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結束,
驟然間,它又在我們問題爆發開來。
我們聽到種種傳聞:城外道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遭遇埋伏,叢林中的村莊遭受攻擊,村長和官員被殺……
一
半夜摸黑回家!我可不喜歡待在黑茫茫的河面上,你會覺得,一切都脫離了你的掌控。置身在暗沉沉的河流和森林,你只相信你的眼睛看得到的東西,但在這兒,即使是月色皎潔的夜晚,你也看不清楚周遭的景物。你傾聽自己發出的聲音,譬如,把槳插|進水中,感覺上,你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河流和森林就像妖魔鬼怪一般,圍聚在你身旁,伺機而動。你擅自闖入它們的地盤,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中。
賈貝絲和其他本地人口中的「先」,是「先生」的簡稱。他們稱呼我「沙林先」,因為我是來自遙遠的海岸、講英語的外國人。這個稱謂把我跟城裡其他外國居民——操法語的「大爺」——區隔開來,不相混淆。當然,這種區分只適用於「偉人」來臨前的那個時代。他老人家崛起後,把所有百姓都變成「男公民」和「女公民」。開始時,大夥兒也蠻能接受這個新名號,但後來百姓卻發覺,「偉人」教導我們,要求我們身體力行的那套東西,全都是謊言。大夥兒開始感到困惑、害怕。一旦另一位比他更強勢的偶像崛起,百姓就決定把他老人家推翻,擁戴新領袖,恢復舊生活。
從村子通到大河的祕密水道很淺,傾倒的大樹布滿水面,蚊子嚶嚶嗡嗡,四處出沒。賈貝絲和她手下那幫婦女使用竹篙,把獨木舟撐到大河上。然後,她們待在河岸等候輪船。獨木舟中裝滿貨品(大部分是食物),準備售賣給輪船和它後面拖著的駁船上的乘客。食物主要是魚肉和猴子肉,有的新鮮,有的使用本地特有的方式燻烤,外面有一層厚厚的黑殼。偶爾,賈貝絲會帶來一條蛇或一隻隻燻鱷魚;黑魆魆的一塊東西,乍看之下,你根本認不出它是一條蛇或鱷魚,但只消咬一口,弄破焦黑的外殼,你就會看到裡頭藏著白色或粉紅色的肉。
賈貝絲是最早來我店裡採購的老顧客之一。她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你別以為她是在市場擺攤的小販哦!她是一位零售商,小本經營。她那個村子是一個小聚落,居民以打漁為生。每隔一、兩個月,賈貝絲就到城裡來走一趟,以批發方式採購貨品,帶回村中銷售。
開著一輛法國標緻轎車,我從海岸出發,一路朝向內陸行駛。今天,你不可能開著車,從東海岸長驅直入非洲心臟地帶,因為路上險阻重重,遍地血腥,很多路段都被關閉了。即使在我那個時候,道路多少還可以通行,整段車程也得花上一個多禮拜的時間。
這樣的旅程,賈貝絲每年都得走上好幾趟。每回她從隱密的叢林中鑽出來,航行到現代(或未來)的世界,攫取一些珍貴的貨物,帶回村子裡賣給鄉親們。這些貨物,諸如刮鬍刀,從包裝www.hetubook.com.com盒裡拿出來,一支一支賣給村中的男人,就像金屬打造的奇蹟似的,這些貨物離開城市愈遠,價值就愈高。在賈貝絲心目中,她那座漁村才是真正安全的世界。村子周遭環繞著森林,村中水道縱橫,險阻重重,足以防止外人擅自闖入。除了森林和淤塞的水道,還有其他力量保護這座村莊。大夥兒都知道,祖先在天之靈一直俯視著他們。祖先在人們逗留的那段日子,被永遠保存下來,變成森林的一部分。叢林深處,是人間最安全的地方。為了取得珍貴的貨物,賈貝絲不得不到城裡來走一遭;東西一到手,她就立刻返回她那個安全的世界。
千里迢迢,急急忙忙趕到這兒來,我卻發現沒有生意可做;但我並不孤單。城裡還有一些外國商人,其中幾位一直待在這座城鎮,熬過了戰亂的日子。我跟他們一起等待。和平終於來臨了,老百姓紛紛搬回城裡來。不久,市場上又湧現人潮,人們開始購買我們店鋪供應的各種商品。慢慢地,景氣又復甦了。
