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麥德林之夜

那是命運的安排。漂亮街區之中,一位仙女在那條從市場通往市中心的可憐街道上做什麼呢?
酒吧是一條長走道,粉紅的霓虹燈晃悠悠地照亮內部,吧檯那兒供應啤酒和中南美洲的特製燒酒,以混上甘蔗汁來稀釋(苦拉達酒)。大部分的女孩都相當年輕,她們看起來像化了妝的小女生。瑪帖並不像她們。她身上混合了女孩和女人的氣質,那向來令默格微微暈逝。一張極為光滑的漂亮臉蛋,由桃花心木雕鑿而成,大大的杏眼,唇往上翹著的嘴巴,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以及一種無憂無慮又專注的神情。她望著默格,沒有肆無忌憚,沒有恐瞿。
艾爾邦下樓到入口處去喝一杯,在面向植物的長廊下入座。雨勢轉弱,樂聲飄飄,那是從一樓餐廳傳來的康比亞舞曲。濛濛細雨之中,默格和瑪帖在「樂透草」間共舞。瑪帖停了一下,好細讀寫在一片葉子上的數字:「2、2、0、6……這是你的數字,你明天可得用這些數字去玩樂透。」
也許這個女孩太年輕,在大麻和酒精的幻覺下,突然受了驚嚇失去理智,從窗口頭栽下去。或者她看到一條掙獰的蛇突然冒了出來,而她像個巫女一樣地飛了起來。或者,為了逃避一個比自己父親還年長的酒醉男人的擁抱,她一|絲|不|掛地逃開,與其失去珍貴的貞操,她寧可急忙跳下陽台,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能嗎?默格的律師冷笑說。
默格開玩笑說:「給牠吃妳的破掃帚。」面對她失望的噘嘴表情,他更正說:「我來告訴妳兔子最喜歡吃的東西:蘿蔔葉。」
最後的可能是,一個輕盈如仙女的女孩,靠在腐朽的欄杆上,結果卻躺在雨中的石板地,頸項和身體形成詭異的角度。
拉著他們走的人是她。在酒吧入口,威索坐下等待,拿著一罐可樂,一副頑固、寡言的模樣。在阿特拉公園,默格和瑪帖共舞,艾爾邦和他那拍片的女孩在一旁喝著「自由古巴」。慢舞中,默格抱緊了瑪帖,她纖細又輕盈,像條鰻魚般地在他指間滑溜。她和他一般高,他陷入她深邃的雙眼、她植物般的眼睛、她樹葉般的眼睛裡,陷進她柔和、憂鬱而神秘的眼神裡。他從她的肩窩處聞著她的氣息,感覺她小而硬挺的胸部的摩擦,她的腰臀在他指下隨手風琴拉出的康比亞節奏扭擺。
想到這一連串的錯誤,默格滿手是汗。艾爾邦是唯一沒有驚慌失措的人。他從桌旁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那身體旁,做了個簡單的手勢,這顆在沒有生氣的軀體頂端擺動的腦袋,他以手掌按住腦門的兩邊,為了證實軀體的氣數已盡。儘管醉了,艾爾邦還是世界上最冷靜的人。他的眼神無情,目光像毒蛇的眼睛發亮。他叫醒癱在床上的女孩,一把抓著默格和行李,立刻啟程去北方,搭上清晨五點開往安提奧其亞和突爾柏的第一班客運,接著夜裡搭船一直到卡夕基那,安得里亞姆納在那裡等他們。
中庭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喝酒的艾爾邦和一名老嫗以外,一個黑臉龐的印第安女人,在中庭一角的陽台下抽菸。威索已經不在了。他可能因hetubook.com•com為被雨淋瀝而不耐煩,回家去了。有一刻應該是有輛來自山裡的客運抵達了,接著兩名外國旅客走進旅館,一個像和平組織裡那種高瘦的美國男人,和一個來自森林的年輕印第安人,衣衫襤褸,蓄長髮,臉和手都以格尼柏樹液染成黑色。那名高瘦的男人預付了房錢,接著他們穿越中庭去睡覺。默格也記得印第安人瞥向瑪帖的那一眼,以及他頸上戴的那條嵌了美洲豹牙的項鍊。
默格頓時怒氣沖天:「……媽的!」如此而已。
