直,像是要站起來了。他削瘦的臉龐顯露出迫人的愛思。努兒心中充滿懼怕,因為那空洞的眼睛、那淡漠的虹膜。努兒記起盲眼戰士,記起瑪爾阿依寧觸摸他眼睛的手,記起吹向傷者臉上的氣息。如今瑪爾阿依寧也體會到同樣的孤獨,無法擺脫的孤獨,沒有人能夠填補他眼神中的空茫。
兩天前,他失明了,彷彿死亡先從眼睛下手。當他出門轉身面向北方時,那顧盼穆萊.希巴的不再是眼睛,而是整張臉、整雙手,以及渴望兒子出現的整個身軀。努兒看著他,形影單薄,貌似幽靈,僕人隨侍在側,身後跟著拉拉.梅慕娜的黑身影。他感受到了,是死亡的冰冷使眼前的景象變得黯淡無光,猶如雲霧遮去了太陽。
如今為時已晚,謝赫瑪爾阿依寧行將就木。風驟然停止,凝重的氣息使得大家站直身體。人人踮起腳尖,探頭望向太陽沒入西方的地平線。放眼望去,塵土飛揚,銳石密佈,又尖又亮,看似金光流淌。落日蒙上一層薄霧,因此更為紅火,而且碩大無比、飽滿鼓脹。
屋外,夜緩緩降臨。乾谷河床上傳來了鳥叫,一群鳥正飛向椰棗林。溫熱的風又m.hetubook.com•com斷斷續續地吹了起來,屋頂上滄桑的葉板被吹得颯颯作響。梅慕娜點亮油燈,銀謝赫喝水。努兒站在屋門前,覺得自己的喉嚨緊縮發漫。他無法入睡,連續幾夜,只要梅慕娜一示意,他便趕緊靠向老者,輕輕撫摸老者的前額,在雙唇與眼瞼上呼氣。然而,睏倦與憂傷瓦解了他的力量,那令瑪爾阿依寧嘴唇顫抖不已的不安,他再也無法用手勢抹去,又或許是他體內的痛楚消耗了他的呼吸。
屠殺過後不久,他趕上劫後餘生的沙漠隊伍,與他們一同跋涉多日,又餓又累,差不多奄奄一息。他們一如遭到放逐的人,沿途走著最艱險的路,他們刻意避過城鎮,幾乎不敢喝井水。大謝赫因此病倒,他不得不停下來,在提茲尼特的城門前,在這塵埃飛散、惡風來襲的地方。
在城市與沙漠紅土交接的某處,有著老舊的乾石牆、殘破的黏土屋、幾株燒焦的金合歡。這裡,風沙自由來去,這裡,遠離水井,遠離椰棗林的濃綠,這裡,是老謝赫正在死去的地方。
拉拉.梅慕娜以黑色外衣的一角來擦拭瑪爾阿依寧臉上的汗珠,但他甚至沒感覺到有塊布正碰觸著他的額頭和臉頰。
不時傳來謠言:「穆萊.希巴到了!穆萊.瑟巴——獅子,我們的王!」但謠言不過是蜃景,隨悶熱的死寂而褪色消散。
努兒經過這扇門,猶如之前與父親進到聖人墳塚的肅穆,走入了屋內。他定住不動,因一時的昏暗而看不見,並感到屋裡的冰涼濕氣。當他眼睛習慣時,看到室內四壁蕭條,泥地整平。屋內深處,老謝赫躺在外衣上,頭抵著石頭。拉拉.梅慕娜坐在一旁,身穿黑衣,臉蒙黑秒。
努兒承受的悲傷是如此巨大,大得令https://m.hetubook.com.com他想轉身就走,離開這間陰暗的屋子、死亡的屋子,逃到佈滿沙塵的曠野,奔向夕陽的金光。可是,一瞬之間,努兒從自己的雙手和呼吸裡感到一股力量,他彷彿試著回想古老的手勢不發一言地,以掌心撫摸瑪爾阿依寧的前額。他以唾液沾濕指頭,輕觸不安跳動的眼皮。他輕輕吹氣,吹向老人的臉、唇、眼睛。他以雙臂環住老人的上身,然後極為緩慢地放開這單薄的身體,讓身體往後躺下。
