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維托聽見身邊的印第安人高聲談笑。這難熬的一天,還有錢被偷光等事,早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巴維托想起妮娜.想到她面無表情的臉、淡淡的鄙夷神色,特別是她話中隱含的恐懼。他必須回去三源頭,他一定追查到底,弄個明白。
身旁的人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誰。「是朵爾警長,他跟那群走私販其實是一夥的,這裡的一切都歸他管。」
他們喝完咖啡,警察打開牢房放他們出來。戶外陽光強勁,巴維托一時睜不開眼。他跟著隊伍,穿過亞密兹的街道,兩旁的警察持槍戒備。路上,一群黑人小孩跑來跑去,跟著他們的隊伍嘲笑他們,還朝他們扔石塊。
巴維托是在亞密茲小鎮碰見那些走私販子。那時候的亞密兹(現在應該還是沒變)鎮上只有一條街,五十幾間酒吧林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不打烊。大部分的時間裡,多數酒吧空盪盪的,只有酒保貼著櫃台打瞌睡,等待客人上門。但是,也有些夜裡,五十幾間酒吧同時爆滿。客人多半是印第安人,從附近各個河流流域過來販售一船船的香蕉和-圖-書和玉米,然後把幾個月來在田裡辛苦耕種的收穫在幾個小時內喝個精光。
巴維托踏進大廳,有幾個印第安婦女已經在舞曲的召喚下自顧自地在大廳中央跳起舞來,掛在胸前的餐巾還吊在那兒。靠近櫃台之處,坐著幾個印第安人跟黑人,都是搭船來、因為水位太低船擱淺上不去的船員,其中甚至還有兩個是來自森林的古納斯印第安人,短小精悍一身黝黑,刺著大光頭,躲在角落喝酒。
酒、音樂、汗臭如此強烈,巴維托覺得頭昏反胃。他想離開大廳,還來不及走出門口就已經翻腸倒肚地吐起來。他跪在門邊的地板上,大口大口的穢物傾洩而出,灼痛他的嘴。大廳的服務生是個高大的印第安黑人混血兒,把他抬起來粗魯地推進門外的黑夜裡,嘴裡還明念著不堪的字眼:土人,連喝酒也不行!
巴維托在黑夜中沒走幾步,身子一軟就整個人癱
和圖書在屋簷下,倒臥地上,任由黃土沾染全身。沒多久,他模模糊糊感覺到有警察拖他進了警察局,那裡東倒西歪的聚集了警察從路上撿回來的印第安人。翌日清晨,警察準備了一大缸的黑咖啡,印第安人排隊領取,每人一杯。巴維托手伸進褲袋才發現他的錢都被偷了。坐在他身邊的印第安人指指牢房外的那些警察,然後把手指按在唇上。
角落裡的走私販還有老謝林冷眼旁觀,邊抽菸邊輪流仰著脖子大口灌著威士忌,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巴維托已經喝了不少啤酒、康納佐酒,他的喉嚨像著了火似的發燙。每爆出一陣吵罰,或有人咚咚陽點唱機時,那聲音就在他腦裡迴響放大,弄得他頭痛欲裂。走私販子團坐在大廳的最裡面,靠近電風扇的地方。巴維托瞥見謝林也在那裡跟他們一塊喝酒。他走過想看清楚一點。那些全是來自哥倫比亞的黑人,穿和-圖-書著長褲和卡其襯衫,腳上蹬著皮革縫製的厚皮鞋。他們全都帶著武器。巴維托本來還以為他們是軍人。
巴維托跟著他的叔叔和堂兄富羅一道搭船過來,想到中國雜貨鋪買油和一些食品。採買完畢後,他的叔叔和堂兄就離開了,留下巴維托,口袋裡有五十幾塊,這是他在田裡賣勞力換來的。從下午起,他從一間酒吧喝到另一間酒吧。薄暮時分,他踏進最大的那間酒吧,酒吧就坐落在河床上面。整座建築都是木頭搭建的,已經破敗不堪,屋主是一位德裔瑞士籍老先生,名叫謝林。他原本是來這兒淘金的,因為好高驚遠異想天開,逐漸敗光財產,幸好及時轉行賣酒。巴維托一下船就投宿他這兒,而且他還滿喜歡這位老先生,雖然飽受命運的捉弄,但是老先生還是不改風趣本色,並且保持一定的格調。大廳裡客人零零落落,牆壁漆成刺目的綠色,唯一稱得上奢侈品的只剩那台發出飛機引擎般轟隆巨響的電風扇,和一台老舊的投幣式點唱機,來來回回地放著那一百零一首昆比亞舞曲。
巴維托把酒瓶還給謝林,謝林接著把酒瓶和_圖_書傳給身邊的人,酒瓶就這樣繞了桌子一圈。沒有人開口。點唱機不停嘶吼著哥倫比亞的昆比亞舞曲。巴維托坐著看那群印第安婦女跳舞。有些人已經跟黑人黏在一起跳雙人舞。那些黑人笨拙地踏著舞步,腋下還緊緊夾著餐巾。
巴維托走過去,謝林起身,友好地歡迎他,順手遞來一瓶威士忌。巴維托於是過去坐在他們那一桌,還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的旁邊是一個高大的黑人,口中叼著雪茄,盯著他看。
勞動一直持續到傍晚。然後,一聲長長的哨音響徹雲霄。警察一個個全站起來,印第安人停止用彎刀攻擊岩石。一個穿著制服、身材魁梧的黑人,手拿著槍,朝這邊走過來,瞪著他們。粗獷的五官顯示出血液內藏有久遠的印第安血統,雙眼有些斜視,渙散的目光給人一種冰冷瘋狂的寒意。大家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喊一聲。這個大個子突然轉身,警察一窩蜂過來收回彎刀和木棍。
巴維托喜歡這個季節。這是他生平頭一遭有機會品味冬天。住在城裡的時候,馬哈農的一貧民區根本沒有冬天,雨季過去,潮濕窒悶的熱氣接踵而來。太陽和-圖-書將屋頂瓦片炙烤得跟火爐沒兩樣。
秋末冬初,巴維托撞見了走私販。這段期間,河水變得清澈,藍藍的天倒映水面,水位大幅下滑,水位有時低到連河床都浮現,甚至形成小沙洲。船行上不來,船員只能涉水走到紅樹林地帶、河上游靠近源頭的地方。空氣冷冽,陣陣狂風林間呼嘯,墾植的香蕉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他們默默地走著,走到小鎮的邊界,眼前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原野。此時警察發放彎刀和木棒給他們,他們於是開始幹活。太陽毒辣,眼前一片暗。印第安人機械地往前揮動彎刀,割下來的雜草則用木棒往後撥,以半蹲的姿勢往前進,那模樣活像笨拙滑稽的怪島。刀到處是缺口,打到岩石哐啷作響,加上急促的呼吸,形成一種單調的旋律。巴維托用心聆聽這旋律,其他什麼也不想。陽光燒熱他血液中的酒精,燙傷他的皮膚,試煉他的肉體。他們跟岩石一樣頑強,無畏彎刀,堅不可摧。
自由了。大夥兒一屁股坐在自己割下的雜草上,點起幾根菸分享。菸屁股傳到巴維托手上,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後傳給身旁的人。「他是誰?」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