封閉的船殼內一片闃寂,如此與世隔絕,彷彿沉入海底一百英尺處,那一夜的種種細節又在默格腦海浮現,卻有了不同的意義。現在,他知道了:沒有人為他設下陷阱。案件偵查後四起的謠言,使他以為那是一樁陰謀,那些記者巴不得揭發醜聞,到處跟蹤他,為了賣新聞,隨時準備好捏造無稽之談。
夜幕低垂,天空裡滿布暴風雨將臨的烏雲。他們返回旅館,艾爾邦和他女朋友等在那兒。默格想要聚飲這座城市真正的泉源,而非它那蒸餾出的巴旦杏仁糖水,不是那膩口的綜合調酒。他想要聚飲這個有趣、自然、漂亮女孩的芳唇,和她一起鑽進大街小巷,鑽進公車站的那一街區。
經過這許多年,那一切使默格痛苦,啃噬他的心,奪去他的力量。瑪帖的身體、臉龐,她在的時候,她的氣息,依舊真實。所有她過去的模樣。她的笑,她蠻不在乎的模樣,她的放肆,她走路扭腰的方式。她眼底的光彩,他們在旅館中庭跳舞時,她那摸著他的輕盈臂膀,她滿布水珠的髮絲。她如貓咪或嬰兒般微張的唇,讓人看得到白而發亮的門牙。而她生氣勃勃的熱情,非常溫柔,那樣的一種熱情,他過去不曾感受過,之後也不會再有。
有一刻蜜糖想睡覺了,由於她消耗的那一切酒精,她先是吐在排水溝裡,接著開始哭哭啼啼。瑪帖攙著她走,讓她靠著自己,她們像是認識多年似的。默格心想,那是個勇敢的女孩,心地善良。在他的記憶中,瑪帖和娜希瑪合而為一。黃金般的心,她令人愉快,而且溫柔,她相信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然而,那卻是個墮落之城,有自己的走私販、殺人犯,以及誘|奸幼童的犯人。那是個生命毫無價值的地方,小小的搞賞——一條粉紅緞帶,橡皮圈捆成一疊的美金——就能換得女孩的童貞。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演員、企業家、政客,甚至大學教授、醫生,難道他們不是以微不足道的廉價,等同餐廳裡的一頓晚飯,等同超市裡一整個推車貨品的價格,讓自己平白享用年輕的肉體嗎?
之後,過了幾年,他已開始走下坡,人關在艾紮的船殼內,聽著雨水流倘在甲板和甲板室玻璃上的聲音,與待在潛水艇中的尼莫船長同樣孤獨時,默格嘗試重溫那一幕的每一刻,而那一切對他都已顯得遙遠、奇異,彷彿一場夢境,既難以相信卻又真真切切。
艾爾邦和他的女伴在樓上要了兩間並聯的房間,房間開向一個狹窄的陽台,圍著腐朽的欄杆。想必那個拍片的女孩,會更喜歡山坡上的豪華店套房,可是她醉得無法抗議。她一頭倒在發出吱嘎聲響的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嘴抵著污穢的床墊。
有個男孩在他的房門口,把這一幕都看在眼裡。他的個子細長纖瘦,臉色陰沉。瑪帖做了介紹:「那是馬汀,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可是我們管他叫威索,因為他的身上有很多骨頭。」www.hetubook.com•com
那份熱情融入了他,和他的生命糾結在一起,而現在,待在船深處的他感到孤獨和冰冷。瑪帖是他最後的青春時光,他生命的頂峰,而今,已經太遲了。他輸了命運之賭。他什麼都沒明白。或許,就在他走進那家旅館的內院時,命中已經注定,一如受詛咒的樂透草葉片上不祥的數字。
當她身子往後仰,滿臉肥皂泡,纏捲在那條可怕的浴帘裡,當她開始尖叫,不是因他而起,而是因為一條枯葉顏色的粗蛇在浴室深處盤旋。在那雨季,沿著排水溝,腦袋尖矛形的奎蛇一直鑽到了市中心來,甚至會一直鑽到住家戶內,順著樓梯爬進臥室。那是林中的魔鬼,唯有印度人能與之和平共處。有可能奎蛇躲進了清涼的浴室,在牆角像一根棍子一樣地挺著身子。這吞食白兔的邪惡奎蛇。
他記得她的問題,當場就問他的:「你相信自由的愛情嗎?」
令他迷失方向的肯定是虛榮心。當人擁有一切時,難道不會幻想失去一切嗎?同樣的,有天晚上,在巴塞隆納的某個是非之地,他的父親在一場牌局裡因手氣不順而賠上一輩子。父親寧可遺棄兒子而不願面對債主,他逃走了。
