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婆!」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很難相信這些公主不是公主。我和她們一起玩。尤其是年紀輕的珠貝妲和薩莉瑪。她們沒憂沒慮的,她們整天嘻嘻笑。她們從山上的村子來,她們是逃跑出來的。她們的日子就是被一窩蜂的男人圍著,在棧房門口有拉風的美國車來接她們走。我記得,一天晚上,有輛長長的黑色汽車,車窗玻璃是暗色的,車子兩側還插著兩面旗子,旗子上有綠色、白色、紅色,也有黑色。大佳娣跟我說:「這人很有錢、很有勢力。」我想要看清楚車子裡面,可黑色的玻璃一點也不透光。「他是國王嗎?」大佳娣沒有笑我,她回答:「他是個像國王一樣重要的人。」
鄔希亞立刻跑過來。她比我還生氣,她從後面把那男的抓起來,她揍他一頓。她破口大罵。那男的退到沙灘上,還想跟她頂嘴,鄔希亞撿起一顆大石頭,要不是其他人趕過來,她說不定會打死他。她一直罵那男的,她都哭了,我也是,我也哭了。開車那男的躲到車子另一邊,他點了根煙,好像沒事似的。過一會兒,鄔希亞平靜下來,我們才又坐車離開。開車那男的嘴巴阿著煙,開車的時候都不看我們而且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連那個俄國女人都靜靜的。
珠貝妲很愛帶著我一起到布料市集去。她挑些棉布做長衫、做床罩。她高高瘦瘦的,牛奶色的皮膚、像煤玉一樣黑亮亮的頭髮。她披著一塊布,她跨一步走到陽光下:「你覺得我怎樣?」我想了想不急著立刻回答她。我一本正經的說:「不錯,可你穿深藍色比較美。」
我變成棧房這裡會帶來好運的福星。甲米菈太太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不高興。她大概覺得這些公主太溺愛我、太討好我,恐怕會寵壞我,讓我的個性變不好。
這地方,我覺得安全。這裡很安詳、很寧靜,看不到城裡亂哄哄的樣子。我覺得這裡像是我的地盤,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我坐在墳頭上,我呼吸著有粉紅色花朵的肉質植物帶有蜜的香味。我手掌觸摸著地面,附近都是墳墓。
公主們很愛我。她們讓我幫她們跑跑腿。我幫她們到院子裡買茶,要不就幫她們到市集去買蛋糕、香煙。我也幫她們到郵局寄信。有時候,她們會帶我一起到城裡採買東西,不是要我幫她們提袋子(袋子總有小男生會幫忙提),而是要我幫她們挑貨樣,幫她們殺殺價。拉拉.阿斯瑪和上門來的小販討價還價,我從她那兒學會了不少,我把那些都牢牢記住了。
可鄔希亞沒有在棧房裡住很久。一天早上,她離開了。可這不是因為她丈夫。而是因為我。
我不知道我愛不愛這個。我繼續讓油滲透到大佳娣背上的皮膚裡,我呼吸著香草和汗水的味道。然後,大佳娣為了讓我精神好起來,潑了我冷水,我一躲,她就笑,我全身的毛都豎起來。
甲米菈太太知道了沙灘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並不是她要她走的。第二天早上,希亞拿著她的行李,就是大佳娣在車站附近遇到她的時候她帶的那包行李。她沒有多說什麼人就走了。說不定她又回她丈夫家,回去坦吉爾。我好幾個月都沒有她的消息,可她走了以後,我很難過,因為她真的有一點像我姐姐。
我最喜歡的公主,是鄔希亞。她年紀最小,是最後一個到棧房來的。她只比我早來幾天。她從南邊來,從很遠的一個柏柏爾人的村莊來的。她以前嫁給摩洛哥坦吉爾那裡的一個有錢人,那人打她,用暴力要她。有一天,她收拾了一小包行李,就逃跑了。是大佳娣在車站附近的一條馬路上撿到她,把她帶到這裡來,好讓她有個地方躲,逃過她丈夫派來追捕她的人。甲米菈太太對這種事很有戒心。她說好,可這有條件,她要鄔希亞危險一過,就走人。她不想和警察牽扯不清。
