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兹尼特

拉拉在沙丘高處已經找不到以前喜歡坐下來的位置。通往海灘的甬道已被沙淹沒。拉拉拖著疼痛的身體——攀上冰涼的沙丘,一直走到丘峰。喉嚨發出喘息的吁吁咻咻,腰際過於劇痛,她只好把憋不了的呻|吟轉為歌聲。她想到那首喜歡的歌,從前害怕時就會唱的歌:
沙漠裡不再有狐狸,豺狼追著跳鼠或野兔跑,冰冷的大地上,漆黑的夜空下,蝰蛇、蠍子、蜈蚣,都沒了動靜。翡霞抓住了牠們,把牠們變成石頭,或沙礫,或一股蒸氣,在這天光即將灑向大地的時刻,冷溫足以凍僵身體,有時甚至斷送氣息、斷送生命。拉拉待在沙丘之間的低地。不再走動。她全身一直在打冷顫,四肢哆嗦,連牙齒都磨出聲音,但她仍沉睡著。
某個男子唱出鼻音最長的歌聲,瞬間打亂她的心緒,她發現自己的淚水從眼眶流出,卻不明白為何而哭。她期待過這樣的歌,期待過那麼久,歌聲如夢,模糊了一半。那幾個唱歌的男人都有著黑皮膚,穿著豹紋襯衫、過短的麻長褲,腳沒穿襪地套上日本涼鞋。他們一邊輪番唱著濃音襲襄的悲傷歌聲,一邊晃動身體,半閉著眼睛,就這樣唱著別人聽不懂的歌。
拉拉感到無比虛弱心臟逐漸跳得異常緩慢,痛楚不已,陣痛現在已經如此密集,只剩一種持續的痛,敲擊她的腹部。拉拉強忍劇痛,十分艱緩地拖著身體匍匐前進,走過沙丘。在她前方的幾呎之外,一棵老樹的身影佇立於石堆之間,樹影背對泛白的天色,看來格外濃黑。她從未像此時覺得無花果樹竟是如此巨大,如此強韌。粗壯的樹幹向後彎曲,肥厚的樹枝往後伸展,美麗而有稜有角的樹葉隨清風微微飄動,浮映著晨曦。但最動人且強烈的是氣味。樹的氣味裹住了拉拉,似乎在誘引她,使她陶醉的同時,卻又令她作嘔,氣味跟著她的陣痛而飄送。拉拉拖著身體向前,幾乎難以呼吸,沙地卻一再阻撓。拉拉的雙腿掛在後頭,宛如被拖上陸地的船,在乾地上劃出爬痕。
「地—中—海——」
拉拉越過舷牆,看著深藍色的海,平靜光滑,缱綣的長浪緩緩推送。船後的白色尾漩裡,海豚一躍而出,互相追逐,各自散開。拉拉想到了那隻真的曾經是一位海王子的白鷗,在老納曼還活著的日子裡,翱翔在海灘上。她的心跳加速,眼神迷醉,彷彿真的看見牠在海上展開雙翅。
而拉拉聆聽他們的歌聲時,心中有了極為私密的想望,她想要再見到那白花花的大地——紅河谷裡高聳的椰棗樹,一望無盡的岩石和沙地、寬闊無人的海灘,她甚至想要見到有著石灰木板牆與鋅板柏油紙屋頂的村落。她微微閉上眼睛,景象歷歷在目,彷彿她並未離開,彷彿她只不過是睡了一、兩個鐘頭。
在她體內深處,在她隆起的肚子裡,還有一種震動,這一陣陣的抖動拍擊皮膚內層,令她作嘔。這時候,她想到了快要出生的孩子,孩子已經在生活了,會作夢了。她輕輕哆嗦,用雙手扶緊圓鼓的肚子,讓身體順著船沉重的擺盪而搖晃背靠著抖動的鐵板。她甚至還唱了歌,歌聲只留在唇齒之間,有一點是唱給自己聽的,有一點是唱給孩子聽的,孩子因此不再拳打腳踢,聽著古老的歌,一首傳自母親的歌,也是阿瑪唱過的歌:
人們來來去去,說話、張望,卻都沒注意到這滿面倦容的身影,儘管炎熱,這少婦卻裹著栗色外套,外套長及腳踝,老舊古怪。有人可能以為她很窮,也許生病了。車廂裡,偶爾有人和她說上幾句和-圖-書話,但她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她只是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陽光曬傷了她的皮膚,一股灼痛,一個古老的傷,她終於又見到如此美麗、如此無情的天光。
