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疆域

我們一行三人從人堆中挨擠過去——等船的人紛紛往兩旁讓開,只因為我們硬擠——一路走到碼頭大門口。我們那位老挑夫一看勢頭不妙,趕緊扔下手裡拎著的行囊,向費迪南討了一大筆小費,但費迪南只肯賞他幾個小錢,老挑夫也只好接受,拿了錢就匆匆離開,逃之夭夭。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大門卻緊緊關上,不讓我們進入碼頭。站崗的士兵只瞄了我們一眼,就把臉轉開去。我和費迪南陪著笑臉跟他們搭訕,他們卻只顧板著臉孔,不瞅不睬。這一等,就是半個多鐘頭。我們挨擠在人堆中,把身體臥在碼頭大門上,忍受著毒熱的太陽,鼻子裡不時飄進燻烤食物的味道,和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汗酸。等著等著,忽然,大門打開了,衛兵揮揮手讓我們進去,但只准我和費迪南進入碼頭,其他人都得待在門外。這個士兵似乎以為,他這樣做是幫我們一個大忙,雖然我們擁有船票和碼頭通行證。
費迪南說:「你給得太多了。他尊稱你們一聲『紳士』、『夫人』,你就重重打賞他。他收了你這筆豐厚的小費,肯定不會再理睬你。」
我和伊薇站在碼頭上眺望。費了老大的勁,輪船才駛離碼頭。這時駁船才跟輪船連接起來,輪船拖著駁船,緩緩地在河面上轉個大彎。我們看見駁船尾端聳立著層層疊疊、宛如籠子一般的艙房,乍看起來,既像廚房又像一座座囚禁動物的圍欄。
費迪南畢竟年紀太輕,聽不懂這個笑話。他對殖民地的歷史一無所知。他對外面那個大世界的認識和記憶,開始於神祕的一天。他記得,那天一群叛軍(陌生人)開進他母親的村莊,搜尋藏匿的白人,要把他們殺掉。他母親賈貝絲把這群阿兵哥嚇跑。結果,他們只帶走村子裡的幾個女人。
這之前好幾次,我撞見英達爾和伊薇在一塊,但從沒看見他們倆這麼親密,就像一對夫妻似的。我心裡感到有點酸溜溜,因為我誤以為他們倆準備私奔。伊薇及時綻露出笑容來——她永遠不會忘記微笑,對我說:「你是不是也來船上送行啊?」原來她是來送行的,我想得實在太多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這個學期終於結束,英達爾就要離開工藝學院了。一天下午,他突然跑來回我辭行,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他不讓我送行。我覺得,英達爾這一走,國家園區的大門就從此關閉了,此生我再也無緣接觸那裡頭的生活。
頭等艙甲板兩端,各有一個房間非常引人矚目。我們望望門上那塊老舊的、油漆斑斑的金屬牌子,發現那是一間「豪華客艙」。房裡到底是怎麼一副模樣呢?費迪南說:「咱們進去瞧瞧,好嗎?」我們走進船尾的那間豪華客艙。裡頭黑漆漆,十分悶熱,窗口全都封死了,掛上厚重的窗簾。讓我們瞧瞧豪華客艙的陳設:一間浴室,熱得像烤箱;兩張破舊不堪的扶椅,其中一張的一雙臂膀不見了,但看起來還像一張扶椅;幾盞裝設在牆上的燭台式電燈,燈泡卻不見蹤影;幾塊破爛的帷幕,把床鋪和房間其他部分區隔開來;一台冷氣機。守候在碼頭大門外的那群乘客中,誰會那麼想不開,居然想住在這樣的豪華客艙呢?誰會需要這樣的隱私呢?簡直是自投羅網嘛。
英達爾伸出一隻手,揉了揉伊薇的大腿。她回過身來,瞅著他。英達爾柔聲說:「我會幫妳查問雷孟德那本書的事。妳也曉得首都那幫人辦事的方式,如果他們沒回妳的信,那就表示,他們不願回信。他們不會直截了當告訴妳,到底要不要出版那本書。他們什麼都不說。但我會盡力幫妳打聽。」
