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疆域

「初抵倫敦機場,我們最擔心的是出洋相。這棟建築物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壯觀、複雜得多。我們小心翼翼穿梭其間,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免得被別人看出我們是一群鄉巴佬。我們甚至假裝有點失望。我們這種人就是這麼愚蠢、這麼沒見過世面。我在英國念大學的那段時光,也就是這樣度過的:假裝若無其事,假裝有點失望,什麼都不了解,什麼都接受,結果什麼都沒得到。我看到的、了解的東西是那麼的稀少,大學畢業時,校園內的那些建築物我只認得它們的外觀和大小,至於四季的變化,我壓根兒就沒察覺到。但我很聰明,靠惡補和死背書,我混過了所有的考試。
「但眼前這位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外交官,扔到我面前的並不是布料,而是他親筆撰寫的回函;一進門,他就要求我把這封信拿出來,讓他瞧瞧。現在他總算明白我的來意:原來是我來找工作。他眨了眨那雙小眼睛,彷彿覺得這件事情很滑稽。我雖然穿著體面的西裝,但不知怎的,卻忽然感到非常寒酸。他說:『你去見魏爾瑪先生吧!』那位英國老雜役一邊喘著大氣,引導我走進另一個房間,把我扔在那兒,掉頭就走。
「這個計畫實行以來,成效卓著。每個星期,我們都會收到一、兩所非洲大學的求助函;他們希望能保持某種學術活動,而不被捲入當地的政治。當然,很難避免的,我們也吸引了一些冒充知識分子,混吃混喝的黑人和白人,而且,我們也經常跟職業反美人士發生衝突。但這個構想本身是好的,這點無庸置疑,我不必替它辯解。至於現在,我們這項計畫是不是已經發生偏差,那是另外一回事。也許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你見過『國家園區』這兒的學生。他們很聰明,對吧?但他們念書的目的只是想找一份好工作。為了謀求一份好差事,他們可以不擇手段。搞不好,我們的計畫會毀在這幫學生手裡。有時我覺得,反正非洲這塊大陸已經無可救藥,就乾脆讓它自生自滅好了;畢竟,非洲人窮怕了、餓怕了。這麼一想我就會覺得很洩氣。
「當初離開非洲,我感到很不快樂。你應該還記得吧!那時我刻意刺|激你,讓你感到很沮喪;事實上,我刻意傷害你,只因為我自己也感到很沮喪。一想到我們家族兩個世代的人,胼手胝足,辛辛苦苦掙來的家產,一夕之間全都泡湯,我能不感到難過嗎?一想到我祖父建造的庭院被夷為平地,一想到我祖父和我父親白手起家,冒了不知多少風險,熬過不知多少個失眠的夜晚,才建立起來的事業,被毀於一旦,我能不感到悲憤嗎?在別的國家,這種努力和這種經商本領,會使我們家族變成富家、貴族,至少會讓我們子孫無憂無慮、豐衣足食好幾輩子。在非洲,我們家族打拼了多年才掙到的東西,都化為一陣輕煙,轉眼消失無蹤。我的憤怒不只是針對非洲人,也針對我們自己的族群和文化;它賦與我們經商的本領和打拼的精神,卻讓我們成為俎上肉,任人宰割。面對這樣的民族和文化,你能怎麼樣呢?
