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娜希瑪如何喬裝成男孩,登上艾紮,及後續

安得里亞姆納從臥鋪起身,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在休息室的燈光下,默格發現膚色黝黑的年輕男孩孱弱、哆嗦,和從在山洞深處抓出來的動物沒兩樣。
入港前,他升起馬略卡島的金、紅相間的信號旗,安得里亞姆納拿出一串串鑲滿白燈泡的彩燈。
「可好了,這是搞什麼鬧劇?難道我的船成了他媽的娃娃屋?」他大步大步把墊子端回客人離開時的狼藉,「這才對。我早就不該讓他留下來,得盡快想辦法要他走。」
這個猥褻卻又無邪的景象使默格呆若木雞,楞在門檻無法向前一步,甚至忘記為什麼來開艙室的門。他輕輕地又關上門,怒氣全消了。
輪到默格了,他的臉被海水淋溼。「要是你再敢不經過我的允許就出來,我要把你關進你的艙室。」
娜希瑪在飄蕩的感覺中醒來,一種沉緩、平穩的晃動。一時之間,她有種背朝下掉進無底洞的感覺。她醒了,然後她確知她是身在航行的船上。
一些小男孩繞著桌邊打轉,兜售口香糖、菸、巧克力,其中的一個男孩,非常陰鬱,茨岡人的模樣,一頭近乎金色的鬈髮,捧著一盒雪茄跪在默格跟前。他面無笑容地看著娜希瑪,黑眼珠裡亮出一抹冷酷的火星。乏人問津,他繼續到別處兜售。
默格猶豫。當然,理性要他盡快擺脫這男孩。艾紮可不是收留迷路小孩的地方,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傳教士的精神。然而看著把自己蜷縮在休息室一角的男孩,如同他從甲板上將渾身濕透的男孩撈回時一樣,他不禁想著自己也曾像這男孩,不顧一切,要擺脫、逃出一個沒有出路的世界,在那裡,一切早已既定。一個懵懂、固執的男孩,狂狷、任性、等待機運、喜歡不可預料的事。他打心底渴望改頭換面,嘗試某種禁忌的事,某種莎拉會譴責的事,他要賭一賭,或許也是為了紀念莎麗塔吧!他假裝生氣、假裝對立。
除了船旁沙沙的水聲和船肋骨彼此的吱磨聲,全都靜悄悄的。她急忙探看大床每一邊的舷窗,毫無疑問,艾紮是在大海上了。
娜希瑪是在那裡初見艾爾邦的,她第一眼就討厭這個人。艾爾邦是默格的製片人,掌管經費、招募演員,一個四十來歲的人,高大卻神經質,短髮,一道黑濃眉橫瓦在有稜有角的臉上,一身全灰、無可挑剔的高雅穿著,修長的手保養得細嫩,陪他一道來的是個美國妞「蜜糖」,頭髮失去了光澤,眼神心不在焉,沒多看一眼就入座。
半夜時,預報的暴風雨來了。艾紮被錨緊緊抓著,支索敲打船桅,浪濤拍擊船體,叫醒了娜希瑪。她思索起被帶回自由市後將發生的事,她得面對各種問題,得去警察局,得正視娜迪亞的目光。搞不好法官會將她關在德拉吉尼昂或狄涅的少年感化院。她左思右想,她該逃走,逃到別的地方,義大利,或往北逃,逃到比利時去,要是她找得到工作,身邊存些錢,她還要搭飛機或搭船,逃到馬丁尼克島,去找她的父親。
那兩位男士已經坐在遮陽傘的庇蔭下,他們已經用過餐,正一邊抽菸一邊喝咖啡。美國女孩隔著一段距離睡在躺椅上,眼睛敷著兩片化妝棉。
「我可不可以再多留一下,一、兩天也好?」娜希瑪問,「要是您現在把我趕下船,件麼都完了,我就再也走不了,會一輩子都被關起來。」