默格和艾爾邦已經四處逛過幾家酒吧,該說是簡陋的小酒肆,沒有椅子、沒有吧檯,就一片架在腳架上的木板,和一些非常年輕的女孩,有的還稚氣未脫,滿臉如藝妓的濃妝,靠著牆站立。
然而,一切並非遊戲一場,即使他當時並沒意識到這一點。或者,如果那是場賭局,那麼,他並不知道自己正是賭注,或者,是那個被用到輪盤上的陀螺,搖搖晃晃地往前轉,在自己的旋轉當中帶著機會艾紮那朵刻在一邊而每個人都渴望的小桔花標誌。
她柔軟的胴體,她微扭著腰,把重心放在一腳上的站立方式,咖啡色的緊身褲裹著她的大腿和臀部,白襯衫使她的上半身顯得窄小,極為修長的手臂連著纖細的手腕,她的大手,她踩踏涼鞋的大腳,每根腳趾頭的指甲上泛著珍珠色澤。
沒什麼危險,不需有罪惡感,需要的不過是選擇,只需選輛計程車,開往公車站區,在教堂後面那一整條街上都有少女在酒吧前等候,連挑逗都談不上,她們就像小學生般排成一列。
證人,是那名黑臉、沒有睫毛、蹲在陽台下的印第安老嫗。是她看到瑪帖全身赤|裸,尖叫地跑出房間,接著撲向腐朽的欄杆。是她目睹女孩失去平衡,如黑天使般地雙手交叉,在尖銳的叫聲中,頓時落在中庭樂透草叢間的石板地。老嫗溜了出去,彷彿幽靈消失了蹤影,而除了默格,沒有人想到她。她目睹女孩的死,一五一十全對便衣警察說了。她甚至不認識瑪帖。
巴塞隆納街道裡吸引他年幼心靈的那一切,促使他遠離家園,投入略顯曖昧又污穢的電影界。
他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就只是走了,去到邊境的另一頭,佩皮尼揚、馬賽,四十五歲時開始一段流浪、縱酒作樂的生涯,伴著名不副實的朋友和情婦,引誘一些天真的女人進入www.hetubook.com.com他差勁的歷險生活,等到她們受夠了被人利用,再趕他出門。
計程車在一條小路上等著,司機從缺損的後視鏡輕瞄一眼這個抱著美國女人的黑女孩,一種鬼祟又準確的眼光,如同照相機的喀嚓一聲,讓他清楚自己要是有機可乘的話,可因此將所有資訊一網打盡。耶利哥旅館從不打烊。它為客運站的旅客日夜營業。旅館環著植物蔓生的中庭而建,那不是個供妓|女接客的旅館,也不是個艾爾邦斷言的危險場所,而是為到市場去的旅人,或是一些揹著背包、被秀麗風景吸引的觀光客所提供的夜宿旅店。
他想到仙女,一個孩子般的小仙女,只要換個扭腰的姿勢,轉個身就變成女人。
二十年後,璜.默格再次看到他,他像個流浪漢,坎城影展期間在他的旅館前閒晃,他想必希望能從自己的名人兒子那裡討來幾張鈔票、一頓美味的晚餐,或甚至微薄的贍養費。默格感到不快,嫌惡地移開視線,就像疾病一樣使他厭惡的童年,當它全然湧上心頭時產生播廣的感覺,一如那年讓他差點丟掉小命的百日咳,那是在他父親逃走後不久的事,而他的祖母為了最糟的物質生活奮鬥,連看醫生的錢也沒有。
那天下午遇到瑪帖的酒吧,他已經不記得名字了。也許,它並沒有名字,只是個閃著某啤酒廠牌的藍色霓虹燈標誌。可是關於她,瑪帖,他可沒忘記任何一個細節,連一秒鐘都沒遺忘。
第三天的黎明,艾紮起錨開船,在被連根拔起的樹幹翻滾的渾濁海水中,載著疲憊的默格、艾爾邦和他發呆的情婦前往其他的世界,航向巴拿馬的波多貝洛、牙買加的金斯敦。
沒有人會想到要收買她,再說,她拿錢又能做什麼用呢?因此,沒有陷阱。否則,就在瑪帖洗頭時,誰會把一條尖頭的奎蛇立在浴室一角?沒有人期待這場悲劇。毒蛇猛獸不多。
他大概是又喝了不少酒,他那些苦拉達酒、芭洛馬酒、古巴酒。艾爾邦照舊醉得一塌糊塗,滿臉陰鬱,眉毛抬都不抬一下,像個道地的茨岡人。如今,許多年後,默格終於明白:艾爾邦一直都討厭他。沒有真正的理由,一種長久而悄然的怨恨,一種被他這個電影人每次的成功、每次的戰果所燃起的妒意。他所準備的一切毫無意義。而理由,唯一的理由,是他算計了默格的弱點,並且知道如何把這些弱點當成武器反擊。