賈貝絲曉得鄉親們需要什麼東西,也知道他們有能力或願意付多少錢。在非洲海岸做生意的商人(包括我的父親)有一句口頭禪:任何商品最後都會找到買主。每回他們進錯了貨,就會拿這句話來安慰自己。這個箴言,並不適用於非洲內陸地區。這兒的人喜愛新奇的東西,諸如注射針筒(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可是,一旦他們接受了某種新產品,他們就會死心塌地,一輩子愛用它,他們信賴某一種款式,某一個商標。縱使說爛了嘴皮,我也沒辦法把任何一種商品「推銷」給賈貝絲。她來我店裡採買,挑來挑去總是那幾樣東西。這樣做生意固然有點單調乏味,但也可以省掉很多麻煩。這種買賣方式,使賈貝絲成為一位好商人,做起生意來直截了當,一點也不囉嗦。在非洲,這樣的商人還真少見。
納茲魯丁的店鋪坐落在商業區的一個市場,裡頭堆滿牲畜的糞便,處處瀰漫著老鼠的氣味,但整個結構還算完好。我買下納茲魯丁的股份——不值幾個錢。我也買下他的金字招牌——毫無意義,因為城堡的非洲人大都已經逃回叢林中山澗旁的村莊,不再下山來採購。
討價還價,有時得花上半天時間。坐鎮崗哨的那位老大,一開口,就向我索取兩千或三千美元買路錢。我說,我身上可沒帶那麼多錢。一轉身,他就走進茅屋,不再理睬我,無可奈何,我只好徘徊在屋外。過了一、兩個鐘頭,我走進屋裡(有時他走出來),討價還價一番,最後以兩塊或三塊美金的價錢成交。這一切都被納茲魯丁料中了。出發前,我問他需不需要申請和_圖_書簽證。他說,鈔票比簽證管用得多。「進入那種地方並不難,想要離開可就不容易囉!這是一場私人戰爭。你得自己想個法子脫身。」
然而,夜晚航行在這條河流中,你的感受卻截然不同。你覺得,這塊土地把你帶回到一個熟悉的、你一度經歷過,但卻想遺忘的世界。它就在這條河流上,一直存在著。你覺得,這塊土地把你帶回到一百年前,帶回到那個亙古以來就存在著的世界。
天冷時,地面上瀰漫著一層霧氣,四野的景物看起來迷迷濛濛,鬼氣森森,但你可以想像這座城鎮正在重建中,愈來愈興旺。你可以想像,森林被連根拔除,一條條道路出現在原野上,穿越過溪流和沼澤;你可以想像,這塊蠻荒大地被帶進現代文明世界中——這是「偉人」向百姓發出的號召。他有一個偉大的憧憬:沿著河流,開闢一座長達兩百英里的「工業園」。(事實上,他只是說說而已,他只想把自己變成這個地區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魔術師。)但是,在白天,你會相信「偉人」對未來的憧憬。你可以想像這塊荒野被馴服,適合像你那樣的人居住。獨立之前,這塊土地一部分已經被馴服,建立起一座座現代城鎮,但如今卻都變成了一片廢墟。
深入非洲——叢林、沙漠,陡峭崎嶇的山路、湖泊、午後的大雨、泥濘,然後翻越山頭,進入那一座座長滿羊齒植物、成群大猩猩出沒的雨林——愈深入非洲,我心裡就愈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我走的方向不對呀。在這段路程的盡頭,我不可能找到我嚮往的新生活。
這是很奇特的想法,但賈貝絲是一位不尋常的婦人。
抵達時,我發現納茲魯丁沒有騙我。這個地方顯然遭受過兵燹之災,大河灣的那座城鎮幾乎被夷為平地。水流湍急的河灘旁,原本坐落著歐洲人聚居的郊區,如今被一把火燒掉了,廢墟上長滿一叢叢矮樹,你再也辨認不出哪兒是花園,哪兒是街道。碼頭和海關附近的行政和商業區,以及市中心的幾條街道,倒是保存了下來。除此之外,整座城鎮滿目瘡痍,一片殘破,連非洲人聚居的市區,也只有一些角落還有人居住。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破敗荒涼的景象:一棟棟低矮的,漆成淡藍或粉綠色的四方形水泥房屋,早已經被主人拋棄,面爬滿了朝生暮死的熱帶蔓藤,乍看起來,宛如一張張綠色和棕色相間的草蓆。
