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看見了。妳的那些朋友……他們對什麼事都可以嘻嘻哈哈。
因為不知道他的話是一種忌妒還是指控,她沒有作聲。
她手部的神經扭曲了起來。她的感覺是混雜的,一方面是憤怒:這傢伙憑什麼認為他有資格干涉誰睡她的床,憑什麼認定每個人都要接受跟他一樣的價值觀:門當戶對,白人配白人。另一方面是沮喪:她帶進自己生活裡的那個男人,也許有什麼是她所不知道的。
然後他們會對他冒名頂替的修車工身分笑一陣,然後她會捋一捋他厚而直、在陽光中閃閃有光的髭鬚。繼而是親吻。每逢這些他的身分雙重失蹤的時刻,每逢這些他們一起失蹤於大草原的時刻,她都會帶上食物,還有書。不過,她喜歡的作家,一般都是他在大學的英語課堂上沒聽過的(他的大學是在沙漠裡的嗎?是在一個明信片般的綠洲裡的嗎?他沒有照片)。但他是個讀報者。他會在出城前遇到的最後一個報攤買報紙,每種報紙都買一份。當他們躺在一張她固定放在車子裡的鋪地防潮布時,這些報紙就會在他手上迎風飛舞,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他讀報的神情極其專注,而且會抱著置疑的精神琢磨報紙上報導的事實。有時他會問她一個自己不懂的單字或用語。她會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瞧他——這是一種能為她帶來寧靜的小娛樂——看他讀報時那就像生死攸關的專注神情。她正在讀的那本就擱在胸前,書背朝上。她剛剛讀到的那一頁,上面有一句子,應該說是宣言,她感覺是特別為她而寫的,而且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就寫好,預定好讓她在人生的這個時間這個空間裡讀到。她把它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這句子就像是寫滿在她和他四周的空氣,寫滿在俯視著他們的天空上為止:「我決定把我們的未來儘可能延擱,讓一切停留於現在狀態。」
他有一些兄弟、一些姊妹和一個姊夫——對,那是一個大家庭,但在世界的那個部分,大家庭是很平常的。他有一個哥哥在邊界過去一點點的油田工作。他姊夫和外甥都是住他家裡。
不管「圓桌幫」舉行什麼活動或消遣,各成員應該攜同他們最新一任的另一半出席,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不管你是女男組合還是男男組合,反正把另一半帶過來就對。就這樣,阿布杜參加了祖麗和一票朋友的夜總會狂歡。不過所謂的「夜總會」,事實上只是一些由破落房子改裝而成的酒吧,牆壁上貼著海報:巴布馬利活著,馬斯蓋拉、法西回來了。以營造歡快的氣氛。這些不起眼的房子當初是由夢想大撈一票的二流投機客所蓋,後來又為夢想m.hetubook.com•com成為上流階級的白人勞工居住所租住,不過,這種夢想已隨著這個媚上欺下階層淪為喪失的白人特權的一部份而煙消雲散。除啤酒和高價位的威士忌以外,這些夜總會還會提供牛奶麵包粥和菠菜。整個晚上,一票朋友泡完一家夜總會又是一家夜總會。
但她馬上意識到,他也許會以為,這話是影射他對自己所過的躲藏生活的態度。
她走上前要拿浴巾。但浴巾卻從他手上掉了下來,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她伸出手掌去摸他的雙臂,對他的健康強壯感到滿心喜樂。他們擁抱在一起。一切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那起居室本身也是間臥室,因此要找一個做|愛的地方一點都不難。儘管他們看來是如此的渴望彼此,但在這之前,卻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他們沒牽手或接吻過,也沒有那種隔著衣服的親密撫摸。這可能要怪他,可能是他家鄉的某些傳統或禁忌造成的。責任肯定不在她這一邊,因為從十二歲起她就是個熱中於性|愛遊戲的人,擁有與「圓桌幫」其他成員同樣定額的情人。每天吃維他命時,她會同時吃一顆避孕丸。然而,他顯然同樣經驗老到。他們做了一場精彩的愛。她是那樣的興奮和滿足,以致淚水與身上的其他體液一起湧出,只希望他沒看到她那雙張開的淚眼。
不會,我們從不到沙漠玩。都是在街上玩。
「他是個麻煩人物。」
女佛教徒激動地表示同意:肉食者破壞了尊重生命的戒律。
她從未到過他的房間。一直以來,這個房間就像他所來自的那個國家那個村子一樣,對她來說都是跟他連不在一塊的。
你是說你的房子?
