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害怕嗎?」
持續一整天的時間,艾紮繼續漂流,或顛顛簸,或乘著長浪前行,主帆像一層死皮一樣沒有生氣。由於海藻的關係,默格不肯發動引擎。
越洋的第六天,將近中午時,娜希瑪瞧見一樣東西,忍不住尖叫了一聲。一座城市、城堡,慢慢地從左舷邊的地平線上躍升,顯現了高高的圓塔和防禦城塔,一根根的旗杆上揚著一面面皇家軍旗,像個漂浮在海浪上的金屬幻影。娜希瑪的尖叫聲喚起默格的警戒心,他拿著望遠鏡察看。「沒什麼,只是個石油鑽探平台。」
艾繁開始越洋的航程了,娜希瑪卻沒察覺。在她和世界的另一邊之間,除了海洋,還是只有海洋。
默格一臉神往的樣子,但是他回答:「對我們來說,那裡太危險了,常有船在那個海岸失事。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帶你去看看阿勒干沙洲,那裡有很多很多鳥。」
某天下午,她不再知道是哪一天了,第十二天或第十八天,她看到了一艘船,就在正前方。距離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起伏的波濤中出現了一艘小帆船,幾乎不張帆地往前航行。娜希瑪大叫通知他們,可是沒有人回答,安得里亞姆納在艙室裡睡午覺,而默格人坐在駕駛艙裡,把航能定在自動領航。娜希瑪一直跑到船後頭,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她讓默格站起身子,把帆船指給他看。船離得很近,位於接近右舷的方向,被艾紮的前帆擋住了。一艘獨桅帆船,只有一根桅桿和一面三角帆,那種在週日會到費哈岬海上漫遊的船。船上,娜希瑪看得到兩個身影,卻由於陽光,看得並不清楚。默格用望遠鏡瞧:
娜迪亞從未錯過慶祝聖誕節。什麼都不相信的她,唯獨在這一天會停止宣戰。套上藍圍裙的她,一大早即開始準備食物,好像是會有許多親朋好友即將到訪似的,其實,不過只有她自己和娜希瑪而已。米飯配上一塊塊調了辣汁的雞丁和小扁豆。娜希瑪一起床,就聞到好東西的香味:大蒜、番紅花粉、薑黃粉。她走進廚房,在娜迪亞放過辣椒蛋糕的盤底沾蛋糕層吃。在她家,沒有聖誕樹,也沒有花環,毫無諸如此類的玩意,有的只是那種氣味,那種透露某個她和娜迪亞都從未去過的島嶼。
然而,最讓她苦惱不安的卻是寂靜。她試著仿效這些男人,尤其是安得里亞姆納,黑褐色的臉龐,透明的眼睛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好像是屬於另一種生物。
當她下船時,安得里亞姆納什麼話也沒說。她沿著碼頭走進人群裡,一些身穿水手服的人,一些身穿泳裝的少女,還有習慣在信風吹起就來做日光浴的人,看來有些滑稽。
「妳是怎麼了?他們會以為是我們需要幫助。」
她問他們問題,關於大海的面貌、雲朵,或者是關於星辰,一些默格回答不出來的問心,而安得里亞姆納,也許知道答案,可是卻不說話,只有在某天傍晚,他向娜希瑪指出地平線上一顆閃亮的星星:「老人星,」他說,「在麥加的上頭。」
娜希瑪仔細聽著。默格的口吻不再像往常那樣嘲諷、兇惡。他在回憶裡搜索,他說著和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時光,那時他的女兒還是個嬰兒。莎拉很愛他,他們的未來一片光明美好,住在加州的一棟房子裡,在科羅那多島上,每天他們都把莎麗塔放進籃子裡,兩人各抓一邊的籃柄,在海灘上散步。
當太陽的火輪竄起時,一道耀眼的光線射進她的眼裡,注滿全身,是那樣神奇,卻又引人發痛。海水此時呈現出黃玉般的色彩,清澈透明,海面閃爍著一片金光。氣溫隨之轉為燠熟,不像是在陸地沙灘上那種熏人的溫熱,而是一波波灼人的熱浪,乘風而來襲向她的臉龐。在這道光線下,主帆顯得鼓脹起來,被推往世界的另一端。
娜希瑪平躺在船邊,使盡全力貼在甲板上,她是在某個飛行物上,高高地在太空中飛行,她細聽每個聲響,感覺一波又一波從船艏流向船艇的波浪,那波浪彷彿也流過了自己的身體。偶爾襲來的強風,似乎隨時會把船吹翻,冰涼的海浪舔著她的指頭,使她打冷顫。默格稍微轉了舵輪,艾紮遲疑一下,又回到航線,而有些陷入水中的船艏,在一片漆黑的汪洋中綻出三角形的微光。
默格開她玩笑說:「一個不折不扣的海盜!」可是,他覺得她很好看,黝黑的肌膚和眉間在燈影下露出的一道小皺紋,使她有種野性的味道。
