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利.馬拉

「我不曉得。我爸爸不願讓我走。他不想離開這裡。無論如何,我是決心要走,等我攅夠了錢,我要到城裡去,再也不要回來。」
他的聲音隱隱透著怒氣,巴維托覺得心跳逐漸加快。可是他並不怕這些走私販子。他只是希望他們能立刻離開這裡,還河畔一個清靜,讓妮娜能夠繼續來這裡捕魚。他搖著頭重申:「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
巴維托心裡正想著剛剛發現的事,妮娜不是處女。妮娜再度開口:「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走了吧?」她的聲音裡滿是不耐,她根本無法安靜地坐下。她說:「那個時候,喬歐還沒有加入走私販子。他跟我爸爸一起工作。他想要在下游的地方造一間鋸木廠……後來我爸爸發現了我們的關係,他和喬歐大打出手,他想殺死喬歐。於是喬歐跑去跟走私販搞在一起,現在變成他們要我爸爸的命了。」
那天夜裡,巴維托輾轉難眠。他躺在卵石灘上,手握彎刀,面朝油燈,警醒著不漏掉任阿聲響。黎明前,走私販已經起身默默地整裝等待出發。他們打起背包,巴維托跟著他們沿著河岸走。要離開的那一刻,巴維托轉身回顧,搜尋妮娜的身影。他的眼前一片灰濛,空無一人。於是他跟著走私販踏進森林,肩頭背負的重擔壓彎了他的腰。
高個子靠過來,打著巴維托:「你幹嘛要走?」
「那你想什麼時候走呢?」」
「其他人跟著放聲大笑。巴維托停下腳步,與他們相隔幾步的距離,準備隨時落跑。那個高個子的黑人走到他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於是巴維托坐在營火邊跟著大家狼吞虎嚥酒足飯飽。這群黑人彼此用一種很奇特的語言交談,巴維托聽不太懂。飯後,大夥開始抽菸,人手一根美國香菸,嘴裡噴出的菸草香令人渴望。走私販子看見巴維托身上掛著收音機,要求打開收聽,可是電池老早就沒電了。大夥於是躺下,捲在棉被鋪蓋裡睡覺,只有那高個子還兀自盯著通紅的營火,用如歌吟般的特異語調,訴說著。他說他叫喬歐,家鄉在巴西。巴維托靜靜聽著,不發一語,看著營火,時而抽口菸。走私販子把槍放在河邊,巴維托心想,搶了這些槍然後把這些走私犯一個個殺光其實也不難。後來,他也躺在鵝卵石灘上睡覺,只是他沒有鋪蓋,夜寒料峭,冷得他整夜睡不扎實。
這段時間,巴維托的腦海裡只有妮娜。當走私販回到三源頭,等著穿越森林的空檔,巴維托偷偷跑到妮娜家。他躲在茂密的樹葉後面,等她捕魚回來。黃昏時分,裹在濕透棉布長m•hetubook•com•com袍裡的苗條身影出現了,巴維托發覺自己的心跳加速。妮娜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孩。
「要跟我們跑這趟嗎?」喬歐問。「季節剛開始,我們會跑很多地方,賺進大票銀子。」
巴維托很識相,從不發問,也不想知道袋子裡面裝什麼。反正裡面不是手錶,也不會是香菸。有傳言說背包裡裝著一包包的綠色塑膠袋,塑膠袋裡面裝的是白粉,而且朵爾警長是第一個靠白粉發達的人,所以走私販才能在他的管轄地區來去自如。
「為什麼?」
她的聲音彷彿從牙縫中迸出來,她不停地說,臉不時朝河下游張望,好像認真在尋找逃走的路徑:「我一定要走,一定要走。」
巴維托心想完了,她要走了。然而妮娜反而伸手拉他的手,將他拉起來。兩人緊緊相擁,彷彿在跳舞。
「妳父親呢?」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妮娜留在他身邊,彷彿時間已經停止轉動。巴維托在三源頭為妮娜建了一間屋子,圓形的屋子上面蓋著樹葉編織的屋頂。剛開始,妮娜每天晚上還會回她父母家,巴維托跟在後頭,跑到林子裡偷看她帳幔的燈點燃。有一天,妮娜的父親勃然大怒還動手打她,妮娜於是乾脆搬過來與巴維托同住。