海灘上,紅光已轉為橙黃,隨即金黃一片。太陽應該已經爬上了東邊住著牧羊人的石丘。拉拉把孩子抱進懷中,咬斷臍帶,並在那因為哭而抖動的小肚子上打了個臍結,像是繫好腰帶。她在硬沙上爬行,四肢朝地,非常緩慢地爬向海灘,然後跪在輕盈的浪花之間,把哭喊的孩子浸入鹽水,浸泡了一會兒,細心清洗。之後,她回到無花果樹身旁,把孩子放進栗色外套裡,緊貼著樹根。然後,她的動作再度出於本能、超乎理解地,以空手在沙地上挖洞,埋了胎盤。
她望著船尾那端空蕩蕩的海平面,然後望著灰色的陸塊,以及陸塊上逐漸變大的山脈,點點屋瓦,一座阿拉伯人的城市。她一陣顫慄,因為肚子裡的孩子劇烈地動了起來。
拉拉的身體因疲倦而備感沉重,大腿和肩膀痛得發麻。她往後滑進冰涼的沙裡,在濤聲與無花果樹的香味中安然入睡。
過程如此漫長,以至於拉拉感到高舉的手臂僵硬得和繩索沒兩樣,但她的手指緊緊掐進布腰帶,毫無縫隙。就在拉拉用手臂奮力拉住腰帶的那一剎那,她感到身體空了。拉拉不由自主地滑向後方,極為緩慢地任由自己倒下,她的腰骨、她的背脊碰到了樹根。空氣終於能進到她的肺部,正好在這時候,傳來尖銳的叫聲,嬰兒開始大哭。
拉拉的雙頰上也滑著水珠,宛如淚滴。少婦已經甦醒,輕輕呻|吟著。她仍未睜開眼睛,卻已經發出哀鳴,伴隨無休無止的浪聲,在她耳中迴蕩。腹痛以潮水的節奏,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拉拉發出間隔愈來愈近的哀鳴。
拉拉原本想去泉水附近的伊奇兒家那邊,卻踏上沙丘之間的小徑。渾身因疲倦而備感沉重,腰桿疼痛起來,但那不知名的目光引導著她,她知道自己必須走出村落。她光著腳,儘可能加快腳步,穿過矮棕櫚和荊棘灌木叢,一直走到了沙丘。
拉拉想稍微從沙床上挺身,但強烈的劇痛令她頓時喘不過氣來。就這個時候,她明白孩子就要出來了,就是現在,就是這裡,在這海灘上,於是,一波一波的恐懼圍攏了她,穿透了她。她知道,這裡只剩下自己,沒有人能來幫忙,不會有的。她必須站起來,她奮力走在冰冷的沙地上,搖搖晃晃,然後倒下了,呻|吟轉為哀號。這裡,只有灰濛濛的海灘,沙丘仍在夜色裡,而她面前的海水,沉滯、灰綠、幽暗,仍舊混著黑夜的顏色。拉拉在沙地上側臥,雙膝彎曲,一陣又一陣的哀鳴有如潮水沉緩的節奏,陣痛隨著潮水而來,跟著長浪停歇,晦暗的水面上,海浪起伏前進,浪鋒映著微弱晨光,轉瞬即逝。拉拉順著如浪起落的陣痛,每一次顫動都是來自海面的最遠處,來自夜色依然濃重的地帶,逐漸向東方輻射,一直湧到海灘邊緣,然後以略帶傾斜的角度化成平潮,攤出一片浪沫,而正當潮水朝她而來,撞上堅硬的沙灘,擦出聲響時,浪潮也攏住了她。有時,陣痛太過劇烈,腹部彷彿要被整空、絞碎,她哀號的嗓音因此遽增,蓋過沙灘上的浪擊聲。
沙丘的一切不曾改變。她沿著灰濛濛的沙丘前進,就像從前,她不時停下來,環顧四周,摘了一片多肉植物夾在指間,指出她喜歡嗅聞的那股辛辣味。她認出所有的窪地,所有的小徑,認出通往石礫的山丘,通往污泥的沼澤,還有哪裡都不通,只在原地打轉的小徑。夜深而溫柔,星光在她的上方閃爍。面對這些恆星,時間究竟過了多久?物換星未移,星https://m.hetubook.com.com光仍在那裡,未曾消磨減弱,猶如神奇的燈。沙丘可能移動過,只是,又有誰知道?以前那使她害怕、張牙舞爪的鐵冊,現在已經消失了。也沒見到廢棄的罐頭,只有燒焦的小灌木,部分枝幹被折斷拿去當柴燒。