「面談結束,我該走路啦。那位駝背祕書趴在他那台老舊的、巨大的打字機上。他那兩隻乾枯的手爪子,宛如螃蟹一般,緊緊抓住鍵盤,但他並沒有在打字。我走過他身邊時,他彷彿受到驚嚇似的,猛然抬起頭來看我一眼。他好像在問我:『現在你了解我的處境了吧?』
「鈴聲響了。這位打字員兼祕書倏地跳起身來,踮著腳,聳起肩膀,把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這一來他就顯得更加瘦小了。然後躡手躡腳、蹦蹦蹬蹬,走到接待室後面那兩扇巨大的木板門前,伸出手來敲了敲。門開了,他弓起背脊,縮起脖子,邁出他那怪異的步伐,走進辦公室裡。
「那是五年前的事囉。我常在想,如果當初我沒做出那樣的決定,今天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我會沉淪下去吧。也許我會找個洞穴躲藏起來。畢竟,我們是根據自己的能力和際遇,塑造自己的一生。我會躲藏在我的洞穴中,自憐自艾;我會盡我的能力做好分內的事,但我會一直在尋找我的『哭牆』。我永遠都不會發現,我們這個世界原來是一個豐美的、多采多姿的地方。你也不會看到我出現在非洲這座城鎮,從事目前的工作。若不是那天早晨的機緣,我不可能回到非洲,也不會有人邀請我到這兒來,擔任現在這個職務。我會這麼說:『我這一生已經完了,我不想再被別人利用了。美國人想稱霸這個世界、控制這個世界。那是他們家的事,我可不想蹚這渾水。』這種講法實在有點愚昧無知。外人總以為,『美國人』是一個單一的國族。其實他們是一群個體,跟你我一樣努力打拚,免得被別人踩在頭頂上。
「小時候住在非洲海邊,我只注意到大自然的一種顏色——海水。除此之外,周遭盡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叢林;蒼翠的活生生的叢林、褐色的枯萎的叢林。來到英國,每天走在街上,我只留意到兩旁的店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看到。在我心目中,一座城市(即使是像倫敦這樣一個大都會)只不過是一連串的街道或街名,而街道也只不過是一排店鋪而已。現在我的看法不同了。我突然領悟,倫敦不僅僅是地球上的一個地方,就像一座山脈一樣;倫敦是人類嘔心瀝血、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城市。倫敦的建造者精心設計每一個細節,包括河堤上長凳下的駱駝雕像。
「我是幸運的人,因為我可以把我的世界帶在身邊;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你明白嗎?沙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乞丐才有資格挑剔,其他人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的一生已經有別人替他們決定了。我可以選擇,世界是一個多姿多采的地方,你在那裡頭選擇什麼東西,就要看你自己了。你可以自憐自艾,成天唉聲嘆氣,自以為鬱鬱不得志。你可以成為印度外交官,一輩子當個沒出息的輸家。如果你想成為銀行家,和*圖*書你會不會那麼愚蠢,跑到非洲的肯亞或蘇丹發展你的事業呢?我的家族在非洲東海岸幹的,就是這種蠢事哦。你知道,世界各大銀行在年度報告中,怎樣描述這些國家嗎?在他們看來,那兒的民眾大部分都『沒有能力參與金融活動』。
「他一面拆信封,一面糾正我:『你應該稱呼他艾格華爾先生。』
「念大學那幾年,我演過一些戲。最初,我在一部描寫一對年輕男女在公園散步的小成本電影裡,擔任『路人甲』的角色。畢業後,我在倫敦遇到那個劇團殘存的幾個團員,才開始認真演起戲來,但從沒演過重要的角色。倫敦的小劇團多如過江之鯽。他們自己編寫劇本,向企業界和本地的文化機構申請獎助金,到處張羅經費。在小劇團裡混的人,很多是靠失業救濟金過活。偶爾,我在劇中扮演英國人,但通常他們會特別為我安排一些角色,因此,身為演員,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想當的那種人。我演過一個印度醫生,探視一位出身勞工階級、如今罹患絕症的母親;我演過另一個被控強|奸婦女的印度醫生;我演過一個跟同事合不來、受盡排擠的公車車掌;我還演過羅密歐呢。有一回,我們劇團打算把《威尼斯商人》改寫成《瑪林迪銀行家》,讓我扮演夏洛克。但這個構想太複雜了,結果沒能實現。
「我搭乘巴士,沿著河濱的斯特蘭德路來到奧德維治街口。下車後,我穿過馬路,在路人指引下走到那棟名為『印度宮』的建築物。它那雕飾著印度圖案的外牆,矗立在街邊,十分醒目。乍見這棟房子,我益發感到侷促不安。這會兒,我身上穿著深色西裝,脖子上繫著大學領帶,邁步走進倫敦城中一棟英國建築物——一棟假裝成印度的房屋,但那個印度卻跟我祖父口中的祖國不太一樣。
「『魏爾瑪也不敢作主。他跟一個名叫狄維迪的人談了很久。』