輪船拖著載客駁船,一出現在河面上,賈貝絲和她手下那幫婦女,就立刻把獨木舟撐到(或划到)河中央,停在航道旁,隨波逐流而下。輪船經過時,激起一波波浪濤。獨木舟在驚濤駭浪中搖https://www.hetubook.com.com盪不停。千鈞一髮之間,獨木舟和駁船緊緊靠近了。賈貝絲和舟中的婦女拿起纜繩,拋到駁船下層甲板上,駁船上的乘客伸出手來,接過纜繩,栓到船艙牆壁上。挨靠著駁船順流而下的獨木舟,立刻掉轉船頭,改變方向。這時,駁船上的乘客紛紛把紙片和碎布扔下來。獨木舟中裝載的,是他們喜歡吃的魚肉和猴子肉。
「沙林先,這種事情如果發生,我就知道,上蒼要我待在家裡,不要出門做生意囉。」
一路上,我遭遇到的不僅僅是風沙、泥濘和一條條蜿蜒曲折、狹隘崎嶇的山路。最難纏的是駐守在邊界崗哨的士兵。每隔一段路程,我就得停車,在森林中一棟飄揚著怪異旗幟的小木屋門口,討價還價,設法說服那群帶槍的傢伙,讓我的車子通過他們的轄區,進入前方的叢林——一座又一座連綿不絕的叢林。愈往前行駛,我就愈需要花費唇舌,掏出更多鈔票,交出更多罐頭食品,才能讓我和我那輛標緻汽車順利通過崗哨。只怪我,一時鬼迷心竅,把自己和這輛車子弄進這種鬼地方。
賈貝絲的村子,距離我們這個城鎮約莫只有六十英里,但距離大河跟公路——只不過是一條羊腸小徑——都有相當長的一段路程。因此,無論走陸路或水路,都得花費兩天的時間;雨季走陸路得花三天。賈貝絲進城,開始時走的是陸路。她帶領一群婦女跋涉到公路旁,招呼路過的廂型貨車、卡車或巴士。輪船恢復行駛後,她通常都會使用水路,但也便捷不了多少。
在這條大河,把獨木舟栓到行進中的輪船或駁船,雖是被認可的交易方式,但過程卻也十分危險。輪船沿著一千英里長的航道行駛,每回總有消息傳來,在某個地點有獨木舟翻覆,甚至有人失足掉落水中,慘遭溺斃。但對做生意的人來說,這點風險並不算什麼。交易完成後,賈貝絲讓輪船拖著她的獨木舟,一路溯流而上,來到我們這座城鎮的邊緣,在距離碼頭不遠的大教堂廢墟旁,解開纜繩,以避開那幫坐鎮在碼頭上等著收稅的官吏。好一段驚險刺|激的航程!冒偌大的風險,向輪船上的乘客兜售簡單的鄉村食物,然後到城裡採辦一些貨品,帶回村中。
每回地走進店裡,我就會操著大河流域通行的洋涇濱語言調侃她:「貝絲啊,總有一天,有人會搶走妳的化妝箱哦!身上帶著一大把鈔票四處走動,會招人眼紅哦。」
以前,我只把賈貝絲當成一個「女商人」、一位好主顧。如今,我既然知道在我們這個地區,她可是一個有權力的女人,一位女先知,我又怎敢不敬畏她呢。你瞧,我也被她的魔法蠱惑住了。
沒有人喜歡離開自己的地盤。賈貝絲獨自個在外和圖書行走,卻毫不畏懼。她抬著那只手提化放箱,四處晃蕩走動,卻沒有一個男人敢騷擾她。她可不是尋常的女人。外貌上,她一點也不像這個地區的居民。本地人個子矮小,皮膚黝黑,而賈貝絲卻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婦人,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亮晶晶,臉頰上煥發著紅潤的氣色,彷彿搽上了一層胭脂似的。關於這個女人,還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味,十分濃郁刺鼻。最初,我還以為那是古老的、揮之不去的魚腥味,因為她來自大河流域的一座漁村。後來轉念一想,我懷疑,她的體臭跟村中簡陋的食物有關。但她的族人,我遇見過的,身上並不會發出這種怪味。城裡的非洲人都受不了賈貝絲的體臭,他們走進店裡,一看見賈貝絲在那兒,就會縮起鼻子,悄悄開溜。
在非洲海岸我們家中長大,後來跑到內陸跟我相聚的混血兒梅弟,告訴我說,賈貝絲身上的味道,濃得足以趕走一大群蚊子。我心裡想,她的體臭趕走的豈止是蚊子,連男人都望風而逃,儘管賈貝絲身材十分豐|滿(這裡的男人都喜歡肉感的女人),儘管她的化妝箱裡裝著一大把鈔票。據我所知,賈貝絲從沒結過婚,也沒跟男人同居過。
