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這對夫妻已經很久了。他們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儘管我對他們的看法和感覺已經改變很多。在舒芭那雙眼眸中,我看到了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她好像生病了。我也看得出來,她故意裝出一副冷漠的模樣。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受到了傷害。走出店門時(他們都沒要求我留下來,再坐一會),我感到孤伶伶的,彷彿被全世界的人遺棄似的,心中一片悲涼。夜裡,街上的景物看起來依舊十分熟悉;一堆堆柴火,閃照著圍繞在周遭的一張張消瘦、憔悴的臉龐,家家店鋪門口,遮雨棚下陰影中,挨擠著一群群男女;露宿街頭的遊民,在人行道上占據地盤睡覺;衣衫襤褸的瘋子,四處出沒遊蕩;燈光從一家酒吧照射出來,灑在門口那條鋪著木板的通道上。此刻,在我心目中,這些熟悉的景物忽然變得陌生了,彷彿第一次看見一般。
過後回想起來,我發覺,馬赫許這番話最讓我感到不快的,是最後那句話中的「我」。其實,馬赫許可以把話說得婉轉一些。這個「我」字終於讓我明瞭,為什麼那天英達爾到馬赫部和舒芭夫婦家吃午餐,會感到很生氣。記得,英達爾對我說:「你那兩位朋友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到底是幹什麼的。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待過哪些地方。」英達爾看到了我那時還沒看到的一面。馬赫許竟然自以為活得「很好」;對我來說,這倒是一個新發現。
這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恥辱,我竟然把自己的男子氣概貶低到這個地步。有時候,尤其是生意清淡時,我呆呆坐在辦公桌旁(抽屜裡藏放著伊薇的照片),想著想著,不知怎的就哀聲嘆氣起來。享受這一輩子我還不曾享受過的那種徹底的、完整的性滿足,我竟然哀聲嘆氣!
儘管如此,當我聽說諾伊蒙已經把他在鎮上的產業賣掉,移民到澳洲,我還真嚇了一大跳。諾伊蒙這個希臘佬,是我們這座城鎮的大頭,各行各業他都染指。大戰剛結束,當時還是個年輕小夥子的諾伊蒙就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國家,在叢林中的一座希臘咖啡園工作。剛來時,他只會講希臘話,但沒多久就發跡,買下好幾座莊園,然後在鎮上經營起家具生意來。這個國家獨立後,他的事業遭受嚴重打擊,但他決定留下來,繼續打拚。鎮上的希臘俱樂部(諾伊蒙把它當作私人慈善機構),在他督導下,才得以度過重重難關,一直維持到今天。諾伊蒙常常對人說,這個國家就是他的家。
但我懷疑事情會那麼簡單。莫非,除了政治和種族仇恨,除了她對父親的逝世感到歉疚和哀慟(她曾經羞辱過他老人家),她心裡還隱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祕密?莫非,她對自己當初選擇的男人和生活,有了新的看法?莫非,她開始感到悔恨,她背叛了家人,錯失了美好的家庭生活?