大佳娣要我用椰子油幫她按摩背和脖子後面,椰子油是她在市集買的,聞起來有一股噁心的香草味。在公共的大澡堂裡,和*圖*書
茫茫的煙氣浮盪著,從身體上飄過,有人講話的聲音,有呼喊的聲音,有驚叫的聲音。有些光著屁股的小男孩吵吵鬧鬧的沿著熱水池邊跑。這些都讓我頭暈腦脹,讓我想吐。
那時候我會和阿伊霞去很遠的地方,去靠海的城區,那裡有很多漂亮的別墅,有新的屋子,還有花園。阿伊霞很愛去逛商店街,趁她逛的時候,我都到墓園去看海。
從這天起,公主們更加看重我。她們把我的事蹟告訴全世界,而且現在連樓房的小販都很尊敬我。他們圍在我旁邊,請我多幫忙關照這個那個的,他們送我些小禮物想要收買我,可我不是傻瓜。糖果、禮物我照拿,但我對法蒂瑪、對珠貝妲說:「小心這個人,他做生意不老實。」
就這樣,斷了幾個月之後,我又可以過我自由逍遙的日子,可以在蘇伊卡、在有錢人住的靠海的城區,在可以俯瞰大海的墓園閒晃蕩。可我快樂的時光不長。天中午,我出門歷險回來,口袋裡裝滿了要送給公主的小玩意,但在棧房門口我被兩個穿著灰色西裝的男的抓住。我還來不及喊,也來不及叫救命。他們一人架著我一邊的手臂,抓起我,把我丟進一輛圍著鐵杆的藍色廂型載貨車。同樣的事情好像又發生了一次,我又怕得全身動不了。我看見白色街道合攏了過來,天空消散無蹤。我縮成一球窩在廂型載貨車的最裡面,膝蓋壓著我肚子,兩隻手塢著耳朵,眼睛緊緊閉起來,我又一次被黑色袋子吞吃了。
最讓我害怕的,是孤單。有時候,在我的夢裡,我又會活在很久很久以前去裡,也就是我被偷的那個時候。我看見陽光照在一條很白的街道上,我聽見黑色小鳥淒厲的叫聲。再不就是卡車撞到我的時候,我會聽見骨頭在我腦袋裡喀喀響。
於是我鑽到鄔希亞的床上,我緊緊貼著她,我勾在她背上好像我就要昏過去。她是第一個跟我提到我血統的人。當我跟她說我的金耳環被佐夏偷去了,她告訴我她知道我這一族的人在哪裡,奚拉族人,彎彎月亮的族人,住在高山的另一邊,在一條乾涸的大河道旁。我啊我幻想我去到那裡,到了村子裡,走在街道上,在街的盡頭,我媽媽就在那兒等我。
在這地方,我可以和拉拉.阿斯瑪說話。我一直不知道她埋在哪裡。她是猶太人,所以她應該不會和信回教的人埋在一起。可這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在這墓園裡就靠她很近,她能聽見我說話。我跟她說我的生活。沒有全部說,只片片段段的說一些,我不想提那些細節。「阿嬤,你一定覺得我讓你很沒面子。你以前一直教我不能貪戀別人的財產,要說實話,可我現在是世界上最會偷東西、最會說謊的人。」
從這以後,甲米菈太太就想攔著我,不讓我和其他公主出去,可和希亞在一起,我已經習慣了自由沒人管,自己愛怎樣就怎樣。和阿伊霞、薩莉瑪在一起,我又養成了另外一個習慣:我開始會偷東西。
有一天,這裡來了個留一把白鬍子、樣子很高尚的老先生。他大概監視了我很久,他直挺挺站在一座墳旁邊,好像他是從那裡頭出來的。我看著他,他把手伸進他衣服裡,掠起衣服,掏出他陰|莖來,淡紫色的,像根茄子,龜|頭還發亮。他大概以為我會怕,我會哭著跑開。可我差不多每天都在棧房看到脫|光光的男人,而且我常聽公主們拿男人的陰|莖開玩笑,她們通常都覺得那玩意兒有點不夠看。
我想我的觀念裡一點也沒有要遵守什麼規矩、或者尊重什麼權威這一類的教條。搞不好我很可能因為這樣踏上歧途。就是我人生的這段日子塑造了我的性格,我變成不受人管教,只隨著自己的慾望任意妄為,也就是這緣故我的眼神冷酷。