身體向後仰,他踉踉蹌跪、跌跌撞撞走進那間豪華客艙,猛一扔,把厚紙箱放在床鋪上。接著,他就開始在船艙中走動起來,一面使勁跺腳,一面狠狠甩著手臂,彷彿想把渾身疼痛摔掉似的。
待在園區的日子所剩不多了,英達爾的脾氣變得愈來愈急躁,心情愈來愈低落。然而,對我來說,在那段飛逝的日子裡,園區依然是一個充滿希望、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地方。每天,我都殷切地盼望著,伊薇家再舉行一場像上回那樣的派對——滿屋子迴響著瓊.拜絲柔美的歌聲;地板上放置著檯燈,鋪著非洲草蓆;一個身穿寬鬆黑長褲的女人,展示撩人的姿態;天空雲絮飄飛,月光下,我們漫步走向河邊的急流灘。我沉湎在這場夢幻中,不敢讓英達爾知道。至於伊薇,每回遇見她,不管是在刺眼的電燈下,或在尋常的天光中,她總是hetubook•com.com展現一副新面孔,讓我深深著迷、困惑。
前一天下午,輪船拖著一艘平底載客駁船,抵達鎮上。它並沒有帶來賈貝絲和她的獨木舟。費迪南不願讓他母親到碼頭送行。我安慰賈貝絲,像他兒子這種年齡的男孩,都想表現出獨立的個性。在某種程度上,我這話一點都不假。這趟首都之旅,對費迪南來說十分重要;就因為它很重要,費迪南才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態度。
伊薇說:「在這麼酷熱的天氣,蜂蜜蛋糕可以保存好幾天哪。」
他說:「伊薇一定要我買幾個蜂蜜蛋糕帶上船吃。她說,蜂蜜蛋糕很營養哦。」
我招呼酒保:「公民同志。」費迪南也親切地招呼一聲:「公民同志!」經過一番攀談,酒保終於從貯藏室裡拿出幾瓶啤酒。
「他贊同族群融合與結合」,這則虛誇不實的箴言,我已經很久沒有思索過它的含義了。鐫刻著這句銘文的紀念碑,矗立在碼頭大門外的廣場,只有在輪船抵達的日子裡,才會熱鬧起來,變成市集中的一部分。這會兒我們穿梭在熙來攘來的人群中,身邊跟隨著一個身體虛弱(比我和費迪南還要虛弱)的老頭子。他手裡拎著費迪南的皮箱。
乘客絡繹上船,艙房比先前更擁擠了。一個身材矮胖、打著赤腳的漢子走進來,自稱是豪華客艙的侍應生;接著,輪船的事務長也走進來,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手裡搭著一塊摺疊起來的桌布。事務長噘起嘴唇,噓了噓,示意侍應生離開艙房,然後把桌巾攤開來(古色古香的一塊桌巾,看起來還挺可愛的,只是早已經漿洗過不知多少次,顯得有點破舊),攤在桌面上,回頭對伊薇說:「我發現,那位紳士自個兒帶食物和水上船來。其實,夫人,這是不需要的。咱們這條船,現在還奉行以前那套老規矩,咱們的水是消毒過的。我本人在遠洋郵輪上服務過,全世界的國家,我都去過啦。現在我年紀大了,轉到這艘非洲客輪上工作。我有幸接觸過很多白種人,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頗為了解。夫人,這位紳士大可不必擔心,我會把他照顧得挺好的。我會交待廚房,另外給這位紳士準備一份餐點,我會親自伺候他在艙房裡用餐。」
那晚,雷孟德和伊薇夫婦家舉行的派對結束後,英達爾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後來,好幾回談起這些事情,他又作了一些補充。那晚我第一次見到伊薇。往後每次見到伊薇,我發現她總是跟英達爾在一起。我覺得,他們倆的個性有點詭異,難以捉摸。
