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審判

她走在巡防道上,彷彿身處在大海。她看著一直伸展到地平線深處的這條路。靜謐極了。好像剛經歷一場戰爭。璜.默格正慢慢地嚥氣。薛西福給她傳了口訊。她立刻搭了火車。
他也是,也想了很久,就像一個每夜都做的夢,直到夢境成真為止。這條小血管在默格的大腦裡破裂後,沙赫米托從醫院返回,他以他有點刺耳的義大利口音告訴薛西福說:「得要暗中破壞,寧可死也不受辱。」
她沒聽見護士,也沒聽到那兩個傳達員的聲音,兩個一身白服的安列斯地人,從肩膀拉住她,慢慢地把她從床上拉開。他們費力地移開她的手臂和大腿,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鬆開。他們抱著她,一直把她抱到樓下,到一個燈光強而刺眼的大廳去,而她掙扎著,尖叫著,她對他們大喊她的名字:「放開我,我是娜希瑪.默格,娜希瑪.默格!」
一個嬌小的女人走上前來,她既瘦又蒼白,灰髮剪得極短,她走近娜希瑪,她緊靠著。她們一起走到醫院的花園小徑上,下起了濛濛細雨,滴溼了頭髮和娜迪亞.凱加斯的臉龐,使她打起哆索,雨滴也在娜希瑪的臉頰上滾落,猶如淚珠。
她拔掉管子、導管,和插在左手腕的血管裡滲出毒藥的針頭。她任身上及呼出的熱氣擴展。她感到自己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她覺得自己浮在床上面,緊抱住默格,就好像他們是兩人一體似的。她和他一起往上飛,遠離窄小的病房,飛過城市上空、停泊場,遠遠地飛到大海上。
默格,他毫不知情,無從理解。娜希瑪的沉默並沒有影響他。或許,當娜希瑪離開他的世界時,他甚至一開始時還感到輕鬆呢!他繼續以艾紮為中心的生活,彷彿他仍是合法的船主。如同艙門和艙口,即使被封條、重鎖堵住,默格還是成功地播開通往前艙的門,他偶爾會像個小偷潛入船內,只為了聞聞船內的氣味,辨認船骨間某個陰暗的角落。過去那些進入休息室的人,乞求的、尋找作品的演員、作家,他隱約看見他們的身影。
娜希瑪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並沒能靠近默格。她在大船周遭晃來晃去,在碼頭上和莎拉錯身而過。她是個高大美麗的女人,一頭火紅的秀髮,非常蒼白,目光兇狠,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底。莎拉當是瞥見下水裝置間的暗影。她大概對默格說了些尖酸刻薄的,類似「這是最後那個嗎?」或者是「一場官司對你還不夠嗎?」之類的話。
她在他耳邊低語:「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你會看到的,船長,一切都會很好,很好。沙赫米托說他要開始修船了,是薛西福跟我說的,你看,我現在有個男朋友了,他在海港工作,他聽到人家這麼說過,他懂別人說的,沙赫米托不會不管你的,他會使一切都回復正常的狀態,他要替換桅桿,修理船身和馬達,你將可以出航,到帕爾瑪去,那裡天氣熱,海水很藍,美極了,你會痊癒的。」她俯在默格身上,她聽到他呼吸聲,或者是儀器把氧氣送進他的鼻孔裡,她聽見海水滑過船殼的音響,風吹過船側支索的聲音,前帆的吱吱嘎嘎,灌滿她的耳朵。