一天晚上,我和鄔希亞和她朋友,到海邊的一家餐廳去。夜裡我們坐車間晃了好久,一直見到hetubook•com.com遼闊的海灘上人都走光了。我坐在賓士車的後座,靠門邊,鄔希亞坐中間,她旁邊還坐個男的。前座坐了兩個男的,和一個金髮的女人。他們講話很大聲,講一種我聽不懂的話,我心裡想那應該是俄國話。我還記得很清楚,開車那男的像阿貝一樣又高又壯,頭髮多,鬍子黑。我也記得他有隻眼睛是藍色,有隻眼睛是黑的。我們在餐廳裡待了滿久一陣子,差不多待到了半夜。這是一家豪華的餐廳,點了許多類似火把的東西,照亮整個沙灘,服務生都穿白色制服。我整個晚上都看著黑色的海,和入港的漁船燈火,以及遠方燈塔的亮光。金髮的女人一直說話,而且笑很大聲,那幾個男的都圍在鄔希亞身邊。一股風從敞開的那扇窗戶灌進來,吹散了香煙的煙霧。我偷偷喝了葡萄酒,這酒是開賓士車的那男的用他杯子給我喝,酒很甜、很順口,我喉嚨裡好像有火在燒。他用法國話跟我講,他的腔調有點怪、有點濁濁的,每個音都會拖。我好累了,累得在靠近窗邊的一張長凳子上睡著了。
「你看,法蒂瑪,這不是真的寶石,這是一塊漆上顏色的金屬。」我拿這塊金屬和我的牙碰一碰。「你聽出來了吧?裡面是空心的。」生意人很火大,可法蒂瑪刮了他一頓:「你閉嘴。我小妹向來說的都是實話。你該高興我沒捉你去報官。」
大部分的女孩她們的過去比我更有負擔。她們要不逃家,要不就有情人,再不就是家裡的人幫她們定了親,把她們關在家裡,以便確定這個婚結得成。和她們比起來,我好自由,一點煩惱也沒有,而且也什麼都不怕。我只在玫瑰小姐的寄宿學校待了幾個月。
這些女孩像奴隸一樣,在學校裡被強迫掃地、洗地板,要不就被熨斗和鍋柄燙傷手指頭,我把這些事說給公主們聽,公主們聽了都很憤慨。而我在學校裡啊,要我刺繡也好,或者要我做什麼家事也都沒問題。以前這些事我都會幫拉拉.阿斯瑪做,因為她是我阿嬤,而且我的命是她救回來的。為了讓這個老小姐高興,要我再做這些家事也不是什麼問題,何況,她還收人家的錢呢。我還滿喜歡坐在椅子上,聽玫瑰小姐講課,她用沙啞的嗓子讀《蟬和螞蟻》、《美洲豹的夢》。我從玫瑰小姐這裡沒學到很多東西,可我學會了更珍惜我的自由,那時候我在心裡面暗暗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絕不讓我的自由被剝奪。
起先,是跟薩莉瑪在一起的時候開始的。趁她在棧房接待她朋友,或者當她到餐廳,我陪她去。我人窩在角落,像動物一樣縮在門口,我等待著機會。薩莉瑪的朋友是法國人,中學的地理老師,大概就這一類的,還不錯。這位先生穿得滿體面,灰色法蘭絨的全套西裝、背心,還穿一雙鞋油擦得亮光光的黑皮鞋。
「繼續按摩,萊伊拉。你很有手勁,抓得我好舒服。」
生意人都認得我。他們知道我牙尖嘴利,好像付錢的人是我。貨色的好壞他們騙不了我,這個也是,是我跟拉拉.阿斯瑪學的。有一天,我攔著法蒂瑪,不讓她買金子做的小飾品,還有綠松石的飾物。
他和薩莉瑪在一起有他固定的習慣,他會先帶她到舊城區的一家餐廳去吃飯,然後帶她回樓房,待在沒有窗戶的那間房裡。他會帶糖果來給我,有時候,他會給我幾個銅板。我啊我坐在房門前面,就像隻看門狗。其實,我等了好一會兒,一直等到他們差不多忙著辦事的時候,我就兩手兩腳趴在地上進去房間裡。我摸黑偷偷溜到床邊。薩莉瑪和那法國人在幹嘛我才沒興趣。我去找衣服。那老師是個滿愛整潔的人。他把長褲折得好好的,把西裝和背心披在椅背上。我的指頭像靈巧的小動物,鑽進衣服口袋裡,不管摸到什麼都撈出來:一只老式的凸蒙懷錶、一只金戒指、一只皮夾裡有一疊紙鈔和鼓鼓的零錢,或者還有一枚鑲金的藍色鋼筆。我和_圖_書帶著我的戰利品回到樓座,在陽光下查看這些東西,我挑了幾張紙鈔、幾個銅板,有時候我會留一些我喜歡的東西,像袖口的貝殼鈕扣,或者是藍色的小鋼筆。