那一晚,娜希瑪約莫在午夜時起身去值班。安得里亞姆納把舵輪交給她,什麼話也沒說,但為了以防萬一,他沒下去睡覺,只是蹲在駕駛艙裡,背靠著艙口圍板。那是個冷冽的夜,繁星滿天,大海的波光依舊粼粼,沒有月亮,二十海里內的範圍卻清晰可見。突然間,從天頂撒下一陣流星雨。就著天空朦朧的微光,娜希瑪看著安得里亞姆納,他挺直了身軀,顱骨突出的臉頰往後仰,觀賞這場火流星的演出。他始終動也不動,保持一種莊嚴又神秘的姿態,看來像在背誦一段祈禱文,娜希瑪感到自己全身起了好一陣哆嗦。她的手沒放開舵輪,而艾紮則繼續它的航程,迎向隱而不見的長浪,她對著海說話,彷彿穿過這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能讓娜迪亞聽到,她嘴唇幾乎不動地低聲說著:「要是妳能看到,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在這裡看到就好了。」
那一晚,他們享用了娜希瑪準備的晚餐,番紅花粉飯(沒有蝦),用罐頭鹹牛肉烹調的肉丸子,以及著名的辣椒蛋糕,那是用默格的墨西哥辣醬做的。娜希瑪還成功地做了一種巧克力布丁,撒上花生屑,淋上煉乳。他們講究禮節地用餐,之後端坐在駕駛艙裡,呼吸些微清涼的空氣。輕霧掩住了星星,夜是那麼黑、那麼靜。娜希瑪乘機在甲板上點了兩支蠟燭,燭火幾乎毫不搖曳。大船靜臥在海藻之中,兩蓋微弱的火光,彷彿是從黑暗中鑽出的兩顆星子。
娜希瑪感到心口急速跳動,覺得自己似乎是身在一隻巨大的動物體內,一條大魚、一隻大鳥、一頭威猛的獸,正穿過黑夜,幾乎無需碰觸海浪就能滑向世界的另一端。這使她心生悸動,為了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自從跟娜迪亞走在凋堡的石子路時就開始等待了,那是為了去看凱加斯消失的地方,看著載走他的船像攀上瀑布般越過地平線,最後無影無蹤。此時此刻,在動物的身體裡,她上路了,一分一秒都在靠向那個地方。她睡在舷緣邊,海水近得好像是在她耳朵裡流淌。從後頭吹來的風,卻溫和得像呼吸,勉勉強強地吹動船帆,發出輕微的聲響。那一晚,默格為了預防萬一,m.hetubook.com.com只揚起三分之一的主机,完全收起後桅縱帆。不過他將前帆留著,好讓艾紮順著同方向的滾滾浪潮,不費勁地往前航行。繃緊的帆索發出低沉的抖動聲,嗡嗡的聲音時強時弱。
娜希瑪仔細地審視地圖,上頭草草標著一些過去的航程紀錄。面對遼闊的海洋,默格也好似滿心嚮往:「沒有比這條航線更好的路了,」他說「我們在兩個世界裡向前航行,不屬於任何一邊,連是否會走完全程都不確定。這裡和沙漠一樣,沒有名字、沒有記號、不屬於任何人,它沒有歷史,永遠都是嶄新的。」
默格把望遠鏡遞給她。
她思索了一下,接著她鄭重地說:「任何對你們你和安得里姆納叔叔不利的事,我永遠都不會說。」
接下來的日子,娜希瑪值班掌舵。她現在是船隊的一員了,而且是安得里亞姆納安排出來的,當他駕駛得夠久,或想吃個點心,或只是昏昏欲睡時,就把頭探進艙室,示意娜希瑪「來吧!」,小女孩便趕過去,連救生衣也沒穿,赤著腳,只穿著向默格借來的航海毛衣,熱忱而積極地跳進駕駛艙。她的牛仔褲口袋裡一直留著一條紅頭巾,那是凱加斯有一次從墨西哥帶給她的,她把頭巾包住頭髮,巾尖在前額兩旁形成兩個小牛角,和他示範過的一樣。
雨停了。娜希瑪走出博物館,爬到城市的最高處,來到一個小廣場,有座小教堂盤坐當中,從那裡可以望向無邊無際的大海,看到幽暗的海灘。
即將人夜時,娜希瑪望見了陸地,在西邊,一列黑色的島嶼在灰茫茫的天際現出輪廓。一群飛鳥首次來到船罷上方啁啾盤旋,海燕、悲鳴的海鷗、水薙鳥。默格用他的望遠鏡觀看群島。「那是塞勒瓦結群島。」海色深沉,有種冷酷殘暴的感覺,娜希瑪暗想那名字取得名副其實。
艾紮拐了個大彎。有那麼一刻,鋼鐵城堡離得很近,遺世獨立,杳無人煙。娜希瑪清楚地看見湧向柱石的波濤噴灑出水花。接著平台就在船後消失,被一波波的浪潮掩蓋了。許多天來,這是娜希瑪首次看到屬於人類的東西,一堆疑問頓時湧上她的嘴邊。她想知道,有沒有人在平台上?這個東西歸誰的?那人去了哪裡?默格從聲聳肩。他一概不知,也不在乎。
她在舵輪前待得那麼久,使指關節都發疼了,雙腿也累得發抖。默格沒說話,連菸頭微弱的火星也沒了。安得里亞姆納大概是去睡了。
輪到默格來了。他說:「那是碉堡岬,沒錯,我們到了。」他在航海圖上指出迎向他們的長指狀陸塊給娜希瑪看。
對娜希瑪來說,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天,一個用馬尾藻裝飾的聖誕節,待在一艘如幽靈漂流的船上,只有大海緩緩地呼吸,來自幽深處的嘆息聲,和海藻正翻騰騷動的噼啪聲。她等待每一秒鐘的流逝,望著光線的游移,聞著如死人般的瞻人氣味,她滑進海洋,變成一半女人、一半魚類,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不定。