安得里亞姆納已經自然就定位,用一隻腿保持平衡,一隻手擺在舵輪上。
「我沒有泳褲。」
「那希。」娜希瑪說。
「我沒有爸媽,」娜希瑪說,她換了口氣:「我要說的是,我爸走了,我媽成天工作,她不需要我做飯給她吃。」
「我餓了,」娜希瑪說,「吃飯去吧?」她們沿著樓梯直跑到餐廳。
默格嚴厲地看著她。「你要人家告我誘拐?」
船長不在了,派對後的大艙室四處散著空酒瓶、喝過潘趣酒的平口杯,整個船艙從頭到尾都是亂七八糟的墊子,還有雪茄冷卻後的難聞氣味。娜希瑪機械性地開始整理墊子,舵手則漠不關心地看著。可是她太累了,走去小艙室要睡覺,但那裡也是一團混亂,那些人在那裡喝酒、抽菸,還在床上做了老天才曉得的事。娜希瑪憤怒地丟開枕頭、床套,然後脫去滿是灰塵的牛仔褲,倒頭就睡。
正當默格脾氣愈來愈大地重複問話時,男孩從毛毯裡拿出尼龍旅行袋,在其中一個口袋裡翻找,然後在一小截紙上寫字。默格唸出他的名字:那希.凱加斯,年紀:十五歲。男孩又笨拙地用大寫補上:美洲。
默格中斷談話,親切地招呼娜希瑪,替餓了的她叫來一大盤海鮮拼盤和一籃柳橙、貝類、蝦和柳橙,撐得娜希瑪飽飽的。默格饒富興味地看著她,不再聽製片人說話。他喜歡看這男孩,如此青春、生氣勃勃,如此本和_圖_書能而毫無猜忌。
艾爾邦一再打量娜希瑪。當他看見她那背對陽光的側影,一身濕衣服勾勒得這側影更為細戲時,他的判斷錯不了。「照我看來,」他說,「您得盡快打發掉這個麻煩,否則您會招座更多的煩惱。這男孩未成年。」
默格到廚房的櫃子裡找來一瓶杜松子酒,遞給她一小杯。「喝了吧,這對暈船有效。」
她感到疲憊,在地上坐了下來,背靠著水泥袋,她因此看不見船桅的燈火,只見幽暗的夜空映著船上的光暈,徐徐冷風不時送來低音提琴的節奏、薩克斯風爆出的繼鼻音、喧鬧和刺耳的笑聲。
娜希瑪坐在甲板上,坐在船頭,坐在默格旁,坐在大前帆揚起的帆下。她望著海豚,沒放開過默格的手。那是神奇的一刻,一種超自然的美景,那是她從未想像過的。寂靜之中,海面光滑、灰亮,天空染上紅霞,而悠悠緩緩向前的艾紮,乘著無邊無際的帆翱翔。她感覺這世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汪洋和海豚,牠們喜悦的力量,牠們的自由,牠們躍向空中時的膚色一如柔亮的灰絲織,還有牠們沉厚的落水聲,然後在一束水沫中,從海面上消失。
艾爾邦呼了一口菸。
濃雲密布,驟雨模糊了地平線。她看得再遠,也只看到海水以及柔軟、綿延的海浪。
她沒立刻明白要看什麼。灰濛的海水,和天色融在一起。天候宜人,風雨後的餘波蕩漾出陣陣蓮漪。船順風前行,沒有碰撞、沒有雜音,微微傾向左舷。忽然,海面開花了,正好在艾紮面前湧出一群海豚,距離不到幾公尺,如此靠近,使娜希瑪清清楚楚地聽到,海豚躍上空中時所發出咻咻的呼吸聲。
天大亮後,安得里亞姆納到駕駛艙和船長交接。耀眼的陽光照得海水一片湛藍。裹著毛毯的小偷渡客繼續蒙頭大睡,身旁擺著他的旅行袋。
不久,就當作是沒人約她到外頭似地,娜希瑪試著稍微整理艙室,整理得像是會待上幾個星期、幾個月。她把箱子堆在角落,把體積不大的東西整理到大床下的儲物櫃,其他的則放進船艏的儲物架,還剩下某種防雨布和一個帆布袋,她一併捲收,藏進紙箱和隔板之間的空隙。整理花掉她隔日的一整天。最困擾她的是浴室,顯然,安得里亞姆納很在乎他那些礦泉水,但是在甲板上過了一夜,淋了浪花之後,娜希瑪需要洗個澡。她把在巨大土耳其浴缸底端的瓶子堆成金字塔,再從櫃子裡找出一截纜繩綁緊瓶子,總算是清出了一小塊範圍。浴缸的水冰涼,對娜希瑪來說,卻是美妙極了,彷彿她有好幾個月沒泡在浴缸裡似地,還從櫃子裡的存貨中找出椰子皂來洗頭。