打從那晚起,巴維托似乎順理成章等於加入那批走私販子。他跟著他們走到哥倫比亞邊界,靠近「標上記號的樹」的附近,他在這兒打獵打發時間,等他們揹著裝滿的背包回來。然後一起沿著河岸下山,徒步涉水一直走到可以搭船前往巴拿馬的地方。走私販子等船啟航的空檔時間,都往亞密茲河岸的酒吧買醉。現在的巴維托已經可以大大方方光顧謝林的酒吧了。大家都知道他跟走私販有交情,沒有人敢找他麻煩。高個子喬歐甚至還給他酬勞,酬謝他替他們帶路,偶爾還會交代他扛個背袋到船上。
巴維托覺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快,他走到妮娜身邊將妮娜攬入懷中,好緊,好久。他們躺在河邊,裹著被單,以樹葉為床。巴維托覺得自己被無上的幸福包圍,每隔一會兒他就睜開眼睛然後用力抱緊妮娜,確認妮娜真的躺在他身邊,這一切不是在做夢。
每天,巴維托跟妮娜一起潛到水流湍急的潭底,待在水裡的時間愈來愈長。他們逆流而上,水面上漂流的小金砂反射強光,刺痛他們的雙眼,高壓水柱洗刷他們的身軀。流水緊緊包覆他全身,他覺得舒服極了。夜晚,他望著從山上分流出來的三道小急流,就算妮娜不在身邊,回家去看父母時,他仍舊依稀覺得妮娜還在河底,神秘又熟悉的河水裡。河水沖走了他過往的記憶。和-圖-書
「我爸爸說他們都是殺人魔,你怎麼會替他們工作?」
巴維托走過去,手上拿著彎刀,身上揹著收音機。年輕混血兒黝黑的臉龐閃著一雙清澈大眼。
他們快樂得如在天堂,完全忘了潛在的威脅。妮娜每天早上帶著魚又和釣魚線出門捕魚,巴維托陪她一道去。他很喜歡看妮娜縱身躍入潭中,在急流中消失蹤影。妮娜可以長時間閉氣在水底悠游,有時候時間拖得太久,巴維托緊張得好像自己也快要吸不到氣似的,兩眼直愣愣地注視水面,一臉擔憂。妮娜潛進潭水深處,追捕銀白眼睛、通體水藍的大冬穴魚,或鯉魚,甚至直接伸手到水底岩石縫隙揪出鯰魚。妮娜在河邊煮魚,搭配在印第安人的田裡撿拾的芭蕉或芒果。
一天晚上,走私販子已經出發往河下游去了,巴維托一個人留在河邊,妮娜出現了。她來到河畔一如往常,雙腳|交疊蹲著,隨時可以一躍而起。時序入冬,聖誕節將至,夜美得不可思議,繁星如斗,巴維托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夜,寒冷卻明亮。他們談了好久,彷彿時間已經停止,世上除了他們倆沒有別的。
遠離河岸,遙遠的那一頭,是窒悶沉重的死寂,危機四伏。夜裡,當妮娜不在家的時候,巴維托躺在屋裡的木板上,傾聽急流澎湃,以及彷彿來自森林最深處的雨滴窸窣,間或崩蹦出受光線吸引、盲目橫衝直撞的昆蟲飛行嗡嗡。
巴維托下定決心定居森林。現在,對他而言,在森林生活已經是一種必需了,別的地方他根本待不下去。下游沿岸,河水混濁夾雜著泥沙和穢物,那裡的空氣比河水更混濁,胸腔彷彿受到箝制壓迫,他根本無法呼吸,整個人病懨懨的。這所謂的黑人城鎮,無處不彌漫著排泄物的臭氣,時時刻刻提醒他回想起在謝林的酒吧旁度過的那一夜,爛醉如泥的印第安人踉蹌地踐踏他的身子過去,甚至在他身上尿尿,完全沒看到他就躺在地上。還有監牢的味道,淡淡的露酸味和死亡的味道,當然還有警察虎視眈眈之下,彎刀敲擊土地的單調旋律這些,他永遠忘不了。
還沒到絕望的地步,強盜不在這裡,死亡的威脅暫時解除。他聞到身邊這位女子的體香,醉人的香氣,夾雜著淺淺的胡椒辛辣,這是他第一次聞到。
喬歐先拿著槍尖對準巴維托,認出是他之後便大聲招呼:「是那個小土著,愛喝威士忌的那個!」
走私販一直不見回來,巴維托雖然沒有槍,還是得去打獵覓食。他先嘗試設陷阱,但是收穫不大,頂多偶爾捉到刺豚鼠或是鳥。沒有槍在肩上,森林彷彿變得不可侵犯,高深莫測。