在街上,她忍住了笑,開始向他解釋。
他沒有再說什麼,沒有再說: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屬於這裡的:他現在是靠著一個化名躲在這裡。
老闆接過摺起的字條後,神情凝重地望著她。
去洗吧。我會拿浴巾給你。蓮蓬頭很棒,如果你喜歡淋浴的話。
他對這個團體有進一步理解的那天,是他們其中一個成員宣佈自己得了愛滋病的那天。拉斐爾。一個像祖麗一樣,出身於富裕的「市郊區」的子弟,有著一雙清澈的黃灰色眼睛,顴骨閃亮,因為少年時酷愛運動,所以肩寬胸偉,讓襯衫看起來就像鑲了墊肩。他們全都瞪大眼睛看著拉斐爾,而那個老詩人則像從拉斐爾額頭上看出了別人沒有看到的標記似的,用咕噥的聲音吐出了句符咒般的話。「這是一個我們承自祖先的詛咒。」
對於哪家夜總會最酷,大家意見分歧,相持不下:有支持那家有一個聲震屋頂的歌手的,有支持那家有一個木琴彈得好聽無比的小夥子的,有支持那家一個晚上有兩隊樂隊拚場的;也有人支持某家夜總會,純粹是因為與老闆娘過從甚密。其中一些夜總會每營業一個月就會休息一個月,它們都是由說法語的剛果人、塞內加爾人或象牙海岸人所經營,而說不定他們用的都是化名,就像阿布杜一樣,過著的是一種隱藏的生活,只是格調要高些——這一點,也許跟他們有錢付給向他們伸手的人有關。
那也不是深夜的電視成人頻道可以看到的畫面。
但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寂靜。他沒想到,這首車聲隱隱的搖籃曲竟被她當成寂靜!寂靜是荒涼的:只有沙漠才有真正的寂靜。
對方用鼻孔https://m.hetubook.com.com猛吸了一口粗氣,食指從鼻尖慢慢向上摩搓,然後轉過身。
到處都是沙漠。只要妳從房子走出幾步、幾英碼,就會看到沙漠。
但阿布杜沒有跟他們一起笑。他所不明白的,大概不只是一個運動員體格的人為什麼會得愛滋病,而是這個病怎麼會這麼快就在拉斐爾身上產生作用。
你不在那裡,我也不在那裡,所以不會目睹。那不是發生在馬路上的交通堵塞,不是兩隻因無奈而揚起的手,所以是不會公諸公眾面前的。
你們會……會踢足球嗎?你們會玩哪些遊戲?我是說你不學怎樣修理汽車內臟時都幹什麼!
他的態度讓她突然意識到,她從未想過他在修車廠後頭那個房間裡是怎樣生活的;那裡會有浴室嗎?