「替這樣的機構工作,就像居住在空中閣樓裡……,這點我明白,你不必告訴我。人類不都居住在空中閣樓嗎?文明本身就是一座空中閣樓。我這座閣樓可是我自己搭建的哦。在這座閣樓中,我這種出身的人活得挺有價值的。我做自己,不必偽裝成另一種人。我利用我自己,絕不讓別人利用我。如果這項計畫失敗,如果上頭的人決定撤出非洲,我也不必擔心,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我可以找到別的門路,再一次利用我自己。
「他說:『你們這些人,在非洲過慣了好日子。現在局勢有點不妙了,你們就鬼趕似的跑回老家來。你們應該留在非洲,跟非洲人共患難、同享福嘛。』
「沙林,我們必須學會把過去的生活踐踏在腳底下。久別重逢,第一次跟你見面,我就提到這一點。我們不必為此感到悲傷,因為必須把過去遺忘的人,絕不只你和我兩個。也許,在世界某些地方,譬如說,已經死亡的國家或一些與世隔絕的地區,人們可以懷念過去、珍惜過去,可以訂下遺囑,把家產留傳給子孫。住在瑞典或加拿大的人,也許可以這麼做;在充滿白癡的法國鄉野城堡,在印度某座破落的宮城,在南美洲一個荒廢的殖民城鎮,人們可以懷念過去,活在過去中。但在其他地區,人類不斷在流動中,整個世界都在流動中,而過去只會帶來痛苦。
「經過那次面談,我不敢期望『大學生就業輔導委員會』給我任何回音。然而,那位先生畢竟是光明磊落的人,雖然他是一個官僚。沒多久,他果然寄來兩、三個咖啡色信封。這資料來得太遲了些;秋季的求職熱潮已經消退了,宿舍收發室的信箱不再塞滿信件,只有零零落落幾個咖啡色信封,就像一月的狂風颳落的最後幾片殘葉。我收到的資料,包括一家石油公司和兩、三家跟亞洲或非洲有業務來往的大公司。每瀏覽一份資料,我就覺得我內心那個被稱為『靈魂』的東西在收縮。我發現我在欺騙自己,我試圖說服自己,資料上描述的那些工作,非常適合我這個人。我猜,一般人就這樣決定了他們的一生。他們不得不咬緊牙關,挺起胸膛,接受別人替他們安排的工作和生活。
「我認輸了。這傢伙可真難纏。我嘆了口氣:『他打發我來見你。』
「一個不尋常的人、一個同時屬於兩個世界的人,需要的是一份不尋常的工作。她鼓勵我成為一位外交官。我決定照她的話做,而我選擇的國家——外交官總需要一個國家嘛——是印度。這聽起來有點荒謬。決定成為印度外交官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件事很荒唐,但我還是寫了一封信給『印度駐英國最高專員公署』。我收到回音。他們安排時間跟我面談。
「儘管他穿西裝打領帶,但卻一點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印度外交官。早知道,要見的人是他,我就不會刻意裝扮一番,穿上我那件深色西裝了。我覺得,這種人應該待在另一座城市,另一棟大樓、另一間辦公室。他的姓名顯示他出身印度的商賈階段。我想像這個人,出現在印度市場一間布店裡,身上赤條條只纏著一塊腰布,打著赤腳斜靠在長枕下,伸出手爪子,一個勁握著腳趾頭,把枯死的皮膚剝掉。看到顧客上門,他會懶洋洋打個招呼:『襯衫料子?你要買做襯衫的布料?』他懶得站起身來,隨手抓過一匹布,扔在地板鋪著的床單上。
「我說:『艾格華爾不敢作主。他要我去見魏爾瑪。』
「在那種地方,你不可能成為一位『羅斯蔡德』。羅斯蔡德家族之所以能夠崛起,建立世界性金融王國,就是因為他們看準時機,選擇在歐洲發展。同時代的其他猶太銀行家,跟羅斯蔡德家族一樣擁有第一流的理財能力,卻跑到鄂圖曼帝國統治下的土耳其或埃及開設銀行,發展金融事業,結果卻弄得血本無歸,一敗塗地。如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了。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家族幹的就是這種傻事。我們只顧自憐自艾,怨天尤人,卻沒想到我們跟其他人一樣,選錯了邊。我不想再選錯邊,不想再當輸家了。我知道我是誰,我曉得我在這個世界的處境和位置。現在我只想贏,贏、贏!」和_圖_書
「走著,走著,我心中驀地靈光一現。不如歸!我心目中的『家』,並不是我們小時候住的那個坐落在非洲東海岸的城鎮;浮現在我心靈中的,是一條濃蔭密布的鄉間道路。我看見田野、牛群和樹叢中的一座村莊。我不曉得,這幅畫面出自哪一本書或哪一部電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一個地方會讓我覺得心裡很踏實、平安。那天漫步在倫敦的河畔,這幅圖畫突然展現在我腦子裡,久久縈繞在我心靈中:早晨的露水、盛開的鮮花、中午的樹蔭、黃昏的篝火。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我曾經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這會兒它正等著我回去。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