巴維托https://m.hetubook.com.com搖搖頭:「不,我不行,我要離開這裡了。」
「聽著,」喬歐說,「這次再跟我們走一趟,你可以賺很多錢,這票跑完了,你就可以離開,你高興上哪兒就去哪兒。」說著把手搭上巴維托的肩膀。「這趟完了,你可以去結婚,跟你的老婆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他看著巴維托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字把這些話說完,好像他早已知道巴維托心裡在想些什麼,只是不願意說破。
巴維托走到妮娜慣常捕魚的河邊,最先映入眼廉的是炊煙,接著是營地,然後才看到走私販一夥人。一群人當中,只見大個子喬歐穿著平常的軍服,揹著槍。還有一個年輕的印第安黑人混血兒,巴維托以前沒見過的。
妮娜說話的時候,巴維托靜靜地望著她,她的臉在深藍色的夜影下只剩模糊的輪廓。她談到她的父親,她父親很討厭走私販,因為生命受到威脅,她父親被迫撤夜持槍戒備。她不停地說:「我要離開這裡,現在就想走。」
「因為我再也無法待在這裡了,我好怕。」
無論如何,和妮娜在一起的日子是美好的。在水潭底,他們睜開眼睛雙雙潛泳。魚蝦見到他們紛紛走避。接著妮娜的手往前伸,前端裝配鐵絲的長魚叉黏住一條急速奔逃的魚,鮮血如雲霧擴散水底,吸引大群魚身透明而嗜血的小魚現身。他們在冰冷的水裡悠游,累了才拖著溼漉漉的身子浮出水面,滲透的長袍緊緊貼住妮娜修長的洞體,曲線畢露。兩人並肩坐在卵石河畔,直到陽光暖暖地穿透肌膚。這段時間是巴維托最喜愛的時刻。在河底長時間游泳後身體疲憊不堪,坐在那裡,幾乎一動也不動,望著光滑如鏡的水在他們眼前流逝。潭面好像一片液態岩石,蜻蜓爭相抖翅、盤旋。
大家都知道這些走私販個個是兇神惡煞,若在森林裡碰見他們,包管只有死路一條,劫掠一空。慘遭他們殺害的受害者多半來自南美的貧窮國家,如阿根廷、烏拉圭、巴西等,男男女女懷抱夢想,爬山涉水來到美國尋找出路。走私販向他們索討過路費,如果他們膽敢反抗,便一槍結束他們的性命,屍體丟了餵禿鷹和螞蟻。巴維托親眼目睹過好幾次走私販私下分贓,有錢、珠寶和手錶。他倒不覺怎樣,完全置身事外,只是隨時小心提防,手上的彎刀一刻也不離身,甚至連睡著的時候也緊緊握著。
走了一陣子之後,他開始走在隊伍前面,引導他們穿過蜿蜒交錯的羊腸小徑。好幾回,他真想把背包一扔,飛奔回三源頭。但是,也許太遲了。他想到要跟妮娜私奔的船,如夢似幻:晨曦中,推進,船緩緩划向河口岸,www.hetubook.com.com兩岸距離逐漸拉寬,河水出海,船直駛入群飛的鵜鵠當中。
他下山回到三源頭,滿懷希望地走到他與妮娜邂逅的河岸。一群黑人走私販子占據了河岸,圍著營火,蹲著吃飯。黃昏時刻,他朝著那群人走過去。其中一個高個子的黑人直挺挺地站著,手上握著槍。過了一會兒,他認出巴維托,立即高聲笑著說:「那不是那天一起喝威士忌的小土著嗎?」
妮娜留下來陪伴他的夜晚,他們一起躺在三源頭小屋的木板上,日光逐漸黯淡,妮娜低沉的聲音所說著她母親告訴她的詭異故事。故事發生在河的源頭,那裡住著一些野人,他們吃生肉,不知道什麼是鹽。故事裡描述的是那條人跡罕至的峽谷,激流從雲霧生成的高從軍山頭奔流落下。「沒有人能進去那裡面,我媽媽說如果人靠近那座山,天空立時變黑,非常的黑,雨開始傾盆潑灑,溪水馬上暴漲,來人便被捲入洪流裡漂走。」那正是巴維托想要去的地方,穿過峽谷直攀山巔。相傳那裡,峽谷的盡頭,有一片高從聲的黑色峭壁,峭壁上畫著一隻巨大的野火雞,五顏六色的羽毛繽紛,據說是魔鬼畫的。不過就算有人真的走到那裡,也會因為天空變得漆黑一片,而誤以為太陽下山了。溪流的水會急速暴漲升高,淹沒山巔。
「因為沒別人要我。」