日以繼夜在海上度過了那麼一段日子後,當她走在喧囂的城市裡,攀爬樓梯,被一群群小鬼擠來擠去,聽見路口的汽車喇叭聲,不禁讓她暈頭轉向。不久,城市上空的雲傾下一場雨,美妙而清涼,娜希瑪津津有味地舔著唇邊的雨水。被海鹽和日晒灼痛的臉逐漸緩和了,緊繃的手臂與雙手也得以放鬆了。
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娜希瑪心想應該上岸和人說話,編個故事給警察聽。有一天,在聖誕節過後,默格就跟她說過了:「我們抵達之後,到時候你不能說是跟我們一夥的,否則我們安得里亞姆納和我,會有麻煩。」娜希瑪沒回應,他又補充說:「這將是我們的秘密,你明白嗎?」
夜裡,寂靜使她無法成眠。她傾聽近在耳邊的每個咯吱聲、每個噼啪聲、海浪拍打船艏的撞擊聲。她嘗試數海浪,像從前那樣為它們各自命名。可是,那是艾紮的意旨,她必須屈從自己去適應,必須留在自己的位置,把頭靠在船殼的壓艙龍骨上,像是身在某個異常龐大一的動物腹中。
娜希瑪望著恢復波平如鏡的海面,感到自己起了一陣輕微的疙瘩。她無法再以相同的方式來看待大海了。艾禁滑過滿布怪獸的深淵,能將它隔離的不過是一層薄薄的船殼。
為了避開暗礁,艾紮朝向南方航行。沒多久,夜幕就籠罩了,漆黑條狀的天幕即將掩蓋島嶼。有那麼一段時間,海鳥的鳴聲在船後的黑暗中迴盪,嗚咽的聲音像是要引領旅人走向消失的島嶼,不久,大海再次包圍了艾紮。
做飯給兩個男人吃的是她。默格最後接受了,因為娜希瑪只是一五一十地按照安得里亞姆納的烹飪方法做出白飯加上蝦米。反正,儲存的食物裡也沒有別的東西。她為他們擠大杯的柳橙汁,用電動壓榨機紋碎冰塊放進杯裡冰鎮,然後送到甲板上給他們。可是,她不准他們抽菸。默格自己決定少抽他的小雪茄,而安得里亞姆納,只在夕陽西下時點上一根菸。
每一天都是熾熱的。開始越洋後,娜希瑪便無法洗澡,儲存的淡水是供飲用的,僅有微乎其微的鹹水,從甲板上的一根水管流出,娜希瑪就著擦洗臉龐和脖子,快速地把潮濕的手伸到衣服底下抹過。安得里亞姆納沒有鬍鬚,或者,該說是他拔毛拔得很仔細,用一根總是隨身掛在頸鍊底端的金夾子。默格卻滿臉灰白的鬍鬚,那給他一種電影裡老海盜的調調,長髮因海鹽而黏貼。安得里亞姆納則是紅得泛黑,眼睛瞇縮成兩道細縫,就跟愛斯基摩人一樣,微笑的時候,亮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娜希瑪心想,他們這三個人大概很像野人,像兩棲動物・準備消失在大海中。
流星雨落了大半夜,幾乎落到天明才停。可是,娜希瑪卻覺得時間只過了幾分鐘。輪到默格來掌舵時,她拖拉著身子走到艙室,僅剩的力氣,只足以脫掉救生衣和被浪花打溼的毛衣,然後她在地板上的靠墊躺下,倒頭就睡。安得里亞姆納和默格一起留在艙室外,而那時,太陽升起了。
「那裡有什麼啊,在那邊?」她後來問默格。他望著地平線。「要是我們順著這個方向直走,就會靠近撒哈拉沙漠了。」他在甲板上攤開一張地圖,娜希瑪讀著地名:「吉爾岬、伊夫尼、瑪爾沙——塔爾法亞。」一些讓人滿腦子幻想的名字。「我們不到那裡去嗎?」
娜希瑪說:「今天是聖誕節。」
安得里亞姆納直跑到船頭,向來冷漠的他似乎感動著,他朝地平線伸出手:「娜希瑪,我們到了!我們到了!」
當他再度抬起頭來,看到娜希瑪的表情,他的內心深m.hetubook.com.com處悸動了。他握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身邊的長凳上。「吧,怎麼啦?」
默格關心地看著她。她登上艾紮這許多星期以來,他並不真的有時間來關心她。她是隻小動物,某種類似貓、松鼠的東西,什麼也沒問就自己溜上船,然後找到個角落做為棲身之處。除了艾爾邦以外,沒有人對她的存在發表過意見,她彷彿一直都在那裡。
「這應該要和我們所愛的人一同分享。」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他從未這樣說話。娜希瑪並不確定聽到他所說的話,也許是她瞎想的,她猜測了他的話語。安得里亞姆納坐在他身邊,臉龐被夕陽染紅了,雙眼啜飲著神奇的色彩。
「您第一次越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他看來像在沉思。
三天後,在海水湛藍的洶湧波濤中,和層層密布著白雲的天空下,艾紮抵達了。娜希瑪在自己的地方,在船頭前帆的陰影下。她一大早就守在那裡。她醒來時,安得里亞姆納便對她說:「我們到了。」他怎麼會知道?他從不看地圖,不理儀器。是他的本能告訴他的,如小鳥認出牠們即將靠近旅程終點的河流、樹木。