他打開門,艙室裡的備用品、箱子、工具全都堆得亂七八糟,那張巨大、三角形的床被用來擺一箱箱的罐頭,歎為觀止的土耳其浴缸塞滿一瓶瓶的礦泉水。「好啦,」默格說,「你就待在裡頭,照你的意思看著辦吧!但是別把東西弄亂了。」
水冰涼,但在歷經燠熱的車程後倒是不錯。娜希瑪從高高的岩石跳進清澈的海水,然後就像個男孩會做的,嘩啦啦地抖動身體。
默格帶著驚訝地看他,「你以為你可以留在船上?」
「那麼,那希先生,你在我的船上做什麼?」男孩卻毫無膽怯地看著他們。他仔細觀察著休息室的配備,幾個坐墊和一張深色木製的航海圖桌。他撫摸了擺在航海圖上的黃銅紙鎮一會兒,似乎在尋找答案。默格大聲大氣地說:「到這地步,你要我拿你怎麼辦?難道要我政變航向,好讓你能夠下船?」
碼頭很快就充滿人潮,三教九流、各式各樣:穿了一身黑、自命不凡的顯要,熱衷社交的律師,視錢如命的男人,笑貧不笑娼的女人,四處冒險的人,白吃白喝的人,無所事事來湊熱鬧的人,冬季的遊客,還有便衣警察;光從兩人成一支隊伍這一點,大家就能立刻看出他們是便衣警察。默格不得不承認這群人中大多是他不認識的,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諸事順遂,財源滾滾,他的電影賣到世界各國,無論是《半月皇朝》或是《難已接近的島嶼》時期,他能認出所有的人。那時到場的男人都是最有權勢的,女人都是笑聲最清亮的;而現在,能有這麼一群閒人,他可該滿足了。船上悶熱,樂師荒腔走板的演奏令他頭痛,默格目光搜尋安得里亞姆納,他納悶娜希瑪躲去哪裡了,並思索起艾爾邦對他說的話。也許這男孩是他的敵手埋伏的新陷阱,要他敗得更慘。他把自己關在艙室,好安安靜靜地抽菸、喝酒、想事情。
經過那困難的初次接觸後,娜希瑪算是在艾紮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儘管默格口出威脅,終究同意了不用鑰匙鎖門,也許只是因為安得里亞姆納似乎看來不表贊成,和_圖_書並且他每次進去拿了東西或礦泉水後,就會忘記用鑰匙鎖門。
海豚陪伴著船直到夜晚。默格沒動過,沒說過話,他抓著娜希瑪的手,緊得弄疼了她。他體內多了某種奇怪的感覺,前傾的身影,微張的唇似笑非笑。他再也不是個笑聲冷冽、日光無情的老人了;他又變得像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那個蠻橫、古怪的小頑童,準備再次征服世界。她彷彿一直都認識這個人,他們彷彿是在自由市的五月路、在幽暗迷宮裡一同長大。
為了進城,默格仔仔細細穿上清爽明亮的三件式西裝,一頂巴拿馬草帽和黑皮鞋。人們免不了回頭望向這奇怪的一對,這個穿著高尚的男士身後卻小跑步地跟了個頭髮凌亂的小男生,好奇地東張西望。
待在海灘上的蜜糖,根本沒注意到她,逕自擦了防晒油躺在沙灘上,修長的身體非常白,胸部因陽光而起了些紅斑。娜希瑪坐在她旁邊看著她。黏在皮膚上的濕衣服使她打哆素。
