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就這樣,梅弟肯定了他的尊嚴和生存價值。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未因此變得緊張。對我來說,他是一項珍貴的資產。我愈來愈倚賴他。這小子對顧客很有一套,為我們這間店館招攬到不少生意。作為一個放浪不羈的外鄉人,梅弟是鎮上唯一敢跟賈貝絲開玩笑的人,這個女人具有雙重身分;商人和女巫。
她是很可愛的姑娘。每年一次,她到東海岸來,跟她姑媽住幾個星期。這個女孩,學歷比我好,聽她家人說,她將來打算進入會計或法律這一行。能娶這樣出色的女孩子為妻,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但不知怎的,我雖然愛慕她,卻總是把她當自己的妹妹看待。只要我點頭,納茲魯丁肯定會把女兒嫁給我;但對我來說,那不啻是給自己套上一個枷鎖,把自己關進一間牢籠。為了脫離這間牢籠,為了脫離其他讓我感到窒息的東西,我開著我那輛法國標緻汽車,離開東海岸。
我忘不了,今天下午英達爾瞅著我時,眼神中流露出的輕蔑和惱怒。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逃離這個地方。我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人,也沒有人能夠保護我。我們都不能保護自己,只能各自想辦法逃避現實。我必須逃離我們家這座四合院和我們的社區;留在這個社區,跟大家一塊隨波逐流,無異自找死路,同歸於盡。只有自力更生,我才有機會放手一搏,主宰自己的命運。歷史的一股潮流——已經被我們遺忘,如今只存活在歐洲人的著作中——把我們沖刷到非洲海岸上來。在這兒,幾百年來我們依照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做我們該做的事,敬奉上帝,遵守祂的戒律。如今,套用英達爾的話——另一股歷史潮流洶湧而來,準備把我們沖走。
身為偉大的探險家和戰士,阿拉伯人一度統治這個地區。他們一步步推進,深入非洲心臟地帶,在叢林中建立城鎮,開闢果園。歐洲人來了,阿拉伯人的權力被篡奪了,他們的城鎮和果園被夷平了,變成一片荒煙蔓草,消失在叢林中。阿拉伯人元氣大傷,喪失了積極進取的精神和動力;他們忘記自己是誰,忘記了他們的祖先從哪裡來。他們只記得自己是回教徒,而身為回教徒,他們需要妻子,很多、很多妻子。但他們在阿拉伯半島上的根早已被切斷了,他們要找女人,要娶妻生子,只能從非洲婦女身上找,而這些女人以前曾當過他們的奴隷。
我了解他說的那番話,但表面上我卻裝糊塗。我的反應,就像那幫裝聾作啞,拒絕承認我們的世界已經改變的人。他們的麻木不仁曾讓我感到憤怒、傷心。英達爾接著問我:「你到底有什麼打算呢?」我裝著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會留下來,幫家裡做生意。」
這是上個世紀阿拉伯商旅的終點站。在這兒,他們遇到從西海岸登陸、一步步朝向非洲內陸推進的歐洲人。對歐洲人來說,中非洲只不過是一塊小餅,但在阿拉伯人心目中,那可是他們的命根,千萬不能丢掉。當時促使阿拉伯人向非洲內陸挺進的原動力,早已經枯竭了;他們在中非洲的影響力,就像一顆已經毀滅、光芒卻依舊十分耀眼的星星。阿拉伯人的權力崩潰了。大河轉彎的地方,建立起一座歐洲城鎮。納茲魯丁就在這兒落腳,不時回到東海岸來探望親友,帶回他那充滿異國色彩的作風和品味,也帶回一連串經商致富的故事。
「沙林,那天我正巧在市場上。」吃完東西,小子又開始向我訴說:「最初我還以為有人在小販米安的攤子旁爭吵,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愈看心裡愈害怕,整個人都呆住了。他們揮舞刀子,四下亂砍一通,彷彿人的身體不是肉做的。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整個市場亂成一團,就像一群惡狗闖進一家肉店。我看見地上血淋淋,四處散布著被砍斷的人手和人腿,殺人就這麼簡單。隔天我跑回市場一看,發現那些手和腳還躺在那兒。」
我不能再任由命運擺佈。我不想再獨善其身,就像我的家族那樣;我要貢獻一己的心力,造福我們的族群。但怎麼做呢?我有什麼東西可以貢獻出來呢?我何德何能,除了我們家族在非洲經商的經驗和技巧?我日思夜想,心中十分苦惱。因此,當納茲魯丁對我說,他願意把他在非洲內陸的一間店鋪轉讓給我時,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城中處處可見廢墟。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我並不清楚,只知道它是碼頭大門外一座紀念碑上殘留著的銘文。我把這幾個字牢牢記在心裡,用自己的發音反覆唸誦,就像吟唱一首毫無意義的歌謠。這句話鐫刻在一塊花崗石的頂端。石碑的其餘部分,如今什麼都看不見了,只剩下光溜溜的一塊石板。文字下的青銅雕已經被挖走,只留下一些碎片,依舊鑲嵌在花崗石上。從這些碎片看得出來,這位藝術家在石碑頂端雕刻著香蕉葉或棕櫚圖案,環繞著他的作品,就像一個畫框。本地人告訴我幾年前,殖民時代即將結束時,這座花崗石碑才被樹立起來,以紀念輪船通航六十週年。
他的個性非常開朗熱誠。他享受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他喜歡他買的那幾棟房子(總是以低價買進);他喜歡他選擇的餐館;他喜歡他點的菜。他的一生十分順利。幸好,他很會講故事,娓娓道來非常動聽,否則,人們聆聽他講述他那些好運連連的經歷時,心裡肯定會妒嫉得不得了。每回坐在一旁聆聽,我心中就湧起一股渴望,但願有生之年能到納茲魯丁待過的地方走走,體驗一下他的經歷。在某些方面來說,他變成了我的偶像。
我們家是信奉回教的,但我們是一群很特殊的回教徒,跟非洲海岸的阿拉伯人及其他回教徒不同。在習俗和生活方式上,我們反倒比較接近印度西北部的興都人(Hindus),我們祖先原本就居住在那兒。至於我們家什麼時候遷居到非洲,我就不清楚了。我們沒有家譜。我們單純地活著,別人期望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依照上一代的生活方式過日子。我們從不問原因,從不把家族事件記錄下來。內心深處,我們感覺到我們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家族,但我們似乎沒有一套方法,用來計量時間的流逝。我父親和祖父向兒孫輩講述他們的生平,絕不說明事件發生的日期。那倒不是因為他們遺忘,或搞混了,而是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的事情,何必斤斤計較日期呢。