「我的外交速成課程,進行了一個多鐘頭。我望望附近一家點心店門口的告示牌,現在已經十二點半了,來不及喝一杯咖啡、吃一塊蛋糕了。我在街上亂逛,只覺得心中懸著一股怨氣,無處發洩。我沿著奧德維治彎道,一直走到盡頭,然後穿過斯特蘭德路,走到河邊。
「他說的沒錯,當然。但那一聲尖叫『哎呀,小夥子』卻讓我覺得非常刺耳、非常矯情;顯然,以前他的上司曾經用這種口氣呵責他,現在媳婦熬成婆,他就用在我身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恨不得睜起眼睛,狠狠瞪著他,指著他的鼻子說:『我要的就是你的這份工作!看起來,你挺喜歡這份工作嘛,何不讓我做做呢?』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事實上,我啥都沒說,只睜起眼睛瞪了瞪他。面談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讓我感到暈陶陶、飄飄然的月光,卻加添了英達爾的沮喪。就在這種心情中,他開始向我講述他的經歷。不過,今晚的情緒只是一時的現象;第二天,一覺醒來,英達爾又會回復常態,彷彿昨夜的事從不曾發生過似的。但每當心情低落時,他就會開始發牢騷。那天晚上他告訴我的故事,日後,每逢心情低落意志消沉,他又會向我重述一遍,不斷地加以修正、補充。
「拋棄自己的過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那並不是你一時心血來潮、想做就可以做的事情。你必須鼓起勇氣,狠下心腸,面對這樣的抉擇,否則你就會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因此,我才設想出那個意象——踐踏過去就像踐踏一座花園,直到它變成一塊普通的地。小小的一個意象,幫助我熬過了這個難關,那是我在英國念書第三年底發生的事。驟然間,我對過去有了一份新的認知。說也奇怪,我是在一條河邊獲得這個領悟。你曾告訴過我,是我把你引導到這兒來,尋找你想要的那種生活。那天在倫敦的河畔,我也開始有類似的感受。當下,我為自己的前途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間接促使我回到非洲,儘管當初離開時,我曾發誓,這一輩子不再回來。
「我的構想是這樣的。目前,各種各樣的勢力正結合在一起,把黑色非洲推向極權政治。結果,非洲出現了一種新難民——第一代知識分子。這個現象,西方國家的政府裝作沒看見,而老一輩的非洲問題專家則完全不了解;他們還在研究古老的部落戰爭。非洲的前途維繫在這群難民身上。我的構想是:幫助這些知識分子逃出迫害他們的國家,把他們送到非洲其他地區,暫避風頭。這項涵蓋整個非洲大陸的學術交流計畫,能夠讓知識分子保有希望,讓非洲民眾獲得更充分、更正確的訊息,讓真正的革命在非洲展開。
「他終於開腔了,但依舊低著頭:『什麼事啊?』
「祕書回來時,我發現他依舊踮著腳,縮起脖子拱起背脊,身體一逕往前傾。這時我才發覺,剛才他聳起肩膀從椅子上跳下來,然後蹦蹦蹬蹬走到門口,這種姿勢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天生的;他是一個駝子。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我心中亂成一團,試圖回想剛看見他時,他是怎樣的一副模樣。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他伸出手來,朝我招了招,要我走進裡面的那間辦公室。我走進去一瞧,看見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黑西裝的大胖子,看起來像是印度南部的黑種人,坐在一張巨大的黑色辦公桌後面,手裡拿著一把裁紙刀,正拆開桌上的一疊信件。
「畢業前,好一陣子,跟我同年級的大學生都在談論工作和面談的事。比較早熟的學生,甚至在談論各家公司所付的面談車馬費。在宿舍的收發室,這些學生的信箱總是滿滿塞著『大學生就業輔導委員會』寄來的長方形、咖啡色信封。天資比較愚魯的學生,出路卻比較寬廣,他們好像什麼工作都可以做,咖啡色信封不斷飄入他們的信箱,就像秋天的落葉。我冷眼旁觀,裝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我必須找份工作,但我可不願跟隨這幫同學,從事一趟咖啡色信封探險之旅。我不曉得為什麼,只知道我不願這麼做。可是,不知怎的,就在畢業前的某一天早晨,我卻乖乖穿上深色西裝,靦腆地跑去『大學生就業輔導委員會』,向他們要一份工作。