她大約中午到達修車廠,他走出來,坐上等在外面那輛他為她找到的二手車。他們把車開到一個地點遠離EL-AY咖啡館所在區域的公園,沿著湖邊散步,從一個流動攤販那裡買了點吃的:她買的是熱狗,他買的是薯條。她問起他家裡的情況,又問他是不是有照片——她有時會嘗試想像他家裡的情景,但由於沒有照片,她根本無從想像起。當他走近水邊要拿一些吃剩下的東西餵鴨子時,他的背影在陽光的反差下,就像一個從背景中切割出來的孤立存在體。他所來自的背景,是她怎麼想像也不會正確的:棕櫚樹、駱駝、兩邊掛滿地毯與擺滿銅器皿的小街。獨桅三角帆船。但她想像中的那些船夫的臉卻跟他的臉搭不在一塊。沒有,他沒有家鄉的照片。
有一個星期六,因為下雨的關係,他們沒有到公園散步,而是去了一個她決定的地點:她的小村屋。她有雨衣,他卻沒有,所以從車子跑到門邊的一段路讓他全身濕透,襯衫黏到了皮膚上。脫下來,脫下來,我拿到廚房去烘乾。你先穿上一件我的襯衫,那是中性的,我拿給你。他的胸和背都閃閃有光,就像雨水剛剛在它們上面抹過油。他的胸部肌肉因為寒意而微微顫抖。為此,他提出了一個他深覺冒昧的要求。
你一定很想念他們,一家人那樣親密,而在這裡,你卻孤伶伶……她在按著他的節奏走路的同時,不知不覺變成了他,忘記了自己搬離開家裡、搬離開「市郊區」的時候有多麼的決絕。他想念他的家人,但因為沒有照片,她對這些他想念的人是什麼長相一點概念都沒有。
他開車回到那間上了鎖和空無一人的修車廠,回到那間瀰漫著強烈汽油和機油味的棚屋。因剛才的做|愛而獲得的寧靜和滿足感仍圍繞著他,而他知道,這種寧靜和滿足感,並不是「圓桌幫」一票朋友所說的「打砲」可以帶來的(儘管他的母語裡有一個對等的字眼,但此時想到的卻直接是「打砲」這個英文字)。他知道自己最少已經給了她完全的滿足感。他抗拒著對這個女孩還殘留的柔情蜜意,視之為一種危險的誘惑。
她仍然如常去與「圓桌幫」的朋友會面,他們畢竟是她自己選擇的手足,都是一些想與自己的過去和家人疏遠的人——不管他們父母是仍然住在舊隔離區的黑人還是住在「市郊區」的白人。由於她的上下班時間很有彈性,所以往往他還躺在車腹下面的時候,她就已出現在咖啡館裡。他也不是總會陪她一道到EL-https://m•hetubook.com.comAY喝咖啡或廉價酒。一票朋友不會問長問短,這是他們守則的一部分。兄弟,不管你愛做什麼,愛上了誰,碰到了什麼事,發了什麼瘋,都悉聽尊便,我都無所謂。他們周邊的人會來來去去,但他們卻會始終忠誠於彼此:相聚於圓餐桌的四周。
當然。
他也住在村子裡,就在我家隔壁。
這是他們面對問題的方式。
那兒沒什麼好看的,跟四周數以百計的小村莊大同小異。有些賣用品、賣食物的小店舖,有警察局,有學校。房子都是小小間的。有一間清真寺,也是小小間的。氣候很乾燥,到處都是塵土,都是沙子。
「老天爺,你這個時候說這個……」
我希望把媽媽接出來。接來這裡。
每天早上七點,他就會穿著工作服到達修車廠,偽裝成油猢猻。但有無可能,他每天傍晚回到小村屋、一隻腳接一隻腳跨出工作服時,才是從真正的身分進入偽裝,扮演一個誰也不是的阿布杜?他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那是他負擔不起的奢侈。他雖然已經不睡在修車廠的棚屋裡(老闆讓他住這棚屋時曾警告他保持安靜,不要讓任何人發現,就像是這一帶的貯藏室或棚屋依法都是不能住人的),但仍然在裡面放著幾條毯子和一些紙皮箱,以營造自己還住在那裡的假象。不過他老闆卻深知不是那麼一回事。他老闆看得出來,那個每天白天都會到修車廠來跟阿布杜低聲說幾句話,然後傍晚又會開車來接他的那個女的,不是個普通人:她是有身分地位的。別管她的穿著和咖啡館裡的人沒兩樣,也別管並不是所有在街上閒逛的白人都是有地位的,她就是有地位的。儘管事不關己,但身為幾個白人女兒的父親,這個老闆看見祖麗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廝混,仍然引以為恥。