巴士行駛在風塵僕僕的公路上,然後停車,上下乘客,鄉下人、婦人、小孩,拉拉仍感到怪異的昏醉。陽光將她包圍,巴士兩側揚起薄霧般的細沙塵,滲入車廂。沙塵鋪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指間磨蹭。陽光,細沙塵,拉拉感受它們的出現與存在,彷彿換上一層新的皮膚,新的氣息。
然後,巴士又開動了,在公路上顛簸,在丘陵山爬行,就這樣,沒完沒了地開向夕陽落下的地方。杳無人煙的曠野,夜來得特別快,夜色覆蓋石地,把沙塵化成飛灰,夜間的巴士突然就停下來了,拉拉遠遠瞥見河對岸的些許燈火。車外的夜晚溫熱,遍佈飛蟲的嗡嗡和蟾蜍的叫聲。經過好幾個鐘頭的車程,這些聲音聽來反而像是安靜無聲。
「地——中——海——」她試著唱出聲音,但力氣不夠。


她終於能完全躺平了。她躺在樹腳旁,頭頂住壯碩的樹身。她離開外套,抱起嬰兒貼近自己飽滿的乳|房。孩子開始吸奶了,那張眼睛緊閉的小臉龐正依偎著她的乳|房,拉拉不再抵抗睡意。她看了一眼初生的太陽,如此動人,海洋如此湛藍,透亮的波浪正如萬獸奔騰。她閉上了眼睛。她並沒有睡,而是讓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任由自己久久地漂浮,久久地漂浮。她感到靠在身上的小生命,溫熱地緊貼她的胸脯,小生命要活下去,正貪婪地吸奶。「哈娃,哈娃之女」,她第一次想到這名字,有點怪,但令她感到愉快,像是一個微笑,尤其在經歷如此的磨難之後。然後,她靜心等待,不再焦慮難安了。她等著有人過來,從木板和柏油紙搭成的西堤村過來,也許是一個捉蟹的男孩、一個拾枯枝的老人,或只是一個為了看海鳥而喜歡在沙丘漫步的小女孩。這裡,最後總是會有人來的,無花果樹的濃蔭是如此溫和,如此清新。
一整天,巴士在瀝青公路和沙道上行駛,穿過乾涸的河床,停在用泥巴蓋出的村落前,一些沒穿衣服的兒童在乾等。幾條瘦癟的狗繞著巴士跑,伺機咬破輪胎。有一次,巴士停在杳無人煙的曠野,因為引擎出毛病,趁著扁鼻子的司機探進引擎蓋裡把噴管清乾淨時,男人和婦女都下了車,在巴士的陰影裡坐著,有的去大戟草叢裡蹲著小解。有些人從口袋拿出小檸檬,一直用力吸吮,發出吱嘖聲。
她走到老納曼過去喜歡把船翻身的地方,待在這裡生火煮瀝青或修補魚網。現在,這地方卻是空的,在夜裡綿延的海灘如此淒涼。只有那棵老無花果樹,伴著沙丘佇立著,帶著那被風吹得往後張起的大枝幹。拉拉開心地又聞到那時而強烈、時而平淡的樹香,她望著枝葉搖動,她在沙丘腳坐下,離大樹不遠,她久久凝望樹影,彷彿老納曼隨時都有可能走出來。
拉拉下了車,沿著河岸漫步。她認出公共澡堂的外觀,認出可以涉水而過的窄口。夜黑色的河水,溫柔地由潮水向前推送。拉拉走到可涉水而過的窄口,水漫到她的大腿,水的冰涼卻使她頓感舒暢。昏暗之中,她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頭頂著包裹,長袍盤到腹部。
一切,都在此時停住了,正當第一道曙光,翡霞到來時。
機器運轉的嘈雜聲蓋住了她的歌聲,但在她的肚子裡,沒有名字的孩子聽清楚了每一句歌詞,沉睡了。為了唱出更大的歌聲,為了給自己更大的勇氣,拉拉大聲唱出那首她hetubook.com•com喜愛的歌,只會一句歌詞的那首:
巴士捲起灰塵,爬上丘陵。放眼望去,只見乾燥、曬焦的土地,看來和褪去的老蛇皮沒兩樣。車頂上方的天空和日照,熱得像在燒,車廂內升起的熱氣,讓人像待在烘爐裡。拉拉感到額頭、脖子冒著汗珠,感到汗流浹背。巴士裡的人定住不動,面無表情,男人用粗呢包住身體,女人蒙著藍黑色的麻布,蹲坐在走道上。只有司機會動,會擠眉弄眼,會用後視鏡東瞧西瞧。有一次,他與拉拉的眼神交會,拉拉立刻轉過頭,這個五官扁平的胖男子調整後視鏡,好能更清楚看到拉拉,隨即惱羞成怒,俐落地扳回了後視鏡。至於收音機,音量開到底,嚓嚓嘶鳴,尤其是經過高壓電塔時,鼻腔濃重的歌聲變成一道揮之不去的尾音。
因為這是她認識最古老的圖案,看起來像一顆心。一旦她走過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痙攣瞬間變得粗暴,最可怕的時刻要到了。劇痛像是炎陽的火光,足以使人燒瞎。拉拉咬住衣肩的一角,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兩隻手臂高舉過頭,緊抓著布腰帶,緊得連樹也晃動起來,緊得連她的身體也上揚起來。劇痛一來,拉拉便在枝葉下懸撐著。她渾身冒汗,汗珠滑進眼裡,視線頓時模糊,眼前的海水、天色、翻掀的白浪,都因刺痛而蒙上血色。偶爾,憋不住的一聲哀號從緊咬的牙關裡逃出,隨即又被濤聲悶住。為了如此的晨光.為了如此的孤寂,那叫聲既痛楚又痛快。大樹隨她每一次的抖動而微微彎身,葉片隨之顫動閃爍。拉拉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入樹的氣味,甜美而醒人,如此親切的味道安定了她,使她鎮靜。她拉住無花果樹的主枝,腰抵著樹幹,露珠如雨落下,不斷灑上她的手、臉和身體。甚至有一些非常小的黑蟻沿著她緊抓腰帶的手臂,經過她的身體,從枝葉逃向地面。
現在,天色進入轉紅的階段,最後一抹夜色已經消失,而西邊,石丘上方的銀河,與最後的曙光都交接了位置。儘管這時浪鋒輝映著霞光,浪沫比先前更加閃亮,但海水的顏色卻變得更深更濃,幾乎呈黑紫色。拉拉從未這麼吃力地看著白日到來,她睜大眼睛,臉上因絢爛的朝陽而熱騰騰。
一直都是那同一個目光,將她指引到西堤村的小路上,那是極為溫柔、凝望良久的目光,同時從四面八方,從天際深處,隨風飄送而來。拉拉走到了她熟悉的棚屋前,她聞到火盆剛熄滅的氣味,她認出風吹動屋頂柏油紙的聲響。過去的一切頓時回到她身上,彷彿她從未離開,彷彿她只睡了一、兩個小時。
就這樣,她找了一天離開了,沒告訴任何人。那天一大早,如同她從前在海洋對岸的家鄉所做的,在曙光出現之前便起床出門,然後一直走到海邊,或走向沙漠。攝影師還睡在他的大床上,拉拉聽著他的呼吸聲,因夏日的悶熱而沉重晒倦。外頭,已經傳來雨燕的尖鳴,遠方,隱約可以聽見類似公共灑水器的噴水聲。拉拉遲疑了一下,因為她想要留點什麼給攝影師,一張圖畫,一個訊息也好,藉此向他告別。她既然什麼都沒有,於是去拿了一塊肥皂,畫下族人的記號,這記號因為她在巴黎街頭用來簽名而變得出名:
稍遠處,另一條支流上方,展開的就是那條通往西堤村的羊腸小徑了。拉拉看見了泥灰和木板搭成的屋棚,一間又一間,她並不認得這些房子。到處都有新棚屋,甚至在氾濫期淹沒的河岸也有棚屋。電燈晦暗地照著小路和整平的泥地,木板與鋅鐵搭成的住家看起來像是棄屋。拉拉走在小路時上,聽見有人低聲說話,還有小孩的哭聲。在村落之外的某處,不真實www.hetubook.com.com地傳來野狗噑叫。拉拉的腳步停在昔日的足跡上,她脫掉了便鞋,用腳更真切地感受大地上的土礫與沁涼。