「就在這一刻我開始體認到,我的痛苦、我的飄泊是虛幻的。我的鄉愁,我渴望回到安詳寧謐的家園,只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愚蠢的、脆弱的夢想,只會使我變得更孤立、更疏離。我只屬於我自己。我不會拋棄和_圖_書自己的人格和男子氣概,把它交到別人手中。對我這種人來說,世界上只有一個文明、只有一個值得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倫敦,或像倫敦這樣的一座城市。別的任何一種形式的生活,都是虛幻不實的。回到家鄉幹什麼呢?躲藏起來?向我們國家的偉人鞠躬致敬?對一群被賣為奴的人來說,家鄉可是最大、最危險的一個陷阱啊。我們一無所有。我們安慰自己說,我們部落擁有偉大的領袖——甘地和尼赫魯之流的人物——為了他們,我們甘願閹割自己。『拿去吧!這是我的命|根|子,拿去投資吧。為了我著想,把我的人格和男子氣概拿去吧,把你自己變成一個更偉大的人物吧!』不!我還是想當一個男人。
「但我並沒有得到那些工作。這回,接受面談時,不知怎的我又說錯了話,結果把事情給高砸了。有一次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公司究竟是幹什麼的,但我會全心全意做好我的工作。』這番話,讓辦公室裡的人全都笑彎了腰。今天主持面試的總共有三個人,年紀最大的那位先生,笑得眼淚都迸了出來。他伸手擦了擦眼睛,宣布面談結束。每次被拒絕,我都鬆了口氣,彷彿獲得解脫似的,但我對自己的前途卻愈來愈感到焦慮不安。
「到英國念書,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把過去的一切忘掉。除此之外,我沒別的打算。『大學』是我嚮往已久的地方;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待到畢業,美好的生活就會在前面等著我。對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來說,三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你覺得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但那時我還不了解,在哪一種程度上,文明也是我們的監獄。我也還不了解,在哪一種程度上,我們的人格和命運是我們生長的那個地方——生活純樸的非洲東海岸——塑造出來的。我弄不清楚,這樣的出身是不是讓我們變得沒有能力理解外面的世界。但我曉得,我們實在無法理解形成外面那個世界的思想、科學、哲學和法律。我們什麼都不問,只單純地接受這個世界。從小,我們就敬仰它,膜拜它;長大後仍然如此。對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我們覺得,這個偉大的世界一直存在那兒;我們之中運氣夠好的人,總有機會到那兒去探索一番,但也只是在邊緣上走動走動而已。我們從沒想過,對這個世界,我們究竟能貢獻些什麼東西。我們錯過了太多機會。
那天晚上,在河邊,英達爾講完雷孟德的事情後,就開始向我講述這些年來他自己的心路歷程。今晚的派對,讓我感到非常亢奮,但英達爾卻顯得很沮喪、消沉。一走出伊薇家門,他就繃起臉孔來,好像在跟誰嘔氣似的。
「我敲開那扇門,才發現它是一個窄小陰暗的接待室;一位身材瘦小的男士坐在一台老舊的標準打字機前(打字機上的滑架非常寬闊,一看就知道是舊式的機型)。他抬頭看我一眼,那張臉颼地蒼白了。我猜,是我那身深色西裝和領帶——我那『介乎兩個世界之間』的裝束,把他給嚇著了。展讀我的信函後,他才鬆了口氣。他叫我稍等;房間裡沒有椅子,我只好站著。
「他伸手按了按桌上的電鈴。門開了,那位駝背祕書引導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走進來。這傢伙目光炯炯,舉止畏畏縮縮。他手裡捧著一本裝上拉鍊的畫冊,脖子上纏繞著一條綠色羊毛長圍巾;雖然天氣還相當暖和。他不理睬我,只管望著辦公桌後面那位皮膚黝黑的印度外交官,然後伸出手來,拉開畫冊的拉鍊,抽出裡面夾著的圖畫。一幅接一幅,他把圖畫舉到自己胸前,笑嘻嘻,滿臉焦慮地瞅著黑皮膚外交官,然後低下頭來,看看自己手上捧著的圖畫。這副畏畏縮縮的德性,就像一個悔過的人,在別人面前一件一件展示自己的罪行。黑皮膚外交官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只管靜靜觀賞他手中展示的畫作。這些圖畫,描繪印度的寺廟和美麗健康、燦笑如花的採茶姑娘,顯然是用來裝飾這棟大樓的櫥窗,向英國人展示印度的新風貌。
「差不多每個月一次,我跟大學裡的一位女講師共進午餐。她年紀約莫三十,長得還不算難看,對我蠻不錯的。這個女人很特別,永遠都是一副恬然自適、與人無爭的模樣。我非常欣賞她這種個性。我現在準備告訴你的這件荒唐事,就是她促使我做的。
今天傍晚,我們倆漫步穿過園區,前往伊薇家參加派對時,英達爾談起雷孟德這個人;在他口中,雷孟德是一位學術明星、總統身邊的紅人、「偉人」御用的白人學者。然而這會兒在河邊,急流旁,他都用另一種口吻談論這個人物。身為我的嚮導,英達爾急著想讓我了解「國家園區」的本質,以及他在園中的地位。如今,我已經體驗過了他那個世界的魅力,他卻反而對自己展示的東西喪失了信心。也許,他覺得,既然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個人,願意相信園區中的一切,現在他可以放棄他的一部分信念了。
