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沒有隻字片語,只印上日期,像個信號,什麼意思呢?默格不解地把照片收進皮夾,從此這張相片就沒離開過他,甚至當他離開艾紮去辦事時。
那是他一直想要的,自由自在,將他所有屬於陸地的不動產了結。那些在紐約、巴塞隆新的公寓、家具、汽車,二十五年拍片所累積的各種玩意兒、布景、獎品、書信、簡報、禮物、相片和紀念品,他只留下需要的,在接下來工作派得上用場的、一些能進到船上小宇宙的東西。
後來,默格在孤獨中注入了這樣的陶醉,那是一種極大的權威感,一種近似帝王、英雄的情感,主宰自己的命運和未來。那些在豪華旅館大廳,只會走一貫路線的人們,都將結伴搭乘郵輪或私家噴射機,跟著來到這小島,而他,卻是完全獨立和一個寡言的水手挑戰那片汪洋,不會有人在他抵達的地方等他。
在帕爾瑪的冬休期,璜.默格翻閱鞋盒裡的東西,有他保存的照片、《半月皇朝》的幾頁舊報紙、電影劇本「伊甸園」的評論。紙張發了霉,照片上長了毛蕈,浮游一層銅銹綠。十年、二十年的光陰,往事蛻變成游絲、斑點。一切都沉寂下來,唯獨他腦海裡那些生命中的傳言,繼續它們的喧譁、樂章以及陳腔濫調。
瑪帖,小家貓,他喜歡那樣叫她,並對她承諾過,不論他到哪裡,都要帶她一起走。他教她如何演戲,如何在兩架攝影機前拿捏,如何正視聚光燈而不迷上眼睛,還教她要用輕柔、帶點克里奧爾語花腔地說台詞,才能誘惑瓊生船長。他偶爾還會想像她在身邊,他要為她在卡夕基那古城上租一棟白色的大豪宅。他幻想著電影的首映會,《旋風》,那該是他最好的電影,他對生命、美和愛的天鵝之歌,還該為瑪帖辦個大型宴會,和那些好萊塢的知名女星一樣,喧鬧、煙火、狂歡,讓那些寄生蟲看得眼花撩亂,讓瑪帖罩上銀河的光環。睜大眼睛的他,將飲下至美的青春、純真與恩典。
那一夜,默格無法入睡。他聽著傳來的一切聲響,每一樣物件的晃動、每一波拍向船身的波濤。安得里亞姆納輕拍他的肩膀,卻使他從駕駛艙的臥鋪驚跳起來,趕去抓舵輪。要想在錐形的大床上,或是在土耳其的大浴缸裡作白日夢,免談。其實,安得里亞姆納是為送礦泉水而來。
第一次越洋航行,璜.默格並不願意和他人分享。那是他生命中最偉大的考驗,他只願意和安得里亞姆納獨力完成考驗。他在佛德角群島久久等待,等了一整個十二月,終於趁風勢穩定,他們往正西方出發,航行在日落中出奇平靜的海上。艾紮的艏柱毫不費力地劃開成群結隊的飛魚,破浪前行。
但是他真正的祖國,曾經是海洋的。每當他有足夠的錢能遺忘世界,他便投身航向公海的冒險,感到一如首航時的陶醉。當他在艾紮的舵前,他感覺到巨大的船身在波濤間滑行,前進,筆挺,震動著船肋,配上風在側支索間的特殊顫動;而正是這樣的力道,
m.hetubook•com.com鼓起了主帆和大前机。就在艾紮於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那幾天駛離芬蘭的海岸,越過阿維南馬群島後,便直奔向斯德哥爾摩。