大海依舊光滑如鏡,太陽升起前總是如此。曾往西飛去的海鷗聒噪地朝東歸返。娜希瑪在黎明前抵達,和過去一樣,她幾級一跨地走下階梯,直到海防巡道。棉絮般灰白的大海裡,離海岸稍遠處停著一艘快速馬達船,轟轟的聲音震動著她的鼓膜,類似某種小小的痛楚。約瑟夫.沙赫米托的黑色捕鯨船開出了港口,忙著拖曳大船。娜希瑪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天,一切都將如此簡單、如此自然。薛西福已把纜繩穿進船側的導纜孔,而沙赫米托把船艇絞盤轉了幾轉。
娜希瑪過起新生活。夏季期間,她全都預備好了。她離開她的母親,她獲得了一筆獎學金,供她到埃克斯大學研讀公共法律。變成和娜迪亞一樣的護士,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沒有足夠的勇氣,不夠固執到可以接受為他人犧牲自己。她不無惡意地對娜迪亞說:「我沒有什麼要證明的,再說,我討厭血,討厭疾病。」
對娜希瑪來說,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本來的面目。不再是默格船長、冒險家、專門吞噬少女的食人魔。戰爭爆發時,璜.默格剛滿十八歲,逃家去從軍,之後在蘭布拉斯的飯桌間,和吹牛大王、咖啡館的酒鬼、騙子、靠妓|女養活的小白臉、皮條客、老https://m.hetubook.com.com雞|奸犯、美國水手和秘密警察派來的便衣一起混。他的性子急躁,企圖和世界較量。他遇到了米倫達,是個同性戀,好萊塢的演員經紀人,他被那個目光陰鬱而狂熱,同時靦腆而粗魯的年輕小夥子圍住了。
全世界的八都七嘴八舌地談論這一幕、談論他的蛇、艾紮上所準備的不祥晚宴。那一切只是謠傳、風聲。接著,又傳出他已衰頹,在麥德林被壓置的案件謠言,訪客從此日漸稀接著安得里亞姆納離開了,傳奇逐漸湮沒。連蟒蛇都不見了,在巴塞隆納停靠期間,有一天就那麼被偷走,想必是被賣到某家動物園去。就這樣,再也沒有看門犬了,而一些討厭的不速之客,他們鞋也不脫就走進艾紮,把菸頭丟在甲板上,擁抱他,直呼他的名字,要他回想一些不太可能的諾言,一些若有其事的會晤。
默格的雙眼並沒有閉著。透過眼瞼間的縫(她一直這麼認為,那一刀把他的眼睛劃得像個蒙古人),娜希瑪看見了眼珠的爍光,像是了無生氣的臉上的兩滴黑露水。娜希瑪頓時明白薛西福對她說的是真的,默格正在慢慢地死去。她既不感到悲傷,也不感到心願已了。這不過是必然的結局,就某種意義而言,是一種解脫。
當默格說起她時,倒不像在說自己的女兒,而是像某個他愛著的人。這個男人無能擁有女兒。或者,是否所有的父親大概都跟他一樣,先是愛上自己的女兒?那麼,為何凱加斯走了?
她再度坐在船艏,在前帆陰影下,耳裡灌滿了風,每次船頭鑽進浪潮中,她的身體便隨著震動,直視著前方漸暗漸沉的地平線。「什麼都不必怕,船長,現在你的船要帶你到大洋上去了,我們要和安得里亞姆納叔叔會合,我們全都一起在夕陽西下的方向去,日日夜夜地持續航行,而首先出現的,將會是碉堡岬,你記得吧,浪花拍濺在暗礁上,而我們聽見瀑布的聲音,眼前一片水氣氤氳,很久以後才瞧見陸地。
娜希瑪直覺地決定不再見默格,她堅決的意志就跟當初決心要認識他,到他的船上一樣。一整個夏天,薛西福充當散心的對象。娜希瑪能求助於誰?娜迪亞的女兒能隨便找人幫忙嗎?要是她敢的話,她會跟莎麗塔談談。她會到地球的另一端,為了向她解釋:「那是妳,唯有妳。原諒我想要替代妳。」原諒我的一切,天主。書裡如此寫著。
那一切如此不可置信地令人疲倦。呈交帳目供人查核之類的事,如同某種過渡儀式。
經由勾在繫纜雙角鉤上的繩梯,他爬到甲板上。這是他第二次來到艾紮。第一次的時候,他伴隨沙赫米托來評估工程量。那時,大船過去風光時的模樣清晰可見。在甲板室上頭,釉漆使桃花心木閃閃發光,黃銅零件仍然發亮,儘管經過船難,每塊聯固列板,每根船肋仍然顯得堅固,看得到扶手支柱、艙口手柄、通氣管,而準確裝嵌在甲板的板條的色澤依舊深暗,隱隱泛著光。
