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利.馬拉

好幾個小時這樣過去了,雨不斷地下,阻斷他的視線,他仍舊不放棄,沿著河岸四處搜尋,一直走到摩根家底下的湍流處。夜漆黑一片,只有閃電不時點亮周遭。彷彿全世界的男男女攻都消失了,世界末日即將降臨。
巴維托趕返三源頭,他最後的救贖之地。他腦裡想著窈窕修長、暗如魅影的妮娜臨河顧盼的模樣,那身影恍如水邊捕食的水鳥。他們倆將在那裡,森林的空地,造一間木屋世間一切險惡。再沒有人能傷害他們。
巴維托取出彎刀,無聲無息地跳進走私販中間,安靜地砍,一張張臉、一副副喉嚨還有肚子,無人倖免。空地血流成河,溪水在月色的照耀下變得烏黑。巴維托一刀一個,割下每個走私販的一根手指頭,然後用藤條把手指頭串起來,就像妮娜之前把捕來的魚串成一串。
巴維托以前從來沒見過死人,這是第一次。他蹲伏著瑟縮在屋子地板底下,動也不動地望著那兩具躺在爛泥上的屍體,光線愈來愈暗,屍體的輪廓逐漸模糊。雨水淅歷,規律單調地打著屋頂,匯集流瀉而下。遠處山巔水源處暴風雨雷電不斷。巴維托靜靜聽著。
更往上,白雲斜躺樹梢,那裡是一大片岩石平灘,四周聳立赭紅岩石峭壁,高聳入雲,看不見盡頭。這就是溪谷的源頭了。小hetubook.com.com股小股的湍急水柱從層層交疊的樹林裡湧出,洩入墨黑的大水潭裡。岩石平灘的上空,彷彿潑墨渲染,滂沱的大雨已經占盡優勢,強壓樹梢低頭,波波洪水掩蓋了樹林。巴維托快速爬上懸崖,大雨開始敲打他全身,他在崖壁上發現了一個凹洞,上方突出的岩石遮掩入口看起來更像是洞窟。
半夜起,巴維托的腳步沒有停過,也沒有回頭張望。他知道自己已經擺脫警察的追捕了。奇朵爾警長太高太壯穿不過濃密的林木。他們八成會開汽艇追趕,但是目前的水位非常低,他們至少要兩、三天才能抵達急流附近,那時候巴維托早已經回到三源頭,帶著妮娜,和她的父母一起到森林避難,跟未開化的部落一樣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等風聲過了之後,再潛進大西洋沿岸的阿甘狄搭船到哥倫比亞境內,去杜波,甚至乾脆到塔赫納(Carthagene),隱姓埋名重新開始。
巴維托筋疲力竭地靠著樹幹坐下,他的面前就是妮娜消失的水潭。他望著滾滾河水席捲泥土、枝葉,發出馬達似的轟隆聲響,一路奔流而下。
他慢慢地倒退走出屋子底下。恐懼、混亂彷彿迎面給了他一拳,將他擊垮。他扯開濕透緊貼肌膚的衣服,全身赤|裸地接受冰冷雨水的洗禮,然後繞著房子跑,最後朝河邊和*圖*書狂奔,一邊大聲呼喊妮娜的名字。
不久,喬歐站起來,想在睡覺前尿尿。他走到一叢灌木前。巴維托偷偷溜到他身邊。他看著眼前的大個子,雙腿張開站著,他甚至還聞得到尿液酸酸的味道。巴維托加把勁緊捏手上尖尖的石塊,使勁一敲,石塊插|進大個子的前額,兩眼正中央。喬歐的身體晃了兩下,雙手忙著壓緊傷口止血,然後砰一聲往後摔倒。
率先映入眼廉的是狗的屍體,躺在樓梯下,幾乎可說是身首異處。他穿過屋子底下的木橋,腳整個沒入爛泥巴裡。他在那堆遠遠看過去像是破布的東西移動,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妮娜的父母。他們被殺後,殺人犯一腳將他們踢下屋子,他們就一直躺在那裡。印第安老婦人的長髮蓋住了大半張臉和乾瘦的胸部,看不出致命的傷口在哪裡。至於那個黑人渾身是彎刀砍的刀傷,傷口密密麻麻,軀幹四周的血液凝固形成大片墨黑血跡,隨著雨水滲入爛泥中。他的肌膚呈現詭譎的色澤,灰灰的,不像真的。
不知怎麼地,他竟然掉了之前妮娜急欲擺脫殺人魔時逃亡的小路。他跑到河岸邊,停下腳步。雨繼續敲打大地,雨水像是一盆盆潑灑下來似的,山上不時出現閃電,強烈的光焰將天空畫成斑馬線圖案,道道白光彷彿從樹林裡爆裂出來,穿雲入霧。
他走進峽谷,山嶺上,烏雲遮住最hetubook.com.com高的峰頂,打著轟轟雨雷。溪水來得急,岩石一塊接著一塊滅頂,彷彿一級級的階梯。接著,氣溫驟降,寒風在山谷盤旋。