「安得里亞姆納沒給你煮好吃的?」娜希瑪不知如何回答,她搖搖頭,又惱又怒的樣子。默格挖苦地看她:
默格打開門,見娜希瑪穿上自己那件過大的睡衣和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差點爆笑出來。她的模樣像被人從水塘撈回來的小頑皮。
她一大早就做好一切的準備,聽到休息室傳來走動的聲響時,她打開了門。默格早已穿好黃色的防水衣要涉水上岸,或許他是穿了這一身衣服睡覺的,他有些蓬頭垢面、滿臉鬍髭,像一頭老灰熊。安得里亞姆納看來則像是對風暴沒感覺,他準備好了紅茶和糕點。
默格覺察到自己繼續凝視那不速之客眸中跳動的火焰。男孩的牙齒打顫得無法開口說話。安得里亞姆納替他煮了紅茶,加了糖,男孩對著鋁製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貪婪地喝著。不管怎麼努力,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抵達前,我先把你關起來。」他抓起娜希瑪的手臂,像老師對付壞學生地把他向船,「我暫時不想見到你。」
默格脫了帽子,微微靠坐在扶手椅裡,閉起眼睛抽著西班牙小雪茄,一副幸福的模樣,而娜希瑪想像他可能也曾和那個男孩一樣,急急忙忙在巷弄裡穿梭,為了找差事、找機會,搞不好還找壞事幹。他也曾像那些泡在港灣中的孩子們,想在輪船前的汗水裡撈得幾個銅幣。
默格一直站在她面前。可以靠岸了,小港灣盡頭有一道防波堤,而曲折蜿蜒的公路可通回國道。過不了幾分鐘,這個不速之客就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換成是我,我懷疑這小男孩會說出對您更不利的事。也許您給他錢,他就二話不說地放過您。」他又補充:「不過,如果真的換成是我,我一開始就不會讓他上我的船。」
就在她要上到甲板時,一道黑影矗立在她面前,她驚叫出來,那不過是在艙室門口睡覺的安得里亞姆納。他認出是娜希瑪,讓她通過。
倒是艾爾邦,探究、敵意的目光久久落在娜希瑪身上,叫她心心不安。她盡量不露出害怕的樣子。
她感到內心滿溢著感謝和敬畏。那是意義不凡的一刻,她想著,她再也見識不到任何比此刻更有力量、更美好的事物。那一刻,她幾乎就要脫口說出真相,告訴他,她不是男生,但她怕一說出口就全毀了。
整個下午,默格帶著娜希瑪在市區四處過達。帕爾瑪是個吵鬧、雜亂的城市,小路狹窄、陰暗,唯一的椰林大道則被咖啡店的露天座位占滿。大道人潮氾濫,從德國或美國來的觀光客,從巴塞隆納或北非梅利利亞來的掮客、當地身穿長袍的修士、引人側目的女孩們,以及眼神輕浮的少年們,陪伴身穿白西裝的怪老頭們。
樂團總共只有三個樂師,都是些在露天咖啡座演奏的年輕人,隨便什麼點歌,一把吉他、一把薩克斯風和一把低音大提琴就能演奏起來。艾爾邦已經事先告知樂師,默格只喜歡爵士,於是樂師們試著隨意演奏「Lady Be Good」。
娜希瑪不知所措地呆坐在墊子上,四肢發抖。
「你是誰?你在我的船上做什麼?」
娜希瑪趕緊套上衣服,走出房間。休息室空盪盪的。駕駛艙裡的安得里亞姆納正在掌舵,因飄雨而瞇著眼睛,頭髮和羊毛衣上掛著粒粒水珠。娜希瑪想從他身後鑽上甲板,但是他一把抓住了她,拿了一件橘色的救生衣給她。「船長說了,你必須把這個穿上。」他幫娜希瑪繫好腰帶。