努兒看著老人,使勁地看著,彷彿這麼做能減緩死亡的腳步。瑪爾阿依寧雙唇微張,發出支離破碎的話語,聲音立刻被嘶啞的喘息聲蓋住,或許,他仍呢喃兒子們的名字,穆罕默德.雷柏,穆罕默德.拉哈達夫,特阿雷布,哈森納,薩哈德布,艾.契穆——太陽,以及他夜夜遙望北方、依然等候出現的兒子阿邁德.戴伊巴,又被人稱為穆萊.瑟巴——獅子。
大部分的藍衣人繼續上路,沒有目標,不知終點,只是在德拉台地走去,回溯踏過的足跡。努兒的父親、母親往回走向沙漠,努兒並未跟隨他們。或許,他仍寄望奇蹟,謝赫應許的那塊土地,可會是外國士兵絕對進不來的地方?一個遺世獨立、和平安詳的地方終會出現?藍衣人一一走遠了,昔日的平靜已無處可尋,惡風從不放他們甘休。
房舍四周一片荒蕪,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他們都是博理可.安拉——受到真主賜福的藍衣人,越過塔德萊河谷平原逃到此地,他們既不回頭看,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其他的藍衣人往南方而去,走上歸鄉之路,因為那些人不再心懷希望,因為了解到那應許之地永遠不會交給他們。此刻,坐在這裡的人,要的並非土地m•hetubook•com.com。他們愛護大謝赫.敬仰他,視之如聖人。他為他們行真主降福,猶如誓言,將他們結合在一起。
努兒想到盲眼戰士,躺在塔德萊河床沖溝裡,他想著,豺狼如今該是已經吃掉他朋友的臉了,他又想著許許多多人的臉,那些死於途中,遺留給烈日,遺留給黑夜的臉。
如今,努兒也跟著他們留在此地了。棚屋的庇蔭下,滿地塵埃,努兒席地而坐,望著大謝赫至今仍足不出戶、天頂塌陷的土屋。他並不知道瑪爾阿依寧就要死了,只覺得有許多天未見他出門,不如之前,他會披上又舊又髒的白袍,攀著僕人的肩膀出門,身旁跟著他的第一位妻子梅慕娜.拉利以,亦即穆萊.瑟巴——獅子的母親。起初,瑪爾阿依寧抵達提茲尼特時,曾派信使通知兒子們前來與他會合,只是信使並未歸來。那些日子,每到宵禮時間,瑪爾阿依寧會先走到屋外,望向北方,那是穆萊.希巴應該到來的路線。只是,已經太遲了,顯然他的兒子們到不了這裡。
努兒腳步緩慢地踏上石礫地,走向土屋。老牆映著落日餘暉,門裡的陰影因此顯得更加濃重。
努兒屏氣凝神,沒發出任何聲響。許久之後,拉拉.梅慕娜的臉轉向男孩,因為她覺察到了他的目光。黑紗掀開了,露出一張古銅色的美麗容顏,眼睛在幽暗中發亮,淚水溢落雙頰。努兒心跳頓時加劇,感到體內湧來一陣痛,一種傷心的痛。他正想往門口退,準備離開時,老婦人說進來吧。他慢慢走到室內正中央,體內的痛使他略略彎腰。直到他站在謝赫面前,雙腿一軟,突然沉重地撲向泥地,雙臂往前打直。他以手碰觸瑪爾阿依寧的白色外袍,身體保持俯拜,面向潮濕的泥地。他不掉淚,不說話,他什麼和*圖*書都不思不想,但他的雙手緊緊抓住白色粗呢外袍,緊得雙手發疼。一旁的拉拉.梅慕娜,靜靜不動地坐在所愛的男人身邊,一身黑衣,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
這是死亡之風,吹拂在乾裂土地上,這惡風從外國人侵占的土地吹來,莫加多爾、拉巴特、非斯、丹吉爾。溫熱的風,帶著海的情緒,甚至更遠,帶著海洋對面的城市的喧囂,那些由銀行家和商人主宰的白色大城。