舒芭突然離開我們,回到非洲東部探訪她的家人。她父親過世了,她回家去參加葬禮。
諾伊蒙的出走,等於宣告我們這場榮景已經結束,投資者信心盡失。這點,我們心知肚明。但在鎮上的希臘俱樂部,只不過兩個禮拜前,諾伊蒙還在這兒使用障眼法,哄騙我們說,他打算重新整修俱樂部的游泳池,現在我們都咬緊牙關,勇敢地面對事實。
早晚,這一切都會結束;我們倆都會回到各自的、一度曾經中斷的生活。那不會是一個悲劇性的結局。結局既然已經確定,我心裡就沒什麼掛慮了;雖然,這陣子,鎮上的榮景已經開始消退,我的財產價值從「十五」降低到了「十四」,而納茲魯丁正準備攜帶他的家人,離鄉背井,到加拿大展開新生活。
諾伊蒙悄悄開溜,我們都覺得被他出賣了,好愚蠢哦。經濟不景氣時,任何人都能夠採取果決的行動;在一場榮景中,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能當機立斷,及時抽身而出。納茲魯丁曾經告誡我,他曾向我分析商人和數學家之間的差異——真正的商人花十塊錢買一件東西,一等它漲到十二塊錢,他就立刻脫手;數學家花十塊錢買一件東西,等它漲到十八塊錢時,還死死抱住不肯脫手,因為他希望它漲到二十塊錢。
就像前面說過的,在回信中,我把我們這陣子在鎮上遭遇的困難,一一臚列出來。我故意拖上一段時日才回覆他的信。一提起筆來,我就振筆直書,滔滔不絕。在納茲魯丁面前,我得裝出一副可憐兮兮、和圖書
徬徨無助的模樣;我必須把自己當成他口中的「數學家」。我可沒有欺騙他,我真的像我在信中說的那樣徬徨無助;我不曉得,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在「國家園區」見識過英達爾和其他人的工作和生活後,我不以為,憑著我這點學識和技能,在別的國家能存活下去。
事件的起因,只是一場小小的爭吵。一群遊民從建築工地偷出幾塊水泥板,把人行道分隔開來,占據地盤棲身。青年衛隊的幹部前來取締。這種小事情,雙方吵一吵,互相叫罵一頓也就沒事了。但不知怎的,這位幹部卻忽然跌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有個遊民趁機搬起一塊水泥板,往他身上砸過去。其他流浪漢一看見鮮血迸濺出來,興奮得什麼似的,突然間全都抓狂了,幾十個人一擁而上,活活把幹部打死。
這封信,雖然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但依舊保持納茲魯丁一貫的、心平氣和的風格。他沒有提出直接的要求,但從字裡行間我感覺得出來,他在提醒我,在他遭遇重大變故時,切莫忘記我們之間當初達成的協議——我對他的家人和我的家人應該負起的責任。這封信,加深了我內心的恐慌,但同時也堅定了我的意志:我決定留在這兒,靜觀其變。
我自己也渴望浪漫的、充滿冒險精神的愛情和性滿足,但以前,我從不以為我會像馬赫許那樣,以一個女人對我的看法,來衡量自己的價值。沒想到,今天我自己也淪落到那步田地。我的自尊全都是伊薇賦與的;我是她的情人,我能夠在床笫間服侍她、取悅她、滿足她。
不料,馬赫許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跟俱樂部那幫人一樣,他也認為,我們在這座城鎮的生活,遠比我們的親友在國外的生活好得多。
這陣子,我自己也捲入情欲糾葛中,不免會常常想到舒芭的例子;如今發現她竟然跟家人保持聯繫,我難免會感到不快,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至於馬赫許,他倒表現得像一個孝順的女婿。在店裡,他當眾裝出一副哀傷的模樣,苦著一張臉孔,從顧客手裡接過點菜單——咖啡、啤酒和大漢堡(最近又漲價了)。這也許是他對舒芭表示同情、對死者表示敬意的方式;但我總覺得,他想藉這個機會向世人宣示,他終於熬出頭了。了不起!
彷彿我的信洩露了我的底細似的,我內心的恐慌愈來愈深,我的罪惡感愈來愈強烈,我愈來愈覺得,我在給自己招惹來一場災禍。沉溺在一個日漸縮小,而我卻一頭栽進去的世界中,我開始質問自己,我是不是被伊薇蠱惑住了呢?我是不是像對自己有了新看法的馬赫許那樣,被自己(被伊薇身邊的那個男人)蠱惑住了呢?為了服侍她、滿足她,我必須從心靈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往外看。然而,就在這種無私無我的境界中,我卻也找到了我的滿足。在妓院廝混那麼多年,我不以為,除了伊薇,我能夠用這種無私無我的態度對待任何一個女人。伊薇賜與我男子氣概,而這正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到底是依戀她,還是依戀男子氣概這個觀念?