拉拉咬緊牙根,不願叫出聲來。她擁抱樹幹,膝蓋顫抖著,她逐漸能站直。體內的陣痛變成逐漸撐開、扯裂的傷口。除了眼睛所見、耳朵所聽、身體所感的之外,她什麼都無法多想。老納曼、哈耳塔尼.阿瑪,甚至攝影師,他們過得如何?現在變成什麼樣?從少婦腹部迸出的劇痛開始四處擴散,擴散到遼闊的海面,遼闊的沙丘,一直擴散到泛白的天際。無比的劇痛,把一切掃得空白,清得蕩然無存,劇痛如同激烈的耳鳴,貫穿全身,她的身體因此弓起,像是臥在沙地上的山丘。
月亮緩緩移動,升到最高處。之後,月亮將往西落下,落向海的對岸。夜空純淨無雲。沙漠裡,過了石原和岩石台地之後,沙的冷冽像水一樣地溢開。這片大地,甚至天空、月亮和星星,都屏住了呼吸,暫停了它們的時光。
拉拉站不起來,四肢無力,她試著沿著沙丘匍匐前進,一直爬到小徑上。儘管破曉時分的氣溫低寒,她卻因為過於費力而汗流滿面,渾身濕透。她要撐下去,眼睛盯著逐漸泛白的海面。她轉向沙丘另一側的小徑,像是回到從前,在她去到岩石台地那裡,而他卻躲在石洞裡時那樣,她叫出聲來,高喊著:「哈耳塔——尼!哈耳塔——尼!」她試著吹口哨,像牧羊人那樣,但她的雙唇龜裂,不停抖動。
時間因劇痛而慢下來,鐘錘以心跳的節拍敲打,以肺呼吸的韻律搖擺,以子宮收縮的滑音震盪。拉拉猶如扛起千斤頂,慢慢把身體貼向樹幹。她知道,此時此刻,只有樹能幫她,就像從前幫過她母親生出她來。於是,本能地,她找回古老的姿勢,這動作超越了她的理性認知,因為從沒有人教過她。她蹲在巨大的樹蔭下,解開腰帶,在碎石地鋪上她的栗色外套,把腰帶紋成耐力更強的螺旋狀,再吊在最低的主枝幹上。而當她用雙手掛上腰帶時,枝葉輕輕顫動,抖落大片露珠。露水滑過拉拉的臉龐,她如獲甘霖,以舌抵唇,一點點地沾飲這處女之水。
她費力爬行,身體成了她沉重的包袱。她的眼睛沒離開過那棵巨大的樹影,那一棵樹身漆黑、葉隙閃出晨光的無花果樹。樹影隨著她的靠近,變得更加壯碩高大,變得高不見頂,彷彿遮去大片天空。樹周的濃蔭像是影子湖,殘留著最後的夜色。拉拉拖著身體,慢慢爬進有樹蔭庇護的領域,空中高展著有力的枝幹,拉拉像是來到巨人的臂彎下。而這正是她要的,因為她知道當下只有樹能夠幫助她。無花果樹的濃烈氣味滲進她體內,貫穿全身,並層層包住她,使她筋疲力竭的身體得到舒緩,果樹的氣味中還混著海水與海藻的氣味。從樹腳沙地冒出的岩石,帶著潮氣烙下的朽斑,岩石表面有著風吹日曬後的光滑與溫潤。盤結石塊之間的樹根,粗壯強朝得一如鐵臂。
再過不了多久,西堤村裡的家家戶戶即將醒來,人人即將掀開被褥,婦女即將走到泉水邊取第一桶水,或許有些少女會在荊棘叢裡漫步,撿拾可以當柴木的枯枝,而婦女即將生起炊煙,烤些肉,熱點燕麥糊,燒水煮茶。只是,太遠了,那是另一個世界。那有人居住在大河口三角洲上的村落,彷彿是持續上演的夢境。或者,在更遠處,在海洋的對岸,在處處可見乞丐與小偷的大城裡,在那白色高樓、汽車受困的城市裡。翡霞遍灑著微光,又白又冷,這種時刻,往往是老人在沉寂中、在恐懼裡,與死亡相遇的一刻。
從東方升起的月亮,已經爬到岩石丘陵的正上方。淺白的月色映照著海面與沙丘,拉拉的臉龐浸在月光裡。夜和_圖_書更深時,風也來了,從海上而來的暖風拂過拉拉的臉和長髮,在她身上鋪撒著沙。天空太過遼闊,大地反而不在了。星斗之下的事物都變了面貌都動了位置。村鎮擴大了範圍,像某種黴菌,由港灣和海口的屏障下,在河谷低地裡滋長環生。有些人死了,有些屋子垮了,塵沙漫漫,愁雲慘霧。然而海灘上,無花果樹旁,那個走來老納曼的地方,卻像是從未發生過任何事,彷彿這少婦只是一直沉睡,還沒醒來。