「一個星期天,朋友帶我去他朋友家吃午餐。這可不是藝術家和藝人的聚會。後來我才曉得,我之所以受邀,是因為有一位賓客要見我。他是美國人,對非洲很感興趣。他用一種很不尋常的口吻,談論非洲的問題。在他看來,非洲是一個病童,而他是這個孩子的監護人。在往後的日子裡,我跟這個美國人很親近,但在那天的午餐會上,他的態度和口氣卻激怒了我,而我也反唇相譏,對他很不客氣,這是因為以前我沒遇見過這種人。他很有錢,想替非洲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想,就是因為我覺得,這麼一大筆錢白白浪費在非洲,實在很不值得,所以我才會動怒。這個美國人對非洲的復興和再生,有一種太過簡單的、強權主義式的看法,讓我感到很不高興。
「他幾乎抬起頭來瞪我一眼,但立刻又垂下眼皮。他再度糾正我:『魏爾瑪先生。』
「這位女士認為,像我這種出身的人,之所以感到前途茫茫,無所適從,是因為我們活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她說的當然沒錯,但我不認為我心中充滿困惑;我自認,周遭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不像來自孟買或其他印度城市的小夥子,這些年輕人裝出一副滿心困惑、不知所措的樣子,為的是要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圖書但這位女士同時也提到,由於我的出身和教育,我這個人跟一般人不太一樣。這我倒是承認的。
「寫信通知我來面談的,是印度專員公署的一位低級官員。我走到服務台前。接待員問明來意後,就把我交給一個上了年紀的英國雜役。這位老先生只管喘著氣,二話不說,引導我走進一個擺滿桌子的房間,其中一張辦公桌後面,坐著我要見的那位官員。他那張桌子光溜溜,桌面上空無一物,而他本人則呆呆坐著,彷彿神遊物外的模樣。他那雙小眼睛笑瞇瞇的,但神態卻非常倨傲。他竟然不知道我今天來這兒幹嘛。
「魏爾瑪先生臉上戴著一幅角框眼鏡。他那間辦公室比較寬敞,桌上堆滿文件和卷宗。牆壁上掛著印度風景和建築物照片,全都是印度殖民地時代遺留下來的。看起來,魏爾瑪先生的臉色比先前那位官員凝重得多,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的官階比較高。我猜,他使用『魏爾瑪』這個姓氏,是要掩飾他的階級出身。他看了我的信,一臉迷惑;我身上那件深色西裝和脖子上那條大學領帶,似乎讓他感到侷促不安。勉為其難地,他開始跟我面談。三不五時,電話鈴就鬼叫似地響起來;面談時斷時續。有一回,接聽電話後,魏爾瑪先生就走出門去,把我一個人扔在辦公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拿著幾份文件回到辦公室,看見我,彷彿嚇了一跳。他定下心神,叫我到另一層樓的辦公室找另一位官員。這時,他才認真看我幾眼,詳細地告訴我到那間辦公室應該怎麼走。
「『你信上說,你是從非洲來的。你怎麼能加入我們的外交部呢?我們怎麼敢任用一個朝秦暮楚、反覆無常的人呢?』
「走出辦公室,我的心情平復了些。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平日,每天早晨我都會進去坐一坐,喝杯咖啡。為了安慰自己,今天我特地點了一客巧克力蛋糕。突然,我發覺,我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在慶祝。早晨十點左右,我坐在咖啡館,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逍遙得很,而剛才把我折磨一頓的那位先生,這會兒卻必須待在他的辦公室,處理那些咖啡色信封。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很開心。但我只能逃避一會兒,馬上就得面對現實世界。但這短短的、無比逍遙的半個鐘頭,肯定會永遠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離開大學後,我的日子並不好過哦。我還得找一份工作,而那個時候我只知道一件事:有些工作是我不想幹的。我可不願從一個監牢跳進另一個監牢。像我這種人,必須主動找工作;它不會被裝進咖啡色信封,寄到你家裡。工作就藏在某個地方,等待你去發掘。你不主動尋找,它就等於不存在,只有你能找到這份工作,因為它只屬於你一個人。
「我心裡想:你這個奴才,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論歷史和忠誠的問題?為了你們這種人,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除了你自己、你的家族和你的階級,你到底對誰忠心過啊?
