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

我想泡個澡。
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這樣等於是說,他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所以不會明白。他自己一天前不是才說過:就連我身上這件髒兮兮的衣服……就連我在街角棲身那間小房間,都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本來都是他的。這個「他」,就是在這裡有合法居留權的人的其中一個,是在這個社會架構裡有一席之位的其中一個。而這番話的一個弦外之音就是:妳,妳父親的女兒,是他的,不是我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淡然處之!為什麼你不打算想想辦法!總有辦法的。為什麼你不直接去那地方,我是說內政部。明天早上馬上去……你怎麼可以就這樣……
一陣由他們所不知道的認知差距所形成的強風在他們之間颳起,把兩人吹離得遠遠的。在沮喪中,她想要伸出手把他抓得緊緊的,以防他被吹走,以防自己被吹走。
他舉起一隻手:不用,不用。他像大鵬展翅那樣躺在床上。她看著他那雙滴溜溜環視打量房間的眼睛,想要揣測他準備說些什麼,然後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俯身去吻他,先是額頭,接著又試探性地吻他嘴巴。她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像有一團火球從身體湧起,一直湧到她的臉頰。她努力去掩飾身體的感覺,把雙手抱在胸前,以防它們會伸向它們亟欲伸向的地方:他褲子裡面那片平坦、有黑毛的下腹。
她從正在燙的牛仔褲抬起頭望他,眼睛裡漲滿淚水。
回到她的住處(應該說是他倆的住處)之後,她幾乎有點暈眩地站了一會兒,眼睛望著他,想要藉此肯定自己的真實存在。而他則打量這房間裡的各種東西,包括了它的三張椅子、他們吃飯的桌子和那張每個晚上接納他們的床,就像是要找個可以容身的地方。
不過,在他到達以前,她有充分時間向大家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大家的反應就像是她當初反應的拷貝,但只是表層上如此;至於她深層的恐懼和情緒,他們卻是避之唯恐不及。怒氣在卡布奇諾之間繚繞。修車廠那個王八蛋!一定是他幹的,除了他還會有誰!你可別告訴我跟他一起工作的修車工有這種閒情逸致去告密。狗屁不通!
我肚皮快撐破了。你怎麼樣?要喝點什麼嗎?茶?
他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看入她的內裡,雙唇因為激烈痛苦而緊閉,那個俊俏、線條優美的笑容已了無痕跡。就連我身上這件髒兮兮的衣服……就連我在街角棲身那間棚屋,都不是我的,而是他的。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本來都是他的。
他倆約好在午餐時間去跟一票朋友碰面。但她不會到修車廠接他,以防有人會透過跟蹤她,而查到他現在的住處。
嗨,阿布杜。今天,他們全都從桌子四周站起來歡迎他。男男女女都從各自的位置上前與他擁抱。這種肢體動作,比他們說的話更讓他受用。只有老詩人沒有站起來,他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沉思,喃喃自語著一些誰也聽不見的話——但毫無疑問是一些詩句,出自葉慈、聶魯達、洛爾卡或莎士比亞的。這些詩句,都是與祖麗當前的處境有關的,而且比「圓桌幫」每個人發表過的意見都有見地。
空氣很凝滯,眼見就要下大雨。他深呼吸了好幾下,然後開口說話,眼睛看著已經融成了園黑的樹枝和樹葉。為什麼妳會選擇那群朋友,而不是家人?
你是說在我爸爸家看到那群人?他們?
她近乎疲憊地說:你不會明白的。
在她https://m•hetubook•com•com聽起來,這問題不是問她的,而只是被她偷聽到。她覺得納悶:這時候為什麼還要談別的!她不情願改變話題。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有時候,由於他的英語不夠好,說的話會讓她產生誤解——儘管她自以為已經學會憑直覺去詮釋他的說話。
對,你父親和他的朋友。他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知道世界正發生著什麼事。懂得做生意。這不是壞事,世界就是這樣才會有進步。妳也應該學一學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妳每天總是寧願坐在別的地方。
她感到如釋重負,因為這表示他不再堅持要她去找她爸爸。對,我猜他是個有點辦法的人……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執業。我懷疑他為了賺大錢,已經沒有幹律師這一行。你沒看到他和我爸爸一票密友親密的樣子。
所以你本來就知道,雖然事隔那久,他們一定還是會記得你?