瑪帖,並不單是個美麗的女孩。在公車站附近遇到她時,默格的心有種被掐了一下的感,這種少有的感覺,總是在他面對令人垂涎卻又有點不凡的女人時產生。
現在他可是遭到報應?因為那時面對父親的慘況時,他表現得那麼無動於衷?他也是,也因一樁荒唐事而失去一切,他任自己掉入跟耶利哥旅館庭院裡的「樂透草」一樣有毒的圈套中。或許他的一生都不自覺地在尋找那一切,財富、機會、命運,它們在他把自己的父親丟回人間疾苦中時,打亂了他生命的秩序。而他不曾停止重尋那份機會,那個他為自己的船隻所取的絕妙而神奇的名字,他那奇遇與機遇的稱號。
唯一的證人,並不是艾爾邦,他醉得什麼都不記得了,審訊過程中他是這麼說和*圖*書的。
人類的惡行卻稀鬆平常,不過,這並不表示可以掉以輕心。
長夜漫漫,可說是永無止盡。在麥德林是同樣的夜,但是那裡的雨並不冷,不會凍得他心灰意冷。那不是現在這種覆滿艾紮船身,寂寞和生命終了時的雨絲,而是熱帶夏季的傾盆大雨,狂暴、性感,紅色的湍流沿著山坡衝瀉而下,淹沒了城市低窪地區的街道,掃蕩市場的垃圾,湧進房子內院。還有些光溜溜的小毛頭在屋簷下邊跑邊笑,一些黑白混血的婦人身穿束胸的花洋裝,一些頭髮燙直的女孩在溪裡遊蕩。天空隆隆作響,天際的閃電使城裡的路橙搖曳不定。
在各色人等夾雜的人群裡,充斥著尖叫聲、暴力,泛著嗆人酸腐的氣味。他這麼做,若說是玩世不恭,不如說是為了重尋他在巴塞隆納的少年時光,那些小偷妓|女走動的街道,一如劇場的咖啡館,那種危險隨侍在側的總體印象,既模糊又清晰,彷彿置身於荒野山林裡。
默格喜歡這個勝於一切。抵達如卡夕基那——「印度之卡夕基那」這般馳名的海港,把船錨拋在租來拍片用的豪華別墅腳下,在俯臨舊城的山丘上,有空中花園、和隱沒在九重葛與高大月桂樹叢之間的紅瓦平房,然後搭乘一架破爛不堪的飛機前往麥德林,再一頭衝進劣等街區,嗅聞罪惡的氣味,品嘗街上小販的水果、餐點,混入喧鬧的腳伕中。
為什麼少女肌膚上的汗水會更甜美又更珍貴?想到那一切,他感到自己的掌心冒汗,那液態的粉礙成珠狀,貼在瑪帖的眼皮、渾圓的臉頰、頭後的髮根、直達背脊下部那條暗黑的線上,凝聚在她襯衫的領口,在他的手指輕掠過的胯骨凹陷處,在她年輕乳|房的根部;那充滿活力的粉末,隨著心律跳動,跟著穿過她肺部的氣息流動,一樣真實、一樣確切、一樣珍貴、一樣短暫卻又難以忘懷。
船艏處,奈莉、瓊.歐梅絲、伊扎朵拉、蕾古拉,她們都很類似,抹上椰子油的完美身材,修長的雙腿擱在船艏纜繩上,而那一片蔚藍的海面在她們眼前岔分開來,大海光芒四射,溫柔,清新,永恆。
他相當確信那將是他的永恆,永遠都不會與它分別,因為艾紮就是他的身體,他的靈魂,而他們必然會一同消亡。
長夜漫漫,可說是永無止盡。瑪帖隨默格回房,拍片的女孩嘴巴開開地抵在床墊上睡覺。隔壁的房間也沒好多少,石灰牆面上蚊子的污點斑斑,不透光的窗簾使浴室顯得陰暗。年輕女孩進入浴室前解下衣物時,默格在床上坐下。他腦海中還留存她身體的影像——昏暗中一條發亮的黑皮長藤。他絕不會逼她寬衣解帶。這事他做不來,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做。他僅僅盯著她,彷彿要把她從眼裡吸進去。他渴望緊緊接住這根纏藤,繼續舞下去,就在雨中共舞,啜飲消在她兩頰上的雨水,壓著這條鯰魚的嘴唇親吻,如同他曾經嚐過她的汗液一般地嚐她的舌液,在她翕動的吐納中呼吸她的青春氣息,忘卻自己身在何處。
他們是怎麼一起走到街上的,而她又怎麼領他走到廣場的花園,走到鳥群入夜後聚集的印度月桂樹下,他不再清楚了。
默格感到自己有股怒氣直往上衝,像某種在他血管裡晃盪的浪潮,加上了酒精的作用,他蹦出一句加泰隆尼亞語的粗話,突然間源自他童年的話語就這麼出現了,一種帶著鼻音又咄咄逼人的語氣,種在他內心深處的聲音,就像過去在蘭布拉斯度過的夏天https://m.hetubook.com.com一樣。而就在同一刻,他心想:怎麼了?難道我正在墜入情網嗎?