這場演說,到目前為止,跟總統的其他講辭並沒什麼不同。他重彈老調:犧牲和光明的未來;非洲婦女的尊嚴;鞏固和強化革命之必要(雖然,城裡有一部分黑人對革命心存疑懼,因為他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變成白人);本地化之必要。非洲人必須抬頭挺胸做一個堂堂正正的非洲人,必須回歸到民主的、社會主義的生活方式,必須重新發現傳統飲食和醫藥的優點,切莫像一群小孩兒那樣,一窩蜂爭相購買國外進口的罐頭食物和瓶裝飲料;保持警覺、努力工作和(最重要的)遵守紀律之必要。
這會兒,總統使用的語言,是大河兩岸的居民大都聽得懂的一種非洲方言。以前,總統演講時總喜歡使用法語,但在今天這場演說中,他只使用兩個法文字——「男公民」和「女公民」。這兩個稱呼一再出現,貫穿整場演說,創造出一種音樂似的效果。時而,它們串連在一塊,形成一個悠揚鏗鏘的片語,漣漪般四下擴散開去;時而,它們分離開和-圖-書
來,一個音節一個頓挫,有如一陣陣悲沉肅穆的戰鼓聲。
回家後,我把希臘俱樂部那幫人的談話轉告馬赫許。我原以為,他會贊同我的看法,至少,他會把這些人的議論當作笑話來看;雖然對我們來說,那可是一個很殘酷的笑話哦。
這都是鬼扯蛋。在目前的情況下,大家只好這麼說說,聊以自|慰,但有關游泳池的那段談話,實在太過荒誕,因為儘管鎮上有一批外國技|師,幫忙維修,城中的自來水系統早就崩潰了。我們這座城鎮成長得太快了。每天,成群外來人口不斷湧入,在貧民窟,緊急配水塔從早到晚流淌不停。如今,城中家家戶戶使用的自來水都是配給的。有些游泳池(其實,我們的游泳池並沒那幫人所說的那麼多),早就乾涸了。有些游泳池的過濾系統已經被關掉,不曉得是為了省錢還是一時糊塗;池中長滿蒼翠的海藻和野草,看起來就像叢林中的有毒池塘。然而,儘管殘破不堪,這些游泳池畢竟還是存在。人們依舊談論它,一如以往,因為在這座城鎮,我們喜歡的是游泳池這個意念,而不是游泳池本身。即使在以前,游泳池運轉正常時,我們也很少使用它;也許是因為我們還沒學會把這個麻煩的奢侈品,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吧。
但我沒有資格批評馬赫許或別人,我還不是跟他們一樣,一心只想保住我現在擁有的一切。跟他們一樣,我最恨別人踩到我的痛腳。雖然,我不會像他們那樣口口聲聲說,這個國家的經濟前景大好,咱們不必擔心,但事實上,那也正是我的態度和看法。鎮上的榮景已經度過了巔峰期,投資人的信心開始動搖;面對這個事實,我只能靜觀其變,暫時按兵不動。回覆納茲魯丁從烏干達寄來的信時,我就是以這種論點,向他說明我目前的處境。
馬赫許是我的朋友,但我總覺得,他跟舒芭的關係阻礙了他的心智發展。然而,對他來說,那卻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舒芭仰慕他、需要他,因此他對自己(對舒芭仰慕的那個男人)感到很滿意。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好好照顧這個男人;為了舒芭,他細心打扮自己,想盡辦法保持他的容貌。我常在想,如果讓馬赫許評判自己的外表,他肯定不會跟其他男人比較,也不會依據某種男性標準來衡量自己;他看到的只是一具能夠取悅舒芭,讓她感到滿足的軀體。他看自己,一如他的女人看他。因此,儘管馬赫許是我的朋友,我總覺得,他對舒芭的癡情和迷戀使他變成了半個男人,低賤、可恥。
在演說中,總統講的是一種混雜、簡單的非洲方言。他把這種方言進一步簡化,使它變成酒館和街頭通用的語言。每回發表演說,這位偉人——他總喜歡把老百姓懸吊在半空中,四下擺盪;他最愛模仿歐洲皇室的禮儀和戴高樂的風度——就會把自己貶降到社會的最下階層,與市井小民為伍。總統嘴裡說出來的非洲語言,就具有這種特殊的魅力。他有本事讓最低俗的語言和最粗魯的措辭,產生莊嚴、崇高的音樂效果。難怪,梅弟會聽得如醉如癡。
總統說,我們這個地區的百姓喜歡喝啤酒,但他比我們更愛喝,他打賭,全鎮百姓沒有一個人喝得過他。但他提醒我們,別跑出去放|尿哦,因為他有話要對我們說。我們早就知道,總統即將發表的聲明,跟鎮上的「青年衛隊」有關。一連兩個禮拜,我們急切等待這項聲明;一連半個月,他老人家卻將全鎮老百姓懸吊在半空中,讓他們癡癡等待。