「我很害怕,是的,我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默格在碼頭上等她。他大步走向她,抓住她的手臂,一言不發,就直接拉她走回艾紮。她的手臂被他抓得痛了,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娜希瑪從沒見過他這種模樣。她成功地甩開他,一直跑到她的艙室,然後把自己關起來。她覺得自己像個囚犯,可是,在這同時回到船上也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眼眶充滿了淚水。
他們一起用鉤竿撈馬尾藻,挑選最長、最漂亮的,把它們圈成環狀掛在桅桿支索上。紅色、褐色的長海帶和膨脹的氣囊,搭配起來可以當成是冬青樹圈成的美麗聖誕花環,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叢的海藻,幾乎是紅色的,娜希瑪拿來結掛在艙室的門上。
娜希瑪待在船艏。風依舊強勁有力,但是大海卻變了樣。浪潮這會兒湧向陸地的海角處,一如江河被一湍急流捲著往前流。艾紮隨海浪的速度前進,精采地在毫無礙、平穩無聲之中靠向陸地。
她跟跟隨,默格扶她跨過艙室門檻。他已套上黃色的防水衣,準備要度過掌舵的下半夜。他對娜希瑪說:「很好,你現在可以去睡了。」他的聲音變了,有種溫柔、有種共患難的聲調。娜希瑪心頭湧上一陣溫柔的情緒,她鑽進他的臂彎,頭抵著冰冷的塑膠防水衣,而他,停住不動了一會兒,然後離開她轉向駕駛艙。在艙室的微光中,他把咖啡倒進保溫瓶的瓶口杯,他也許沒聽到娜希瑪喃喃地對他說了謝謝。
那是她首次叫他「叔叔」,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覺得這稱呼很適合他。很適合他。
「這是獨一無二的。」默格低語。娜希瑪聽得如此清晰,還以為這些話是他將嘴靠在她耳邊說的。然而他卻在甲板的另一端,靠近艙室門那裡,寂靜強化了最細微的聲響。娜希瑪覺得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接著,她感覺到默格出現在身邊了。他輕輕鬆開她抓著舵輪的手,扶她走向艙室。寒夜凍圍了她,航海圖桌上航燈的光使她目光迷離。
岸邊傳來嘈雜的人聲。艾紮筆直地在海角前進,娜希瑪已經看得到被風吹得點頭不止的樹木、灌木叢、紅色鐵板的屋頂和一座燈塔。她聽得到每一波浪花擊岸後的陣啦聲,那是從未令她感到如此愉悦的聲響,而同時,那也是旅程告終的聲響。
它微傾向一邊,甲板與水面齊平,所有的帆都在風和日麗中飽滿,不費勁地在波峰浪谷間筆直疾行,畫出一道平整的波痕。默格站在安得里亞姆納旁邊,他們各自用手握著舵輪,光芒刺得眼睛流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其中一條魚突然跳到驚人的高空中,擊中了後桅縱帆的尖角,然後落在甲板上。頃刻間,安得里亞姆納已經撲在上面,把刀子插|進魚頭。之後,他用手挖空魚腹以供午餐享用。他把魚的內臟當釣餌,並引來一條鯛魚,後者也遭遇同樣的命運。「時候總算到了,」默格作出評論,「我可無法再多忍受一天這些該死的蝦米。」剩下的內臟被扔到海裡,娜希瑪看到尾漩冒著水泡。一些碩長暗黑的形體像蛇一般滑過。「那是鯊魚,牠們跟著我們好多天了。」
很長一段時間,娜希瑪待在駕駛艙裡,凝望著隨入夜漸趨陰暗的海面。突然間,她有些不安,一種憂傷與空虛的感覺。那些人待在那麼小、那麼輕的船上,航行在無邊無際的汪洋中,而這也正是艾紮的寫照,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沒有確定地航行。她的喉頭發緊,她忘不了那些人。她很需要聽到人的聲音,感受一個眼神帶來的溫馨。大海如此冰冷,而安得里亞姆納站在崗位上,準備進入夜的懷抱,恍如某個時代的戰士;默格坐在艙室裡的航海圖桌旁,亮著小燈,正在圖上記下標記的數字,或者正以潦草的蠅頭小字填寫航海日誌。為什麼他們和別人如此不同?為什麼那麼尖銳、那麼無情、那麼自信?
娜希瑪感到有隻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以為是默格來,她轉身,看見的卻是安得里亞姆納。他在她背後,保持蹲姿,注視大海。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了,眼底透出采。他面帶微笑,指著海藻說:「馬尾藻。」
「太久了,」他說,「第一次時,你還沒出生呢!我那時該和妳同樣的年紀,也許大一些二,也許小一點,我搭上第一艘貨輪,當見習水手,那是一艘名叫『亞美利歐.維斯浦奇號』的船。我在紐約下船,算是艾利思島最後一批移民之一。」
飛來了第一批向他們打招呼的鳥,牠們在風中欠身,尖銳而聒噪地鳴叫著,而他們是那麼久沒聽到生命之聲,因此認為那刺耳的叫聲很悅耳。
「他們在幹什麼?他們需要幫助嗎?」娜希瑪激動得人都顫抖起來了,「他們還好吧?」