在我們社區,納茲魯丁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他的年紀跟我父親差不多,但外表看起來可年輕多了,一副見過世面、充滿自信的模樣。他打網球、喝紅酒、講法文、戴墨鏡、穿西裝(領子很寬,頂端翻捲)。他那歐洲式的舉止和言談讓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偶爾,我們會在背後嘲笑他)。據說,他的歐式作風並不是從歐洲學來的(他一輩子從沒去過歐洲),而是在非洲中部一個城鎮經商時沾染上的。
「兩塊錢。三、四年內,它肯定會漲到六塊錢。在非洲,永遠有生意可以做,目前只是暫時中斷而已。對我來說,等待它從兩塊錢漲到六塊錢,簡直是浪費時間。我在烏干達經營棉花生意,更有賺頭。但對你來說,從兩塊錢漲到六塊錢,就等於是讓你的資產一下子增加三倍。記住:該抽身就抽身,切莫猶豫哦。」
小時候,家裡的僕人常帶我到附近的老城區,在兩旁矗立著白牆的窄巷中散步。出門前,我先得洗個澡,穿上體面的衣裳,然後他們用銻粉塗抹我的眼皮,接著在我脖子上掛一個護身符。等我打扮好了,老僕人莫斯塔法就把我抱起來,讓我騎坐在他的肩膀上。平日,我就是這樣散步的:莫斯塔法把我高高扛在肩頭,招搖過市,向世人展示我們家的財寶,向鄉親們炫耀他在我們家中的地位。
舒芭和馬赫許這對年輕夫妻,跟我最投契;認識他們沒多久,我就把他們當作真正的朋友了。在范德維登旅館對面,他們有一間鋪子。這條街原本是鎮上商業區的黃金地段,現在已經沒落了。跟我一樣,他們逃離自己的社區,從東海岸遷徙到非洲內陸來。這對夫妻長得非常體面,在我們這個城鎮,你難得遇到一對那麼講究穿著和儀容的男女。但他們離開自己的同胞太久了,對他們早就漠不關心,不想探問他們的消息。就像許多離群索居的人,他們沉緬在自己的小小天地中,對外面世界發生的事不聞不問。這對漂亮夫妻,有時也會鬧鬧彆扭。太太舒芭,神經過敏,虛榮心很強。丈夫馬和-圖-書赫許個性比較單純,妻子的神經質常把他弄得焦慮不堪,不知如何是好。
我為阿拉伯人的命運擔憂,也為我們自己的前途發愁。今天,我們和阿拉伯人都已經淪為弱勢團體——兩個小小的族群,苟延殘喘,棲息在非洲邊緣一面歐洲旗幟下。小時候,在我們家,我從不曾聽見大人們討論我們家族的前途,或非洲東海岸的前途。大人們的想法似乎是:日子照樣過下去,兒女們的婚姻照樣找媒人來撮合,生意照樣做下去。對我們來說,非洲永遠是非洲,永遠不會改變。
這就是非洲東海岸的奴隸制度。奴隸們桀驁不馴,有時會凌駕在主人頭上。我們家的奴隸早就不是純種的非洲人。家人從不提這一點,但我們都知道,在這幾百年歷史中,亞洲人的血液早已經流注入非洲奴隸身上。莫斯塔法的血管流著古札拉特的血液;後來,千里迢迢,從海岸跑到內陸跟我相聚的梅弟,身上也有古札拉特人的血統。不過,在我家族,血統的轉移是從主人身上到奴隸身上。對東海岸的阿拉伯人來說,血統轉移的程序恰恰相反;奴隸的血統早就凌駕在主人之上,主人身上的阿拉伯血液,幾乎全都消失了。
沒多久,阿拉伯人(或自認是阿拉伯人的人)就變得跟一般非洲人沒什麼兩樣。他們遺忘了祖先締造的燦爛文明。如今,他們還保有《可蘭經》,他們依舊奉行回教戒律,穿某一種樣式的衣服,戴某一種款式的帽子,留某一種型式的鬍鬚,如此而已。至於祖先們在非洲建立的功業,他們就不甚了了。他們依舊作威作福,但那只是虛張聲勢,唬唬非洲人。今天阿拉伯人的威權(我小時候曾經領教過),只不過是一種過時的習慣,隨時都會被時代的潮流掃除掉。我們的世界就是這麼的現實。
我們家的四合院住著兩個奴隸家庭。他們待在我們家,至少有三代了。他們最擔心的是,有一天我們會請他們捲鋪蓋走路。在官方文件上,他們的身分是傭僕,但他們總愛告訴別人(尤其是其他非洲人、貧窮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他們的真正身分是奴隸。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自甘作賤,以身為奴隸為榮;讓他們感到自豪的是,他們的主人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仕紳,他們跟這個家族有特殊的關係。社會地位低於這個家族的人,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我可沒有那麼崇高的宗教情操。我的悲觀、我的不安全感,是比較世俗的,我缺少我們家人擁有的那種宗教意識。歸根究柢,我之所以感到不安全,就是因為我缺乏真正的宗教信仰。我無法領悟我們宗教倡導的那種崇高的、莊嚴的悲觀主義——這種高層次的悲觀,能夠驅使人們創造奇蹟。我的人生態度比較傾向於物質主義;我試圖找出一條中間路線,擺盪在出世和入世、理想和現實之間,游移不定。為此,我必須付出代價。
這輩子,我還沒去過一家真正的歐洲餐館,也不曾開懷暢飲過;在我們家,孩子們都不准喝酒。我也知道,納茲魯丁在故事中描述的那種生活,早已經結束了。然而,驅車穿越非洲,朝向納茲魯丁的城鎮行駛,一路上我都幻想著,定居在這座城鎮後,我可以重建納茲魯丁體驗過的那種生活。
前半段旅程,他搭乘火車,平均時速只有十英里。然後他轉搭巴士,最後才搭上了道雷特公司的卡車。儘管戰禍頻仍,道路破損,車輛老舊,居住在我們社區的道雷特先生,還是設法在我們城鎮和東部疆界之間,維持定期的運輸服務。道雷特的司機幫助我們家這個小夥子,穿過重重關卡和崗哨。來自東海岸、見過世面的這個浪蕩子,雖是個混血兒,但基本上還是非洲人,但他卻被內陸那些奇異的部落民族嚇壞了。他吃不下他們的食物,一連好幾天,他沒吃過東西。他並不曉得,現在他走的這段路程,早在一百多前,他的祖先就已經走過了,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這就是典型的納茲魯丁。我們以為他已經垮了,沒想到,他卻跑回東海岸來,向我們誇耀他的新國家。他提醒我們,命運之神到現在還沒有拋棄他。事實上,是他在可憐我們,而不是我們可憐他。他雖沒明說,我們也看得出來,他覺得我們住東海岸很不安全,隨時都會出事,而那天他到我們家,目的就是要幫我一個忙。