儘管表面上只是重彈老調,實際上,總統透過他的演說,回應和嘲笑別人對他的批評;不管是批評他推行的非洲聖母崇拜,還是批評他的政策導致食物和醫藥短缺。他總是虛心接納批評,期待批評。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他什麼都知道,他向老百姓宣示:國內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不論是好事、壞事或不好不壞的事情,其實都是他制定的那套大方案的一部分。
透過伊薇,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經驗和知識愈來愈豐富。以前,我總是以僑民和商人的眼光看待世界,保守而偏狹,思想落伍,知識淺陋。如今透過伊薇,我對非洲的歷史、政治和世界其他各大洲的現況,有了更深的認識。然而,擁有那麼多新知識,我的世界反而比以往更和*圖*書狹窄了。面對周遭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諸如總統《嘉言錄》的出版和兒童的行軍隊,我只關一件事:我和伊薇在一起過的生活會不會受到威脅,能不能維持下去。我的世界變得愈狹窄,我就愈依賴它,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
我混得比納茲魯丁期望的好得多。當初我花兩塊錢(借用納茲魯丁的計算法)買下這間店鋪,經過這些年的經營,現在它已經值二十塊錢。不料,諾伊蒙這一走,卻讓它一下子跌回到十五塊錢。
他說:「諾伊蒙走了?那很好啊。讓他到國外去體驗一下美好的生活吧!希望他好好享受。舒芭有幾位朋友住在倫敦,他們是伊斯邁教派信徒。這會兒,他們正在倫敦體會非常美好的生活哦。你以為他們天天逛哈洛百貨公司啊?門都沒有。他們給舒芭寫過幾封信,你去問問她,她會告訴你,她那幫倫敦朋友究竟是怎樣過活的。他們所說的『大房子』,在我們看來簡直不是人住的!住在范德維登大飯店的那些推銷員,你看過吧?住在那兒很貴哦。你問問他們,在老家他們是怎樣過活的。告訴你,在老家,他們活得肯定沒有『我』在這兒活得好。」
既然不再受到邀請,到他們家吃午餐,我只好在傍晚到大漢堡店走一趟,跟馬赫許聊聊天。一天黃昏,我看見舒芭待在店裡。
自從「總統嘉言錄大遊行」失敗後,青年衛隊的聲望跌落到谷底。每個星期六下午,兒童行軍操練照常舉行,但隊伍愈來愈疏落,孩子們身上的衣裳愈來愈邋遢。幹部們發覺,不管他們怎樣哄騙勸誘,孩子們打死都不肯參加這種活動。青年衛隊持續執行他們的「一清專案」,每天晚上在街頭巡邏、臨檢、横行霸道,終於把群眾給惹毛了。一天晚上,青年衛隊的一名幹部在街上被殺。
生平第三次,納茲魯丁考慮遷移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這回他打算離開非洲,移民加拿大。「但我的運氣快要消耗完了。從手掌上的指紋,我看得出來。」
跟這個自我觀念,以及我和伊薇之間的關係,糾纏在一起的是我們置身的這座城鎮:公寓、國家園區中的房子、我們倆的交往和生活方式、孤立、疏離感。在任何其他城鎮,我們的生活不會是這個樣子;在其他任何地方,也許我們不會發展出這樣的情緣。在其他地方繼續這種關係,是絕不可能的。我寧可不想這個問題。
第一次跟我談起她的身世時,我記得,那時叛軍正包圍我們的城鎮,城中一片死寂,我在馬赫許家裡吃午餐,舒芭告訴我,她得提防出現在鎮上的每一個陌生人。根據她的判斷,她的家人可能會派遣一個殺手(任何種族的人都可能成為她家的殺手)到這座城鎮來,毀掉她的容貌,或殺死她的丈夫馬赫許。在淫|婦臉上潑硫酸,在姦夫身上插幾刀;這是典型的報復手段,女兒跟人私奔的家族都會發出這樣的威脅。在很多方面都相當守舊的舒芭,告訴我這件事時,臉上卻流露出欣喜、自豪的神色。通常,這種威脅毫無意義,只是為了滿足傳統習俗,但有時卻會認真執行,貫徹到底。隨著時間的流逝,舒芭顯然忘記了她第一次告訴我這個故事時,提到的一些細節,而我呢,也不再相信,她的家人真會派來一名殺手;這未免太離奇了。但我相信,舒芭已經被父兄逐出家門,恩斷情絕。
公寓裡,有人在開收音機,聲量很高。從屋外的樓梯走上去時,我猜想,一定是梅弟在收聽首都播出的足球賽現場報導和評論。一條嗓子轟隆轟隆傳出來,抑揚頓挫,激起一波波回音,滿場群眾歡聲雷動。梅弟的房門敞開著,他穿著內衣內褲,坐在床沿。房間中央天花板下懸吊著一只電燈泡,燈光昏黃迷濛。收音機震耳欲聾。