一位男士腳上穿著鞋底厚達兩吋的麵包鞋,蹭蹭蹬蹬,搖搖晃晃走進酒吧來。這傢伙肯定是從首都來的,因為這種鞋子,雖然很時髦,現在還沒流傳到我們這座城鎮來。他是一位官員,到船上來查驗我們的船票和通行證。他蹭蹬著高跟鞋走出酒吧不久,船上的事務長、酒保和幾個坐在桌旁喝酒的男子,忽然驚慌起來。這時我們才分辨得出來,酒吧中的一夥人(他們都穿著便服),哪些是政府官員和船上的水手,哪些是進來買一杯酒喝的乘客。酒吧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只不過是因為輪船馬上就要起碇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搭乘這艘輪船,從事這趟旅程,尤其是,如果我必須像費迪南一樣,跟別人共住一間艙房,這位室友這會兒還待在碼頭大門外,跟一大堆人挨擠在一起,等衛兵開門放他進來。儘管費迪南床鋪上那一洗再洗、破舊不堪的枕頭套和床單,如今依舊繡著殖民地時代的紅色標誌,但我還是不認為,這艘船是給我們這種人搭乘的;在以前那個時代,我們可都是領有良民證的好百姓哦。如今,這艘輪船是給非洲人搭乘的。在他們看來,這可是一艘高級豪華郵輪呢。跟費迪南一塊住在頭等艙的那幫人都曉得,他們的身分和地位,跟駁船上的那群乘客是不同的。
費迪南一向自視甚高。這些年來,他逐漸形成這樣一種新的自我認知,一點也不讓人感到驚訝。從獨木舟,轉移到輪船上的頭等艙;從森林中的村莊中走出來,進入工藝學院就讀,接著到首都政府機關實習;費迪南一口氣跨躍過了好幾個世紀。成長的過程中,他也曾經遇到一些險阻;鎮上發生戰亂的那段日子,他曾經想逃跑,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此後,他就學會接受一切,接受他個性中的每一個層面、接受他國家的每一個層面。他不再拒斥任何東西,他只在乎,他的國家能提供他什麼。現在和圖書,他準備接受國家提供他的一切,當作自己應得的東西。這種態度,乍看起來有點狂妄自大,但其實也是一種順從和包容。如今,不管置身什麼地方,他都感到非常自在。無論到哪裡,他都隨時準備接受他面臨的任何狀況。
中午剛過,陽光十分燦亮,大地熱烘烘,彷彿火燒一般。天上那輪大日頭燃燒了半天,再過不久就要熄滅了,落山了。河面上水光激盪,渾黃的河水已經轉變成銀白和金黃。每逢輪船抵達鎮上的日子,船尾裝著馬達的獨木舟,就會成群出現在河面。每一艘獨木舟,船舷上都漆著他們「公司行號」的名稱,斗大的字母顯得十分花俏。三不五時,一艘獨木舟颼地穿越過水光閃爍的河面。船上的人背光坐著,我們只看得見他們的肩膀和一顆顆渾圓的頭顱。剎那間,他們彷彿變成了連環漫畫中的人物,正在從事一趟神祕而荒謬的旅程。
我說:「我記得,以前鎮上的公立中學有一位老師,平日只吃蜂蜜蛋糕。」
頭等艙依舊保持當年的豪華氣派。鐵皮牆漆成雪白;木板鋪成的甲板洗刷得乾乾淨淨,塗抹上一層焦油:房門全都敞開著;窗口掛著窗簾。頭等艙中有好幾個侍應生,甚至還有一位事務長。
那天,我帶英達爾到馬赫許夫婦家吃午餐。主人盛情款待遠來的客人。銀器和黃銅餐具擦得亮晶晶;窗簾特地拉上,遮擋住屋外耀眼的陽光;落地檯燈照亮牆上懸掛的波斯地毯。席間,舒芭忽然問英達爾:「你從事那種工作,賺得了錢嗎?」英達爾回答:「夠我過日子。」吃完午餐,走到屋外白花花陽光下紅塵飛颺的大街,英達爾就開始大發雷霆。我開車送他回到國家園區的宿舍。途中,英達爾說:「你那兩位朋友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到底幹什麼的。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待過哪些地方。」他指的不是他的旅行,他的意思是說,舒芭和馬赫許不了解,這些年他到底是怎樣打拚、怎樣熬過來的。「告訴他們,我的身價由我自己來決定。我可以一年賺五萬塊錢,也可以一年賺十萬。」