那艘船上沒有人回應。默格輕輕轉動舵輪,艾紮迎上後方吹來的風,在海浪上更快速地往前奔航。當娜希瑪再度眺望時,小帆船已經遠遠落在後頭了,每一波上漲的波濤都把它遮擋地更不可見。半個小時過後,小帆船完全消失不見了。
黎明前,起風了,下起了溫熱的細雨。當默格把娜希瑪抱到前艙的大床時,她還在夢寐之間。她感覺得到長浪的起伏晃動,聽見了風帆噼啪的響聲,和繃緊的纜繩發出的振動聲,一些令人心安的聲音讓她墜入夢鄉。甲板上傳來一陣赤腳碎步小跑的聲音。安得里亞姆納和默格忙著絞帆,絞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馬達噓噓作響,那是一段甜美的音樂。艾紮再次上路了,它輕越過波峰,發出愉悦的咯咯聲,左搖右擺地畫向波谷,再也沒有什麼能妨礙它抵達美洲了。
默格喝了威士忌和紅酒,安得里亞姆納則是除了他的礦泉水以外,什麼也不喝,娜希瑪只用唇活了一下平口杯裡的琴酒,可是他們都同樣醉了,醉在孤獨裡,醉在沉寂中。有一會兒,解希馬和默格在駕駛艙裡共舞,隨著非洲豎琴的韻律,徐緩地,跳一支感官之舞,她緊靠著他,直至天旋地轉。天氣如此炎熱,船艙內讓人無法忍受。娜希瑪把靠放在外面,以便過夜,她把頭靠在默格的肩上,在被擁抱的感受中睡去了。安得里亞姆納靠著艙室的門,蜷縮得像一隻貓,也睡了。蠟燭獨自在略為融化的平口杯中熄滅了。黑幕沉沉,沒有半點星光。只有波浪沉重地捲過時,細浪發出汩汩的響聲。那一夜,默格沒睡。他依舊坐在自己的位置,動也不動,懷中是娜希瑪輕微的重量,他張大眼睛,等待著風。
安得里亞姆納背靠著門,蹲著休息時,默格來接班掌舵。那一夜,誰都無法入睡。
娜希瑪努力微笑,可是她呼吸困難。在艙室裡,緩緩摇晃的大海,加上籠罩的夜幕,使她覺得放鬆了一些。她開始說:「是這艘船……太可怕了。」可是,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只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看到那艘帆船有如鬼船在遠方消失時,某種東西也從她身上離開了。
大海裡的日子,沒有一天是相同的。有一天,艾紮遭遇一片死寂的平靜。娜希瑪滿身大汗地驚醒過來。太陽尚未真正升起,船艙裡卻熱得令人窒息。船不再前進了。
娜希瑪需要知道。她直挺挺地站在默格面前,大膽提出問題:「我們什麼時候會抵達?」默格閃過一絲挖苦的神色,「我們什麼時候會抵達哪裡?」
娜希馬走到甲板上,木質板面已經發燙。船身四周的海面平滑,水色暗沉深幽,微蕩的水波徐緩順暢地滑過。每一道流經船殼的海浪都發出一聲暗響,一聲深深的嘆息,而大船就像忍受痛苦般地嘎嘎作響。
艾紮在北非的特那利夫島整整停泊三天。默格一開始就命令娜希瑪留在船艙裡,不准外出。她透過玻璃窗,望向窗外櫛比鱗次的帆船桅桿,望著雲後若隱若現、蒼鬱鬱一片的高山。天氣濕熱得令她窒息。
娜希瑪並不怕在安得里亞姆納面前顯得稚氣,「來吧!安得里亞姆納叔叔,我們來為聖誕節準備點東西,您來幫我嘛?反正,沒有別的事好做了,船又不動。」
艾紮的四周全都被延展的紅褐色海藻包圍,是海藻滯緩了海水的流動,妨礙了風力。一朵低垂的雲掩住了地平線。天氣炎熱,輝映陽光的海面呈現一道道的光環,沉浮海中央的太陽則如同不知名的星宿。
安得里亞姆納點點頭。或許他也留意到了,獨獨默格不在乎,還在休息室的靠墊上呼呼大睡,熱昏了頭。大概他前一晚喝多了,琴酒的瓶子和平口杯還擺在一旁。
之前的一場暴風雨使主帆受損的艾紮,在十二月初離開馬拉卡了。那是在下午近五點時,由一群海豚的陪伴下,越過直布羅陀岩礁,然後在丹吉爾待了兩夜,卻因為毛毛雨而沒下船。終於,十二月十日清晨,艾紮航向西南方,開始越洋之旅,投向近乎風平浪靜、一片蔚藍的海洋。
暮色終於來臨,紅通通地,夜空與大海同時現身。霧,絲絲縷縷地飄散,地平線或隱或現。身在如此血色的天地之間,懸在現實世界之上,那份美使娜希瑪一陣目眩神迷。
她感到船下大海的威力,如此漸行漸緩的遲滯,如此的孤獨。她手中抓的舵輪變得如此沉重,如此堅硬。那害怕是她不曾感受過的,她奮力抵抗,努力堅持,不放開舵輪,她大聲喊出:「我必須抓緊,我必須站下去。」
默格把舵輪往左轉,艾紮一下子就改了航向,主帆與風向平行,接著又從另一邊迎上了風,進入一個小島前的航道。皮特勒角的港灣出現了,白色的房子如繁星點點,面對著翠綠的大海。那是挪希瑪首次在船抵達時待在甲板上,手裡拿著一根操作用的鉤竿,彷彿真是船隊的一員似的。
「浮游生物。」默格解釋說。他站在她旁邊,在駕駛艙裡,但她的視線穿不透濃密的黑夜,她看不見他,只看得見那條流動的光河以及偶爾從雲隙間探頭俯視的星星。安得里亞姆細待在自己的崗位,一如慣例地沉默著。斷斷續續地,娜希瑪聽見默格對他說話,看到他們菸頭微亮的星火。安得里亞姆納只在夜裡抽菸,好能夠「清醒清醒」,他是這麼說的。