「我從幻想中覺醒過來,回到現實世界。這會兒我正彳亍獨行在河堤上,心中一片茫然。河堤上矗立著一排漆成綠色的金屬燈柱,我一面散步,一面觀賞燈柱台基上放置的一隻隻海豚雕像。行走了好一會,我停下腳步來,看看人行道上擺著的一張張長凳,忽然發現,長凳的支腳竟然是用金屬鑄造成駱駝的形狀。一隻隻駱駝,和牠們背上馱載的一袋袋貨物!倫敦可真是一座奇異的城市:充滿印度風味的建築物、展現沙漠風情的河堤。我停佇河堤上放眼眺望,驀然驚覺,原來這兒的風光是那麼的美好:河流、天空、雲彩、水光、河岸上的一幢幢櫛比鱗次,井然有序的建築物。
「他說:『你如果是印度公民,你就可以參加外交人員考試。我們準備在英國的幾所大學,舉辦這類考試。魏爾瑪先生應該告訴你這點,他不該打發你來見我。』
「我搭火車到倫敦。我不常到倫敦來,但我很不喜歡我看到的那幾條街。那天早上前往印度專員公署,一路所見,讓我心情更加寥落。普雷德街兩旁,櫛比鱗次開設著一家又一家掛羊頭賣狗肉的色情書店;艾治華爾街的商店和餐館,老是換手經營,整修門面;牛津街和攝政街的鋪子,從早到晚挨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走進空曠的特拉法加廣場,我深深透了口氣,精神一振,但這個地方也提醒我,很快的我就要抵達旅程的終點了。想到此行的使命,我開始感到困窘不安。
「我告訴他,在非洲促銷葉夫圖申科的詩集,或告訴非洲人,柏林圍牆有多邪惡,並不能挽救這塊大陸,更不能替西方國家贏取非洲的民心。這個美國人聽了,似乎並不感到驚訝,他還想多聽一點我的看法。我現在才明白,我受邀參加這場午宴,就是因為這個美國人想聽我剛才說的那番話。我開始領悟到,我的出身和背景,固然讓我在這個世界上飽受困厄和折磨,但也使我變成一個有價值的人。那個美國人對我感興趣,就是因為我是這種人;一個超然的、沒有立場的人。
「他那兩隻油光閃閃的腮幫子,胖嘟嘟的堆聚著不知多少脂肪。他噘著嘴,好像在生誰的氣。我坐在一張椅子上,距離他的辦公桌相當遠。他沒抬頭看我一眼,也沒開口說話。我沒吭聲,只管靜靜坐著看他拆信封。這位來自印度南部的虔誠信徒,看來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運動。他渾身散發著階級氣息,神態顯得非常倨傲。我敢打賭,你若脫掉他身上那套黑色西裝,肯定會發現他身上戴著各式各樣的神符。
「我進入印度外交部工作的願望,現在看來已經完全破滅了。我抬起頭來,瞻仰牆上掛著的那兩幅巨大的、裝在框子裡的甘地和尼赫魯肖像,心裡想,像印度這樣貧窮,汙穢的國家,怎麼可能出現這麼高雅、偉大的人物呢?在倫敦市中心一棟建築物,用嶄新的眼光(彷彿從裡頭看似的),觀看這兩位偉人,我心裡覺得有點怪怪的。迄今,我只從外頭觀看他們,對他們的認識僅限於報紙和雜誌的報導。我敬仰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家人;他們提升我的地位,讓我在這個世界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現在我的感覺截然不同了。站在這間辦公室,仰望兩位偉人的肖像,突然間,我覺得我整個人墜落到了井底。我覺得,在這棟大樓裡,只有這兩個人被允許擁有完整的人格。其他人都得拋棄自己的人格——至少部分人格——把它交到這兩位領袖手中。每個人都自願把自己變得渺小些,以凸顯兩位領袖的偉大。這些念頭出現在我心中,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這種離經叛道的思想,把我對這個世界僅存的一點信念,一下子全都摧毀殆盡。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孤伶伶一個人流落在世界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很高興,他終於找到我們可以爭論的事情了。
「事實上,我們之間根本沒什麼話好講。從小到大,我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我不了解它的運作方式,更不曉得,在這個世界中我究竟可以幹什麼事情。在大學糊裡糊塗混了三年,我還是跟以往一樣無知。這會兒,坐在這間幽靜的、堆滿學生檔案的小辦公室裡,我開始把外面的世界看成一個陰森恐怖的地方。身穿深色西裝、主持面談的男士,開始感到有點不耐煩了。他說:『哎呀,小夥子,你總得給我們一些提示嘛!你總得告訴我們,你到底想從事哪一種工作啊。』
「他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他在炫耀他的美德、他的好運。他自以為高人一等!家世清白,階級純正,老婆是明媒正娶的,飲食符合宗教戒律,家裡養著一大群出身賤民階級的奴僕。別人都是一輩子在爛泥巴裡打滾,活該。這跟甘地和尼赫魯的照片傳達出來的訊息,並沒什麼不同啊。