這段關係最特別的特徵是在哪裡呢?他每天早上都會穿上工作服,到修車廠上班。她上班的時間要晚許多,辦公室位於一棟大樓的十樓。到達以後,她會一屁股坐在一張訂做的椅子上(一個客戶送的禮物),面對組合式辦公桌。越過電腦、通訊器材和每個月更換的亞熱帶盆栽,是一個有著眩目景觀的大窗戶。如果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到機場接新到的流行樂團。每個早上離開床鋪分別時,他倆都知道,等一天結束,他們又會回到它上面來,屆時,他將不是任何其他人或其他事所搆得著的。
他沒有留下來過夜,那個週末沒有。他離開時,她頭側向一邊。穿上你自己的襯衫,把我的還我。他開走了她的車,這是她的意思,以便他第二天早上可以再開它過來。他走後,她在房子裡遊蕩,回味剛才兩人在一起時的情景。在這之前,她做過很多次的愛,但沒有一次跟這一次一樣。她蹲在書架前面,找一本她隱約感到自己想找的書。在一部詩選裡,她找到了能道出她在自己身上發現到的那種感受的詩句:任何擁抱一個女人的男人就是亞當,那女人就是夏娃。一切都是以第一次的樣子出現。……讚頌那沒有佔有者與被佔有者的愛,雙方都是順服者……一切都是以第一次的樣子發生,但卻在某種意義下就是永恆。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們都是猿類的後代。這病是從靈長類開始的。森林裡饑餓的人們殺了牠們,吃了牠們的肉。所以,詛咒就像一個報應一樣,從太古的祖先一直傳到我們身上。」
這是他們星期一到星期五的生活。到了週末,他們常常會驅車到「大草原」去郊遊(他已習慣了她無分綠草地或山上,一概稱為「大草原」)。他們會散步,臥看浮雲飛鳥,交換所見所感,並像一般情侶一樣,對彼此所見所感的巨大落差感到詫異和有趣。他們所到的地點,從來都不會離那條送他們到達的高速公路太遠,所以總會聽得到隱隱的車聲。除此就只有颯颯風聲或偶爾一陣的飛鳥鳴聲——跟EL-AY咖啡館那無所不在的喧鬧聲不啻天壤。她一隻軟綿綿的手放在他順滑的喉嚨上,驚訝地說:聽聽看這寂靜。我們從沒有聽過的吶。
這些地方都有禁藥販售,也有時會出現鬥毆的場面,但「圓桌幫」的人從不會牽涉其中,因為他們之中儘管難免會有人因喝多了酒和抽了大麻菸,而情緒有點過於亢奮(老詩人和女佛教徒一般屬於後者),但一群朋友會互相照顧好,不致出亂子。每個人都很盡興,除了一個顯然的例外:祖麗的男伴。有時,他會靜靜坐在角落,什麼都不喝;但另一些時候,他卻會突然大口大口喝酒,就像是要進行某種逆向的自律。如果他們當中那個政治理論家有注意到這一點的話,一定會把它解釋為一種生存技巧。他喝過酒,就會跟祖麗一道跳舞,而且跳得極其狂野。看到他這個轉變,她總是既驚訝又興奮,並好奇他的舞技是打哪學來的……難道他塵兮兮的村子有迪斯可舞廳……不太可能吧!但照樣子看,他的這個本領,最少是在他還在那家沒有人聽過的大學裡唸書時,或在歐洲不知道哪個地方工作時,就已經擁有,因為儘管他的舞步很出色,卻有點復古的味道,就像是十年前流行的舞步。看來,時髦想要褪去他所有過去的顔色,需要花上相當時間。
她可以聽得見浴室裡的聲音:他身體坐到水裡時水拍打浴缸壁的聲音,還有水龍頭的水再一次流出的嘩啦嘩啦聲(也許是他想要多放點熱水)。他偶爾一次的造訪,讓她對自己的住處有了更深一層的感受。這小房子變成了一個家——最少星期六下午是如此。
這時,拉斐爾突然縱聲大笑。在此之前,座中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微笑,但現在大家卻笑成了一團:一種虛張聲勢的情緒籠罩在桌子四周。沒有錯,拉斐爾所碰到的麻煩,並不是這群反對體制或對體制有溫和同情的朋友所解決得了的。不過,他們總是能找到辦法的:如果不是實質上的,至少是心理上的。
村子的四周是沙漠?