甲米菈太太很清楚這樣下去不行。可她對孩子沒經驗,雖然某方面來說,公主們有點像是她孩子。為了改掉我滿不在乎染上的壞習氣,她要我到學校註冊。我阿拉伯話還不太會說,不能進本地的學校,我年紀也太大了,不能進外國學校。而且,我什麼身分證件都沒有。她選定了一家學校,有點像寄宿學校,由一個乾乾冷冷、脾氣不好、叫做「玫瑰」的小姐來負責管教十幾個難纏的小女孩。其實,這裡應該說是感化院。玫瑰小姐是還俗的法國修女,她和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住在一起,這男的負責學校的管理和總務。
這家寄宿學校主要是教女孩子車衣服、燙衣服,讀一些講做人道理的書。玫瑰小姐也安排了幾堂法國話的課,還有她那一位負責管理的仁兄,一個還更愛錢的傢伙,也教一些基本的算術和幾何。
從這天以後,我就明白了不要被外表迷惑,一個穿著白袍子、留一把漂亮白鬍子的老男人,也可能只是個下流的臭老狗。
我想這個老師後來一定猜到了什麼,因為有一天,他送我一樣禮物,是裝在小盒子裡的一只漂亮銀手鐲,而且,他給我的時候,還跟我說:「這東西完全屬於你的。」他真是好人,我覺得我以前做那些事真丟臉,可同樣在這時候,我還是沒辦法阻止自己不去犯。我這麼做不是存心做壞事,而是把這當做遊戲。我又不需要錢。除了買禮物給薩莉瑪、阿伊霞,或是其他公主要用到錢,錢對我根本沒有用。
大佳娣會用散沫花的染料畫我兩隻手,要不她就用麥稈沾煤油燈的黑灰,在我額頭和我臉頰畫上和她一樣的小圖樣。她教我打「達布卡鼓」,在她房間裡,我一邊打鼓一邊跳舞。其他的姑娘聽見鼓聲,都會過來,我跳舞給她們看,我光著腳丫踩在地磚上,兜著圈圈轉,轉到頭暈才停下來。
賓士車把我們帶到蘇伊卡,然後我們就用走的回棧房。這時候還有好多人待在戶外,這天大概是星期六晚上吧。那條談情說愛的大街上差不多擠滿了人,每棵木蘭樹下都有一對情侶。鄔希亞在馬路邊買了兩杯茶和幾塊蛋糕。我們兩個人都很虛弱,都在發抖,好像遭遇了一場事故。她都不提這天到底怎麼了,她只說過這麼一次:「那狗養的,他跟我說:『讓她睡吧,我會像爸爸一樣在旁邊看著她。』」
甲米菈太太知道發生過哪些事情。她沒說什麼,可我看得出來她不高興。我出去採買東西的時候,或者有公主帶我出去的時候,她目光都跟著我。她對法蒂瑪說:「你帶她去那地方?」這話好像在罵她。要不就是她想把我留下來,她要我去做功課,寫幾頁的字,算算術,念念自然。她們要教我寫阿拉伯字,她們對我有很高的寄望。
她有張端正漂亮的臉,眉毛秀秀氣氣,我從沒看過像她那麼美的綠色眼睛。我從來不問她是用什麼辦法賺錢的。我覺得她收到很多禮物,因為她會跳舞、會唱歌,因為她很漂亮。一個職業應該是什麼樣子、怎樣是好、怎樣是不好,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的日子過得像是家裡養的小動物,我覺得讓我舒服的、愛撫我的,就是好的;危險的、讓我害怕的,就是不好的,就像阿貝看我的樣子好樣要吃掉我,或者像佐夏要警察來抓我,說我偷她婆婆的錢。
靠海的城區是個偷東西的好地方。那裡有漂亮的商店,店裡只有賣給有錢人的東西,是舊城區那邊的市集從來沒見過的。在蘇伊卡,只有一種餅乾、一種口香糖,飲料也只有芬達橘子水,和百事可樂m.hetubook.com.com。在靠海城區的超級市場裡,有寫著日本字、中國字、德國字的果汁罐,有新的口味、沒嘗過的口味,有羅望子、檸檬橋、西番蓮、番石榴等等各種口味。還有從很多國家來的香煙,甚至有一種煙是黑黑的一長條,一頭還是金色的,我買了這種煙送給阿伊霞,還有一種瑞士巧克力,我從貨架上偷了來。
