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叔叔的診所裡學徒轉眼問已經半年了。在這半年裡,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掃地、燒水,中午出去買三個盒飯,叔叔和嬸嬸各吃一個,我自己吃一個。叔叔和嬸嬸晚上回家去睡,我睡在診所裡看門,那張躺過許多病人的診斷床就是我的床。我的晚飯和早飯基本上是開水泡方便麵,有時候叔叔也帶點別樣的給我。說我一點醫術沒學到那是沒良心,在這半年裡,叔叔教我認識了幾十種常用藥,為的是萬一晚上有人來買藥我好應付,除此之外嬸嬸還教會了我用蒸煮法給醫療器械消毒。進入冬天之後,我的工作中添加了一和*圖*書項內容:生爐子。每天早晨,在叔叔和嬸嬸沒到醫院之前,我就把安在外間的爐子生著。裡間是手術室,不能煙薰火燎,只是把幾節煙筒伸進去拐了一個彎,藉以提高溫度。入冬之後已經下了兩場大雪,山裡的雪場已經凍好。這幾天鎮上在市電視台做廣告,說白馬鎮像瑞典一樣浪漫,像巴黎一樣多情,配合著廣告詞兒還出現了幾個搔首弄姿的女妖精。城裡的人馬上就要來了。城裡人一來,鎮上馬上就會熱鬧起來;鎮上一熱鬧,叔叔的診所就會忙起來。嬸嬸已經進城去採購大批治療跌打損和_圖_書傷的藥物,準備為那些在滑雪中受傷的人們治療。
我看到一條黑狗夾著尾巴、脊背上馱著雪從街上走過。牠走得小心翼翼,好像怕身上的積雪抖落似的。狗走過去,又跑過來一頭黑色小毛驢兒。牠跑得飛快,一邊跑還一邊蹦,好像生怕雪花兒停留在身上似的。黑色的小毛驢兒在白色的雪花裡閃閃發光,跑到窗外時,牠停留了一會,原地轉了一個圈兒,尥了一個蹄子,好像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又向前跑去。我急忙站起來,抓起抹布,擦了幾下灰濛濛的玻璃,將臉貼上去看小毛驢兒,但是牠的身影已經消逝hetubook.com.com在飛揚的雪花裡。我嘆了一口氣,正要把臉從冰涼的玻璃上摘下來時,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婦女,提著一個柳條簍子從馬桑河裡走上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她是孟寡婦,我的一個女同學的母親。她家臨街住,開了一個飯館,專門做魚頭火鍋,招牌叫「孟魚頭」,於是鎮上的人不叫她孟寡婦而叫她孟魚頭了。於是我們把她的女兒也叫孟魚頭了。小孟魚頭的身材像她母親一樣高大但比她母親苗條得多,她生著一張嬌豔的嘴,嘴唇豐|滿,兩隻嘴角微微上翹,看起來好像很驕傲,也好像很調皮。
我生著爐和_圖_書子,坐上鐵皮水壺燒水。叔叔特別能喝水,八磅的暖瓶每天要喝三瓶。他用著一個特大號的、外邊漆著一個「獎」字的、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缸子裡一片漆黑,茶鏽有半寸厚。那層茶鏽是叔叔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耗費了幾百斤茶葉養出來的,像他耳朵上的一根毛那樣被愛護著。叔叔甚至允許我抽他的香菸,但是絕對不允許我動他的茶缸子。我經常幻想著有一天叔叔下班同家時把茶缸子忘在診所裡,那樣我就可以用他的茶缸子好好地喝一次水,感受一下使用大醫生的大茶缸子喝水的滋味,但叔叔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疏忽。他與和圖書茶缸子形影不離,進手術室給人做手術時都要端進去。這未免有點過分,但還有更過分的呢,我聽嬸嬸說,他每天早晨坐馬桶時,都要把沏滿開水的茶缸子放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一邊出恭,一邊進水。這讓我感到叔叔身上有大人物的做派。我抹了桌子掃了地,就坐在桌子前吃方便麵。我們燒的是亮晶晶的無煙塊煤,熱量很高,又加上下雪颳北風,火勢凶猛,火焰嗚嗚地響著,很快就把煙囪燒紅了半截,水壺裡的水也唱起了小曲。我聽著火聲和水聲,透過玻璃,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被大雪籠罩著的街道、房屋和河流,心裡感到空盪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