下坡後,她餓得發慌。小徑裡陣陣飄送著食物的美味,她這才想到,自己從早上就沒吃東西。她在一扇打開的窗前停下腳步,聞著烤魚的香味,她那樣盯著食物的眼神,使得一位婦人遞給她一盤滿滿的菜餚,辛辣的味道就如同以前娜迪亞煮的一樣。她在石階上坐了下來,而那位婦人靜靜地看著她。如果可能,娜希瑪很想走進屋裡,也許還在那裡留下來,睡一覺。她感到內心有種不確定,有種想要停歇、遺忘、回家的需要。或許她可以請人幫忙打電話給薛西福,找人來接她回去,於是她走回博物館,想請門房幫忙,可是當她到達時,大門已經關上了。
白日漫長,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又是何時開始的。大海、天空不斷地移動,而艾紮的桅桿部靜止不動。拂曉時分,地平線若隱若現,一會兒後,海面光芒四射,然後,再過一會兒,輕霧為一切籠上一層白紗,或是西邊的雲朵慢慢成形,鼓脹成神奇動物的形狀互相拉址、撕裂。海洋出奇空曠。娜希瑪仰著頭航行,沿著船艙圍板躺在甲板上,以便能把天空看得更真切。或者,她靠著触緣俯下身子,審視每一波浪潮,試著看穿海水幽深處的動靜。
她選了一家博物館躲雨,門房沒要她付錢就讓她進去了。他訝異地看著這個女孩,黑黝動的,髮色因海水而變淺,赤|裸的腳套著涼鞋,身上的男裝因海鹽而僵硬。他跟著她走進展見廳,站在玻璃櫥窗之間。他說的語言悦耳動聽,摻雜了一些殘缺不全的英文字彙。他帶她去看了石器、陶器殘片、珍珠、貝殼,然後去看古安切人的顱骨,上頭還黏著幾綹金髮。在某個櫥窗裡,有個重建的熔岩洞穴,裡頭坐著一個木乃伊,有著被銼尖的牙齒。一旁告示牌訴說了這個捕鲸民族的歷史:他們唯一的武器https://m•hetubook•com•com是用火烤硬的木製魚叉,他們演出戲劇、吟唱詩歌:他們逃到火山頂是為了躲避西班牙來的侵略者;他們最後成了俘虜。娜希瑪走在這些古人的遺物之中,想像安得里亞姆納也和這些人類似,來自某座島嶼,和他們一樣是如此溫剛、神秘而憂鬱,這使她想要掉眼淚。
默格摺起航海圖,回到掌舵台。有那麼一刻,他變得溫柔起來,而這會兒,他又再度面無表情。
第二天,她趁默格不在時離開艙室。外頭的艷陽高照,天空一片蔚藍。聖克魯斯市是個小城鎮,很像蔚藍海岸一帶的城市:高樓、層層疊疊矗立在山坡上像玩具的紅瓦房屋、花團錦簇的園子、棕櫚樹、絲蘭。
這種時而沉緩的沖擊所中斷的平靜令人相當不安。安得里亞姆納的臉上帶著夢幻的神柔,大海的遲緩盤據了他的心神。娜希瑪試著對他說話,就只是幾句試著喚醒他的話,諸如「我覺得天氣挺熱的。」但是他沒回應。太陽穿透輕霧而升起。天空接著變成鉛灰色,而艾紮在一片酒紅色的海水中靜止不動了。
面對空曠無際的大海,一片靜寂,過去一切又回到她腦海中,鮮明得足以讓她以為聞到了用餐時的美味,耳中聽見了油炸時的曝破輕響,這使她肚子一陣難過。好一段時間,她難過得想哭,呆坐在船艏,宛若某個坐在礁石上的遇難者。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緩慢、冗長、沉靜。甚至連默格都變得和安得里亞姆納沒兩樣,一言不發,靜待在舵輪前,或坐在上風處的甲板上,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隨著日光從明亮轉為黯淡,而他保持一種古怪的笑容、茫然的眼神。輪到娜希瑪掌舵時,他僅僅是走開,什麼話也沒說,逕自坐到艙室門口,望著尾漩抽菸。
入睡前,解希瑪試著回想一切,自從她登上艾紮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然而上船的那一晚顯得非常遙遠。她試著想像娜迪亞這時候正在做什麼,可是疲倦使她愈想愈糊塗,連自己是怎麼來到艾紮的,也都記不清楚了,彷彿默格和安得里亞姆納本來就是她的家人,而她決定和他們離開,一起去度個長假。睡意包圍了她,在床上,她聳聳肩,低聲說:「以後再說吧!」這是她很久很久以前的格言。
默格躺在艙室裡,靠著墊子睡覺,不過安得里亞姆納卻仍在駕駛艙的崗位上,坐在側邊的長凳,以左腳的腳趾掌舵。那是習慣性的動作,因為大船不需要人操縱方向。它緩緩地駛離航道,空盪盪的主帆垂掛在帆桁上。
娜希瑪處在一種持續的興奮狀態中。天剛破曉,她就到船艇,觀看遠方的天際逐漸地泛白,船行過處的海水仍然黑沉沉的。她等待著太陽昇起。經過一夜的看守,默格和安得里亞姆納還在睡覺,舵輪定在自動領航點上。娜希瑪是大船上唯一的女主人,命運交付在她手裡。在她短暫的生命中,這類的事從未降臨在她身上過。
一天早晨,艾紮穿過金槍魚游經的路線,成列的金槍魚在貼近水面的地方游過,魚身閃耀如金屬一般。「牠們在獵食鯛魚。」默格解釋說。