對費迪南來說,殖民地的歷史已經消失了。在他看來,這艘輪船一直是非洲人的,而他心目中的頭等艙,就是他現在看到的這幅景象:穿著體面的非洲人端坐艙中,年邁的男士穿著全套西裝,顯示他們已經受過文明的洗禮;有些婦女帶著孩子們上船,但每個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旅行;這些家庭中,有一、兩位奉行叢林生活方式的老太太,早就坐在船艙地板上,準備午餐。她們把黑黝黝的燻魚和燻猴子肉掰成一塊塊,放置在花俏時髦的搪瓷盤上。偌大的頭等艙,登時瀰漫起一陣陣刺鼻的、腥辣的鹹肉味。
他一個勁兒抱怨:「他們店裡沒有購物袋。媽的!連購物袋都沒有。」
臨別前,他們兩個摟在一起,但並沒顯得特別親熱。費迪南表現得很酷,不握手,不道別,只叫一聲我的名字:「沙林。」然後他向伊薇點點頭。費迪南並沒向這位女士鞠躬。
英達爾說:「費迪南,往後我就跟定你囉!你代表我跟這幫人打交道吧。」
果然是英達爾。他手裡捧著一件沉甸甸的東西,渾身大汗,氣咻咻。他直直伸出兩隻手臂(看起來就像堆高機的鐵叉子),托著一個很淺但卻很寬的厚紙箱,頂端敞開著。這個箱子非常笨重,裡頭裝滿各種食品雜貨和十幾只大瓶子,搬運起來可真麻煩。英達爾托著它,從碼頭大門一路走到船上,然後爬樓梯到頭等艙,這會兒早已筋疲力竭,累得差點兒迸出眼淚來。
費迪南說的果然沒錯。我們走下樓梯,到下面那層甲板的酒吧喝一杯,發現事務長也在裡頭。他老兄倚在吧檯上,悠閒地喝著啤酒,正眼也不瞧我們一眼,彷彿不認得我們這四個人似的。我們向酒保要四杯啤酒,酒保說:「打烊了。」事務長就站在旁邊,硬是裝著沒聽見。他自己在喝酒,酒吧中還有一位男士帶著三個衣著體面的女人,坐在一張檯子旁,也在喝酒,怎麼可以說已經打烊了呢?酒吧牆上掛著總統身穿酋長服、手舉神聖權仗的肖像,但四壁都光溜溜,空無一物,褐色的架子上連一瓶酒都沒有。
英達爾在社交圈頗得人緣(這點我倒很羨慕他),也許就是因為他的軟弱無助,惹人疼憐。就像他那群倫敦夥伴一樣——據他自己說,這幫人很照顧他,儘可能把機會讓給他——我希望能掃除他表面的沮喪和咄咄逼人的態度,好讓他內心中的溫柔展現出來。我https://m.hetubook.com.com覺得我有責任保護英達爾,保護他的時髦裝束,保護他的矯情和幻想。我不能讓他這些人格特質受到任何傷害。可惜,再過不久,他就要離開這座城鎮了,到別的地方教書。根據他告訴我的故事,我猜他現在的身分是講師。作為一位大學教師,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覺得前途茫茫。
「這兒的食物糟透了,簡直不是人吃的!」英達爾說:「店裡賣的全都是進口貨,貴得嚇死人。在市場上,你能買到什麼呢?除了老百姓在山裡捕捉的蛆蟲,你就只能買到一枝枝像木棍又像玉蜀黍穗、不知什麼名堂的食物。每天,不知有多少鄉下老百姓,湧進城裡來討生活。他們拿什麼東西填飽肚子呢?這兒有遼闊的叢林,有豐沛的雨水,但你們這個城鎮隨時都會發生饑荒。」
市集風光——擺在攤子上的一盆盆蛆蟲和毛毛蟲;一籠籠身體被緊緊捆綁的母雞,攤販或顧客一舉起牠們的翅膀,牠們就咯咯咯尖叫起來;一群群目光呆滯的山羊,徜徉在滿布足跡和鞋印的地面上,咀嚼著垃圾和紙張;渾身毛髮濕漉漉、腰肢上拴著繩索的小猴子,滿臉哀愁,伸出嘴巴,咬著花生、香蕉皮和芒果皮,一副沒精打采、食不知味的模樣兒,彷彿連牠們自己也知道,牠們馬上要變成人類的桌上佳餚了。
這位事務長身材削瘦,看起來已經有相當年紀,從他的容貌判斷,他父親或母親可能是黑白混血兒。他小心翼翼,使用官方禁止的稱呼——「紳士」、「夫人」。他把桌巾鋪好,站著等待小費。英達爾掏出兩百法郎打賞他。