他躺在床上,娜希瑪出乎意料地看到那地方窄小的程度。房裡的另一張床空著。敞開的門被固定在牆上,娜希瑪沒有勇氣將門關上。她坐在床沿,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這躺在她面前的年邁男子。他裹上有點可笑的睡袍,顯得蒼白而清瘦,一頭厚厚的灰髮壓在腦後。每天早晨都有人來用電動刮鬍刀為他刮鬍子,他的下巴和雙頷下的鬍鬚特別濃密。他的右手背上有一片深色而寬的旅跡,那是刺進導管針頭的位置。鄰近眼睛的臉頰上有一塊瘀斑。當他腦袋裡的一根血管破裂的時候,他突然昏倒在地,臉頰撞上碼頭邊的地塊。
那非常簡單。往下走到休息室後,薛西福明白默格都事先想好,準備周全了。探視用的活門板開著,就如同默格離開時的樣子,他曾徒勞地嘗試使馬達運轉——猶如他將藉助這個被鐵銹卡住的機械,搭乘失去桅桿的帆船再度周遊四海,倉庫裡存放他跟沙赫米托提到過的裝置。
在五月路空盪證的公寓裡,午后時分和薛西福的愛情非常簡單,也沒有結果,只有他們滿布汗水的身軀,和頭兩次那弄髒了床罩上的、必須用肥皂清洗的血跡。那件事結束後,他們各自回家。那絕對不該給予權利,這是娜希瑪一開始就說的話。
娜希瑪緊盯著刮著右邊擋風玻璃的雨刷,橡皮飽受陽光和歲月的侵蝕。她心想:hetubook.com.com得把它換掉。就這樣了。
當薛西福一個接一個轉開丁烷瓶的旋塞時,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同樣的冷笑,那種輕蔑的哼氣聲,是默格的一生中用以驅走厭煩、陰謀、人言是非的方式。
旅館裡,為何有那麼可怕的一夜?娜希瑪不明白。她猜測自己犯了什麼錯。不要犯錯,任何時刻都別讓自己軟弱,否則會很痛苦。別相信自己眼睛所見的。什麼都無法保護你免於錯誤。細想過後,皮特勒角派出所的所長和那位心理醫師要她提防這個男人是對的。
外面的燈光應該是減弱了,因為病房裡愈來愈灰暗。娜希瑪以一種匆促的方式說話,她不願去想像有人走進來的那一刻,那人突然開燈,告訴她說她不能待在那裡,說探病的時間已過,她必須離開。她渴望訴說海洋的事,她想要記得每一天、每一刻、獅子灣的暴風雨塞勒瓦支群島、一整夜海浪碰撞船殼的聲響,以及清晨的太陽在黑而平滑的海面昇起,海面蕩漾樣的微波就像馬的表皮。飛魚躍過船艏。還有那個聖誕夜,被馬尾藻所困,加上徐緩流瀉的非洲音樂,而默格的軀體靠著她,那麼強悍,那麼有力,那麼生氣勃勃。
娜希瑪的聲音非常低,低得連默格都無法聽見,可是它滑進他內心深處,像一首催眠曲,更像是一片嗡嗡響聲,偶爾穿插不完全的語句,「夜裡,星空下,很遠」,迭句、節奏,「瘋狂、lalo、瘋狂」,那是她兒時的話語,她的父親用克里奧爾語,對她說的那些溫柔而簡短的話語,他說到一些島嶼,那棟總有一天他們都會一同前往的房子,而娜希瑪從未像現在如此接近抵達那裡。
莎拉只登上艾紮這麼一次,也許她想親眼目睹大船的敗壞,確定什麼都無法使它再度浮上海面。
大船緩緩地漂流,側面緊跟著黑色的捕鯨船。薛西福的心跳有些過於急促,他知道自己該做的事。當沙赫米托告訴他自己的決定時,他並不驚訝。事實上,決定一切的人是娜希瑪,以她的方式,什麼也沒說,僅用她的想像、她的眼光就夠了。
娜迪亞沒反對,沒試圖挽留。對娜希瑪而言,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對一切她所認識的,對她的童年生活,對那個被祖母握著手乖乖地走在一旁的小女孩告別,向那個等著進入家庭和樂氣氛中的小未婚妻說再見。抹去她在海上旅行的瘋狂之舉,就像抹卻一個無法消除的記憶。