中午時,娜希瑪瞥見一樣東西。當你在海上待上好一段時日,放眼望去就僅是一片汪洋、海浪的各種風貌和海流,以及細如一條線的天邊時,你將能辨識出最微不可見的新鮮事:一群浮游水面的金槍魚,或在船艏前跳躍的飛魚,一個漂浮的垃圾,一個老舊的塑膠桶,或偶爾會在遠方見到的角鯊魚背。娜希瑪看到的卻不一樣。那是一長條流蘇狀的泡沫,就在艾紮的正前方,如瀑布傾洩而下的水線一般。過了一會兒,泡沫的上方出現一條綿長的深綠色鑲邊,娜希瑪感到自己的心臟怦怦地跳了起來。
當時,天空沒有一片雲彩,海水湛藍。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浪峰、每一道波光都看得見,都被地平線截開的圓所包圍著。在一張印著大西洋的大地圖上,默格為娜希瑪指出艾紮遵循的航線。「我們就在北回歸線下面,在北緯二十度和十五度之間。我們同時被海流和信風帶著往前走。這是一條相當狹窄的航線,往上一點,我們就失去海流,往下一點,就會走到貨輪的航線。他們是不會當心任何人的,要是走到他們的航線上,算你倒楣,他們的船是自動領航的,船員不是在睡覺就是在打牌。」
她撐開腳趾,穩穩地緊扣住木頭甲板。她可以不用吊輪,用腳掌撐在光滑的木頭上,一下子就爬到桅桿的頂端,也不會頭暈。相反地,當她人在上面,就在自動領航的風標旁時,是她覺得最舒服自在的時刻。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大海彷彿是個圓盤,軸心就被她握在懷中。她待上很長的時間,在大船的上方緩緩地搖擺,覺得自己就像隻小鳥般自由。熾熱的陽光灼燒她的臉頰,使她不由自主地流淚。
默格繼續把數字轉記到航海圖上,用圓規測量航行過的距離。為了寫字,他戴上他的半圓形眼鏡,看起來像個老鞋匠。
一陣子後,默格來了,他很輕柔地牽起她的手,帶著她走進駕駛艙,一直走到駕駛台前。他拉起她的手,擺在木製的大舵輪兩側,然後在她背後站了一陣子,陪她一起操作。
她微微哆嗦,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掠過自己的髮梢。然後他走開了,留下她獨自操縱大船。他回到待在艙室裡的安得里亞姆納身邊,坐下來抽菸、喝酒。舵輪被手掌摩得光滑,摸起來很舒服,娜希瑪感覺到海浪輕輕拍擊著尾舵,像一大群緊密並行的魚在游竄。除了船身兩側排開的乳白色水面上泛著的燐燐幽光,她什麼都看不見。這個夜晚,就只有夜、風、氣味和浪濤聲。娜希瑪覺得自己和在陌生的大城市裡開巴士的瞎子沒兩樣。她憑直覺調整大船的運行,一切都既沉重卻又輕盈,重如汪洋大海,輕如行雲。然而她也感到恐懼,感覺到手心的汗水需濕了舵輪,乘風而來的大獸隨時都可能會折斷支索、砍斷桅桿、撕裂船帆,使大船翻覆沉沒。
這使她驚訝得愣在那裡好一會兒。反正——她想,她又能怎麼樣呢?艾紮駛離航道,來到一片陰暗的水域,一點風也沒有,而這天是聖誕節。
在大洋上的第一個晚上,娜希瑪睡不著,一切都如載電般一觸即發。她留在甲板上,待在舵手旁,看著海面上閃爍的波漩,沿著船身流淌出千千萬萬個十字光,彷彿是一條銀河。
默格醒來時,獃望著那些懸吊在甲板上的海藻,那一臉糊塗的表情,使娜希瑪忍不住大笑出來。她對自己的傑作還算滿意。她從未度過像這樣的一個聖誕節。
那一夜,稍晚的時候,默格從他的音響放出音樂
https://www•hetubook•com.com,傳來的並非是他平常愛聽的爵士樂,而是一段輕柔綿長的非洲音樂,如行雲流水。更奇怪的是,樂音迴盪在離一切遠、如此偏僻的大海中,彷彿是世上唯一有生命的東西。不再有陸地,不再有人類,只剩一艘在枯藻中浮游的大船。
過了不久,傍晚時分,安得里亞姆納來敲門,帶來一個托盤,上頭是一盤蝦米飯。他很溫柔,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看來像是等她等累了。娜希瑪並不餓,可是她不敢拒絕。之後,她把飯扔到舷窗外去,然後到廚房去洗了盤子。
艾繁收起了所有的帆,發動馬達,傍著一艘上頭寫著「賽普利亞」的巨大貨輪進入海第一個跳上陸地的是娜希瑪,是她把數緊纜環套上纜樁的。碼頭上有些好奇的人們,一個身穿泳衣的黑人小孩笑著走近她。在海港的水中,娜希瑪還見過一次尾隨他們直到海港的鯊魚起伏擺動的身影,之後牠們便回到大海去了。旅程圓滿結束。可是,當她想在碼頭上行走時,卻感到腳下的地面在移動,她不得不返回船上以免跌倒。
娜希瑪喜歡到船頭去,那裡最讓人感到孤獨。她待上好幾個小時,幾乎文風不動,凝望著空無一物的地平線。海鹽侵蝕她的肌膚,嘴唇都流血了。她的眼皮有點發炎,感到自己的衣服隱含著沙粒。她用一條默格給她的凡士林棒滋潤嘴唇。她的眼睛迷著,就跟安得里亞姆納一樣,剩下兩條供光線穿透的細縫。當她想躲避太陽時,就待在船帆的陰影下,或者躲在艙室裡。掌舵時,她穿上一件在默格的壁櫥裡找出的長袖衣服,並且纏了頭巾綁住頭髮。她很想洗個舒服的澡,或是跳進像羽鵲夏天時的小溪那種清涼的河裡。她渴望輕柔的雨絲。