沒錯,就是要熱熱鬧鬧,要有煙火、派對,也就是要美酒佳餚、縱酒作樂,有錢人才能藉此在貧乏的世界中享樂。而他,默格,是從垃圾堆裡出生的,就像他老愛對莎拉提起的,帶著挑釁。腦袋被產鉗夾得出生,過程糟糕得使所有在場的人,產婆、教母、父親——母親死於難產而不能發表意見,決定,這種小鬼的命不值得活下來。他在帕爾瑪老街長大,當小混混,之後在巴塞隆納見識了一切,生生死死,是是非非,窮困潦倒,吸毒酗酒,窯子,甚至加入軍隊;他未滿十八歲就去從軍,戰爭不久就結束了,他被雇用去運屍體,將一九三九年的死刑犯運到公墓。
默格永遠忘不了艾紮航行到終於能望見第一座島嶼的時刻,那是越洋的第二十六天(他全都細心地寫進航海誌裡),黎明,近六點,從美麗的海上望去,他們似乎看見了什麼,或者該說是他們感覺到了什麼,一種存在,不遠,座落在地平線上,方位南西南。海水托著船,一波波從船尾推送。幾分鐘後,出現了一塊狹長、墨綠的陸地浪潮在岸邊衝擊出傾瀉如注的浪花。一如傳奇故事,首先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掠過他們臉頰的海鷗,對入侵者發出兇惡的目光,亂嚷嚷地挾風側飛。不久,皮特勒角的小海灣出現了凱旋的入口。
他似乎認得一切,卻又什麼都不認得。某個晚上,在抵達的幾個小時前,風微弱得鼓不了帆,默格驚訝地發現他正在桌前查地圖,張開他那靈巧的手指,用掌寬測量還沒走完的距離,他停在抵達的定點上,圖上著名的碉堡岬筆直延伸,彷彿是一隻探入海中的手指。
馬約加的帕爾瑪是他回來過冬的地方,有時默格待了一整天,只是看著雨滴落在港埠。有幾次,他會獨自進城,坐在帕西歐露天咖啡座,裝出研讀電影劇本的樣子,他收到的總是同樣愚蠢的故事,既蠢又無聊的情節,令人發膩的濫情。在艾紮的甲板上,他對臨時秘書口述要寫的信,或是接見來拜會的人,都是些想找投資、找錢、找個配角演的人。他偶爾會對開自己,頑強、報復地不發一言,某種精神耗弱一點一點地在他身上蔓延,像吸毒。
那一切都過去了。如今,風水輪流轉,就某種程度來說,身敗名裂的默格,算是走到了盡頭。
如今,那一刻的景象恍如昨日,依然可見,在陽光下閃耀的海面,一個個湛藍得如夢似幻的小港灣,白沙繚邊的海灘,還有在船尾後的水波渦漩上聒噪、盤旋的海鳥。有那麼一陣子,替他們送行的是一幫在船艏開路、歡欣鼓舞的灰海豚。有誰參加了那一次首航?想必有史帝凡、蜜蓮娜、艾爾邦。有安琪麗卡嗎?或許她是後來在斯德哥爾摩和他會合。她一上船就暈,即使海面平靜得像明鏡,她還是暈。而莎拉,她一開始就拒絕加入,她說,算命的可是預言了她將來會溺水而死。她帶著莎麗塔走了,到他倫敦的公寓m•hetubook•com•com定居。艾紮的誕生,導致了她要求離婚。
然而,有個影像不斷驚擾他的白日夢,那是他想揮去的,如同想要刪除劇本裡某一句寫壞的台詞,如同人類自以為不朽的大部分創作,卻隨時間而瓦解。在麥德林旅館內,被煤氣燈照亮的中庭裡,有著綠色植物和像是人造的「樂透草」,和那蜷縮在門旁的老婦人,像是個印第安老嫗。而就在中庭長滿苔蘚的石板路上,在雨中,瑪帖赤|裸地橫躺在那裡,頭轉向一個異常的角度,頸部扭斷。