巴維托想到妮娜。她一定瞧見了走私販紮營的煙火,躲進森林裡她爸媽家了。等他這趟跑完,而這些走私販子回到亞密茲河畔等船啟航的時候,他再回來帶妮娜走。有了這趟賺來的錢,他可以買艘船,帶妮娜兩人一起去大城裡,擺脫這裡所有的一切。
巴維托遷邊聽邊笑著說:「他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又沒有人真的到過那裡。」
喬歐點頭表示失望:「你不能這樣丟下我們,我跟其他人推薦你,還說你是可以信賴的人。我是這樣跟他們說的,對不對?」他轉頭徵求其他人的附和,大夥散坐在岸邊,每個人同聲點頭附議。只有那個混血兒緊閉雙唇不動如山,雙眼定定地丁著巴維托。巴維托不動色,汗溼的彎刀握柄在他的掌心,捏得發疼。他知道他不能逃,如果他作勢要跑將被當場擊斃。河邊一排整齊排列的背包,清一色藍色的尼龍大型背包。
第二天傍晚,他們抵達亞密茲鎮附近,巴維托發現身邊不見其他人的蹤影。於是他把背包故下,等落後的走私販趕上,暮色中,他看見手持長槍的男人逐漸圍攏靠過來。有那麼短短的瞬間,他以為是走私販趕上來了。後來他才發現朵爾警長魁梧的身軀,手上拿著槍。巴維托扔和*圖*書下彎刀,靜靜地束手就擒,眼神轉向那條無人去過的峽谷。
雖然四周漆黑,巴維托仍極力尋找她的雙眼。
「他們會殺死你的。」
妮娜說:「我們到那邊去,離開道路,免得有人經過撞見。」妮娜拖著他順著一條快要乾通的小溪往樹林子裡走。枝葉茂盛的樹蔭為頂,冰涼的泥土為床,他們盡情瘋狂做|愛,良久良久。之後,他們依偎著躺在地上,一直到全身發抖,冷到受不了才起身。妮娜跳進小溪裡梳洗,巴維托回到河畔尋找他的棉布被單,兩人生了火取暖。巴維托一直沒開口,妮娜問:「你在想什麼?」
他們兩人分享一根菸,默默交換著抽,眼神茫然掉入夜色中,四周只剩河水淙淙。巴維托的心狂跳,雙手微微顫抖,他頓時明白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為什麼這一切不能夠持續到永遠呢?隱沒黑幕的河水依舊滔滔不停,不舍晝夜,鵝卵石灘返照點點星光,風穿梭林間,蚊子拂過他們的臉頰,森林裡的生命生生不息延續著。
她彷彿感應到他的存在,筆直地朝他藏身的地方走過來。她的臉是那麼光滑、純淨,古銅般的膚色,一雙大眼藏不住內心的憂慮。他們簡短聊了幾句,特意壓低聲音免得引起她父親的注意。之後她回家煮魚,香味隨著輕煙陣陣撲來。不一會兒,妮娜仍舊用那只上了釉彩的陶盤帶魚給他。
長久以來,巴維托無時不渴望這個時刻的來臨,現在如願以償,卻怯懦不敢上前。他想到妮娜之前跟印第安人說話的模樣,聲音裡明顯的不屑,而那些印第安年輕人一個個頭也不敢指,更遑論回話。他伸手想拿香菸,妮娜早把菸屁股遠遠丟到鵝卵石灘上,結果巴維托抓到了妮娜的手指放進嘴裡。接著他的雙手沿著手臂往上游移,先握住肩膀,然後順著肩胛骨往下滑,現在妮娜整個人都躺在他的懷裡。他低下頭搜尋她的唇。妮娜人往後仰順勢拉直身子,一雙長腿瞪直。
巴維托想對她說兩人一起走吧,但是喉嚨乾的說不出話來。
於是,他搬離艾維拉的住處,隨身只帶了一隻彎刀以及胸前那台收音機,隻身往河川上游的水源處去,找到比三源頭更深更蠻荒之處。在這裡,他過著原始人般的生活,以野巴蕉、樹根和溪裡捕獲的蝦子為食。一天,他來到一處狹窄的山谷隘口,一片無垠的山牆由此往上延伸,籠罩雲霧之中,據說魔鬼在那山巔崖壁上畫了一隻巨大的野火雞,禁止生人入內。溪水湍急,水聲如雷鳴灌耳,暴風雨席捲遠遠的山頭。巴維托待在這裡,一待就是好幾天,他怔怔望著山谷的入口,不敢貿然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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