費迪南也走了。他要到首都去,在政府部門當實習幹部。學期結束時,我到碼頭送行;送的人不是英達爾而是費迪南。河面上的一叢叢洋水仙,依舊隨波逐流,晝夜漂蕩不停。在戰亂的日子裡,它們身上沾著鮮血;在晌午白燦燦的天光下,它們不動聲色地訴說往日的經驗;在皎潔的月光中,它們一身雪白,讓我懷想起某一個浪漫的夜晚。這會兒,一朵朵淡紫色的水仙花綻放在翠綠的梗莖上,訴說的卻是一段因緣的結束,人們各奔前程。
現在,我的感覺不同了。我不再羨慕英達爾的「品味」;說穿了,那只是一種「時髦」而已。畢竟,這是他剩下的唯一資產。我認為我有責任保護他。我覺得,參加過那晚伊薇家舉行的派對(那晚,我感到精神亢奮,他卻顯得情緒低落),我們的角色已經轉換了。我不再把他當成我的嚮導;相反的,我覺得英達爾才是應該讓人牽著走的人。
第一次見面,伊薇遺留在我心靈的倩影,永遠都不會磨滅。但往後那段日子,不論白天或夜晚,在不同的光線和氣候下,在不同的場合中,我看到的伊薇卻展現出一副嶄新的面貌和神態,讓我感到驚訝。我不敢正視她的臉龐,我發現自己迷戀上她了。
我在鎮上有一些朋友,但我只介紹他認識舒芭和馬赫許,因為我覺得,鎮上這幫人中,只有這對夫婦跟英達爾談得來,彼此之間有一些共同點嘛。沒想到,他們見了面可一點也不投緣,彼此之間互相猜忌。這三個人實在太像了:年紀輕輕就離家出走,到外面闖蕩,講究裝扮,靠著容貌維持自己的尊嚴。在對方身上,他們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就像一群孩童,分成兩邊對峙著,舒芭和馬赫許站在一邊,英達爾站在另一邊,只管伸出鼻子探嗅對方,疑神疑鬼。
我眼中的英達爾,也開始改變了。他的個性跟伊薇一樣流移不定,變幻莫測。愈了解他這些年的經歷,我就愈覺得,眼前的這個人,跟幾個星期前出現在我店裡的英達爾,不太像是同一個人。那時,他一身裝扮洋溢著高雅的倫敦氣息。我發現,他在苦苦掙扎,試圖保住他的品味和風格,但我不認為,他的品味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我覺得,他只不過是因緣際會,到倫敦走一遭,沾染了繁華世界的些許迷人氣息;倘若我有同樣的際遇,我的表現肯定不會比他遜色。久別重逢,剛見面的那段日子,我常想央求英達爾:「幫助我逃離這個地方吧!告訴我,怎樣才能變成像你這樣的人。」
費迪南不動聲色,只管讓她查看。從她手裡接過那兩張船票時,他才說一聲:「謝謝妳,女公民同志。」他的口氣不帶絲毫嘲諷意味。這位女官員一聽,眉頭登時舒開了,臉龐上綻露出親切的笑靨。我終於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女士要求的只不過是男人的尊重,她只想聽一聲「女公民同志」。「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夫人」和「僕歐」這類稱謂已經被政府明令禁止;總統要求老百姓互相稱呼「男公民」和「女公民」。在演講中,他反覆使用這兩個稱謂,就像歌詞中的重疊句。
鄉下人的生活習慣,竟然展現在遠離叢林的現代輪船上。不過,話說回來,在我們自己的祖國,文明不也是以同樣的方式開始的嗎?最初,我們祖先把祈禱用的地毯鋪在沙漠上,向真主禱告;過了不知多少年,才把地毯鋪在清真寺的大理石地板上。游牧民族的儀式和禁忌,一旦轉移到蘇丹或大君的宮殿,就變成了一個貴族階級的傳統文化。
英達爾使勁揉捏著他胳臂上的二頭肌。不管他打算利用這離別的時刻,跟伊薇做些什麼,看來,這下全都泡湯了,因為他那雙胳臂實在太痠痛。
我對費迪南說:「我還以為,底下的人會要求你出示良民證,才讓你上來呢。以前,在殖民地時代,你必須擁有良民證,才有資格搭乘頭等艙。」