她從沒經歷過如此的聖誕節。這一天,並不像在過節,而是在世界的邊緣,放眼望去,什麼也沒有。同時,這一天畢竟是聖誕節的想法,使她有種醺醺然的感覺,過去正常生活的影像、記憶、五月路上的公寓、薛西福的家、學校,以及她凝望過的港埠的海防巡道,又歷歷在目。
滑下來後,她筋疲力竭地在甲板上躺了下來,正好待在風帆陰影下。
聽他敘述是種奇怪的感覺,昏暗的艙室裡,小檯燈在航海圖上投下一圈黃色的光暈,海水起伏晃濠,海風極為輕柔卻綿而有力,彷彿筋疲力竭一般。娜希瑪不再感到焦慮了。她蜷縮靠在默格的肩上,耳聽他胸腔中迴盪的聲音,和大海的樂音、風的聲響交織在一起。那使她昏昏欲睡,眼睛的灼痛感舒緩下來,體內的空洞感也因此癒合。聽著默格談莎麗塔,她夢見自己回到了過去,暴風雨籠罩下的羽鵲,那時一切都如此簡單,她躺在大床上的父母中間,聆聽雨滴流淌到屋簷溝槽的聲響,以及把大樹都吹彎了腰的風聲。
沒有人想聽她說話時,她便走到船頭,走到自己的地方去。在那兒,她偶爾會覺得聽見一聲鳥鳴,或是呼吸聲,也許是樹葉間的風聲,或是小孩的聲音,以及聽來像是某個女人在海裡傳出的歌聲,這時,她會驚嚇地直起身體,神經緊繃地戒備。可是,眼前的一切不過是艾紮的船艏沉入水中、揚起水花,以及桅桿側支索的嘶嘶作響、船帆的顫動而已。
「我跟你提過我的女兒嗎?莎麗塔。我想跟你談談莎麗塔。」默格說。她沒回答地看著他,「她應該跟她一樣大了。我從沒去見過她。」
清楚明白。娜希瑪仍然站在他面前,雙手在腹部交握。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那是她的錯,是她自己想登上艾紮的,想拋開一切,遺忘一切,失去娜迪亞的愛。
沒有人說話,誰也沒和誰交談,只有娜希瑪,為了擺脫大海和風的威力,偶爾會說上幾句話。日復一日,不變的仍是那一片深沉的汪洋,與世隔絕。有時風力增強了,必須收起帆布,捲起前帆,張起暴風雨三角帆。對這些操作動作:跑到桅桿前、解開纜繩、當心帆布的捲動,再鎖緊繫索腔,現在的娜希瑪都很清楚栓,最敏捷的人也是她。
娜希瑪在船艏坐下,兩條腿伸向空中。望著死氣沉沉的大海時,她突然恍然大悟。她一直都沒想到,可是心中把日子盤算了一下後便確定無疑了,那一天正是聖誕節。
安得里亞姆納待在甲板上,用一條溼濕毛巾敷在臉上,隔開蔓延的熱氣,在最熱的時候睡去。再也沒有人等待風的到來。
「沒什麼事,他們跟我們走的是同樣的航線,我們會超過他們的。」
在望遠鏡的圓框視野裡,娜希瑪看到帆船傾向一邊,影像微微顫動,有兩件黃色的防水衣,也許有個女人。娜希瑪揮著手大叫,可是默格訓了她一頓:
娜希瑪試著想像當時的默格,那時他凝望著大海,看著一波波浪潮將他和熟悉的一切分隔開來,逐漸遠離一切。波浪依舊,大海依舊,時間並沒消逝。
海岸近得使她把每一塊岩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人在岸邊釣魚,一部腳踏車被扔在荊棘叢裡;某條路上有些往來的車子。
他待在休息室裡,坐在桌前的長凳上,緊盯著航海圖。他不理解自己怎麼會在這塊海域中迷航。
越洋的每一天都灼燒得一如太陽。這是娜希瑪第一次有活著的感覺,奇異而難得,那樣的感覺似乎從當時當刻一直迴盪到了過去,每個片刻又都交錯著她的夢,那般美好、令人陶醉。可是她又打從心底難過起來,因為她想到不久後,一切都將結束,都將只是人們稱之為回憶的可怕東西。
默格全面揚起風帆,使艾紮能全速前進,艾紮也直往前衝!
娜希碼最愛的掌舵時間是在中午前後,燦爛奪目,令人目眩神迷。艾紮滑行在海面上,不曾停歇的風吹得它微傾,主帆帆析與水面齊平,淺淺地劃下一道水紋,彷彿在水面上劃開一條小溝。湛藍的海水時而清澈見底,時而深不可測。綿延的波浪微微地輕頭,迎著船貓奔來,撒下一片白花花的水冰。娜希瑪的目光不厭其煩地追隨著一波一波的海浪,直到它們湧向船身並流過船底,隨後消失在船艦,被後方的渦漩撫平。
她記得,以前在调堡的頂端,望著它們湧向海岸時,替每一波海浪命名是她的消遣。她努力回想那些名字,對著安得里亞姆納高聲唸出:蕾歐妮、諾耶蜜、艾莉雅、瑪阿莉亞。他聽著她說,一語不發,也不厭倦。她試著模仿他的姿態,雙手緊抓舵輪,兩腿微開,以便跟著船身左右輕擺。波濤就像熟悉而體型龐大的動物,輕輕地觸掠大船,把它稍微推向一邊,她就必須調整舵輪以穩定航向。娜希瑪想像著他們的航程將抵達非洲岸邊,直到沿岸種滿棕櫚樹而遼闊的白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