我失信於納茲魯丁。說來諷刺,納茲魯丁,這個盡情享受生活、追求各種各樣人生經驗的人,一直是我的偶像和模範,而今我正朝向他待過的城鎮行駛。坐落在大河灣的這個城鎮,我從沒去過;有關它的一切,我都是從納茲魯丁的故事中得知。面臨壓力時,我們心中會湧現各種奇奇怪怪的念頭。開著車子,穿越非洲荒野,這段險阻重重的旅程即將結束了,我心裡想的卻是納茲魯丁在故事中常常提到的東西:鎮上的餐館、歐洲食物和葡萄酒。「他們供應的葡萄酒,是『沙康尼』和『史畢德』這兩個牌子的哦!」納茲魯丁說。這是從商人的角度來看葡萄酒。他的意思是說,即使在非洲中部,葡萄酒都是從東海岸運送過來;西海岸的貿易商,搶不了這筆生意。我可不管這些。在我心目中,葡萄酒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好東西。它使我們忘憂。
買不到煤油,每天早晨我只好使用英國出品的、生鐵鑄造的炭盆燒開水;這只炭盆,是我從店鋪倉庫裡拿出來的,原本想賣給住在村子裡的非洲人。我捧著炭盆走到屋後樓梯口,蹲下來,搧了老半天,木炭才燒紅。在我周遭,左鄰右舍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整個街坊飄漫起一陣嬝嬝藍色的煙霧。
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在東海岸發生了。一場動亂使那兒的阿拉伯人——早已經歸化非洲,跟他們的奴僕並沒什麼兩樣——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
非洲東海岸的販奴活動和西海岸不同。這兒的奴隸,不會被賣到美洲的莊園,離開東海岸之後,奴隸大都被送到阿拉伯人家裡當僕傭。有些深受主人信賴,成為家族一份子;有幾位白手起家,在異鄉成就一番大事業,成為極有權勢的人。叢林中出生長大的非洲人,在奴隸販子押解下離開內陸的家鄉,跋涉千里,來到陌生的海岸。他們寧可賣身為奴,接受外國主人的保護,也不願孤伶伶居留在陌生的、不友善的非洲社區。由於這個原因,歐洲列強禁止販奴活動後,好長一段時間,這種買賣依舊進行不輟;也正因為這個緣故,當歐洲人經營橡膠生意時,我祖父偶爾還會從事另一種「橡膠」的買賣。也因此,在非洲東海岸,祕密的奴隸制度一直維持到晚近。今天的奴隸,或在一般人心目中被當作奴隸的人,並不願意改變身分。他們滿意眼前的生活。
葡萄酒!連最簡單的食物也很難取得。你想吃蔬菜,就得打開罐頭——存放了不知多少年、價格貴得嚇人的罐頭——否則就得自己種菜來吃。拋棄這座城鎮,回到叢林村莊的非洲人,日子過得此我們好得多;至少,依照傳統的生活方式過日子,他們可以自給自足,三餐不虞匱乏。但是,對我們這些滯留在鎮上,需要商店和服務的外國人——一些比利時人、幾個希臘人和義大利人、一小撮印度人——來說,眼前的生活跟魯濱遜在荒島上的遭遇實在沒什麼兩樣。我們有汽車,我們住在體面的房子裡(我只花一點錢,在一座空倉庫樓上買下一間公寓),但我們的生活,實在比不上身披獸皮、蹲在茅草屋裡的原始人。街上的店鋪空盪盪,自來水供應不足,電力不時中斷,汽車經常短缺。
晌午的陽光,灑照在軟綿綿的柏油路和高聳的扶桑籬笆上。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跟往常並沒兩樣。熙來攘往的人群、坑坑洞洞的街道、兩旁矗立著白牆的胡同……,一切顯得那麼安寧祥和,根本不像一個危機四伏的城鎮。但對我來說,這個地方已經中毒了,奄奄一息。
我根本沒辦法拒絕,因為這個男孩已經動身前來投奔我了。他自稱對我「深具好感」,對我來說,這倒是新聞。我想,他選擇我作他未來的主子,真正的理由是:我只比他大三,四歲,未婚,比較能夠容忍他的放蕩行為。他從小就是一個浪蕩子,小時候,我們把他送進一所回教學校,但他常常逃學,不知跑到哪裡廝混,他老媽打他罵他都沒有用。(如今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僕人房裡不時傳出他的尖叫聲,和他老媽的叱喝聲,母子倆彷彿在比賽誰的嗓門大,吵得整座四合院的人不得安寧。)他根本不是當僕人的料。待在我們家,有吃有住,平日他就在城中各處走動,廣交朋友,急公好義,但說的總是比做的多,並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你們聽說過烏干達這個國家嗎?很可愛的一個地方。海拔三千到四千英尺,https://m.hetubook.com.com氣候十分涼爽。大家都說,它很像丘陵起伏的蘇格蘭。英國人在烏干達建立一個全世界最棒的行政體系,非常廉潔,非常有效率。公路四通八達。那兒的班圖人非常聰明。」
「成功的商人,花十塊錢買一件東西,一等它漲到十二塊錢,他就立刻脫手。另一種商人花十塊錢買一件東西,等它漲到十八塊錢時,還不肯脫手。他希望它漲到二十塊錢。他被美麗的數字迷住了。等它滑落到兩塊錢時,他還癡癡的等待它漲回到十塊錢。最後,總算讓但等到了,但他已經浪費了二十年生命。這項投資,他究竟賺到了什麼呢?一場小小的數學遊戲而已。」
納兹魯丁長年在外,但他一直跟我們社區保持密切連繫,因為他必須替他的兒女尋找妻子和丈夫。我曉得,他想把一個女兒許配給我。這門親事,早就在親友間傳揚開來,我也早就習慣了,並不會感到困窘和尷尬。我喜歡納茲魯丁,成天期盼他到我們家作客。我欣賞他的言談,仰慕他渾身散發出的異國風味。每回,他坐在我們家樓下客廳或門廊上,講述他在遠方的冒險經歷時,我就坐在一旁靜靜聆聽。
我們的日常生活漸漸形成一個固定的模式:早晨起床,在公寓喝杯咖啡,然後到店鋪上班,中午各自吃午餐,吃完回店鋪上班,打烊後各自尋找樂子,消磨晚上的時間。偶爾,主僕兩個會在陰暗的小酒吧不期而遇,就像兩個身分平等、需求相同的男人。景氣復甦聲中,一間間小酒吧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鎮上:波狀鐵皮搭蓋的小屋,沒有天花板,水泥牆漆成深藍色或綠色,地板鋪著紅色的水泥。
記得,我曾聽祖父談起,有一回,他把一船奴隸當作橡膠,運送出非洲。他已記不得,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幹出這檔子事,它飄浮在記憶中(它只是他那平凡的一生中,一樁不尋常的經歷),沒有日期,沒有其他關連。講述這個故事時,他老人家並沒把它當作一樁惡作劇或一個笑話來看待,他只是覺得,這是他生平幹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情(運載奴隸,本身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把一群奴隸當作橡膠運送出非洲,這才讓人拍案稱奇)。若不是我把這個故事牢記在心,這樁歷史公案恐怕早就被時間湮沒了。後來,根據我閱讀的一些書籍,我確定,祖父把奴隸當作橡膠那檔子事,應該是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那時,在中非洲,橡膠的生產和交易十分興旺,後來演變成一樁大醜聞。就這樣,我把祖父不知道或不感興趣的一些史實挖掘出來,保存在記憶中。