那天早晨,我開車到國家園區接他,送他去碼頭搭船。一路上,他表現出來的就是這種態度。車子駛出園區大門,景觀逐漸改變。偌大的一個貧民窟,遍地栽種玉蜀黍,汙濁的水溝縱橫交錯,四處矗立著一堆堆篩過的垃圾。我看到這幅景象,只覺得怵目驚心,費迪南卻視若無睹,絲毫不以為意。為了避免傷害他的民族自尊,我裝著沒看見,但他卻主動談起這座貧民窟:不作任何批評,純粹把它當作這個城鎮的一部分。在國家園區,向熟人道別時,費迪南展現「國家實習幹部」應有的風範和禮貌;在車中,坐在我身旁,他卻表現得像一位老朋友;這會兒,來到碼頭大門外,他又變成了一個普通的非洲人,開心地,耐心地,跟大夥兒挨擠在喧鬧的市街中。
然而,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由於命運之神的垂憐,我有機會再跟英達爾道別一次,然後陪伴伊薇站在碼頭上,望著輪船和駁船在混濁的河面上排成一列,乘風破浪而去。對岸,那一片空曠的原野,白花花曝曬在太陽下,彷彿變成了天空的一部分。我忽然領悟到,一樁美好的情緣,正在這座河濱城鎮中等著我。被打發走的人是英達爾,那段艱辛的旅程是他的。
我跟費迪南和那位老挑夫走在一起,頗為引人矚目(費迪南的個子比當地一般男人高得多);一路上,三不五時,就有一名官員把他攔截下來,要求我們出示身分證件。有一回,我們被一位身穿非洲式棉布長裙的婦女擋住去路。她個子十分嬌小,就像她那群在鄉下划獨木舟、做苦工的姐妹,頭髮也跟她們一樣稀疏,但臉龐比較豐潤。她對我們的態度很不客氣,她一把抓過費迪南的船票(食宿各一張),倒過來看,瞧了一會,眉頭皺了起來。
「昨天我們在機場等了好幾個鐘頭。航空公司的人一再說,來啦,飛機馬上來啦。一直等到午夜,他們拿一瓶啤酒給我們喝,告訴我們說,這班飛機不開了。不是誤點,是被當局臨時徵用啦。就這麼回事。咱們的『偉人』要用那架飛機,沒人曉得,他什麼時候才會把飛機送回來,這我只好搭船囉。沒想到,購買船票又碰到一大堆麻煩。你買過船票沒?他們有一大套規矩哦,什麼時候可以賣船票,什麼時候不可以賣。賣票的那位仁兄不知跑到哪兒鬼混去了,辦公室的門老是鎖著。這是什麼碼頭嘛!每走十幾步路,就有一個人把你給攔截下來,要求查看你的證件。費迪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賣票的那位仁兄計算票價,把豪華客艙的額外收費加在一起,在計算機上演算二十次。同樣的一筆錢,幹嘛要算二十次?莫非他以為計算機可能改變主意?買一張船票,竟然花了半個鐘頭的時間!買了船票,謝天謝地,伊薇提醒我買些食物帶上船。還有,莫忘了買水哦。所以我們就去採購啦。六瓶『維琪礦泉水』,五天份。他們只賣這個牌子的礦泉水;我千里迢迢來到非洲,可不是專程來喝維琪礦泉水的哦。一瓶一塊半,美金哦。我還買了六瓶紅酒,在你們這兒只能買到葡萄牙出產的紅酒,酸酸的,難喝死了。早知道我得將十幾個瓶子裝進一只紙箱,一路抱到船上,我寧願渴死!」
市場挨www.hetubook.com•com擠著成群來自叢林、神色倉皇的村民,他們準備搭乘駁船,從一個偏遠的村莊到另一個偏遠的村莊。這會兒,親友們正聚集在碼頭上,替他們送行。攤販們固守著他們的據點(有兩、三個在紀念碑底下擺攤子),包廂式的攤位中,放置著石頭堆砌成的爐灶、鍋盤碗碟和一捆捆不知什麼名堂的東西;小娃兒滿地亂爬;閒人、跛子和遊民四處出沒遊蕩;官員們逡巡在人群中。
晌午時分,天氣非常炎熱。酒吧中瀰漫著河面上反射出的陽光,金溶溶、亮閃閃。這裡賣的啤酒味道雖然很清淡,但這會兒幾口酒下肚,卻也能讓我們覺得暈陶陶的。英達爾忘記了他身上的痠痛,開始跟費迪南談論在國家園區內,有一座示範農場,最近被中國大陸和台灣的農耕隊放棄了……。我呢,也不再感到侷促不安了。這一刻我只覺得心情格外亢奮,待會兒,我就要跟伊薇一塊下船啦。