晃動搖醒了小女孩,正當艾紮沿著土灰色的堤防駛入公海時,她來和-圖-書到甲板上。根據安得里亞姆納和默格看她的方式,她明白她不能再騙下去。
這時,他想到莎麗塔,她應該也會有相同的舉動、相同的態度,那種既沮喪又頑強的模一樣,如同他最後一次看到她時的樣子,那是他要去和母親生活之前,她不願接受他的「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會說是我自己上了您的船,不會有人告您的。」
近中午時,安得里亞姆納又熱了紅茶。小少年從睡眠中甦醒過來,頭髮凌亂,雙眼浮理。他有張五官端正、清秀的臉,臉色因疲倦而灰中泛青。醒來後,他飢渴得簡直要命。安得里亞姆網端來一碗茶和一盤點心,他貪婪地吃喝起來。默格設定了自動導航,好回來重新審問。
「對,也許應該這麼做,靠近海岸,把他裹回他的毛毯,連同他的旅行袋,從甲板上丟出去。」他接接手,揚揚得意,高興得就像做了最好的決定。
「要是我報警呢?」
蜜糖笑了起來,「你很有趣。」
默格看來苛刻、無情,藍眼珠閃著冷光。他沒說話,也許,他終究是被打動了。娜希瑪迅速吃完東西,到洗碗槽沖洗盤子,然後回到她的房間。關上門前,她向每個人道晚安,聲音細小、乾哽,只有安得里亞姆納回應。
娜希瑪沒回答,身體仍然前傾,雙臂交握,鼻子陷進杯裡。她搖搖頭,緩緩地重複她的話,彷彿那是擺明的事:
她凍得醒來,路燈在迎禮台上烙下令人不舒服的黃斑,娜希瑪走出水泥袋堆。艾紮上的燈火全滅了,人群已散。除了內港的水波拍擊聲外,沒有任何聲響。海上吹來的風冰涼、潮溼,解希瑪走向船。剛才她趕在派對開始前出來,匆忙得沒時間穿上涼鞋,尖銳的礫石扎痛她的腳,並且冷得雙腿抽筋而僵直。
當她把頭探向外頭,忍不住叫出聲來,從她頭上到船艏柱的一片片白帆,全都無邊無際地伸展開來,在風中鼓動著。海潮推得艾紮微微傾斜,波浪滑向船身,發出巨響地濺起水花,沖刷甲板。娜希瑪發覺默格坐在主桅前,雙腳枕在甲板室的凸邊,他穿了防水衣,背對著風雨飄搖。
默格和他用西班牙語交談了一陣,之後決定去卡拉馬揚用餐,一輛計程車經由一條狹窄的公路將他們載到港灣。餐廳面向海灘,黃色的沙灘上緊列一排排藍色遮陽傘。海水波光粼粼,熱風斷斷續續地吹來,娜希瑪留下默格和艾爾邦繼續談論電影,和蜜糖往海灘走去。
然而,默格根本發不了脾氣,這男孩到來的時機,正是他生命中最不順遂的時候。他分了神,估計男孩的年紀大概和自己的親生女兒相當。莎麗塔和他一樣,有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可是她也繼承她母親的一部分,拒絕上艾紮這條船。
對娜希瑪而言,上船後的第一個白天顯得極其短暫;有一段時間,她跪在床上,透過艙室的舷窗望向外頭。海浪朝猶柱奔來,每當船要跨越浪峰時船體每處肢節便隱隱作響,那是怪異的聲響,娜希瑪盡量不去聽它。
默格帶了娜希瑪去看他度過童年的地方,那是在他離開此地去巴塞隆納之前,他幹過聽差的老森翠克咖啡館、商藏過的隱蔽角落、打群架逃跑過的階梯。
「你看。」默格說。