對,我是知道。我想,之前他們一定是把我的檔案給搞丟了。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他們有可能一時把我忘了。我是可以去找他們理論,但又有何益?倒不如什麼都不做,而裝作我根本沒收到信,裝作早已不在修車廠裡工作。
「不對不對,就是要找大白鯊,付他豐厚的報酬。祖麗,說到錢,妳應該是不缺的。」
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做這一類的家務事。儘管注的只是一間重新裝潢過的副屋而不是有各種大小房間的漂亮房子,她仍然雇了一個黑人僕婦,定時前來幫忙打掃和洗燙衣服。他搬進來以後,待洗衣物都會扔在一個籃子裡,和她的混在一起。不過她卻會把他那件因一星期的油污而變硬的的工作服挑出來,留下紙條,說明要分開洗。
「妳帶他去找一個律師,不是那種辦離婚或遺產官司的大白鯊,而是一個民權律師。不妨考慮到法律援助處問一問,他們一定知道怎樣處理這種狀況。」
因為是政府公函,所以它是沒有貼郵票的。她從未收到過一封政府公函,因為就連她的入息税,都是由父親的會計師負責處理。他來到小村屋時,身上仍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手上拿著信封。信封的開口已被撕開,參差不齊:他早料到這樣的信裡面說的是什麼。他現在的表情,和他在修車廠裡讀到信的時候沒有兩樣。「終於來了。」
她猛地坐到床上,把整封信又讀了一遍。他則靜靜站著,彷彿自己業已是個喪失居住在這房子資格的陌生人。她哭了起來,跑過去撲在他懷裡,但他卻沒有試圖安撫那雙抱住他的手。兩人的腳步搖搖晃晃。然後,她又從他身上掙開,撿起地上的信,牽著他的手,拉他並肩坐下,把信又重讀了一遍。他熟悉它的形式、內容與措詞,因為這一直是這個世界跟他打交道的方式。她試圖找出信中的漏洞,想發現一些可以有利於他的模稜兩可措詞。不過他知道,這是徒勞的,因為它所傳達的是最明確無疑的信息:離開,滾蛋,走。
好方法,他們不會知道你住在我這裡的。你沒有住在那個地址,他們就拿你沒轍。
誰幹的呢?為了什麼?
我想到了,一定是你老闆告的密!他是個麻煩人物,他配不上妳,他甚至連待在這個國家的權利都沒有。你的工作怎麼辦呢?就算他沒有,你還是從修車廠消失為妙。他配不上妳,他甚至連待在這個國家的權利都沒有。
兩年又幾個月。
正常?你傷害了誰,搶走了別人什麼呢?不過就是一份爛工作和一個爛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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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首先該做的是向內政部申請重新審查這案子。千萬不可讓它睡著。」
那個星期天結束了。將不會再有另一個同樣的星期天;他現在應該信她說的了。她媽媽現在住在加州,如果他還是認為有必要見她,得等她陪丈夫回來視察賭場業務時才行。她不認為有必要再補充什麼,因為一切該說的,今天都已一覽無遺。回家途中,他們默默無語,兩個人都需要休息一下。她很感激他沒有——還沒有——談他的感受。她把一隻手放在他大腿上,而他也把一隻手從方向盤上挪下,輕觸了一下她的手,再放回原處。
「等一下。」他們當中那個政治理論家覺得不應該草率作出指控,而應該先想一想。「修車廠老闆應該不會是告密的人。因為這樣做,他等於是不打自招,承認自己雇用非法勞工。你們要知道,兄弟們,雇用非法勞工可是要吃上官司的。」他的笑聲急速而尖銳,但卻沒有取笑的意圖,只是想要提醒他那些白人朋友,他們對現實人生的了解是有侷限性的。
她撿起那封信,拿在手裡,坐了下來。她憶起那第一次:他向她借浴室洗熱水澡,他一面洗她一面聽著浴室裡的聲音;他走出來時穿著牛仔褲、赤著腳,手裡捧著摺起的浴巾,她看得見他赤|裸的軀幹、光滑皮膚上的肋骨紋理、佈滿柔軟黑綣毛的胸膛上的乳|頭。
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我;他知道這是這個女孩真正想說的話。對她來說,他被驅逐出境意味著失去愛人,意味著床會變空,最少在找到下一個愛人之前是如此。對,她是自由和安全的,她可以去找下一個愛人。為了讓她(和他自己)平靜下來,他說:我會去內政部,但這是沒有用的,他們會把近一年半以前的另一份公函調出來;他們應該會知道我當時就應該離境的。
祖麗,我搶走了某個在這裡有正當身分的人的東西。
這不困難。不過剩下的時間很少了,幾乎沒時間了。我們一定要想出每一個可行的方法,想出每一個可以幫得上忙的人……
阿布杜禮貌性地感謝大家的關心;他一隻手捉住她的手,坐了下來,聽大家發問和聽自己回答問題。但除了幾個月前被介紹給「圓桌幫」認識時說過的那些話以外,他並沒有太多好說的。有時,因為他剛好在別人說話時轉過了頭,所以她得把話給他複述一遍。她納悶,在這個由咖啡鬼與酒鬼組成的法倫斯太爾。有什麼是值得他張望的呢?打從他昨天拿著那封公函回到小村屋以後,他的舉止,他的意識就是處於一種張望的狀態,一種拒絕分神的警戒狀態。她為他點咖啡時,看見他瞄了手錶一眼:他是在午餐時間只剩半小時才到達這裡的。修車廠裡的人看起來曉得這件事嗎?有沒有人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蛛絲馬跡?
