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邁開大步,巴維托尾隨在後。警長四平八穩地踢著正步,好像參加遊行。就這樣一前一後,兩人來到河邊,鄰近是一片柳橙園。警長招手示意他進入柳橙園。果樹交織的阡陌小徑上不見人蹤,只聽見遠遠傳來囚犯彎刀敲擊土地的微弱聲鄉書。偶爾水面滑過一艘船,馬達轟隆震天價總督。他們走進柳橙園深處,米爾警長指著一棵柳橙樹,以命令的口吻說:「爬上去摘柳橙,然後丟下來。」
巴維托爬到樹頂,燦爛的陽光溫暖地催促果實成熟。站在最高的枝幹上,他可以眺望營區的建築、醫院,還有向懷著身子賣力割草的印第安人。泥黃混濁的遼闊河面上,船隻輕巧穿梭。警長在柳橙樹底下來回踱步,嘴裡叼著雪茄,巴維托則忙著採柳橙然後往下扔。等柳橙摘光後,巴維托爬下樹。警長背對著他,巴維托清楚地看到汗水濕透的制服襯衫貼著他壯碩的背。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不動。眼睛幾乎眨也沒眨地盯著這片燈火照耀下的蚊帳,過了好久她才閉上眼睛。她已經好久沒閩眼了。每到晚上,恐懼從森林的四個角落飆出,像一股遭到詛咒的寒風,充斥整間屋子,滲透河水,盤旋包圍整個世界。於是她等著,等待月亮升起,高懸樹枝頂端。她掀開蚊帳的一角,吹滅燈火,飛蟲重獲自由。她還想起她那沒有緣分、其實自己也不想要的寶寶。現在的她,赤|裸著前胸俯臥而眠,呼出來的氣形成輕柔暖熱的霧團噴上她的臉,她和*圖*書輕輕打個哆嗪。如果活下來,小女孩應該三歲多了,也許更大,應該會有一張遺傳自她的圓臉,以及烏黑的頭髮。她想起親手扼殺寶寶的那個夜晚,她雙手輪拳使勁捷打自己的肚子。寶寶一出生就死了,她也差一點難產跟著離開這人間。
從那天夜裡,她再也無法闔眼。她盯著蚊帳上頭搖曳不定的燈火。巴維托來這裡過夜時,她還勉強可以睡上幾個鐘頭,雖然睡起來後她總是一身冷汗淋漓、疲累不堪。
夜裡災難降臨。艾維拉被森林團團包圍,她彷彿卡在裂縫深處動彈不得。男人都不見了,一個都沒了。看不見的生物跑出來,有些吱嘎,有些咆哮,有些在木板的草上爬行。成千上萬的金色蟑螂在屋裡聚集,織就一條萬頭鑽動的活動地毯;蚊子、夜蛾則分別創作出一幅幅面具。
妮娜的父親忽地轉頭,搜尋妻女的目光。他大叫:「你們快逃,快!」看她們倆毫無反應,他整個人轉過來,張開雙手大叫:「快走!快走!」
只聽到一聲尖叫,妮娜的母親把妮娜推下屋,自己也跟著跳下來。然後,妮娜開始沒命的跑,腦筋一片空白。她的身後傳來恐怖的聲音,好像有人在砍樹枝,更像有人拿斧頭朝已經倒下的樹幹猛砍。接下來,周遭是一片令人膽寒的死寂,比先前的景況更令人驚駭的是,後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那些人來追她了。
她走出森林朝河邊狂奔,腳尖呼嘯飛過被雨水打濕的鵝卵石。一陣旋www.hetubook.com.com風似地,妮娜飛奔到光滑如墨的大水塘前,她已經打算好,破開水面鑽進水塘的最深處,任急流將她帶走。水面遼闊絕美,平滑如鏡。她輕輕一躍,幾乎不見浪花翻捲,槍聲此起彼落,襯托雷電轟轟。
警長一直沒有轉身,忽然間,他說話了,語氣極為焦躁聲調奇特的飆高:「快走!快逃命!」
此時,米爾警長朝巴維托走過來。寬大的臉龐、赭紅色的皮膚,閃耀著汗水,眼睛望著別處,卻對著巴維托說:「你過來,那邊有別的任務給你。」
警察打開狹窄的牢籠,印第安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來,戶外陽光直射,眼睛不由自主谜成一線。相較於以鋼板搭建、被陽光晒成烤箱似的監牢,外面的空氣竟讓巴維托覺得冷。長長的囚犯隊伍開始出發穿過小鎮,隊伍兩旁警察荷槍實彈。跟上次一樣,黑人小孩跟著隊伍跑鬧,嘲笑他們,還朝他們扔石塊。巴維托望著這群囚犯,就這樣盯著他們看了好幾個小時。這批囚犯還是平常的印第安醉鬼,都是警察從酒吧門前撿回來的。
巴維托到達勞動服務的場地時,心又開始七上八下,因為警察發彎刀的時候獨獨漏了他。現在,他對周遭的情勢開始提高警戒。囚犯們開始勞動,半蹲的身子隱沒雜草叢中,規律地砍著前方的雜草。警察躲在樹蔭底下沒有任何動靜。四周除了刀刃撞擊土地的單調旋律外,一片死寂,安靜得令人提心吊膽。
巴維托注意到他槍
和圖書套裡面的槍不見了,霎時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將至,就在此處,這座柳橙園就是他的葬身之地。警長帶他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殺他,所以他的聲音才變得怪怪的,焦躁不安。他的心跳加速,心臟簡直快要從嘴裡跳出來了,頭一陣暈眩,巴維托沒有選擇逃跑,反而奮力衝撞大塊頭警長的雙腿,警長重重的往後摔倒。若是好整以暇地站著,警長的槍法絕對能百發百中。但是,倒在地上,就另當別論了。