所有參觀過艾紮的人,席瑪公司的代理人、銀行家、代書、所有那些暗自等待慶祝這頭大隼折翼時機的蛀蟲,所有那些無能的,和那些藉機牟利的人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留意到一打一點八公斤重的丁烷瓶就在吃水線下,緊沿著船肋一字排開,離燃料油箱不遠。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纏繞的電線,也沒注意以鱷魚嘴鉗把打火機固定在其中一筒的噴嘴上。薛西福能輕易想像這個老海盗正耐心地拼裝炸彈的模樣,關在艙底,讓人以為他在工作,冬天的雨點咚咚地敲打在甲板上,從舷窗腐蝕的接合處滲入。
「……水rouze,波浪晃,帶走,lalo小孩,yich小孩,信風,馬尾藻……」彷彿那些字眼沒有意義,隨著水波蕩漾,隨著夢境搖晃。
沒有人來幫她。可是,或許是莎麗塔使她得以脫身。僅僅是和她在碼頭上交會的眼神,在她逃避的那一刻。僅僅是她在默格保留的照片上的形象,一張微微頷首的臉龐,照相館裡的光影凸顯了高額骨,略顯強硬的下巴,濃密而黑的眉毛下是炯炯的目光,男人般的眉毛,娜希瑪心想。那個茨岡女孩,留著默格的血液,也是某一天為了躲避債主,從蘭布拉斯一直跑到法國當賭棍的祖父的後代。
他一邊在甲板上倒退著走,一邊小心翼翼地鬆開電纜,一直走到碰到欄杆為止。一切都進展得很快,然而白天來得更快。路燈閃著光,突顯出彎曲與筆直的沿岸公路。海鷗趕在太陽升起前從西邊滑向東邊。炎熱的日光已經開始照亮停泊場外海處的艾紮,即使沒有桅桿,它還是顯露難以置信的美、難以置信的優雅,儼然是這混亂的景觀中唯一完美的事物。
「接下來一切都會很好,船長,會很好的,沒有人會搶走你的船,沙赫米托先生不會允許別人那麼做,他說那就像是人家不讓你呼吸,就像人家要切斷你的翅膀,阻止你活下去一樣,他不會讓任何人靠近你的船的,我向你保證。你將可以重新出發,你會自由的,https://m.hetubook.com•com船長,你待在這裡太久了,在這裡,你是個囚犯,人們把你囚禁在這裡,但是,現在,你將可以重新出發,你會自由的,你的船也將是自由的,它會帶你離開,去向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
「而我,我將會和安得里亞姆納叔叔待在船頭,由你掌著舵,而艾紮從小島間的航道進入,而我,我將引導你,我會觀察海水的顏色和漩渦,向你示意該往左,或往右,而船隻將沿著廣大的海灘前行,還有被風吹彎了腰的椰子樹,和當地人擁有的小白屋,而且海鷗來了,鯊魚也會來,牠們在船行後的水痕中泅游。
娜希瑪曾夢想過這樣的相遇,夢想過這樣的第一步。她好想遇到的應該是年輕的他,是這個脫身的人,成功地完成她不敢做的事情。這是在她出生很久以前,世界應該如此的不同,好此兩百年前。航海的大船開出熱內亞特里雅斯特、巴塞隆納的港口,駛向南美洲或者紐約,滿載著移民,而他,默格,是其中之一,立在大客輪的次層甲板上,一個瘦小夥子,套上窄小的衣服,外加一件有塾肩的舊雨衣,夾著一支帶菸嘴的香菸,去尋找他的幸運之星。一個混混,毫無疑問地,為了成功要不擇手段,忍受那位老姨媽熱辣辣的目光,並加以利用,加以嘲弄,承諾抵達大海另一邊之後的約會,而他,知道自己不會赴約。他也是個詩人,把時間用在渴望與夢想,如同永恆的戀愛者。然而,他卻根本沒有能力去愛,拋下妻子和年幼的女兒,為了闖天下。