我試圖阻止他說下去,我不想再聽了。但這小子愈說愈起勁,不管我愛不愛聽,他接著告訴我,那些手和腳是從我們小時候就認識的人身上砍下來的。他看到的景象確實很可怕,但我發現,他一個勁兒向我訴說這件事情,只是想趁機再哭一場。我覺得,他擔心自己會把這檔事忘掉,他必須一再提醒自己,嚇唬自己,而這點最讓我感到不安。
在這期間,我們的城鎮復活了,輪船又定期從首都開上來,最初每週一次,然後每週兩班。人們又從鄉村回到城裡的市場;生意愈來愈興旺。我那間店鋪,以納茲魯丁的計分法(滿分為十分)來衡量,長久以來業績一直掛零,如今總算回升到兩分。我信心滿滿,準備朝向四分邁進。
街坊有幾個男孩,總喜歡逗弄我們。每回遇到這群小潑皮,莫斯塔法就把我放在地面上,慫恿我用髒話罵他們(他自己則站在一旁敲邊鼓),有時甚至鼓勵我跟他們打架。潑皮們撲上前,準備對我拳打腳踢時,莫斯塔法就立刻把我抱起來,讓我騎坐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我們主僕兩個就不再理睬這群男孩,自顧自繼續徜徉下去。
在太陽、雨水和叢林侵蝕下,這個社區顯得十分憔悴蒼老,就像一個已經死亡的文明留下的遺址。偌大的一片廢墟,彷彿經歷過一場世界末日般的大災難;但文明還沒死亡。我存活在這個文明中,而且,仍在朝向它邁進。這種感覺很詭譎:置身在遼闊的廢墟中,你的時間意識會被瓦解掉。你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鬼魂;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未來」的幽靈。你覺得,你的生命和雄心已經消耗殆盡,這會兒你正注視著這一生遺留下來的痕跡;你置身在一個「未來」已經來臨,又消逝的地方。
接著,災禍發生了,這個飛黃騰達、不可一世的商人終於倒了,一如某些人私底下所預言的。納茲魯丁定居的那個國家,突然宣布獨立。接連好幾個月,那兒傳來的消息總是跟戰爭和屠殺有關。人們紛紛談論納兹魯丁的下場。聽他們的口氣,你不得不相信,如果納兹魯丁平日不那麼囂張,不那麼狂妄自大、不喝那麼多酒,情況就不會變得那麼糟。我們聽說,他帶著一家大小逃到烏干達。後來有一項報導說,他們一家人躲在一輛卡車上,在叢林中逃竄好幾天才抵達邊界城鎮基索羅,身無分文,又餓又怕。
歐洲人懂得評估自己,因此,他們比我們更能因應周遭環境的變化。相形之下,在轉變中的非洲,我們就顯得無足輕重,不再被人看在眼裡。歐洲人有的已經準備撤退,有的決定留下來繼續奮鬥,設法跟非洲人達成某種妥協;而我們呢,依舊過我們以前那種生活,對周遭發生的轉變視若無睹。局勢惡化到這個地步,我們家,以及我認識的所有家庭,卻從不曾談論過政治問題。政治是一個禁忌。我自己也刻意迴避它。
我推開哭哭啼啼的小子(你愈哄慰他,他就愈上臉,鬧得愈兇),把搬運工帶到屋外大街上,拿出小費打賞他。如我所料,公寓樓上的哭鬧聲果然停歇下來;孤伶伶置身在一間陌生的公寓裡,這小子鬧不起來了。回到樓上,我拒絕再聽他的哭訴,直到吃完東西,才再理睬他。
一天黃昏,就在我接到家書後不久,他搭乘道雷特運輸公司的卡車,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一見到他那副德性,我的心就軟了;他彷彿變了個人,模樣顯得十分憔悴,就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劫後餘生,他從東海岸逃出來,翻山越嶺一路穿越非洲大陸,來到我居住的城鎮,途中不知受到多少折磨。
多年前,他一時心血來潮,決定縮減他在東海岸的業務,轉向非洲內陸發展。非洲的殖民疆界,使他的業務蒙上一層國際色彩。但納茲魯丁遵循的,只不過是昔日阿拉伯商人進入非洲內陸的路線;結果,他選擇在這塊大陸中央、一條大河轉彎處落腳,定居下來。
鎮上有一對夫妻來自印度。他們居住的那間小公寓,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驅風油味道,屋裡擺滿紙花,牆上懸掛著色彩鮮豔的宗教版畫。這對夫妻,男的是某一方面的專家,替聯合國工作。合約期滿後,他不願回印度,寧可留下來打零工。夫妻倆都非常好客。對他們來說,接納和款待流落在異鄉的外國人,是他們應盡的職責(我猜,他們這樣做是基於宗教理由),但他們老是提醒在他們家作客的人,他們是多麼好客,彷彿怕人家遺忘似的。他們家的食物非常辛辣,嚐起來濕答答黏糊糊的,不太對我的胃口,但我最不喜歡的卻是男主人的那副吃相。一坐上餐桌,他就垂著頭,鼻子距離餐盤只有一、兩吋,咂巴咂巴吃得不亦樂乎,旁若無人。他老婆陪侍在他身旁,左手支撐著下巴,右手伸出來,不停地替她老公搧涼,眼睛緊緊盯著他的盤子。我雖不喜歡這種吃相,但每個禮拜總會到他們家串兩次門子,貪圖的可不是他們家的食物,而是想找個地方坐一坐,聊聊天。
「這些東西,現在不值幾個錢,但過一陣子行情會看俏。我原本打算把它送給你,但這樣做對你,對我都不公平。做生意,最要緊的是掌握時機,該抽身就抽身。商人不是數學家,牢牢記住這點,千萬不要被美麗的數字迷得暈頭轉向。
那時,每週兩回,我到朋友英達爾家的球場,跟他一塊兒打回力球。當年他祖父飄洋過海,從印度旁遮普省(Punjab)來到非洲當苦力,修築鐵路。這個旁遮普老頭混得還真不錯,合同期滿後,他在東海岸定居下來,混跡在市場中,做起放高利貸的生意。每次他拿出二十或三十先令,借給需要資金周轉的攤販,這個禮拜借出十先令,連本帶息,下個禮拜就可以收回十二或十五先令。這種買賣雖然不很高尚,但只要你肯努力,夠強悍,你手頭掌握的資金,一年之內就會增加好幾倍。唔,這也算是一種服務業嘛,而且是很不錯的謀生方法哦。果然,沒多久,這個旁遮普老頭搖身一變,他們一位腰纏萬貫的地下銀行家,提供資金給小規模探礦公司,贊助印度、阿拉伯半島和波斯灣的商業活動(郵票上描繪的阿拉伯單桅帆船,當時活躍在這一條航路上)。
在老家,我們管他叫「阿里」或「阿里娃」。每當他的浪蕩個性惹得我們又是惱怒、又是憐愛時,我們就叫他「阿里娃」。(「阿里!阿里!這個阿里娃,現在又跑到哪裡鬼混去了呢?」)來和圖書到這個城鎮後,他就拒絕再使用原來的名字了。他喜歡鎮上的人對他的稱呼:梅弟。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發覺,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名字,而是法文中的一個字métis,意思是「混血兒」。但我不想探究那麼多。對我來說,它只是一個名字:梅弟。