他們不久之後即就寢。他們之間最溫柔的事情當然就是做|愛。但那是另一個他的權利——有資格參加星期天午宴的那個他,有資格參與圈內人談話的那個他。
但她的話被打斷了。「噯,泰瑞莎,妳怎麼還是搞不懂?我不是告訴過妳,認為告密的人是他老闆是荒謬的。」
一陣夾著雨的風突然蹈過他們之間。她跳起來跑回屋裡,也許是因為冷,但又也許是因為她不願接受他的話,希望它hetubook.com•com們會被風捲走。他跟在她後面。
我想他們遲早會知道我住哪裡。
她幾乎已忘了這一回事。自從他為她找到一輛二手車迄今,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他每晚來她家裡,兩人與朋友到夜總會狂歡,週六的大草原郊遊,並肩躺著享受寂靜,做|愛時的激|情與事後的平靜——這一切都鬆懈了她的警惕之心。這些事情(她忽然記起了那兩句話)把未來儘可能延擱下來……讓一切停留於現在狀態。
終點到了:冬天的終點,他倆生活在一起的終點。另一個季節的第一場雨打在小村屋上面和四周,就像一群把他倆包圍起來的群眾。經過幾個月的乾旱以後,構成他們庇蔭所的這小村屋的一切(木頭、鐵皮屋頂、磚牆上的灰泥)變得活了起來,格格作響,就像正被一個巨大的拳頭狠狠揍著。雨水的敲打聲,還有木頭的吱嘎聲彷彿是來自那一紙公函的干涉、好奇、嗤笑和審判,也彷彿是正在滑稽地模仿咖啡館裡那些熟悉的蠢話,對他們碟喋不休。
祖麗一絲不苟地把各個善良朋友的金玉良言記下來,又反覆把這個意見或那個意見提供他參考,但他只是靜靜地比比手勢,表示方才已聽到過。他們的支持環繞著他,就像他是他們中間的一員。當他站起身要恢復油猢猻的身分回到修車廠時,他不帶否定意味地說:這些事情我上一次都做過了。指的是他在兩年前居留許可到期、被勒令離境那一次。
淚水,這淚水有時總是要來的。他走上前,把她手中的熨斗拿到一旁,把她的身體轉向他。別難過。他得吻她。鹹鹹的淚液順著她臉頰流入了他嘴巴——所有她身上的液體,包括了汗液和性液,都曾經進入過這張嘴巴。
他們接到那封政府公函已事過三天。他看著她從浴缸裡走出來;她意識到自己是赤身裸體的,就用浴巾把身體裹起。快想,快想。她一定得想出來:因為他既是在這裡的,是屬於她的,又是不在這裡的,是個無名無姓,沒有地址,對誰也沒有擁有權的人。
她萬萬沒想到這就是他眼睛滴溜溜打量房間時所搜索的話。聽到這個,她的激|情頓時一掃而空。那些人為了成功,會不惜踩在對方的頭上。
她聽見水龍頭的嘩嘩水聲持續了好一陣子,然後是他身體移動時水拍打浴缸壁的聲音。
他怎麼又說起這句喪氣話來!照這樣看來,事情會怎樣演變,將不是看他對那封給他判了刑的信做些什麼,而是看我們準備做些什麼。感謝主,她還有一群朋友;她那些鄙夷體制的朋友對各種難題,總是提得出各式各樣的解決辦法。她決心要讓那封公函證明,而這正證明,她與他所屬的社會是同一個。而這表示,她要放棄一切屬於她的權利,直至他也被賦予同樣的權利為止。這表示,她將不會從學校的真理,不會遵守憲法所賦予的,不會採取那種透明的策略。
妳可以去找妳父親。他懂很多事情。妳那票朋友卻一竅不通,只會空口說大話。就算他們懂些什麼,也不會行動。
他們都是一群善於處理生活的人。全時間、無時無刻不在動。聰明。憑著這種聰明,他們在世界上締造出一些什麼來,而不是只會光說不練。他們是活的,善於掌握機會。他們會運用(他舌頭打在上顎,尋找字眼)……意志力。對,意志力。他們會行動,會去獲取。