走廊裡人來人往,下班和輪班的護士正在交接,還有遲來探病的家屬。偶爾有人會朝房裡看一眼,見到娜希瑪的側影後,說了一聲:「喔!對不起!」大概人家誤以為她是家屬,誤認是默格的女兒。娜希瑪並非有意,卻穿了一身和莎麗塔一模一樣的衣著,牛仔褲、白毛衣和細帶涼鞋,如同那張掛在艾紮休息室裡的照片。
也許吧,再過不久,大家會知道是什麼煙消雲散了,那個與默格同在的世界、形象、流言蜚語和傳奇。他犯的罪也一樣,後來被人發現的女孩,脖子折斷了,躺在麥德林旅館中庭的地上。而此時此刻,病房裡只有一片寂靜。灰色的牆,狹窄的床,護士的鞋跟在走道迴響,門的開闔聲,吱吱嘎嘎地喘不過氣來似的,福馬林的氣味、廚房的氣味,空間萎縮成這間小室。
有一會兒,大船動也不動,一些煙從某個破洞冒出來,就在垂懸水面上的船尾處,像教堂建築突出的部分。接著,娜希瑪聽到第二次爆炸聲,這次在空中,而在同一刻,她看到吞噬半邊船身的長火焰。她想到今晚將滿布天空的煙火。
娜迪亞的身子單薄而嬌小,可是她的手卻如此有力,而娜希瑪不再抵抗,坐上白色的舊車,她只聽到非常溫柔的聲音反覆說著:「我的寶寶,我的lalo小孩,我的yich小孩。」
肝西福挺喜歡這個時刻。他們看到海豚在停泊場中繞圈旋轉時,就是這個時候,娜希瑪那麼地驚嘆,她緊緊地握著薛西福的手。那一群海豚轉了好幾圈,喜悦地從明鏡般的水面跳躍而出,接著牠們聽到了呼喚的聲音。幾聲非常溫柔、急促的叫喊。然後海豚朝外海歸去,而就在這一刻,城市的喧囂聲開始了。
他所在的地方,在那間沒有窗戶、狹窄的灰色房間裡,默格絕不會聽不見的。那是為他所發出的聲響。那是他臨走前必須聽到的最後聲響。艾紮在海裡倒栽,迅速下沉,有那麼一瞬間,它細長的船艏朝向天空,舷外支架挺在末端,就像一頭即將躍身而起的動物。可是它繼續往後退,往下崩塌,潛進了兩百公尺深的海底。
「你聽到了,船長,你聽到我說話,是嗎?我知道你聽得到我說的話。你將可以離開了,帶著我上你的船,我可以為你效勞,現在我很清楚操作了,張帆、鬆帆,我將再度成為你的船員,就算你不能像過去一樣全都自己做,你對我下命令吧,我會把一切都做好的,我會捲起風帆,我會掌舵,你告訴我要到哪裡去。而且,我也可以為你做飯,船長,我上過烹飪課,你知道嗎?我可以照顧你,我沒有繼續護士的學業,可是我知道如何照料你,我很能幫助你的,比起在這裡當囚犯,你會好多了,你將在你的船上,你將自由自在,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去,到帕爾瑪,然後我們駛向大西洋。要是有人問你我是誰,我就和-圖-書叫做娜希瑪.默格,那會是我的新姓名,你說好嗎?」
海面和天空都光滑如鏡。白晝將盡時,一大群海鷗排著鬆鬆垮垮的隊伍,緩緩橫過港灣,飛向亞斯.馬當的大型垃圾堆場過夜。那是娜希瑪最喜歡的時刻,每次回到自由市,會在泊船的錨地前駐足一會兒。似乎一切都懸置起來,等待決定時刻。
歷經那麼多變故的幾個月,漫長得永無止盡。娜希瑪感到自己彷彿經歷另一場人生。她成了另一個人。她沒忘記默格,然而,如今想到他時,她已不再感到憤怒或鄙視,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觸動她的心。他走出了她的生命,就這麼簡單。