她想:「如果巴維托現在來,我就可以閉上眼睛,可以睡個覺。」不過,有人說現在他跟走私販混在一起,協助走私毒品到船上。還有人說他搞上了那個住在河上游的黑人女孩,那女孩是走私販的老婆,是個妖女,肯定對巴維托施了法術,迷惑他,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所以他才沒辦法回來找她,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三源頭,雨開始落下,這裡雨勢更強、更冰冷。山巔上,溪谷源頭處,雷聲閃電陣陣。狂風驟起,捲起雨絲,帳幔吹得船帆似的鼓脹。雨中的森林變得寂靜。只剩癩蛤蟆鳴叫迴盪,如笛音泣訴。
妮娜耳裡聽著,心裡想著她母親說過的話:「癩蛤蟆是不祥之物。」後來她朦朦地又睡著了。一陣彎刀敲擊聲驚醒她。她溜出帳幔外,藉著閃電的光束,她看見樓梯底下有人。腦海很快浮現一個念頭:「狗呢?」
巴維托在亞密茲的邊境處被警察逮捕之後就被送到這裡來,他真的累極了,竟一覺睡好了幾個鐘頭,www.hetubook.com•com直到清晨才醒。醒來時發現四周全是醉鬼的嘔吐穢物。也許他會被轉到另一座監獄,甚至被送到果巴島上。不過後來警察叫他跟其他的囚犯一起排隊,勞動服務,割除營地周圍的雜草,他才放下懸著的心。朵爾警長既然跟走私販有交情,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會放了他,跟其他的囚犯一樣。
眼神專注堅定的混血兒在林間跳躍前進,沉重的呼吸伴隨著某種馬達聲音飄蕩林木之間。妮娜跑得很快。她往森林茂密處躲避,本能地選擇偏僻小徑、穿越荊棘叢,藉以擺脫對手的追逐。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快要跳不動了。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在森林裡追捕一頭鹿,牠縱身一跳衝進河裡。就在水裡,她父親追到了那隻鹿,筋疲力竭的鹿奮不顧身想逆流而上,絲毫不知這麼做只是在加速牠的死亡。然而,妮娜知道那裡是她唯一的機會。沒有人能夠在水底追上她。
巴維托拚命地跑,繞著柳橙樹蜿蜒前奔。身後一聲槍響劃破寧靜。巴維托縱身飛躍,跳出果園的圍籬。森林出現他的眼前。他毫不猶豫地鑽進濃密的林子裡,彎著腰一個勁往前跑一什麼都沒想,一心一意往前衝,好像他在追捕前面奔逃的鹿似地。太陽下山,他終於停正奔跑。巴維托上氣不接下氣,全身虛脫。他挑了林子裡一棵大樹底下,躺在潮濕的泥土上,耳朵聆聽夜晚的自然天籟,他的心逐漸恢復平靜。
群蟲奏鳴其實滿有趣的,有點類似雨絲落地的滴答,艾維拉心裡這麼想。躲在蚊hetubook.com.com帳裡的艾維拉望著昏黃的燈火,轉念:「牠們幹嘛一定要飛來燈火底下送死?是誰遣牠們來的?」她靜心聆聽夜晚的自然天籟,河水規律的潺潺流動。她想起了巴維托:「今天晚上他會來嗎?今天晚上,或者永遠都不再來了?」」
長久以來,艾維拉早已習慣在夜間痴痴等待。她躺在鋪著油亮草蓆的地板上,拉下蚊帳。昏黃的油燈是唯一的光源。大床單的四個角用繩子綁在屋頂四方屋簷充當蚊帳,敘帳內油燈燈火摇曳不定。大群的飛蟲一到夜晚就好像發了狂似嗡嗡往燈火處團集,衝撞蚊帳,撞暈暈頭摔落地面。
就在此時,她看見了狗的屍體,頭被砍斷,拋在樓梯邊上。她退回帳子裡,嚇得發抖。她的父母已經起身站在房中央,突然間手電筒強烈的光線打在他們身上。妮娜靈光乍現,想到藏在屋頂的魚叉,不過要上去拿已經太遲了。那些人已經踏上屋。這些人裡面沒有喬歐。
過沒多久,艾維拉聽見雨聲滴答。連續幾個月乾旱之後的第一場雨。雨滴打在屋頂葉片上順勢滑落,一滴黏著一滴凝聚成涓涓細流滲進土壤裡。艾維拉喜歡雨。以前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當天空飄下雨絲,她總是摸黑跑到外面,全身赤|裸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還張大嘴巴接雨水喝。但是,今晚,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全身發抖,除了雨冷外還有來自心底的恐懼。艾維拉睜大眼盯著搖晃的暈黃光圈,絞盡腦汁想理出一個頭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有什麼事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