家裡寄來的信件紮成一捆,終於從東海岸傳遞到我手中。信中的措辭非常謹慎,意思卻很清楚。我們家在東海岸待不下去,必須另謀生路,家人各奔前程,分頭逃命。只有老年人留守我們家那座四合院;熬了一輩子,他們總算可以過點清靜的日子了。家裡那些奴僕,糾纏我們一輩子,到這個時候還跟定我們,拒絕離開。革命已經發生了,他們卻依舊不肯放棄奴隸身分。我們只好把他們分散,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分到一、兩個奴隸。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就是要求我負起應盡的職責,接收和照顧一個奴隸。
以往,我總是把這種不安全感看成人格上的一個弱點、性情上的一個缺失。如果有人發現我這個缺陷,我肯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不敢向別人提起我對前途、對未來的憂慮。在我們家,這倒很容易辦到,因為就像我說過的,我們家從不討論政治問題。我的家人可不是傻瓜,我父親和叔叔、伯伯們都是商人,經營進出口生意;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順應時代潮流。他們曉得如何評估政經情勢,不怕冒險,必要時他們會採取大膽、果決的行動。但是,他們成天把自己埋藏在現實生活中,沉溺得太深了,以致於不能抽身而出,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好好檢視他們的生活,探索它的本質。他們做的都是他們不得不做的事情,事情出了岔錯,他們總可以在宗教中找到慰藉。這可不是逆來順受,消極地任由「命運」擺佈;這是種安詳的、深沉的信念:人生的追求到頭來總會落得一場空。
處處廢墟,滿目荒涼,納茲魯丁的城鎮簡直就是一座鬼城。對一個新來乍到的人而言,這兒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社交生活。滯留在鎮上的外國僑民,並不歡迎我加入他們的社區。他們熬過一連串的劫難,前途茫茫,惶惶不安。比利時人,尤其是年輕的一輩,心中充滿怨氣,覺得非洲人對不起他們。天性開朗豁達的希臘人,如今遭受一連串挫折後,成天守著家人和親友過日子,不太跟外人往來。鎮上有三戶人家,我曾造訪過。平日我輪流到他們家串門子,混一頓午餐吃(午餐已經成為我一天的主餐),這三個家庭全部都是印度人或亞洲人。
打完回力球,我們坐下來喝冰凍的橘子汁和熱紅茶(英達爾開始擔心他的體重)。就在這個時候,英達爾告訴我,他準備出國。他計畫去英國,進入一間有名的大學深造三年。這個家族的人,包括英達爾在內,總喜歡用漫不經心的方式宣布一項重大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英達爾能夠去英國深造,不只因為他們家有錢(那時我以為,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出國讀書),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在本地英語學院一直待到十八歲,念完全部課程,而我十六歲就輟學了。並不是因為我不夠聰明,或不用功,而是因為在我們家,從沒有一個人過了十六歲還待在學校。
一天黃昏,就在這樣的一間酒吧,梅弟開啟了我們主僕關係的一個新紀元。走進去時,我一眼就看見在舞池中扭著水蛇腰、搖盪著小臀子,狂舞不停的梅弟。他的身材棒極了。看見我走進來,他就立刻停下舞步;這是奴僕的本能。然後,他擺出酒吧老闆的架式,彎下腰身,歡迎我這位貴客上門。他操著剛學會的法國口音說:「在老闆面前,我可不能失禮。」那天晚上在酒吧,他玩瘋了,幹的盡是一些「失禮」的事。
然而,過了幾天,他的心情就平復了下來,從此不再提起東海岸老家發生的事。很快的,這小子就適應了新的環境。我原本擔心他會變得畏縮、膽怯,一天到晚躲在屋裡悶聲不響。我原以為,熬過這段艱辛的旅程後,他會厭惡我們這個荒涼落後的小鎮。沒想到,這小子卻很喜歡它。他喜歡我們的城鎮,因為鎮上的人都喜歡他,而他以往從不曾被人家這麼寵愛過。
一看見我,他就撲進我懷中,把回教徒的見面擁抱禮轉變成小孩子的撒嬌。我拍拍他的背脊,這小夥子竟然趁機放聲大哭。他一面哭鬧,一面告訴我,當日他在市場上看到的大屠殺景象。
每回想到莫斯塔法,我就想起我們家中那些女人——我的姐妹們和她們的孩子、我們家的女傭和她們的家人——雙方成天都在比賽究竟誰的嗓門大。我想起屋裡屋外,主人房和下人房,不時傳出的爭吵聲。小小的一座四合院住了太多人。我們不想要那麼多僕人,但他們不是普通的傭僕,想把他們打發走可沒那麼容易。他們這輩子跟定了我們。
就這樣,小小年紀,我就養成了觀察的習慣:我試圖跟熟悉的景物保持一個距離,以客觀、超然的態度檢視它。以這種態度觀察周遭的生活,我終於領悟到,作為一個社區和族群,我們落伍了。我內心的不安全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最讓人心痛的是坐落在市郊,鄰近急流河灘的高級住宅區,如今只剩下斷坦殘壁。以前,那兒的房地產價值十分高昂,如今全都被叢林吞沒了,變成公有土地。大夥兒放一把火,一家接一家,把整個社區的房子全都燒掉。屋裡的東西被搜括一空(放火前或放火後),但本地人只搬走他們需要的東西:洋鐵皮、水管、浴缸、盥洗台和抽水馬桶(這種不透水的容器,最適合用來浸泡樹薯)。遼闊的草坪和花園就讓它回歸叢林去吧,街道隱沒在野草中,蔓藤攀爬在坍塌的、白慘慘的水泥或空心泥磚牆上。叢林中,處處可見劫後的餐館(「沙康尼」和「史畢德」葡萄酒)和夜總會遺留下來的水泥樓房。有一家夜總會名叫「拿坡里」,如今,這個名字變得毫無意義了,卻依舊展示在水泥牆上,字跡愈來愈模糊。
有錢人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有錢。在我心目中,英達爾是他那個放高利貸(美其名曰經營銀行業務)的家族的最佳繼承人。他長得十分俊美,帶著些許脂粉氣,臉上流露出一種矜持而又詭祕的神情。有錢人家的子弟,生來就是這麼一副德性,但從英達爾臉上的表情,我卻看出他內心中隱藏著的性焦慮。我猜,他一定常常溜出去逛窯子,但又擔心被熟人撞見,或染上某種惡疾。因此他一天到晚生活在恐懼中。
我們城外的海灘矗立著一座柵欄式的堡壘,牆壁是磚砌的。我小時候,它就已經荒廢了。熱帶非洲的房屋,大都禁不起歲月摧殘,難得看見一棟古老的建築物,像我們這座堡壘,為歷史留下見證。當年,奴隸們跟隨商隊,從非洲內陸一路步行到海岸,被拘禁在這座圍欄裡,等待單桅帆船,把他們帶到大海彼岸的異國。你若不曉得這段歷史,那麼,在你心目中,這個古蹟只不過是四堵崩塌的磚牆,坐落在如詩如畫的沙灘椰林間,沒什麼看頭。