他既然那麼欽佩她父親的那些朋友——那些董事會的成員、基金會的董事和網路公司的總經理——又怎麼不會明白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對她父親來說,他被驅逐出境正是求hetubook.com.com之不得,因為這將可以讓女兒最新一件瘋狂莽撞之舉無疾而終,而用不著引起父女間的衝突、感情變壞——這是父親要干涉女兒的事情時的通常後果。法律會幫忙辦好這件事,會把她從自己中拯救出來,謝天謝地。她父親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個天曉得她是在哪兒撿來的男人一勞永逸被攆走後,站在旁邊安慰她,一點一點把她從孤苦狀態修補回來。
他們中間那位桂冠詩人一如往常,地斜靠在椅子裡,但今天一頭斗篷般的白髮卻向後用一個黑色蝴蝶結綁住。他靜靜地聽著大家所說的話,搖頭晃腦。「他必須轉入地下。這個城市就像所有城市一樣,是有一個地下世界的。那是那些沒有錢可以活在別人所稱為的世界裡的人,唯一可去的地方。地下世界。那裡的黑暗是唯一可以讓他得到自由的。」
屋內,大氣壓力隨著風暴的升高而加強,她雙手放在膝上,眼睛望著他,像是在問,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再一次消失!換另一個化名!
傍晚從修車廠回到小村屋時,他看到她正在幫他燙常穿的那條牛仔褲:儘管住的只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小棚屋,他穿的仍是名牌的牛仔褲。他們吃飯用的那張桌子上面墊著一條對摺的浴巾,他的牛仔褲就攤在上面。為了讓褲子的稜線燙得筆直,她兩手按壓在熨斗的把手上。
「你的老闆呢?他有沒有散發出什麼不尋常的氣息?」女佛教徒相信人一動了惡念,即使沒有付諸行動,也會釋放出一種察覺得到的氣息。
有事情發生了。看看她的臉。
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他根本不懂這一類的事。不。
早上,當她泡澡時,他在小心翼翼地修剪上唇上方那雙有光澤的翅膀。他轉過身,望著泡在肥皂泡泡裡的她。妳覺得那個律師怎麼樣?他好像幫過一個殺人犯打官司。我聽一個女的說的。妳見過他的,就在妳爸爸家裡。他認識妳,妳可以去找他看看。就是那個黑人。
在一群朋友中,祖麗是這個老頭兒特別眷愛的一個,他稱她為自己靈性上的女兒。儘管她努力想記住聆聽每一個人信心滿滿所給她出的主意,但她的身體始終保持直挺,一雙眼睛悄悄地留意咖啡館裡進進出出的客人,等著他的現身。她會跟那些眼神與她無意中交會的人揮揮手。然後終於,他的黑眼睛和她的交會了,像一隻唯一的生物那樣從別人的森林裡出現。
妳可以去打聽看看。
消失,對(這個字眼一直是他想說而想不起來的)。
他今天喝咖啡的方式跟以前不一樣:大口大口喝,一面喝一面說話。「沒有。」
正在從事房屋代管人的大衛也來獻策。「我相信憲法裡一定可以找得出辦法來。把它搞成一件尋求政治庇護事件,也許可行,也許不可行……我可以帶妳去法律圖書館,我表哥在那裡工作,他會讓你們進去。妳得要熟悉所有相關的法律條文,熟悉那些小小顆的字體,然後去找內政部那些傢伙理論,想辦法把他們駁得啞口無言。」
他是接納了她的,卻沒有付出自己的。這一點她可以體諒:他一定是還處於驚魂未定之中,因為那封窮追不捨的信終於出現了,把他撲倒在地。那封信固然帶給了她很大的震撼,但帶給的,更是魂飛魄散之感。我們到EL-AY去吧,找大家商量一下。