娜希瑪坐在擋土牆邊,年輕女孩以絲毫沒有口音的法語對娜希瑪說起話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早就該懷疑的,我早就該明白的。」站在艙室門前的安得里亞姆納似乎在等決定,默格又不自覺地重複說:「真該想想辦法了。」剛才的滑稽場面一下子敲醒了他,他大笑起來,「這丫頭把我們給耍了。」
「我拜託你,告訴我有何不可?」
向晚時,浪平了,就在娜希瑪畏畏縮縮地把頭探向休息室時,默格示意要她過去,她套上救生衣,跟著船長到甲板上。默格抓起她的手,把她領到船艏。風靜了,船帆不再那麼緊繩繃,只有大前帆在艏柱前形成個肚子。
帕爾瑪是默格的城市,是他向來喜歡停泊的地方,在重新出發行向另一個天涯海角之前,好能重溫在帕西歐街和昆特巷之間的老市區。他要去見所有的人,也要所有的人見到他。那是他對過去惡劣境遇的報復。他這個人,沒父沒母,在貧困中長大,他辦到了,他成了好萊塢的影人。他要強過那些人,那些當他穿梭在傑諾利街餐館的餐桌之間,想順手摸走有方糖或剩菜裡的麵包塊時,羞辱、嫌惡過他的人。
默格在早上回來,他和某個女孩在旅館過夜,情緒欠佳。當他看見休息室被整理過,堆好的墊子、在廚房裡排好的空酒瓶,他的壞脾氣就在安得里亞姆納面前爆發出來。
在帕西歐街,他們坐在椰樹蔭下喝一杯,他點了可樂給娜希瑪,為自己點了濃咖啡,不時有些人到桌前向他寒暄致意,其實和_圖_書是為了來瞄一眼娜希瑪。那都是有些年紀的男士,看來重要或故作重要。默格該和他們的年紀相當,但他是屬於另一類的人。娜希瑪看著他和那些人談話,被太陽晒黑的臉上,嘴邊、眼角刻上了皺紋,這使他看來有笑容。
娜希瑪從未走在傾斜的甲板上。她開始匍匐爬向船艏,一邊抓著甲板室和支索撐住身體,不敢站起來。每一波湧向船體的海水都爆出激烈、驚人的聲響,還有在支索間噓噓呼叫的風,把緊繃的船帆吹得噗噗作響,尤其是轟隆隆整個大海,每一邊都會突然同時湧起浪濤,將她包圍,使她暈眩。
默格的目光沒躲過艾爾邦的眼睛,他低聲評註說:「不錯嘛,一個獵物?」默格生氣地在意起來:「什麼?這是什麼話?你瘋了。」
一切在瞬間結束,海豚最後一回沉入船艏下後,便往南離去,而在牠們上頭的海面又平復了,黑夜幾乎立刻降臨,彷彿是海豚所背負而來的。
默格嚴厲地看著她。「可不是我要你上船的,是你在找風險,要的話,我可以把你從船上丢出去。」他粗暴地又把門關上,用鑰匙在鎖孔裡轉了兩圈。
「這個人,接下來怎麼處理?」默格問。安得里亞姆納沒任何表示。他靜靜看海,等著轉舵輪。「也許應該把他丟進海裡?」安得里亞姆納沒回答,帶著鎮定的笑容。
娜希瑪感覺到酒精在灼燒喉頭。她想申辯,說從前她爸爸帶她到船上時,她從未暈船。但默格已經走了,回到甲板上;而在駕駛艙裡,安得里亞姆納繼續掌舵,依然沉著鎮靜,之前生氣的模樣已經不見了,微瞇的眼睛有些笑意。娜希瑪心想他早已猜出她是個女孩,著實難堪。
「你要下水嗎?」
不用說,那都是在作戲。
近六點半,夕陽映得海水一片火紅之時,樂隊來到了碼頭。那是傳統,儘管之前發生的事那麼糟,和莎拉離婚、財物糾紛、籌錢拍新片的困難,默格卻不輕言放棄這傳統。他每次回到這童年的島上,就會辦派對,或者該說,以前都是他的朋友為他辦派對。