我很愛大佳娣的臉。她已經不是很年輕了,她眼角有明顯的皺紋,就好像她在笑,她皮膚的顏色很深,跟我一樣,差不多是黑色的,額頭上有幾個小小的刺青。我每個星期和她去洗兩次澡。到碼頭附近的河口邊洗。大佳娣給了我一條大浴巾,她自己拿著一個袋子,裡面裝乾淨的衣服,然後我們就一起去。在拉拉.阿斯瑪那裡的時候,我不知道會有這樣子的地方,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別的女人面前脫|光光。
我撿了塊石頭丟那老頭,我就跑過墳墓堆離開了,他還一邊罵我,一邊想追我,銑子後跟的鞋底子噼啪啪的絆著他的腳。
我跟在阿伊霞後面進了超級市場,我在裡頭兜一圈,口袋飽飽的走出來。這裡的人不認識我,他們不會提防我。我樣子像個乖乖的小女孩,穿著有白領子的藍色衫子,頭髮上綁著白色蝴蝶結,眼神純真。他們以為我是這城區新來的人,以為我媽在這裡的別墅工作,我陪她一起來。我注意到這裡很多人都有點鈍鈍的,他們學東西不像我學這麼快,他們相信他們眼睛看到的,相信別人跟他們說的,相信別人讓他們相信的。我啊已經十四歲了,看起來卻像十二歲,而且鬼靈精怪。大佳娣就這樣跟我說過。說不定她說得對。她和薩莉瑪吵架、和阿伊霞吵架,她說她們是 alcahuetes,就是老鴇。
我在棧房過的生活比什麼都平靜,可以說這是我一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這一點也不誇張。我沒有受到什麼限制,也沒有憂愁,我覺得甲米菈太太和公主她們人都很討人喜歡,而且很有感情,這是我以前一直都缺的。
大佳娣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她沒穿衣服的在我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她用浮石摩擦身體,還用紫毛手套在身上搓搓揉揉。她的奶|子大大重重的,奶頭是紫色,在她腰和她肚子上的皮膚有些皺摺。她很小心的刮掉了陰|毛、腋毛、腿毛。在她旁邊,我像個瘦巴巴的黑小孩,可不管怎樣,我還是忍不住用毛巾遮我肚子下面的部位。
可我聽不太進去她跟我說的話。我陶醉在逍遙自由裡,我的生活關閉太久了。這時候要是有人想綁住我,我隨時準備逃。
鄔希亞個子小,而且瘦,她樣子其實像個孩子。我們很快就變成朋友,她不管到哪兒都帶著我,連晚上都帶我一起到餐廳和夜總會去。她跟她朋友介紹,說我是她小妹。「她叫鄔卡蒂,我妹。她是不是跟我很像?」
後來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車子裡。我一個人在後座。開車那男的趴在我上面,我看見他一頭捲髮被餐廳的燈火照得亮亮的。我一下子回不過神來,可當他把手伸進我衣服裡,我就完全醒了。我喝醉了,我好想吐。我不由自主的開始大喊大叫。我很怕,趁開車那男的用手搞著我的嘴巴,我咬他一口。我大喊大叫,我又抓又打,我咬了他。
我大半個下午都在玩這些小孩玩的遊戲。到晚上,公主們要接客了,她們一個個都趕我走,要不我就到那些坐汽車出去的公主房間去。甲米菈太太用溼毛巾的一角幫我擦臉:「她們怎麼把你弄成這樣!她們瘋了呀!」看我頭髮翹起來的樣子,還有我的眼圈墨,和超出嘴唇外面的口紅,我大概像個壞掉的洋娃娃,甲米菈太太忍不住看著我笑了起來。白日裡騰騰滾滾的種種記憶,搖啊搖得我進入夢土,一天天像這樣悠悠漫長的白日時光,漫漫長長得讓我再也想不起來這些日子是怎麼開始的。
人死了我一點也不怕。看見拉拉.阿斯瑪跌www.hetubook•com•com倒在大廳地磚上,打呼、發出噗嚕磨的聲音,讓我覺得死掉就像睡覺睡得很熟一樣。在墓園裡,該要怕的不是死人。
「臭老狗!」