發表瘋言瘋語也總該看時間地點。大家竊竊私語:叫他閉嘴,叫他閉嘴。不過,當圓桌老詩人有話要說的時候,是誰也攔阻不了的。
別管那浴巾了。
「他回來時請把字條交給他。」她說,就彷彿櫃檯後面那個人什麼都沒說過似的。
你舅舅呢?就是你小時候在他後院裡學修車的那個。
對,我們從不會陷入自怨自艾。
你和朋友常常會到沙漠玩嗎?
「不要誤會我的動機。我說這些話純粹是為妳好。妳是個好女孩,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這我看得出來。他配不上妳,他甚至連www•hetubook•com•com待在這個國家的權利都沒有。我會給他工作只能說是鬼迷心竅,我是因為不想用那些真正的黑鬼——他們這年頭趾高氣昂得很——才會用他的。」
如果這些狂歡是在週一到週五其中一天的晚上進行,他就找到一個不跟她一道出席的有力理由:他第二天還要到修車廠上班。這是他留在小村屋裡不出門的正當理由。他得每天早上準七點到達修車廠;而雖然其他朋友也都有工作,但他這個理由仍然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那畢竟是攸關「麵包」的,是人的第一優先的需要。但祖麗卻無法不出席。她朋友常常會施壓。這群朋友之間有著一個未言明的默契:他們是一群要對抗世俗規範的人,而且朋友永遠是朋友,但愛人卻是變動不定的,所以朋友的要求要比愛人優先。我一個人去你不會介意吧?她問這話時總是不帶熱忱,也許希望得到的正是一個反對的答案。
說不定我有一張她的照片,放在我房間的某處。
但有時,在大草原裡,情形又會是完全另一個樣子。對「圓桌幫」而言,大草原同樣是探奇的好去處。有一個週末,一票朋友和他們不斷換人的另一半舉行了露營。她顯然很盡興,大家開懷暢飲了很多葡萄酒與啤酒,一起回憶過去一起度週末時的軼事,興奮的說話聲、笑聲和嘲弄聲響徹大草原。但他卻只管做些實務:劈木柴、照顧火堆和從河邊打水回來。他以前沒有跟他們一起探過險,沒有一起在夸庫祖魯的海灘睡過,沒有被一個揮動粗皮鞭的農夫驅趕過,所以沒有什麼回憶好跟大家分享的。他只是坐在旁邊聆聽(又或者只是裝出聆聽的樣子,實際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三不五時,他都會無緣無故深呼吸一下,他們注意到了,以為他是在觀察他們。她站起來,離開了她在朋友間那個熟悉溫暖的位置,走過去坐到他旁邊,想用一些柔情蜜意的舉動——摟著他、對他耳語和輕咬他耳朵——把他帶入她所感受到的溫暖之中。但他卻輕輕地抗拒,就像是抗拒一頭太熱情的寵物。一票朋友對這一類親暱的動作習以為常,沒有人當一回事,倒是他那種反應讓大家有點不自在。大家私底下竊竊私語:他們的關係變沉重了,我們的女孩對她的東方王子愈來愈認真了。又有不知情的人問:她是在哪兒撿到他的?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她開始回過頭重新檢視他倆的關係(說不定他也是如此),有時回想到這方面,有時那方面——畢竟,過去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你可以用修正的解釋使之淡化,是你可以用後知之明來加以搗碎的。
我可以洗個熱水澡嗎?
怒氣像皮鞭一樣抽打著她。她很想加以還撃,卻強行抑制了下來:她知道,縱容自己發脾氣有可能會讓她的愛人失去掩護之所。
有一天,他終於逮到了把祖麗訓一頓的機會。當時她走到辦公室來,問阿布杜是不是出去了,她有急事要找他,卻不見他在修車間裡。
他走出來時是赤腳的,穿著牛仔褲,面露微笑,浴巾整齊摺好,捧在手上。
他會躺在床上等她,為她醒著。而對她而言,回家是一整個晚上最愉快的事。
我常常都是淋浴。修車廠裡有個老舊的蓮蓬頭,它有時會管用,有時候會噴不出水來。如果妳不介意,我想泡澡。
那就把浴缸的水放滿滿吧!那旁邊就有海綿和香草肥皂。我會泡好咖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