我跟舒芭打招呼。她的回應十分冷淡,彷彿我是個陌生www.hetubook.com.com人或只是點頭之交。我在馬赫許身旁坐下來,舒芭只顧繃著臉孔,愛理不理的;馬赫許只管裝糊塗。難道,她在指責我,為什麼會像她當初那樣(她現在已經懺悔了),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情。
梅弟早就聽得出神了。渾黃的燈光灑照在他的額頭上。他瞇起兩隻眼睛,只管呆呆瞪著收音機。他緊緊抿住嘴唇,一面專心聆聽總統演說,一面蠕動著嘴巴。每當總統嘴裡吐出一連串粗話、群眾哄然叫好時,梅弟就摀住嘴巴吃吃笑起來。
乍然能馬赫許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我一時愣住了。讓我感到驚訝的,倒不是她父親的死亡,而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舒芭居然敢回家。據她自己說,當年她違反家規,嫁給馬赫許,跟他私奔到這個偏遠小鎮來,躲避家人的追捕。
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我們意料之外,變得一點都不好玩。舒芭原本打算在娘家待兩個月,但只住三個禮拜,她就回到鎮上來。一回到丈夫家,她就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他們夫婦不再邀請我到家裡吃午餐。這場幾乎已經變成一個傳統的定期聚會,現在總算終止了。馬赫許告訴我,舒芭受不了東部的政治局勢。她從來就不喜歡非洲人,這次從東部回來,她更加失望了。政客貪贓枉法,妄自尊大;電台和報紙成天撒謊,散播仇恨的種籽;大白天,歹徒公然在街上打劫,搶奪婦女的皮包;夜裡,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座殺戮戰場。從小,她一直以為她的家庭非常堅實、非常安全,如今看到家人淪落到這步田地,她真的嚇壞了。這一切,加上父親的過世,使她深受刺|激,整個人變得怪怪的。馬赫許說,最近這一陣子,我最好還是遠離舒芭為妙。
納茲魯丁難得寫信來。這把年紀了,他依然在追求新經驗;他的心靈仍舊非常活躍,一如以往。雖然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我都會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把信拆開,但他的每一封信我都讀得津津有味,覺得獲益匪淺。因為信中除了個人的消息,納茲魯丁還會提出他對人生的一些新看法、新領悟。諾伊蒙的出走,在我們心中造成的震撼,這時還沒完全消失。因此,當梅弟幫我從郵局領回納兹魯丁的信時,我還以為他會提到諾伊蒙的事,或銅礦的前景和行情。沒想到,信中他提到的卻是烏干達。他們在那兒也碰到了麻煩。
納茲魯丁告訴我,烏干達情況很糟。接管這個國家的軍人,最初還挺罩得住的,但現在情況愈來愈不妙,部落和種族之間,隨時都會爆發衝突;一旦發生動亂,短期內絕不可能平息下來。烏干達是一個風光明媚、土地富饒。老百姓安居樂業的國家,擁有悠久、豐美的非洲文化傳統。照理說,這樣的一個國家應該會有光明的前程,但問題是,烏干達的幅員不夠廣大。這個國家實在太小了,小到容納不下那麼多個水火不相容的部落。現代化公路的開通、汽車的引進,使這個國家變得更小;部落之間的摩擦更難避免了。每個部落都覺得,比起往日,他們的領土更容易遭到侵犯。以前,公路還沒開通,人們(包括像我們祖先那樣的東海岸貿易商)在這個地區旅行,都得依靠兩條腿,而一趟買賣往往得花上一年時間。如今,非洲有了現代化的工具,卻又回復到以前的仇恨。這樣的地方隨時都會發生動亂,我們最好趁早抽身,免得大禍臨頭,坐以待斃。
聽說,諾伊蒙是為了兒女的教育才賣掉鎮上的產業,移民澳洲;也有人說,他受到元配夫人的壓力,不得不離開非洲(據說他有個小老婆是非洲混血兒)。漸漸地,有人開始推測,諾伊蒙總有一天會後悔他作出的錯誤決定。這個國家有的是銅礦,永遠開採不完,目前這場榮景肯定會持續下去,只要「偉人」繼續當政,一切都會安如磐石,穩如泰山,沒啥好擔憂的。澳洲、歐洲和北美洲固然是值得遊覽的好地方,但那兒的生活,並不像某些人想像的那麼美好。在非洲居住一輩子的諾伊蒙,很快就會發現這點。我們在這活得好好的,家中有成群僕人,院子裡有好幾座游泳池,這在其他地方,可是大富豪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品哦。何苦一定要到國外去受罪呢?