默格站起身,沒放開手,把娜希瑪一路帶到駕駛艙,在舵輪前的安得里亞姆納準備好在此過夜,用他喜歡的姿勢,用一隻腳站著,另一隻腳抵在小腿肚上,娜希瑪心想,那像一隻鸛,或像那些在非洲會吃蛇的鳥。要去熱那一鍋飯菜的是她,兩個男人任由她去做,沒有異議。從那一晚開始,娜希瑪瞭解到船上有了她的位置,她可以算是艾紮的見習小水手。她低聲感謝那些海豚,彷彿牠們為了幫助她而專程到來。
「不了,謝謝,我可以穿著衣服下水。」
娜希瑪把一整天都用來將她在休息室的角落布置得更好。她繼續整理凌亂的東西,然後清洗浴室,用找出的帆布做了個浴簾。她也稍微整理了一下廚房,還從洗碗槽下找到幾個有點發青的馬鈴薯,配上罐頭番茄,嫩了一鍋菜。近傍晚時,默格和安得里亞姆納上岸散步回來,默格一進到休息室,就聞到食物的味道,他皺了眉頭。
「我要和你們留在船上。」他轉向安得里亞姆納,舵手站在近門的地方,沒說話,表情卻有些不尋常,似乎在擔心。
默格打開駕駛艙的門,把火炬指向這不尋常的物體。幽暗之中,那團抹布在風中稍稍鬆解開來,露出一張看來像小孩的臉,憂鬱的小臉上有一對黑色的大眼睛正閃閃發亮。那眼神毫無心懼,只透露極度的疲倦。默格咒罵一聲,目瞪口呆了一下,才叫安得里亞姆納過來,並且一邊彎腰向前,試圖連衣帶人地把這不速之客拉向他。可是她根本動不了,她先是抗拒,緊緊抓住甲板艙的把手,不久就任憑擺佈了,小手癱軟在毛毯上。最後,默格托起她,讓她平躺在艙內的休息室。
「我的名字是娜希瑪。」她說。
娜希瑪遲疑了一下。
默格被激怒了:「那你說我該怎麼做?趕他走?送交警察局、送交海關?我哪曉得有誰會因此反過來對我放冷槍,有那麼多人在伺機而動,還是我該一腳把他端開,讓他自生自滅?」
她的說法倒是義正辭嚴:「萬一您掉進水裡,或發生船難,船沉了,那我也會溺死的。」她補充:「我向您保證,我不會想辦法逃走的。」
「明天起,你就可以替你的爸媽做飯了。」
「這是哪裡?」娜希瑪問。「阿隆港,」默格說,「幾公里外的聖西爾有個火車站。」
娜希瑪一想到這是她在船上的最後一餐,便無法下嚥,喉頭哽著。她低下了頭。
破曉時分,璜.默格正要值班時,目光被左舷甲板上、靠在甲板艙口的東西給吸引住他原以為那是一大團抹布。風平浪靜,東方的一片雲映著粼粼波光,海岸已遠,只看得到高山的積雪在黎明中閃爍。和圖書
娜希瑪在人群到來之前就溜出去了。她去了碼頭,窩在一堆水泥袋的掩護下,凝望艾紮船桅上懸晃的燈泡,聽著荒腔走板的樂聲,想起有一次在自由市見到的景象:那是七月四日慶典,在港埠中央,那些船的桅端劃出一道光,像是流星雨。縱然音樂、人聲喧鬧,艾紮看來仍有某種悲傷和淒涼。她想到五月路,想到應該正等著她的娜迪亞,一陣空虛使她腹疼。喉頭緊繃。也許警察正在四處尋人,為了找到她而張貼附上照片的尋人啟事。她很想去打電話,和薛西福說說話,知道他的近況,但她沒有錢,也不敢向默格要,她怕默格會把她遣送回家。
「我不要離開,」聲音嘶啞得古怪,她覺得在冒著煙的杯子前,自己的樣子真像個小女生,她試著使聲音更為堅強,「我要和你們留在這裡。」
此間,無人駕駛的船自己轉了航向,陣陣狂風吹得主帆吱嘎作響。「好吧,晚一點再談。」默格說完,轉回艙前。安得里亞姆納在休息室盡頭鋪上幾個坐墊和一條乾毛毯。男孩幾乎立刻睡著了。安得里亞姆納靠向他,多留了一會兒,看著他睡覺,值過夜班的他,不久也累了,回他的臥艙去睡覺。