要透過大地和拉拉.阿斯瑪說這些話,讓我很難過。我流了眼淚,可風立刻把它吹乾。這地方什麼都好美,長滿粉紅色花朵的境,境上沒有名字的白色石頭,石頭上有模糊的幾句可蘭經經文,還有遠方藍色的大海,海鷗在天空盤旋,迎風翻翔,牠用牠紅色的眼睛怒沖沖的看著我。墓園裡有很多松鼠。牠們好像是從墳裡出來的。牠們和死人生活在一起,說不定牠們把死人的牙齒當核桃啃。
這些姑娘迷上我,我老是聽見她們整天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喔,她真是可愛!」她們還隨自己的興頭,愛怎麼弄就怎麼弄的裝扮我,到後來我自己也相信她們說我可愛是真的。我帶著一點虛榮心隨便她們擺佈。她們幫我梳妝打扮,讓我穿幾件衫子,她們在我指甲上塗硃砂,在我嘴唇抹胭脂,她們幫我化妝,在我眼眶塗眼圈墨。有蘇丹血統的薩莉瑪,她幫我梳頭。她在我頭上把頭髮分成幾塊小方格,再用紅色絲線、彩色珠子和每根小辮子編在一起。要不她就用椰子香皂洗我的頭髮,讓它變得更乾、更蓬,像獅子的緊毛一樣。她跟我說我長得最好的地方,是我額頭和我修長好看的彎月眉,還有我像杏桃似的橢圓形眼睛。她跟我說這些,說不定是因為我和她長得很相像。
我餓了,我就吃,我睏了,我就睡,我想出去(這幾乎是常有的事),我就出去,不管出去幹嘛都不必問誰行不行。我在棧房裡享受完全的自由逍遙,這自由也是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娘們所享有的自由。她們沒什麼時間觀,所以她們很快樂。她們收養我,好像認我作她們的女兒,或者更像是把我當個洋娃娃、一個很年紀很小的小妹妹,再說,她們也都是這樣叫我的。甲米菈太太叫:「女兒」。法蒂瑪、珠貝妲、阿伊霞、薩莉瑪、鄔希亞,還有大佳娣叫我:「小妹」。可大佳娣有時候也叫我:「女兒」,因為,說真的,她的年紀可以當我媽。我輪流換不同的房間睡,每個房間都睡兩個公主,只有大佳娣一個人住一間沒窗戶的大房間,就是我第一次睡覺的那間。甲米菈太太在樓座的另一頭有自己的住處,她那兒有一扇大窗戶朝著馬路。我偶爾也會睡她那裡,不過沒幾次,因為甲米菈太太的職業,因為她在她的診療室裡收容了一些需要處理胎兒的女人。她那裡有病人的時候,我知道不能去敲她的門。那幾天晚上,她會關門上鎖,我透過吊簾看見她在診療室裡掛著一盞燈。我立刻就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和阿伊霞一起,我還是繼續在超級市場裡偷東西。我陪她到市中心,我和她一起進去超級市場裡,當她忙著買甜食的時候,我就把所有拿得到的東西,巧克力、沙丁魚罐頭、餅乾、葡萄乾,都往我口袋裡塞。我人一離開棧房,就東張西望找下手的機會。我甚至也不需要她陪我。我長得又小又黑,我知道別人才沒注意我。我是隱形人。可在市集那裡,就不能幹嘛了。小販早就看牢我,我感覺得到他們的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
我讀寄宿學校的那個學期,玫瑰小姐親自到棧房一趟,大概她是想來了解一下造就出我這種怪胎的地方。那天,甲米菈太太正好出去巡視,是薩莉瑪、阿伊霞和珠貝妲接待她,她們在樓座裡,穿著淺色的平紋細布,眼睛周圍塗著眼圈墨。「我們是她姑姑。」她們這麼說。玫瑰小姐面對著公主,簡直不敢相信她所聽見、所看見的,公主對我滿口抱怨,她們說我愛說謊、會偷東西、會頂嘴,而且還是個懶惰鬼,要是我待在她那裡,所有住宿的學生不被我偷光了才怪,要不然哪,一把熨斗給我用,也會讓我把學校燒光。就這樣我被趕出校門。我有點難過,因為甲米菈太太為了讓我受教育付了那些錢,可我不能只為了讓她高興,把自己關在苦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