以往,納茲魯丁來我們家作客,我們都會鄭重其事,把客廳打掃一番,擺出最盛大的面接待他,連擺在客廳中的狩獵圖案黃銅花瓶,也擦洗得亮晶晶。然而,這回大家以為他走霉運了,潦倒了,不再比我們高一等,接待起他來也就不像以往那麼熱絡、起勁。客廳跟往常一樣亂糟糟。我們陪客人坐在門廊上,面對著院子。
從東海岸逃難到內陸這個城鎮後,梅弟本性不改,依舊喜歡遊蕩。他的臥室在廚房對面,你從外面樓梯口走進來,看見走道右邊的第一扇門,就是梅弟的房間。三更半夜,我常聽見他摸黑走進屋裡。他千里迢迢跑來投奔我,追求的就是這份自由。然而,如今的梅弟,早已經不是那個哭哭啼啼、帶著一身奴僕習氣來到鎮上的小男孩了。很快的,他就甩脫了那些舊習氣,變成一個挺體面、挺講究自尊的男人。在店裡,他是我的得力幫手;但每天打烊後他就跑到街上遊蕩廝混(這點我最擔心),三更半夜才回到公寓。然而,每天我總見得著他,需要他時,他總會出現在我眼前。在鎮上人的心目中,梅弟就像我的親兄弟一般。他紓解了我的孤寂,使那一段空虛的、等待的日子變得好過些——一連好幾個月我們等待景氣復甦,等待顧客上門。緩緩的,市面又恢復了往日的榮景。
「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心血來潮,跑去重劃區看看我買的幾筆土地。天氣非常悶熱,天空陰沉沉的,但看起來一時之間還不會下雨。老天爺就是這麼板著一張臭臉。遠方天際出現了閃電,森林中某個地方正在下雨。我心想: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我聽見河水聲;重劃區距離水流湍急的河灘不太遠。我一面傾聽河水聲,一面仰起臉來眺望陰暗的天空,心想:這是哪門子的房地產!這只不過是一座叢林,永遠都是叢林。第二天,星期一早晨,我立刻把這幾筆土地賣掉,低於市價,但我要求買方在歐洲付款。然後,我把家人送到烏干達。
我幾個姐姐都是依照和*圖*書傳統的習俗,完成終身大事。時候到時,我也會娶妻生子,傳承家族的香火。在大人們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小小年紀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就已經領悟到,我們的生活方式已經過時了,落伍了,幾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這個消息,我從朋友舒芭和馬赫許那兒得知。他們收聽無線電廣播,聽到這條新聞。(流亡國外的人,平日都收聽英國廣播公司BBC新聞節目,但我還沒養成這種習慣。)我們把這個消息當作重大的機密,不讓本地人曉得。所幸,我們這個城鎮沒有地方報紙。
他講的那些事情,我並不完全相信。我擔心他的哭鬧聲會打擾到鄰居,於是百般哄慰,設法讓他安靜下來。我提醒他,在東海岸老家,奴隸們偶爾哭鬧撒嬌(事實是如此,我並沒有誇張),大家不會以為意,但這個城鎮的人就不一定能夠理解和體諒了。他不理會我的警告,只管哭哭啼啼告訴我,卡法爾人(非洲人)好野蠻,好兇惡哦。這小子把我的公寓當作老家的四合院,他愛怎麼哭鬧就怎麼哭鬧,沒人阻止得了他。這會兒,道雷特運輸公司那位態度非常友善的非洲搬運工,正扛著行李,從屋外的樓梯走上來。小子的行李不多,零零碎碎幾個東西,一只用來裝換洗衣服的柳條籃子和幾個紙箱。
抵達目的地時,我才發覺,納茲魯丁常常提到的那個多采多姿的城鎮,早已經被夷為平地,埋沒在荒煙蔓草中。當初,納茲魯丁決定拋售那幾筆土地時,早就預料到,總有一天它會被叢林吞沒。儘管在東海岸時,我已聽說,這個地方最近發生戰亂,如今,親眼看見這一副破敗的景象,我還是嚇呆了,覺得自己被出賣了。究竟是誰失信呢?是我?還是納茲魯丁?
納茲魯丁說:「讓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非洲人,而是歐洲人和其他外國人。崩盤之前,總會有一群人發瘋。那陣子,我們那兒房地產十分興旺。大夥兒搶著投入房地產市場,狠狠撈他一票。今天這塊叢林地只值得幾塊錢,明天就可以賣到五十萬法郎,就像變魔術一樣,可是,變出來的鈔票卻是真的哦。我自己也一頭栽了進去,差點被套牢。
非洲是我的家。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家族一直居住在非洲,但我們來自東海岸,這使我們成為一個很特殊的族群。海岸地區並不是真正的非洲,它是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和葡萄牙人雜居的地方,而我們家,嚴格地說,是屬於印度洋的民族。真正的非洲是在我背後。綿延千里的沙漠和叢林,把我們跟內陸的非洲人隔絕開來;我們面向東方,跟阿拉伯、印度和波斯做買賣。這些國家是我們祖先的故鄉,但今天,我們卻不能說我們是阿拉伯、印度人或波斯人了;跟他們比,我們更像非洲人。
分給我的奴隸究竟是誰呢?這可由不得我作主,因為早就有人選定我了。我們家的奴隸中,有一個小夥子成天只想逃離東海岸;他苦苦哀求我的家人,把他送去「跟沙林廝守在一起」。這個男孩說,他一向「對沙林深具好感」。禁不起他的死纏活賴,我的家人終於答應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我想像得出那幅情景:尖叫、跺腳,噘起嘴唇生悶氣。這是我們家奴隸慣常使用的伎倆,而且還真有效;這些人有時比小孩還會耍賴。我父親並不曉得,其他家人在信中告訴我什麼,他在信中只輕描淡寫地說,他和我母親決定派遣一個僕人來照顧我。當然,他的真正意思是:他把一個男孩送到我這兒來,希望我好好照顧他、養他。
這就是我在納茲魯丁的城鎮過的生活囉。當初,我到這兒來是想脫離自己的家庭,展開新生活。但這種事情得慢慢來,急不得。剛到鎮上的這段日子,過得實在枯燥無味。這兒的生活雖然無拘無束,但卻比以往的生活狹隘許多;每天我都得傷透腦筋,想法子消磨孤寂的黃昏。我真擔心我熬不下去,唯一的安慰是,除了時間,我並沒喪失什麼東西。待不下去,我隨時可以走人,雖然我還不曉得究竟能走到哪裡。然後,我突然發覺我走不了。我被迫留下來。
在他的舊國家,納茲魯丁還有一些產業——一間店鋪和幾件商品代理權。他把大部分資產悄悄移轉到國外,只留下這間鋪子,充充門面,避免引起別人的懷疑。現在,他打算把這間店鋪連帶商品代理權,一塊兒轉讓給我。
過了一陣子,歐洲和美國的報紙終於寄到我們這兒,人們爭相傳聞。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其中幾家報紙居然為非洲東海岸發生的大屠殺,提出辯解,認為那是好事一樁。畢竟,這些記者不必住在非洲東海岸,跟這個地區沒有任何切身利害關係。有些報紙說,這場動亂象徵封建制度的終結、一個新時代的開始。然而,事實上,非洲發生大屠殺根本不是新聞。積弱已久的一個民族,被徹底消滅了。這在非洲並不是什麼新奇事;它是這塊大陸最古老的法則。