夜幕幾乎降下。娜希瑪離開空著的那張床,鑽進窄小的床靠著默格,她的手臂橫越他瘦削的身子,手緊緊抓住床墊以免跌下床,好像他們兩人身在被洶湧的海面所承載的臥鋪上。她靠緊他,想把自己身體的溫暖給他,讓她的熱氣進到他冰冷的身軀,好讓他能活過這才剛開始的夜晚,能夠撐到清晨。她把頭靠在他的頭邊上,她窄小的上身貼著他的上身,透過漿過的床單,她感到他的後腰僵硬,枯瘦的大腿膝蓋突出,她的手臂、手指和他那乾鷹得一如細樹枝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九月初,離開薛西福時,她甚至無需找出不說何時能再見的方式。娜希瑪登上馬賽的火車,而薛西福一直站在月台上,直到最後一節車廂在轉彎處消失。聽說薛西福後來病了,無精打采的,就像舊時的女孩一樣。從娜迪亞那裡,他取得大學城的電話,偶爾他打電話來抱怨幾聲。穿過走道,娜希瑪聽見傳來鈴鐺響聲,她知道是找她的,她盡量避免回答。該是輪到她學習殘忍的時候了。
娜希瑪的話語滑過蒼老男人睡夢中的臉龐,猶如水滑過十分古老的岩石。娜希瑪說著話,同時看著自己的話語流瀉,她望著那微弱的光,一直在微張的眼皮間閃爍,她覺得自己的話語從這微光中進入,一直滑到了他腦袋的中心,蛻變成畫面、雲朵。
沙赫米托以撓鉤鉤住了一個護舷材,藉此讓捕鯨船儘可能和大船保持最近的距離,他們開始慢慢地飄向外海。不需要言語,薛西福心裡很清楚該做的事。
只有艾爾邦還會帶蜜糖一同前來,但卻不是朋友間的探訪,而是為了確定默格不會東山再起。後來,一切都在義大利某個海灘發生的船難鬧劇中告終。
艾紮擺脫了繫泊的纜繩,輕輕地離開了碼頭。它搖搖擺擺地順著小艇的航跡滑行,如此優雅,任誰也無法相信它身上繫著一條纜繩。沙赫米托坐在船側,手裡握著節流桿,而薛西福宁立在船艙。那就像是大船推動著它前面的捕鯨船一樣。
海港出口的水色濃黑,深不可測。那裡存在一些神秘的洞,湧出冷泉的落水洞。偶爾人們會碰上自我陶醉地翻來轉去的翻車魚。有那麼一刻,一群灰色的海豚緊貼著艾紮的船艏經過,毫不在乎捕鯨船捲起的渦流。牠們的身軀沿著水面滑過,極為敏捷迅速,隨後離開直往外海游去,薛西福心想挪希瑪應當會希望看到這一幕。
為了不墜落,娜希瑪離開了。如果她不是過去的她,不是那個硬心腸的女人的女兒,那個女人,無法再照顧自己的狗時就決定殺了狗,總是面無表情,執拗地守著孤獨;如果娜希瑪沒從她母親那裡接受這痛苦的一課,她會迷失的。她只會是一具人形軀殼,飛跌在麥德林某家旅館逐鹿的石板地上。
那天晚上,娜希瑪悄悄走進病房。在這家美國醫院的大廳裡,詢問台後坐著一個又胖又黑的太太。娜希瑪報上她母親的姓名以便進入病房,這名字還是第一次派上用場。醫院的員工在登記簿上查找了一會兒。「是『茂』還是『默』?」她甚至不知誰是璜.默格。員工向她指了一個名字怪異的部門,類似機械工作室、休克解除中心。一間牆漆成灰色,根本望不見大海的小病房。
現在,必須快速結束一切。薛西福滑降到捕鯨船上,雙手顫抖著,無法把電線拉往電瓶。沙赫米托一語不發,轉開馬達,以撓鉤的另一端把大船的船身推開。是他取過電線,把鉗子插|進電瓶的端子。
於是,挪希瑪跟他說話,輕柔細語地。她對他談起他唯一真正熱愛的東西,關於艾紮,她說起這艘船,就像它第一次在她面前出現一樣,對她而言,那是永恆不變的,它為了她從大海的彼岸而來,向太陽展開它巨大的天鵝羽翼,雄偉莊嚴地駛進和_圖_書停泊場。像她待過的那樣,在夜裡,當她手中握著舵輪時,感覺到碩長的船身在每道波浪捲過時的震動。
這都是薛西福說的,他也是從約瑟夫.沙赫米托那裡聽來的。這個老木匠似乎受到很深的刺|激,好像發生的事都是他的錯。娜希瑪從未想像過沙赫米托能愛一個像默格這樣的人。當薛西福說起這事時,她不由自主地生氣起來,她心想:又一個受害者,又一個任這個自私自利、虛榮的混帳欺騙的犧牲品。
娜希瑪很想跟莎麗塔說說話、握握手,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莎麗塔待在計程車裡,不容許他人侵犯。或許,透過玻璃窗,她的眼神曾與娜希瑪的目光相對,卻不知那眼神的含意,如同一聲永遠聽不見的呼喚。