他特別關照船艙——他誇張地稱之為船主的艙室——之前就畫了一張宏偉壯觀的錐形大床,占去船頭最尖端的位置,一張讓夢想在睡眠之外鋪躺的床,在黑緞的床單下,在某類板品的木板上,為愛逍遙,或者就只是靠著艏柱,在金波蕩漾中遺忘世事,身在島嶼與陸塊之外的某處。緊鄰臥房旁,他布置一間灰木的浴室,從巨大無比的土耳其浴缸那兒,他能辨識幽暗的地平線。最後,因為不願依賴任何人,他因此盡力設法找出能將掌舵減至最簡單的方式,藉由將絞盤、纜繩串接在一面電子板上,他因而能獨自從駕駛艙裡遥控。主帆和後桅縱帆在帆桁上盤起,大前帆定在支索上。
為了五十大壽,默格做了一件瘋狂的事,他實現兒時的夢,在芬蘭土庫的造船廠,依著他的草圖建造一艘主高八十法尺的桃木船,瘦長得像信天翁的翅膀,他將之命名為艾紮,紀念那裝飾在骰子幸運面的小桔花,那是他曾經用來衡量財富的,當時的他是在巴塞隆納蘭布拉斯大道上的少年。他注意建造過程的每一個最微小細節,精選內壁的材料和裝潢。每一個元件,不僅是要打造出最耐用的艾紮,也是打造他的製片公司。
默格不再刮鬍子了,就算洗澡,也只限用少量的淡水輕拍臉部、脖子。一切都變得又鹹、又冷、又溼、又黏。黑夜下的汪洋是心懷不善、隱而不見的惡魔。那時,他們大約是在北韓三十二度,靠近北回歸線上。新年的第一天,他們喝掉一瓶用海水鎮涼過的香檳。
她不得不對他說:「你剛到美洲時,你什麼人都不認識,你什麼也不是。」他不過是個外來移民,一如卓別林。外來移民,一如卓別林。
有生以來,默格從未經歷如此屏氣凝神的時刻,那不是莎拉所能瞭解的,其他種種,名聲、財富、拍片,甚至愛情,全都一筆抹去。那些放在一個個鞋盒中的圖片、照片紙,還有那些擺飾、紀念品、戰利品,全都在他出發前扔了。
那幾年,默格不必提防他人,無需顧慮道德,不必戰戰兢兢,日子就那樣過下了來。既然沒有國王,也就沒有律法。他想過,他的國土是以艾紮的船體為界,對他來說,周長有限的船是既熟悉而又敏感得一如自己的身體。船艙裡那三角形的房間、黑色的床、浴室,而寬敵的平台供他安排接見、公務、享樂、宴客、縱慾,還有他的製片艾爾邦為他搞出的「四目相視的小芭蕾」所帶來的女孩,一www.hetubook.com.com個比一個年輕。
白吃白喝的人、投機的人、騙子、偽善的人,所有這些人,對他們為之工作的對象不屑,尤其特別不屑在百老匯、香榭大道和萊斯特廣場爭先恐後,只為了看他們拍出的電影的那些人們。除了金錢和權力,默格別的都不信,那些人準備要揭發,為達目的而背叛,他們掌控了可以將對手送入圈套的神奇按鈕,他們的指頭會因為使勁按鈕而發麻吧!
如今,經過許多年,經過許多錯誤,他猜出那張照片要說的是什麼了,愛恨交織,總是一成不變,感情豐富,卻氾濫成災。莎麗塔青春期的照片是誰寄的?可想而知,是莎拉,那是她的作風,一個動作,單單一個動作,不吭不響,就道盡嫌惡、怨恨、淚如雨下、衝動發經發狂、輕生之念、尋死的本能。
五十五歲的璜.默格,算是風雲己盡,在此之前,他活得無憂無慮,周旋在金錢、揮霍和女人之間,總是被報章雜誌抨擊,那是令人喜悦的糾纏,是公然對他的崇拜,對他的財富大有貢獻。