這個家族居住的四合院很大,院子裡鋪著柏油。主屋坐落在院子盡頭,兩旁各有一排廂房,供成年子女和僕人們居住。(他們家的傭僕是雇來的,隨時可以叫他們捲鋪蓋走路,不像我們家裡那群跟屁蟲,趕都趕不走。)院子裡有一座回力球場,整個四合院圍繞著黃褐色的高牆,前門有一名警衛駐守,門禁十分森嚴。這座四合院坐落在新城區。那時我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高級,更安全的社區了。
這不是實話。我內心的感受恰恰相反,但我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坦然承認我的軟弱無助。本能地,我採取我的家人慣常採取的態度。但我不能接受我那個家族的宿命觀;我太在乎這個世界,有太多東西我割捨不下。我唯一能做的是逃避,拒絕面對事實。發現自己個性中的這個弱點,我感到很不安。懷著一顆沉重的心,我穿過熱烘烘的市鎮一路走回家。
我們倆坐在樹蔭下回力球場看台上。英達爾不動聲色地說:「你曉得嗎?我們被時代潮流沖刷上來,擱淺在這兒。要在非洲這種地方存活下去,你必須非常堅持。我們不夠強悍。我們連一面旗幟都沒有。」
莫斯塔法、阿拉伯、單桅帆船、奴隸,聽起來可不就像《天方夜譚》中的一則故事?然而,每回想起莫斯塔法這個老僕人,甚至每次聽到「奴隸」這個名詞,我想到的都是我們家那座髒亂不堪的四合院。它簡直就像一個大雜院,一天到晚擠滿了人,進進出出,不時有人扯起嗓門尖叫一聲。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裳,懸掛在晾衣繩或鋪曬在漂白石上。這些石頭散發出的酸味,摻混著廁所傳出的一陣陣臭氣,瀰漫整個院子。一疊疊髒兮兮的搪瓷和黃銅盤碗,堆放在院子中央的洗碗台上。孩兒們四處奔跑追逐。被煙火燻得黑漆漆的廚房,從早到晚都有人在煮東西。
我說:「這間店鋪,假設當初你用十塊錢買下,現在你打算賣我多少錢呢?」
根據我的掌紋,納茲魯丁判斷我是一個誠實的、信守承諾的人。但他看錯人了。當我接受他出的價錢,買下那間店鋪時,我就已經失信於他了。我接受他的好意,因為我想逃離非洲東海岸,脫離我的家庭和社區,也就等於擺脫了我心中對納茲魯丁和他女兒的承諾。
多才多藝的納兹魯丁,偶爾也替人算命。要找他看手相,得等他興致來時,因此大夥兒都很珍惜這個機緣。十一、二歲那年,他幫我算命。他在我的掌紋中看出:此子將來大有出息,前程甚好。我尊重他的判決。後來他又幫我看了幾次手相,其中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時他坐在一張彎木搖椅上,搖啊搖,從地毯邊緣一直搖到水泥地板上,一面搖一面跟我的家人聊天。忽然,他停下來,叫我伸出手掌讓他瞧瞧。他伸出手來,摸摸我的手指尖,捏捏手指上的關節,看看手掌心,然後鬆開我的手。接著,他就瞇起眼睛自顧自思索起來。替人算命時,他總是隨便瞧一、兩眼對方的手掌,然後就閉上眼睛思索他在掌紋中看到的徵象,過了好一會才開腔:「你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忠實的人。」我聽了,心裡感到怪怪的。這是什麼話嘛!忠實的人在這個世界混得下去嗎?我問納茲魯丁:「你能替自己算命嗎?你知道你自己的前程嗎?」他說:「我會不知道嗎?我會不知道嗎?」他的聲調和口氣突然變了。就在這一刻我發覺,這個自稱一生平順、無災無難的人,事實上,內心中一直存在著深沉的不安全感。我心裡想: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從此,我覺得,在心靈上我跟納茲魯丁更契近了,比我跟自己的家還要契近。
我常去造訪的另一個家庭,居住在一間簡樸的、牧場式的大宅院裡,主人是來自印度的一對老夫妻。戰亂發生時,他們的家人全都搬走了。院子很大,布滿灰塵,四處停放著廢棄的汽車和卡車;在殖民地時代,他們家是經營運輸業的商人。老倆口似乎弄不清楚,如今他們究竟身在何鄉。非洲的叢林就在他們院子外頭,但他們不會講法和圖書語,不會說非洲土話。光看他們的行為舉止,你會誤以為,門外不遠處的那條河流是印度的恆河,河畔矗立著一座座廟宇,廟前台階上擠滿沐浴的聖徒。不過,我倒是很喜歡跟這對老夫妻相聚。老倆口,話不多;你到他們家作客,只管靜靜吃你的午餐,吃完拍拍屁股走路就可以了。
有時,小小的東西會激發我們從事新的思考。以我個人來說,激發我的竟是一枚郵票。在非洲東海岸地區,英國殖民政府曾經發行好幾套精美的郵票,上面印的是本地的風景和文物,其中有一枚叫「阿拉伯單桅帆船」。看到這枚郵票,感覺上,就彷彿看見一個外國人伸出手臂,指著單桅帆船說:「瞧,這就是本地最具特色的東西囉!」若不是這張郵票,我一輩子都不會好好看單桅帆船一眼。現在,我開始仔細觀察它。每回看見港邊繫著一排單桅帆船,我心裡就想,原來,這是我們這個地區特有的產物。看起來是那麼的古雅、可愛,跟停泊在現代碼頭的那些遠洋郵輪和貨船,完全不同,難怪外國人會喜歡上它。
有一回,一連好幾個禮拜,我們買不到煤油。兩艘運油駁船被河下游的民眾劫持,拖到一條隱密的溪流中,改建成房屋。這兒的老百姓,喜歡把家中院子的草皮刮掉,露出紅色的土壤;他們說,這樣可以防止毒蛇溜進家裡。對他們來說,用鋼鐵打造的駁船甲板,實在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最好居所。
我媽媽端茶奉客。她老人家不像以往那樣,羞怯怯,畢恭畢敬,把茶端到納兹魯丁面前。這回,她對待客人的態度,就像主持一場告別式似的。把茶盤放下的當兒,她差點掉下眼淚來。我的幾個姐夫圍繞在客人身旁,臉上帶著關注的表情。然而,儘管有流言說,納茲魯丁一家人搭乘卡車逃命,但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的經歷,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不但沒有垮掉,生意反而比以前做得更大。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早就發現情況不妙;戰亂發生前好幾個月,他就開始撤資了。