默格在那艘廢船的艙底盡頭回想那一切,回想那災難形勢的交集匯聚。他怎麼會讓自己落入陷阱?然而,若真有陷阱,要他陷入的是誰?演員、歌星、藝術家,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全都被他,璜.默格,攬在懷裡過。她們陪他登上艾紮,前往他的夢想之旅。在多米尼克一個杳無人煙的小海灣,面對一座覆蓋了深綠色毛皮的山脈,艾紮近乎無聲息地滑行;默格掌舵,而安得里亞姆納待在他的老位置,靠近主桅的地方。
那是別人從未問過他最冒昧的問題,他不知如何回答。他們談了別的事情。在市場的某條街上,在教堂後面,有個男人在販售白兔。「拜託你,你買一隻給我好嗎?」瑪帖就像個小女孩,她把那一團毛球抱在懷裡,她想立刻就抱回家,並把默格介紹給她的家人。她住在一棟磚頭搭建的矮屋裡,後頭有個塵埃滿布的小花園。她就是把兔子擺在那裡,放進一個木箱中,拿石塊墊在箱蓋上。「我該給牠吃什麼呢?」
他全身打顫。那一夜如此炎熱,鄰近赤道的八月天,雷雨在山間咆哮,高卡河暴漲的水捲帶了泥沙,洶湧翻騰。默格還記得,他的衣服黏著皮膚,汗水在背脊流淌,側腹微微發癢,和瑪帖在庭院共舞的時候,他的汗水和瑪帖的摻混在一起,汗水如一層薄水氣蒙上女孩的臉龐,細如雨絲,溫潤如朝露。那是荒唐。
他們又走了,威索跟著他們,他們搭上一輛計程車,行經城市的巷道,穿越富有人家居住的山丘,一間間圓柱林立的白屋和爬滿九重葛的花園。
花園裡,有些雛妓靠著發燙的牆面排成一列。她們一臉沉鬱、十足印第安人的模樣、笨一批,她們的唇上抹上紅胭脂,兩頰塗上美白乳霜。瑪帖跟她們不一樣,她不受金錢誘惑,她是真的自由。有一刻,他記得自己想要吻她,可是她猛烈地推開他。她向他挑戰。
默格和艾爾邦及蜜糖一起走進酒吧,蜜糖是個搔首弄姿的女孩,偶爾會吸毒而神志不清,由理查.豫格的小說改編的《牙買加旋風》,艾爾邦答應讓她在裡面飾演一個小角色(大概是瑪格莉特,那個有點沒大腦的護士)。安排麥德林之旅的人是艾爾邦,美洲最瘋狂、最危險、最墮落的城市,他說,離卡夕基那只要兩小時的飛機行程就能抵達西部曠野。而從機場起,那種混雜了頭上戴帽的修女,和身著迷你裙的偽資產階級的氣氛,吸引了默格,環繞中央廣場街道上的人群也是,一些下山或從森林鑽出的印第安人,臉上仍有著格尼帕樹樹液繪彩的刺青,還有那些拉著手板車的黑人,有如走江湖的大力士。
「耶利哥」,現在,連那三級旅館的名字都帶有涵義。一個世界末日的名字。當他和艾爾邦在暴雨中抵達客運車站區時,他們可嘲笑了一番:「耶利哥,幹嘛不叫做復活旅館,或者煉獄旅館!!」艾爾邦說:「未日旅館。」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