《旋風》失敗後,默格夢想著《伊甸園》的拍攝,最後那段時間裡,他像個酋長,盤腿坐在帳篷裡接待來客。安得里亞姆納就在這一扇鎖上的門前站崗,神態凶猛得像個印度士兵,而默格為了讓那些前來求個小角色的應徵者叫出焦慮的聲音,把活蹦亂跳的白老鼠扔給他那條慵懶臥在莖上的蟒蛇。
從城市的高處,娜希瑪望著艾紮的側影。她是如此久久地望著,而船影彷彿就在她的視網膜深處燃燒起來。海面光滑如鏡,泛著金屬光澤。有一陣刺耳的轟隆聲,馬達悶熄似地,接著一陣閃光竄起,瞬而熄滅,而爆炸的聲響許久許久之後才傳到陸地,一個滯悶的、隱密的聲響,像是來自深淵。
一九九九年二月,寫於阿布克齊
可是,廢置了多年以後,船隻已不如以往。海水、雨水、陽光曝晒都侵蝕了木製部位,使金屬部位布滿細小斑點。巨大的船殼變成銅綠色,類似某頭被打到岸邊沙灘的海底哺乳動物的骨骸,有種死亡、受人遺忘的氣息,被世界盡頭的大海所拋棄。
沙赫米托把馬達關了,讓水流來牽引船隻。徐緩地、莊嚴地,大船往他們靠近。船艏依然壯麗、尖挺,豎著的舷外支架像一條巨大獨角鯨的吻突,而這艘卸下桅桿、靜寂的大船在黎明之中滑向他們的畫面,使他們不禁打起寒顫。
娜希瑪的目光尋找約瑟夫.沙赫米托的黑色捕鯨船。現在,她僅想著薛西福,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裡,離開這裡,不再回頭。她甚至不再瞧外海一眼,總之,大海再度變得更平滑也更平靜,就像皮膚覆蓋了一切。
娜希瑪沒做功課,反而鎮日待在葛努里葉的埃克斯文學院,翻閱書報檔案閱覽室裡十年前的報紙。那是一種安靜、孤獨的清帳行為。一年又一年,璜.默格的事業、他的情婦、他和莎拉的婚姻、莎麗塔的誕生、艾紮船上的宴會,一直到麥德林,那樁藉助丹斯格神父,以不予起訴告終的案件數百萬美元買到受害家屬的沉默。
畢竟她們的年齡相仿。娜希瑪幻想過,她們原本可以成為朋友的,父母忙碌時,她會邀請她到某個地方喝茶。莎麗塔應該十八歲了,有個如此相異又如此近似的姊妹應該不錯。在娜希瑪見過的照片上,她長得那麼像她父親,褐髮顏色很深,帶有同樣陰鬱的眼神、同樣的嘴型、同樣的額頭。
到了生命的盡頭,他身在此地,睡在娜希瑪眼前的窄床上,病房緊鄰一條灰暗走廊,小得像鳥巢,沒有和他說話的人,沒有人在他臨死之際握起他的手。
「接著船進港了,而人們前來迎接我們,所有你在那裡認識的人,你記得吧,哈薇妮、莎爾米耶、蓬丹,還有多米提耶,她在路易港為你準備金魚,他們沒忘記你,我也是。有人也還記得我,你知道吧,我的姑媽溫蒂在聖.玫瑰,我從沒見過她,可是我知道當我抵達的時候她會等著我,還有,我爸爸也在,他將結束旅程,他會在那裡接待我;而所有的人都會知道我們渡海張帆抵達,所有的人都會知道我們回來了,現在,經過這許多年後,他們並沒有把我們忘記。」
小艇的馬達停了,薛西福只聽到海水拍擊船殼的聲響,某種陰沉的呼吸聲,似乎來自某個洞穴的深處。天空低而灰濛無雲,只有遮掩山頂的霧氣,阻礙了太陽升起。在遠方,海岸線隱約可見。一些隱在松樹間的別墅,一些無窗房屋的柵欄。天儘管亮了,地面上所有的人卻還在睡夢中。可是薛西福知道娜希瑪沒睡。她在海防巡道的某處,坐在露水沾濕的石塊上等著,她等待這一刻等得那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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