不。不要,祖麗。不要今天晚上去。讓我們單獨相處一下。忽然,他站了起來,做了件奇怪的事:他解開工作服的鈕釦,讓它像層蜕皮那樣從他身上滑落地板,然後兩條腿緩緩跨出褲管。他是想要跟她上床嗎?畢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想要暫時遺忘一切,又有什麼比床更好的地方呢?但他卻不是想上床。
任何人都有可能。也許是某個覬覦我的工作的人。對,這很正常。
祖麗並沒有告訴他心裡的想法,只是把身體緊緊依偎在他身上,去感受他的具體存在,去確定他還沒有從她身邊消失的事實。她用嘴巴抵住他的嘴,直至他願意張開雙唇接納她,讓她感受到他存在的體熱與濕潤為止。
她比他先到咖啡館。
然後他們坐在了小村屋門前微微凹陷的水泥台階上,望向枯槁地糾纏成一團的冷杉和黃檀樹,再過去,就是攀緣在籬笆上的九重葛,也就是她所屬那部份的花園的盡頭;在他們背後遠處,佇立著主屋。她突然站起身,走進屋裡,拿回來一瓶葡萄酒:如果床是想暫時遺忘一切最簡單的去處,那葡萄酒就是激發解決問題的靈感的最好方法。她猛地把軟木塞拔起,仰頭喝了一大口。但當她把瓶子遞給他時,他只是把酒放在地上。她把一票朋友的意見重述了一遍,他則把它們重聽了一遍。這個女人這個祖麗,現在變得好實幹。她打算要跟大衛到法律圖書館去搞懂各種相關的法律條文。她打算到處打聽打聽哪裡可以找到擅於鑽法律漏洞的律師。一定有很多人是像他一樣,身陷在狗屎困境中(她知道他一定不喜歡聽她用這個人人都在用的字眼)。他們也許還可以到法律援助處問一問,那裡的人一定會知道該採取什麼樣的步驟,一定可以找得到懂這方面的人權專家。
他在她的退縮中向前推進:妳只是害怕罷了,就像小女孩害怕父親……我並不是為自己要求妳。但其他方法沒有那麼容易,沒那麼直截了當。相信我,他懂的。
他看到她的頭這裡轉那裡轉,像一頭落入陷阱裡的動物。就是這麼一回事。
她很想追出去,就像生怕自己會永遠被拋棄在EL-AY咖啡館。拉斐爾對著她微笑。也就是宣佈自己得了愛滋病,大家一籌莫展,而只有他自己虛張聲勢大笑的那個拉斐爾。
她生氣了起來。是誰告的密?他們怎麼會知道的?都過了那麼久了,他們怎麼還會想起這事情來的?都已經過了兩年又……
EL-AY咖啡館的朋友也因為習慣了阿布杜的存在,忘了他是個非法移民。他們用來迎接祖麗的是驚訝和好奇的瞪視,心裡多所揣測(他倆吹了;他把她甩了;她看穿她的東方王子了,所對他說:夠了;她老爸知道這事情了,切斷了給她的津貼。不然還會有哪些可能?)。
葡萄酒瓶倒了下來,酒源源漏出,在未被泥土喝掉前捕捉住來自窗戶的光,一閃一閃。
那封公函那週末一定就已經放在某個人的抽屜裡。也或許是放在郵局裡,也就是修車廠所屬郵區的郵局,任何用他的假名寫給他的信,最後都會是寄到那裡。事後,她試著想像這間在星期天關上門的郵局是什麼樣子,卻徒勞無功,只感到它像個陽光下的晝魘,像是夜間黑暗床鋪上的突然心悸。那一紙東西之所以可以堂皇地稱為「公函」,不只是因為它用傲慢的口氣,引用了頒佈於某年某日的某章某條法律條文。那是來自內政部的。信中說,就本部所悉,台端原名某某某,目前正以化名某某某(那個油猢猻會應答的名字)居住在某某地址,但查台端之入境許可,已於某年某月某日到期;根據法律第幾條第幾款之規定,此乃違法行為,因此台端必須在十四日內離境,否則將面臨起訴和驅逐出境之後果。
那裡的人真有意思。他們深諳成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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