莎拉愛過他嗎?就算是,又能代表什麼?感情的事,今天是這樣,改天就變了個樣。今天,人家說要為你自殺,不久就對你憎恨起來,一心只想報復,更慘的是,人家打心裡對你的憎惡,凍得你冷到骨子裡去。莎拉完全不是默格那樣的人,她深謀遠慮、精打細算、要求嚴格。她喜歡那些掛起羅紗窗簾,由各式大小燭台照亮,且四處擺掛紀念品和飾品的白色豪宅。她是富家千金,不懂飢餓是什麼,不必為明天擔憂,而侷促在有限的視野裡。她曾是個勇敢的女孩,盡一切努力去瞭解默格,也曾原諒過他那些小小的出軌。「怎麼一有小妞經過,你就非得跟在後面跑?」
默格是在馬約加的帕爾瑪遇到他的,那是在橫越大西洋的前一年,安得里亞姆納在一番莫名的口角後,被解職下船,沒護照、沒行李,有的只是一條長褲和非洲衫,待在旅客候船室。要不是艾紮到那裡,他可能最後會被關進牢房,等著官方找個國家將他驅逐。他一上船立刻找到自己的位置,準確得像貓似的。默格會雇用他,當然是因為喜歡這種不要求、不多問、自動自發的舉止。
爆發了麥德林的女孩事件後,莎拉忍無可忍了,那和之前的出軌是兩回事,一個好萊塢大道的小明星,他不但把她帶到汽車旅館,還帶到他的船上去了一趟巴哈馬。簡直是無可挽救、醜惡、褻瀆的行為。那女孩年紀太小,毫無自衛能力,她不該受到默格如此糟蹋,那和他去侵害莎麗塔沒兩樣。
默格夢想過《旋風》,是唯一,也是最後一部能配得上艾紮精神的電影,拍這部電影,為的不是自己而是莎麗塔,他將在片中告訴女兒曾經的他,他將要呈現他最初的真實世界,那時既沒有投機取巧、也沒有吃軟飯的人,既沒有主人也沒有奴隸,在那世界裡,海盜是唯一的好人,醜惡全被一個小家貓的純潔靈魂清除了。他忘了那都是白日夢,時光並不會倒轉。
然後,出現了娜希瑪,她走進了他的生活,一切本該因此有所改變的,倘若當時他能知道、能明白的話。
該是如此的孤僻引m.hetubook.com.com
導了他的選擇,在與莎拉離婚後,在那樣的單身、無事一身輕之後,使得璜.默格終於明白自己是徹底孤獨了,曾經圍繞在他身旁的不過是奴隸和寄生蟲。那輝煌的幾年,在拍攝《半月皇朝》期間,在伯利兹的海防上,一波自行退卻的浪,把位置留給了沉寂。他一直等待的正是那樣的寂靜,躲在他那漂流的城堡,在幽暗的駕駛艙裡,銅製儀器在其中發出光亮。
艾禁的船身來到了海洋中央,每一波湧來的浪鋒上,都掛上一條隨風翻飛的浪花,船身沒發出吱嘎的聲響,沒露出任何吃力的跡象,僅僅在翻浪前行時稍減了速度,而一直豎立的船桅和支索則像緊繃的神經。
莎拉如今多大歲數了?還有莎麗塔,長得像誰了?離婚後不久,他收過一張莎麗塔的照片,一頭棕色的濃髮,燦爛的笑容,那對大門牙完全和父親同一個模樣,還有同樣慧黠明亮、帶些孤僻的眼神。以前莎拉總會說莎麗塔的眼睛長得像她,眼神也像,還有又長又憩的睫毛、濃黑服貼的月彎眉。
安得里亞姆納先是擔任小水兵,不久即幾乎一人全包船上所有工作。當默格計畫長一點的航程時,安得里亞姆納會多雇用兩個船員,一個廚師、一個女傭。幾個月的冬季停航期,或在馬約加的帕爾瑪長期停靠時,他便遣散這些人,獨自做事。他上市場買菜,做出的菜辛辣卻又叫人食之無味,大鍋大鍋撒滿番紅花的蝦米飯,一桶桶墨綠的醃辣菜,這使默格想起自己的童年,那種貧苦得粗糙又頑強,竟到了爽快的地步,這和他那奢華、浮誇的漂流城堡多麼相稱啊!