她吃力地走在砂石堅硬的海灘上,離浪花非常近。海風不強,夜裡的濤聲輕柔,拉拉因此又感到一股迷醉,和在船上與巴士裡的時候一樣,這裡的一切似乎在等她,在期待她。或許是艾司哲,那被她稱為「秘密」的人的目光,在海灘上,與星光、濤聲、白浪融為一體。這是一個沒有恐懼的夜,遼闊的夜,一個拉拉不曾體驗過的夜。
天幕低垂,船緩緩滑行,海面油光閃閃。現在,地平線出現了一塊難看的灰漬,像是排在海面上的一片烏雲——丹吉爾。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停止聊天,轉向那塊灰漬,那幾個黑人也不再唱歌了。非洲往船舶迎面而來,看來游移不定,杳無人煙。海水轉灰,變淺。空中飛翔著第一批出現的海鷗,牠們也是灰的,又瘦又膽小。
可能真有另一種生靈的存在另一個世界、臉孔或光線?記憶的假象追不上這輛風塵僕僕的巴士,追不上這裡的炙熱與風沙。陽光,如同從前在岩石台地時一般,清除了一切。拉拉再度感到暗地裡有種目光,朝她重壓而來,包圍著她,那並非車內那些男人充滿慾望與需要的眼神,而是那認得拉拉、主宰拉拉的神秘目光,從天而降。
有一天,喔,有一天,烏鴉終要變白,海洋終將枯乾,仙人掌裡有蜜汁,刺木得以做成床。喔,有一天,猛蛇口中不再有毒液,槍彈不再奪人命,只是到了那一天,我將離開我的愛人。
接著,油污的海面上,船緩緩航行,駛離阿爾赫西拉斯,開向丹吉爾。烈日與海鹽把甲板烤燒得選人,甲板上的人們全擠在陰影裡,男人、婦女、小孩,各自坐在各自的紙箱或行李旁。偶爾,有人唱起歌來,為了驅趕不安,那是一種鼻音裊裊的悲歌。歌聲消逝以後,聽見的只剩機器震動的噪音。
接著,第二道曙光出現了,混上夜色的天空開始泛白。瞬息之間,海上的浪花、岩鹽的尖角、無花果樹下的石礫,明亮閃爍。灰白的幽明照映石丘陵的山脊,漸漸抹去了星星——山羊座、大犬座、巨蛇、天蠍座,以及獵戶座腰帶上的三顆星。不久,天空似乎一陣搖晃,被套進淺白色的大枕套,熄掉了最後的星光。沙丘的低地中,帶刺的野草輕輕顫動,因為晨露在它們的寒毛上凝成了珍珠。
一切可曾因此改變?拉拉想起當初駛向馬賽的航行,那時,一切是全新的,那些街道,那些房舍,那些人。她想起阿瑪的公寓、聖白雪旅社、煉油廠鄰近的空地,想起那要人命的大城市裡,所有留在她背後的一切。她想著乞丐哈地兹、攝影師、記者們,想著皆成幻影的人們。現在的她,擁有的不過是身上的衣服,和她剛到馬賽時,阿瑪給她的那件栗色外套,還有她身上的錢,一把縐巴巴、用髮夾夾住的鈔票,是她離開之前,從攝影師的西裝外套口袋裡拿的。一切卻又宛如從未發生,彷彿她從未離開木板和柏油紙搭建的西堤村,也沒離開過岩石台地和哈耳塔尼所住的丘陵。彷彿她只是睡了一、兩個小時。
她搭上火車,旅途持續了好幾天、好幾夜,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她在火車站裡等列車,有時雙腿因等得太久而僵直,背和臀部壞死似的沒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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