這陣子,鎮上的官員愈來愈多了;每回輪船抵達碼頭,他們就成群趕到那兒去執勤。有些官員穿警察制服或軍裝,有些穿便衣,有些官員是女性。為了紀念亡母(總統在演講辭中把他這位生前當過旅館女傭的母親尊稱為「非洲之母」),總統決定提升婦女的地位。他的做法是,把更多婦女拔擢到政府部門服務,擔任公務員,雖然通常他都不會賦與她們明確的職務。
他秀得挺起勁的,因為他有一位觀眾——不是我哦!英達爾已經看到我,但還沒心情跟我打招呼。伊薇就站在他身後,手裡拎著英達爾的公事包。他使用在這艘船上一般人聽不懂的英語,向伊薇大聲叫嚷:「我的皮箱呢?那個渾球有沒有把我的皮箱帶上來啊?」汗流浹背,伊薇看起來也夠疲累的了,但她還是耐心哄慰英達爾:「有啊,有啊,別著急。」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穿花襯衫的人(我還以為他是乘客呢),拎著英達爾的皮箱走進艙房來。
費迪南說:「所以,我們非洲人把每一樣食物都燻過,保存起來。只要你不弄破它的外皮,燻製的食物可以保存很久哦。」
輪船的頭部仍舊朝向城外河上的急流灘。船尾,矗立著白色的船樓(裡面就是頭等艙),巍然顯現在海關辦公室屋頂上。船樓底下,鋼鐵打造的甲板上,距離水面只有幾英尺,一排鐵皮搭蓋、兵營似的艙房,從船尾一路延伸到圓形的船頭。這些鐵皮營房,是給身分比較低微的乘客的。身分最低賤的乘客,搭乘的則是輪船後面拖著的一艘平底駁船。鐵皮製成的船身上,排列著一層層鳥籠似的艙房,每個籠子都圍繞著糾結扭曲、坑坑洞洞的鐵絲網和鐵柵欄。儘管陽光燦燦,河面水光粼粼,駁船上的鐵籠子卻顯得十分幽暗,從外頭望進去,根本看不清楚裡面的陳設。
英達爾還買了五罐沙丁魚(在旅途上一天吃一罐,我猜)、兩罐無糖煉乳、一罐雀巢咖啡、一塊荷蘭起士、一些餅乾和一大堆比利時蜂蜜蛋糕。
甲板前端,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聲。一位男士在嚷嚷,不知抱怨什麼。他講的是英語哦。
我說:「我還以為你搭飛機走了。」
站在甲板尾端,從船舷繫著的救生艇上面望過去,我們可以看到,一群乘客手裡提著板條箱和一捆一捆的東西,魚貫登上駁船。再往前眺望,你可以看見岸上的城鎮,但這會兒,你看到的只是海關屋頂上伸出的一大片樹木;身在城中,你看到的是一條條街道、空曠的廣場,燦爛的陽光和櫛比鱗次的建築物。只有幾間房舍,從枝葉間的空隙顯現出來;沒有一棟建築物的高度超過城中的樹木。站在高聳的頭等艙甲板上瞭望,你會發現,我們這座城鎮實在很小,只占據河邊一小片土地;城中栽種的觀賞植物,很快就被城外雜亂的叢林取代了。你若轉過頭去,越過混濁的河水,望到對岸那一片低矮的叢林和空曠的荒野,你可以假裝,我們的城鎮並不存在。那時,你就會覺得,停泊在此岸的駁船,看起來就像海市蜃樓一般,而輪船上的頭等艙不啻是人間仙境。
費迪南對我說:「你的朋友來啦。」
有時,你會覺得,離別就像遺棄,對被拋棄在後面的人和城鎮來說,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情的審判。前一天,我跟英達爾話別時,心中湧起的就是這種被遺棄的感受。我很關心他,但也忍不住嫉妒他(以及費迪南)的運氣。他們倆走了,到外面的世界追尋新的、更豐富的人生經驗,而我卻被困在這個窮鄉僻壤,繼續做我的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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