在身材和體型上,我們家這個小奴僕跟一般本地男子的差別相當大。他個頭比較高,肌肉比較結實,手腳比較靈活敏捷。鎮上的人都很仰慕他,放浪不羈的本地婦女公然向他示愛——她們停下腳步,站在大街上呼喚他,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勾啊勾的,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彷彿對他說:「小夥子,你若真的喜歡我,咱倆就結成夫妻吧!你若看不上我,那就算了。」我自己對這小子的看法和態度也改變了,不再把他當成我們家豢養的一個小奴僕。透過本地人的眼睛觀看他,我發覺他確實長得挺帥、挺體面的。在本地人眼中,他不能算是非洲人,因此不會引起部落間的嫉恨,然而,他卻又是擁有非洲血統的外邦人,這點讓他們感到格外親切。待在這個城鎮,這小子簡直如魚得水,快活得不得了。很快的,他就學會了本地語言,甚至還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
歐洲人把有關我們民族的一些史實,帶給居住在非洲東海岸的我們,但根據我的觀察,他們同時也帶來了謊言。早在歐洲人來到之前就已經定居在這兒的我們,從不曾撒過謊,自欺欺人。這倒不是因為在道德上我們比較崇高。我們不撒謊,因為我們從不評估自己,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撒謊;我們循規蹈矩,做我們份內應該做的事,如此而已。歐洲人心口不一,說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他們敢撒謊,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對文明有某種義務。這是歐洲人比我們占優勢的地方。就像其他外來民族,歐洲人覬覦非洲的黃金和奴隸,但同時,他們也希望奴隸們為他們樹立雕像,以感念他們為奴隸做過的一些好事。精力旺盛、頭腦靈活的歐洲人,處於權力巔峰,自然能夠同時表現歐洲文明的兩面。於是,他們得到了奴隸和黃金,也得到了雕像。
祖父的那個時代,非洲發生一連串大動亂:阿拉伯人被驅逐,歐洲人大舉入侵、列強瓜分這整塊大陸。關於這個重大的歷史時期,我手頭掌握的家族故事就只有祖父告訴我的那一樁。我們就是這樣的一種人,家族歷史,乃至於整個印度洋地區的歷史,我都是從歐洲人的著作中得知。非洲的阿拉伯人,在他們那個時代,產生出很多偉大的冒險家和作家——我們的水手,把「大三角帆」引進地中海,間接幫助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一位印度領航員,引導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從東非洲航行到印度南部的卡里喀特城(Galicut);英文字「cheque」(支票),事實上是我們的波斯商人最先使用的——這些史實,我都得自歐洲的書籍。然而,它並不能提升我們的文化和民族自尊。我總覺得,若不是歐洲人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我們的過去,早就像我們城外沙灘上的漁夫足跡,被海浪沖刷得乾乾淨淨了。
輪船通航紀念碑落成沒多久——當時,肯定曾經舉行一場慶典,希望輪船繼續通航六十週年——它就跟殖民時代的其他雕像和紀念碑一齊被摧毀了。基座被破壞,水銀燈被砸碎,護欄被連根拔起,瘡痍滿目,大夥兒都懶得清理這些廢墟。鎮上每一條大街都改了名字,粗糙的木板標示著新的、奇奇怪怪的街名。沒有人使用這些新街名,沒有人在乎鎮上的街道叫什麼名字,大夥兒只想擺脫過去那段歷史,抹掉入侵者留下的記憶。不顧一切後果,他們瘋狂地進行破壞;非洲人的怒火,令人心悸。
他終於說出了我們心中的禁忌。這番話,把他家四合院那道圍牆給拆穿了。他們家族花了兩個世代的人力和財力,興建這座四合院;看來,這些心血是白費的了。我覺得我能了解英達爾心中的感受,我看到了他看到的一切:這座宏偉壯觀的四合院,只是虛張聲勢而已,那座大門和門裡的那個警衛,根本阻擋不了外力入侵。
納茲魯丁總算保住了性命。過了一陣子,他又回到東海岸來。人們以為會看見一個垂頭喪氣、失魂落魄的人,結果他們都大失所望。納茲魯丁跟以往一樣意氣風發,臉上依舊戴著他那副墨鏡,身上仍然穿著他那套西裝。那場災禍,顯然並沒有在他的身上烙下任何痕跡。
我內心的不安全感,固然是我的個性和氣質造成的,但是,東海岸最近發生的事件,實在很難讓人樂觀起來。非洲這個地區的局勢,正在發生急遽的變化。在北方,一個內陸部落揭竿起義,發動一場血腥叛變,英國殖民政府卻無力鎮壓;其他地方也相繼爆發各種形式的抗爭。即使是憂鬱症患者,有時也會罹患真正的疾病。我擔心,我們所知的這種政治體制即將結束,取而代之的,可能不是一個開朗的政權。我不以為我是在瞎操心,神經過敏,自己嚇唬自己。我害怕那些謊言;黑人從白人那兒接收過來的謊言。
他終於安靜下來。我開始張羅餐點;一盤烤豆子,和幾片乳酪土司。他開始整理行囊,拿出家人託他帶給我的東西。我媽託他帶來一些生薑、醬油和香料。我爸託他帶來兩幀全家福照片,和一幅質地粗糙、印在廉價紙張上的版畫。畫中描繪的是印度西部古札拉特省的風光,但在這位版畫家刀下,這個古老的宗教聖地,卻變成了一座摩登城市:街上擠滿橫衝直闖的汽車、摩托車和腳踏車,甚至還有一列火車穿梭城中。我曉得爸爸送我這幅版畫的用意:我雖是個摩登青年,但總有一天,我必須回歸我們家族的宗教信仰。
我的房間在樓上。回到家,天還沒黑。我走到窗口,俯視我們家的四合院。放眼望去,只見隔壁人家院子裡的花草和城外原野上的樹林,鬱鬱蔥蔥十分蒼翠。姑媽正在呼喚她的女兒:那幾只骨董黃銅花瓶,妳拿到院子裡用石灰擦洗,這半天了,怎麼還不給我拿進來呀?我瞅著躲藏在牆後的姑媽,心想:這個虔誠的婦人怎麼那樣瑣碎小氣啊,成天只記掛著那幾只黃銅花瓶。她家那麼薄薄的白粉牆(比海灘上那間奴隸拘留營的牆還要薄),實在保護不了她老人家。她顯得那麼脆弱;她的整個人,她的宗教、她的習俗和生活方式,全都顯得那麼脆弱。這個終日吵鬧不休的四合院,跟外面的社會隔絕開來,自成一個世界,已經很多年了。難怪大家都對它視若無睹。從沒有人停下腳步,好好看它一眼:這棟建築物究竟有什麼東西可以保護我們呢?
阿拉伯人一度統治這個地區;接著,歐洲人來了;現在輪到歐洲人捲鋪蓋走路。統治者來來去去,老百姓依舊過他們的日子。沙灘上的漁船,船頭依舊畫著一雙象徵好采頭的大眼睛。漁夫們看到遊客舉起照相機,朝向他們瞄準,就會暴跳如雷,把遊客趕走,因為他們懷疑這幫人想攝取他們的靈魂。這兒的百姓,千百年來過的是同樣的生活;過去和現在之間,從不會出現任何斷層。過去發生的事件早已經被海浪淘洗一空,剩下的只有「現在」。這種情景就彷彿天上發生了某種災變,太陽一出來,就被黑暗吞沒,人們永遠生活在黎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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