屋頂半場的土屋裡,老謝赫席地而睡,躺在自己的外袍上。氣候悶熱,令人窒息,充滿蒼蠅與黃蜂的嘈雜。此刻的他是否知道,全盤皆輸,走到盡頭了?昨天,前天,南方信使們紛紛帶了消息給他,但他並不願意聽。信使們因此沒有說出塞馬拉失守,瑪爾阿依寧年紀最輕的兒子哈森納與拉哈達夫已經潛逃,躲進塔干高地,穆萊.希巴則逃向亞特拉斯山。在此沒有說出消息的信使,卻得為另一邊也在翹首期盼的人們帶回去不幸的消息:「大謝赫瑪爾阿依寧的時日不多了,不但雙眼已經看不見,也無法開口說話了。」他們說,大謝赫如同乞丐,躺在提茲尼特最破敗的屋裡,正在死去,而且,遠離了兒子們,遠離了子民們。
營地裡,人們再也聽不到任何嘈雜聲,除了風吹拂金合歡枝葉的聲音,以及控住的家畜那裡偶爾傳來的叫聲,只有一股巨大的死寂。這死寂,自從在塔德萊乾谷遭受塞內加爾兵的攻擊後,便始終存在。此時此刻,戰士們的言語已止,歌聲已絕。再也沒有人提起即將到來的事,或許是因為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過了。
在第一道曙光之前,屋外仍死氣沉沉,沒有一聲蟲鳴時,瑪爾阿依寧死了。梅慕娜當時握著他的手,因此意識到了。她倒在所愛的人身邊,不再難以呼吸https://m.hetubook.com.com地壓抑哽咽,她痛哭,盡情地痛哭。站在門邊的努兒看了大謝赫最後一眼,虛弱的身影躺在那件白袍上,如此單薄,似乎是飄在地上。之後,他倒退著走,離開了,走遠了,一個人回到黑夜裡,月光下,大地飄浮的沙塵猶如灰飛煙滅。痛苦與疲憊阻擋了他原本可以走遠的腳步,於是在離荊棘叢不遠處,他不支倒地,很快睡著了,沒聽到拉拉.梅慕娜的哭聲,宛如一首悲歌。
風竟驟然而止,無人能懂,他們更不明白大地怎會現出如此怪異的顏色,如火焚燒。努兒卻再度感到一股寒氣,冰冷刺骨,他渾身開始顫抖,猶如受寒。他轉身走向塌陷的屋子,慢慢往瑪爾阿依寧所在之處走去,那一扇黑門不知不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因而目不轉睛。
瑪爾阿依寧的戰士們,亦即博理可.安拉的人們,面色曬得黝黑,他們看著男孩走向破屋,卻沒人中途阻攔。他們神色憔悴,兩眼空茫,彷彿活在虛幻裡。歷經漫長卻白費的跋涉之後,他們或許也失明了?荒漠的狂沙與烈日瞎了他們的眼。
此時,瑪爾阿依寧從痛苦中解脫的臉,看來十分安詳。老人閉上雙眼,悠緩地呼吸著,沒有雜音,彷彿正要入睡。努兒也深深感到平靜了,體內之前的疼痛自行化開,他略往後退,持續看著謝赫。正當他走到屋外時,拉拉.梅慕娜的黑身影終於躺下了,也入睡了。
他來到這裡了,提茲尼特城,經歷漫長而徒然的跋涉之後。北方,戰敗的國王所屬的領土,那裡的外國士兵攻無不克,侵入一座又一座城,毀掉所有意圖反抗的人事物。南方,信奉基督的軍隊進入聖谷薩吉亞爾哈姆拉,甚至占領聖城塞馬拉,進駐瑪爾阿依寧人去樓空的殿堂。惡風開始吹向石牆,穿透窄小的槍眼。風消耗了一切,掃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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