「一踏進他們的辦公室,我就知道這一趟是白跑的了。委員會的任務,是把英國的學生安置在英國的職位,而我並不是英國學生。走進接待室,看見那位小姐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沒戲唱了。她的態度還挺和善的,而裡頭那位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士,待人也還蠻和藹可親。他對我的非洲背景頗感興趣,特地跟我聊了一陣非洲的近況,然後才問我:『咱們這個偉大的機構,能為你做些什麼呢?』我本來想說:『能不能請您也寄一些咖啡色信封給我呢?』但臨時卻改口說:『我不知道啊,希望您能告訴我。』我似乎覺得我的回答挺幽默的。煞有介事地,他開始瀏覽我的資料,然後跟我面談。兩個身穿深色西裝的男人,一老一中,展開一段推心置腹的談話。
「這是放浪不羈,充滿藝術氣息的生活。最初我過得還挺愜意,但不久就開始感到沮喪。團員一個接一個退出,到外面找工作,而你開始明白,原來,他們跟外界一直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找起工作來一點都不費力。我感到很失望。在那兩年中,好些時候我覺得自己迷失了;我得苦苦掙扎,才能保住那天我在倫敦河畔獲得的心靈啟示。在這群可愛的夥伴中,我是唯一真正退出的人;而我根本不想退出。我不應該詆毀我的夥伴們,他們已經盡力幫我的忙,盡可能把機會讓給我。我們會這樣照顧一個外人嗎?文化畢竟不同,我們不會這麼做。
「生平第一次,我對殖民歷史感到無比憤懣。我的憤怒,不單只是針對倫敦或英國;我更怨恨那些曲意奉承西方人,以滿足他們對東方的好奇和幻想的印度人。走進門口,我的怒火猶未平息。屋裡到處可見東方圖案,身穿制服的雜役大都是中年英國人。顯然,他們是前任東主(姑且稱它為東主吧)雇用的;大樓易手後,他們留下來繼續為新東家服務,直到年老退休。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我跟我祖先的故鄉——也是你祖先的故鄉哦——那麼的接近,同時卻又那麼的遙遠。在這棟大樓內,我感覺到我喪失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自我。剎那間,我看清楚了我在這個世界中的地位和處境。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比殘酷的認知,讓我有點受不了。
「我說:『我寫信申請進入印度外交部工作。我收到艾格華爾的回信,他要我今天來見他。』
「以往,在英國熬過三年,混到一個學位,我就會束裝回國,掛牌執業,憑著在大學學到的一招半式,開始賺錢。當然,現在我可不能這麼做了。我必須留在英國找份工作。你知道嗎,我在大學並沒學到一項專業技能;我的家庭背景不允許我這麼做。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透過這個美國人,我察覺到,有好幾個組織利用西方國家的剩餘物資和財富,保護西方世界的利益。那天,在午餐會上,我迫不及待提出的構想——後來我以比較實際的態度加以修正、補充——其實相當簡單。但這種點子也只有我這種人想得出來。畢竟,我來自非洲,但在非洲目前享有的那種自由中,都沒有機會發揮所長。
「走下兩旁裝飾著印度帝國圖徽的階梯時,我遇到魏爾瑪先生。他又抱著一大疊文件,走出他的辦公室,但他顯然已經忘記我了。端坐在樓下那間辦公室裡、無所事事的那位先生,當然還記得我啦。這位出身商賈階級的印度外交官,咧開嘴巴,挪輸地朝我笑了笑。我瞪了他一眼,穿過旋轉門,走進清新的英國空氣中。
「在文明國家,有時候,偉大的領袖會激發民眾的潛力,使他們表現出完整的人格和男子氣概。面對一群奴隸,你就不能這麼做了。別責怪我們的領袖;情況那麼糟,他們也無能為力啊。如果可能,你還是盡早抽身,脫離這一切吧。謝天謝地,我總算逃出來了。你也許會說,我背叛了我的族群,把他們出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沙林,我曉得你心裡一直這麼想。我會這麼回答你:『我到底背叛誰?我到底把他們出賣給誰?你能提供我什麼?你的貢獻在哪裡?你能把我的人格和男子氣概歸還給我嗎?』無論如何,那天早晨,在倫敦河畔的海豚和駱駝雕像之間——為這座城市增添光彩的雕刻家,早已經死了——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狄維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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