他背倚著樹幹架起來的灰黑牆面,直覺地感受到屋內流竄某種殺戮、威脅的氣息,心底冒起一股拔腳逃離這裡的慾望。但是他極力勉強自己,堅定腳步向前,瞪大眼睛搜索空空的房子。
三條小溪水位暴漲,潭水滿溢,席捲黃泥和暴雨折斷的樹枝。巴維托沿著河岸,淨大眼暗搜尋,依舊沒有斬獲。有幾次,他停下腳步,心湖澎湃激動,他以為他看見了妮娜,就在河邊上。要不然就是閃電將他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樹林間,巴維托張開雙臂,大聲呼喊著跑過去,才發現是一場空。
薄暮時分,他終於看到連綿的山丘,以及建構在河水上方的摩根家。山頂水源處的天空漆黑一片,閃電連續飛舞,豆大的雨點狂打葉片。巴維托加速前行。他跑著奔上山丘,繞個大圈避開美國佬的房子。狂風陣陣。突然,妮娜父親的房子出現在眼前。他確信走到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了,於是大膽地沿著河邊,取道走私販的路線直奔上前。
破曉前,雨勢終於稍歇,巴維托蜷曲著身子躲在樹下睡覺,冷得發抖。等他醒來,他望著河面。原本偌大的河岸已經完全消失,溶進血紅色的河水之中。太陽終於露臉,陽光投射水面,波光https://m.hetubook.com.com瀲灩。藍藍晴空萬里無雲,顯得特別澄明。
巴維托翻開走私販的背包尋找食物、餅乾和燕麥。就在那個混血兒旁邊,找到了他離開前留給妮娜的收音機。他把收音機放進背袋裡,然後把耳機塞進耳朵裡。
巴維托大汗淋漓,心跳急速,但並不害怕。現在的他無懼死神降臨。狂風驟雨取代收音機播放的音樂灌滿他的耳朵。恐懼早已離棄他,放任大片空虛占據軀殼。現在,他的軀體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和恨意。因此,他繼續不斷地踩著大步,絲毫沒有減緩之勢,急急往山頂水源處邁進。
突然,暴風雨發威,魔幻般駭人。閃電劈過山頂,劃破漆黑的天空,激起流水波濤,眼的光劍穿刺密不透風的水幕。雨水從山坡森林大股湧出,每一面崖壁都是滔滔湧泉。水潭瞬間爆滿,泥漿似的潭水淹上岸,灌滿巴維托剛剛經過的溪谷。巴維托蜷縮著躲在簡陋的避難所,望著外面電光閃閃,聽著洪水洶湧。可是他已經沒什麼好怕了。他人安全地躲在雨水的勢力範圍之外,閃電雷鳴也無法傷害他。他怔怔地看著周遭,他已經來到傳說中野火雞的國度,牠的身體跟現在的天幕一般黑,頭頂的雞冠如閃電火焰冲天,彷彿在山巔天際隨著鼓聲般的雷鳴節奏翩翩舞出動人的孔雀舞。
巴維托快步前進,顯現對森林瞭若指掌的印第安人特質。他雙足赤|裸,脫下襯衫綁在腰上,免https://m.hetubook.com.com得被樹枝割破。陽光在樹梢跳躍,潮濕的泥土冒出蒸氣飄向天際。巴維托不敢明目張膽地沿著河岸走,怕被人發現。偶爾,他會靠近河水蜿蜒迂迴之處傾聽流水滔滔,然後再次躲入杳無人蹤的森林裡。
巴維托沿著激流朝山上走,手裡緊握彎刀,肩上揹著收音機,耳朵塞著耳機。他在森林裡漫無目的地走,已經走了好幾天,除了收音機播放的節目外,其他什麼都聽不見。烈日焦烤他的臉龐,定定的眼神散發特異的光芒,令人不禁聯想到那個印第安黑人混血兒垂死時的目光。
然而當他走近屋子時,屋內靜悄悄的,讓他頓時提高警覺。他停下腳步觀察情勢。傾盆大雨在他眼前形成昏幽的雨幕,滔滔往河道奔洩。河水源頭處雷鳴轟轟,震撼大地。雨水在巴維托的臉上匯集成流,鑽入他的嘴,流經他全身。他緩緩向前,五臟糾結,因為妮娜的家是空的。
現在,他置身一片狹隘的溪谷裡,腳下絲毫不見停緩。收音機播放的音樂敲打耳膜,充斥整片森林,甚至直逼陽光燦爛的天空。他上身赤|裸,胸前手指串成的鍊子隨著腳步節奏晃動,跟死魚沒兩樣,在烈日的炙烤之下,早已變成一節節木頭似的暗沉。
巴維托離開三源頭之後,又走了兩天兩夜,終於發現了走私販的氣味。他悄悄穿過茂密枝葉靠近。那批黑人圍坐在一塊林間空地上,旁邊一條小溪潺潺。巴維托動也不動的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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