她不識字。每回進城,她就把挺複雜的一份採購單藏放在腦子裡。上回採買,每一種商品地付了多少錢,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從不要求賒帳——她討厭這種買賣方式。她總是付現——她從那隨身攜帶的手提化妝箱,掏出幾張鈔票,一手交貨一手交錢。鎮上做生意的人,都見識過賈貝絲那只寶貝化妝箱。她不是不信任銀行,只是不了解裡頭那幫人。
不論如何,賈貝絲的體臭確實讓人們跟她保持一個距離。梅弟(他學習本地習俗可真快)告訴我,賈貝絲是一位女魔法師,在這個地區小有名氣,她身上散發的是辟邪油膏的氣味。一般婦女使用香水或香粉,吸引男人;賈貝絲卻在身上塗抹油膏,警告男人不得親近她。賈貝絲受魔法保護。她知道這點,大夥兒也都知道這點。沒人敢招惹她。
輪船抵達前一、兩天,碼頭大門外的空地上,開始搭起一座臨時市場。趕集的人都在這兒紮營。進城後,賈貝絲成天待在這座營寨中。雨天的夜晚,她就睡在雜貨鋪或酒吧門外的騎樓下,後來,鎮上開設了一家專供非洲人住宿的客棧,她就到那兒過夜。每回來我們店裡,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絲毫看不出她曾經熬過一段艱險的旅程,在曠野中度過好幾個夜晚。她穿得很整齊、很體面,整個身子包裹在非洲式的棉布褶裙中,益發凸顯出她那隻碩大的臀部。她模仿河下游的婦女,在額頭上纏一條布巾,手裡總是著她那只化妝箱,和-圖-書裡頭裝著一疊一疊皺巴巴的鈔票。這些錢,都是她從村民們和船上乘客手中收來的。進城,她就忙著操辦貨品,掏出現金結帳。輪船啟航前幾個鐘頭,她手下那幫身材瘦小,頭髮稀疏,衣衫襤褸的婦女,跑來幫她把貨物搬到獨木舟中。
她向我購買鉛筆和習字簿、刮鬍刀、注射針筒、肥皂和牙膏牙刷、布料、塑膠玩具、鐵壺和鋁鍋、搪瓷碗盤。這些小東西,漁村百姓都得仰賴外面的世界供應;戰亂發生時,貨源就完全中斷了。雖不是什麼奢侈品或必需品,但有了這些東西,日子總會過得方便一些。這兒的老百姓多才多藝,靠自己那雙靈巧的手就可以過活。他們製作皮革,紡紗織布,打造鐵器,他們把大樹幹挖空,變成獨木舟,把小樹幹挖空,製造廚房用的杵臼。如果家裡需要一個不會汙染食品和水的容器,他們就得到店裡購買一只搪瓷盆了。
我們的世界,就是這麼的現實:如果你是個無名小卒,如果你願意把自己當成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那麼,你就不配存活在這個世界。
把店鋪廉價轉讓給我的納茲魯丁,當初並不相信,我接手經營後會把生意做起來。這個國家,就像非洲其他國家,獨立後,面臨一大堆問題。坐落在大河灣的這一座內陸城鎮,如今幾乎被夷為平地了。納茲魯丁警告我,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一路順流而下,雖比溯流而上快捷得多,但也同樣充滿風險。進城一趟,來回都必須經歷同樣的過程:結合和分離獨木舟和駁船。那時,輪船通常在下午四點鐘啟碇,因此,抵達獨木舟和輪船分手的地點時,往往已經是深夜了。賈貝絲小心翼翼,不讓船上的人發現村子的入口處。獨木舟脫離輪船後,她總是等待一會兒,直到船上的燈火消失,她才帶領手下那幫婦女,用竹篙把獨木舟撐到祕密水道中,回到自己的村莊。一整夜,她們就在濃蔭下不停地撐著竹篙,有時還得走進水中,推送她們那艘滿載貨物的小船。
但我咬緊牙關,一路往前行駛。每一天的車程,對我來說不啻是一項成就,而每一天的成就使我更難回頭。我不禁想起,以前曾經有一群群奴隸,從事過相同的旅程。當然,他們是步行的,方向跟我現在的旅程恰恰相反,從非洲大陸的心臟一路行走到東海岸。離開他們的部落愈遠,這些奴隸就愈不可能脫離商隊,逃回家鄉。周遭那群容貌怪異的「非洲人」,讓他們愈來愈感到惶惑不安。翻山越嶺,好不容易一路跋涉到海岸,奴隸們都鬆了一口氣,乖乖被押送到船上,飄洋過海,前往他們的新家。就像這群遠離家鄉的黑奴,我一心只想早早抵達目的地。路上遭逢的挫折愈多,我就愈鼓起勇氣,一路往前行駛,追求我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