她愣住了,使盡全力緊抓默格的手。海豚沿著船掀起一道水花,在船尾離開了又回來,彷彿在展現牠們的靈巧,彷彿在衡量牠們的速度。然後牠們潛入船艏下,過一會兒,又個翻騰,從船的另一側飛躍出來。
「要的話,艾爾邦可以借你。」
一旦梳洗乾淨,她開始清洗泡過海水的牛仔褲和T恤。要穿衣時,她到更衣間翻找,找到一件黑色的絲質睡衣,這睡衣該是默格在奢華、風光時穿的,而穿在她身上,實在是大了太多,但捲起袖子、摺起褲管後,她面對掛在浴室門後的鏡子,仔細端詳後的感想是,還可以接受。
「氣象預報說,這小港灣會有持續一整天的強風,這使你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好好地編個故事。要編故事,你看起來挺在行的。」
看到艙室的狀況,簡直出人意外,但是娜希瑪沒說什麼。默格才一關上門,她就用拳頭敲起門來。他打開門,看到她臉上露出緊張、不安的表情。她盡量用保有幽默感的語氣小聲地說:「我拜託您,不要用鑰匙把我鎖起來。」
他用廚房的抹布擦擦額頭後,開始收拾散亂的平口杯。這裡的天氣太熱,我們立刻出馬達起動,發出輕柔的噪音。默格解開所有停泊的纜繩,用腳推了一下堤岸。要忘記陸地上的種種煩惱,沒有什麼比簡單一腳就讓陸地消失更好的了。
船逆風航向西方。默格計算兩天後會抵達帕爾瑪,然後一口氣開到加那利群島。他毫無轉向的意願,也不去想面對邊境航警的說詞。這男孩未經許可上船,他不覺得自己該為此負責。有事,以後再說吧!
「有強風預報,所以我們將在這裡過夜。」他似乎後悔太親切了,於是換了個口氣說:「明天,你就搭火車回你的家去。」
娜希瑪參與了晚會的準備工作,一直爬到側桅桿高處去掛彩燈的是她,像個真正的小水手。在帕爾瑪這裡,小女孩不需被關在房裡。默格是在自己的家,嘲弄別人對他的閒言閒語。沒有人會想到要求他提出艾紮甲板上的乘客的證件。
他氣咻咻地走向艙室,粗暴地打開門。大床上的娜希瑪正熟睡著,穿過前舷窗的陽光,成了一道使浮塵亮閃閃的角錐型光束,熾熱地照在她的臉和上身。毛衣在她睡覺時掠起來,使人看見渾圓的腹部下一個斜角的孔,那根本不是男孩會有的肚臍,一雙腿像蛙腿般屈張著。
從浴室的舷窗望出去,娜希瑪看見船正向荒涼的海岸靠近,駛進偏僻的小港灣。突然間,她不安了起來,她想到默格就要實現他的威脅,把她趕下船。可是眼前的景色並不像是自由市的海岸,山色枯槁、貧瘠,山峰雲朵籠罩,而岸上有一座遼闊、濃密的松林,正隨風波動。
她爬不到默格那裡。疲累和激動淹沒了她。她待在甲板中央,四腳貼地,緊抓雙角鉤,風吹得她震耳欲聾,被風拋來的水沫進到她眼睛。陽光破雲而出,在艾紮正前方射下一道晴朗的光。幾分鐘後,她感覺到有人從後頭抓了她一把,抓疼了她,是安得里亞姆納,赤腳站在甲板上,沒穿救生衣,一言不發地扶娜希瑪走進甲板室。
娜希瑪不再有意見,臉上沒露出任何不快。默格又關上門,這件事解決得如此輕而易舉,令他相當滿意。過不了一會兒,進來的是安得里亞姆納,帶了晚餐給娜希瑪.托盤上的塑膠碗裡盛滿可口的雜燴飯。娜希瑪胃口大開,吃完後,便在洗臉台裡清洗了碗,然後將餐具全送回廚房。她非常開心地確定,艙室的門不會再被鑰匙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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