但是她,小家貓,麥德林的那個女孩,她如今該是幾歲了?默格意外自己並沒常想到她。反正她也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浮光掠影,然而,她卻是最令他心神蕩漾的一個?是因為她,也多虧了她,他必須改變一切,回到原點,從零開始。如果他不曾多想那事件,並非是他不在乎,也不是他記不起她的名字,她的本名,他想著:小家貓啊!她帶來的痛苦感覺仍在。瑪帖。他為《牙買加旋風》想到了電影名字,瑪麗亞.帖瑞莎.桑坦瓊。瑪帖,一個青澀的小姐,細緻纖瘦,卻已經發育得曲線完美,修長的身體風姿款款,胸挺臀翹,兩處腰窩留下兩塊小窩痕,那是被慾望掐出來的,流線型、紡錘形的腿,長不見底,纖細的腳踝,平貼地板的腳,白裡透紅的腳掌。
他隨心所欲改變航向,轉往安提瓜、波多黎各,或是逆風向南,航向聖路西亞、巴巴多斯,或更遠,直到千里達、托巴哥,然後航向野蠻、未開化的大陸塊,在被河流挾淤泥所染黑的海上繼續航行,航向巴蘭幾亞、航向卡夕基那。他是自由的,浪濤的力量已灌到他體內。海風、日曬、鹽分,蝕去了他的睫毛,內熱了他那從曙光到暮色的臉龐。他們尚有三十天的食糧和淡水,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包括掉頭轉向東南,走回從前海盜船所開發由巴西到非洲海岸的航線。非洲海岸的航線。
他也有離開的時候,沒事先商量就要走人,他只簡單地說:「船長,我明天走。和圖書
」去哪兒?也許是去找女人,默格這麼猜想。起初默格會試著留住他,卻是白費工夫。他不給任何會再回來的承諾,這也是默格賞識他的一點。他是不可捉摸的,一個真正活在海上的人。
他無人可傾訴,他唯一能繼續保持關係的人是他的駕駛,名叫安得里亞姆納,原籍馬達加斯加,瘦長得像發育中的少年,儘管皮膚非常黑,光滑的臉上具有亞洲人的特質,讓人難以判斷年紀。在艾紮船上,他絕對是沉默、守口如瓶的,而且行動敏捷、入睡得也快。他的語言怪異,混合法語、英語和克里奧爾語,其實,他也難得開口說話,也因為他的沉默才使默格能容受他那麼久,況且,安得里亞姆納是個傑出、罕見的水手,憑直覺駕船,既不需查航圖,也不用看儀器,只需嗅嗅空氣、看看雲就能判斷隔天的氣象;操縱無誤,從不觸礁;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璜.默格回想起那種權威感,於是以加泰隆尼亞人的傲氣說:「我行我素。」而他做到了。就那樣,他可以幾個晚上不睡,帶著艾爾邦和其他同夥泡在酒吧喝酒,去聽瓜特羅普的音樂。那段時期,他無所畏懼,最蠢的賭都輪得起。他把船留在安地列斯,二月天,到紐約赴約,只穿一件短袖花襯衫,在暴風雪中穿越中央公園,或是站在史坦登島渡輪上,把冰冷當作是一種幻覺而已。也許在當時,他以為自己是不朽的。
那時,他是一隻偷腥的貓,只有在外頭喪了氣、餓了或是需要包紮傷口時才回家,然後,在感到乏味之前,他又出去了。然而,莎拉每次原諒他時,卻像個銀行員,在帳簿上記下一筆。錢絕對是默格生命中的大事,是他唯一熱愛的,唯一唾棄的。透過強.唐季杰,莎拉的父親,默格結識一些製片人,找到了工作,擔任過維多、卡普拉的助理。莎拉是因為愛莎麗塔才原諒默格,她要她的女兒毫無懷疑,認為她的父親就像人人相信的耶誕老人。然而,枉費了她一番苦心,整個家在逐漸瓦解,最後變質走樣。
莎拉甚至不必再和默格會面,幾個星期內便拿到離婚證書,全由律師搞定。為了唐氏家族的名聲不被醜聞玷污,他們花了好幾百萬法郎,終止訴訟。
回到海的故鄉,宏偉壯闊。感官的愉悦,和一償夙願的暢快。他航向希臘、西西里,經過了一個島又一個島,沉浸在傳奇的光暈裡。當他接近蔚藍海岸時,他收到航空母艦大業號發來的公文電報,邀他到自由市參加七月四日的慶典。
安得里亞姆納佇立在大船前,望著那塊浪濤在邊陲碎成浪花的陸地。他什麼話都沒說,不表露任何渴望、任何個人的期待。這裡或那裡,對他來說都一樣。他是個無率無掛、無上、無家的人。不會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的,不會有等他的女人,不會有孩子。也許那是他第一次穿越大西洋,或許他已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