在最近這場經濟榮景中,諾伊蒙大力擴充他的事業。一度,他出很高的價錢,準備收購馬赫許的大漢堡店。他曉得怎樣跟官員打交道,懂得如何爭取政府合同(國家園區所和圖書有房舍的家具,就是他的公司提供的)。如今,他卻悄悄把名下產業,全都賣給首都新近成立的幾家國營貿易公司。我們只能猜測,這樁交易牽涉到多少外匯、幕後的推手和受益人究竟是誰;首都的報紙說,這是企業國有化計畫的一部分,賣方受到公平合理的補償。
「男公民——女公民們!猴子很聰明哦。猴子聰明得像狗屎一樣。猴子會講話,你們不知道嗎?唔,你們現在曉得了。猴子會講話,但牠從不吭聲。猴子曉得,牠若在人類面前說話,人類就會抓牠、打牠、強迫牠幹活。強迫牠在大日頭下揹東西,強迫牠划船。男公民們!女公民們!讓我們把這幫人變成猴子吧。讓我們把這幫人送進叢林,好好幹活,報效國家。」
馬赫許的生活方式,其實還是老樣子,並沒多大改變。他跟舒芭依舊居住在那間水泥公寓,客廳裡頭依舊堆滿花俏、亮眼的擺設。但馬赫許剛才說的那番話,倒是很認真的。身上穿著體面的衣裳,站在他那間大漢堡加盟店裡頭,倚靠在他那台進口的煮咖啡機器旁,馬赫許真的覺得,他已經熬出了頭,如今是一個成功的、殷實的商人,不必再辛苦打拚了。大漢堡和鎮上這場榮景,加上舒芭,這個永遠陪伴著他的女人,把馬赫許的幽默感摧毀殆盡。以往,我還一直把他當成共患難的夥伴呢!
舒芭回娘家時,馬赫許裝出的那副哀傷模樣,現在變成了真實的、深沉的沮喪;不久,這份沮喪又轉化成一種惱怒和忿恨。他開始顯得蒼老、憔悴。他那曾經讓我又妒又恨的自信,如今已經消失無蹤。我為馬赫許感到悲哀,因為他享有這份自信的時間是那麼的短暫。沒多久前,他還尖酸刻薄地嘲笑諾伊蒙,那時,他對自己的生活和事業感到多麼的驕傲啊。現在他卻對我說:「這是垃圾,沙林。到頭來一切都會變成垃圾。」
民眾喜歡聆聽總統演說,因為裡頭談論的都是他們挺熟悉的東西,就像梅弟,他們正在翹首企盼,總統再講一次他那些老笑話。然而,總統的每一次演說都是一場全新的表演,具有它自己的戲劇技巧,具有其獨特的目標。今天這場演說,主要是針對我們這個地區和城鎮,總統一開始就表明這點。在演講的後半段,他一再使用這個花招;三不五時,他就停頓下來,告訴群眾,他有話要對我們這個地區和城鎮的老百姓說,但我們必須耐心等待哦。首都的群眾早就熟悉總統那一套花招,但他們非常捧場,每當新花招出現,就會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現在,總統終於作出了一項重大的、驚人的宣布:我們這個地區的青年衛隊將被解散。他們忘記了對老百姓的責任;他們辜負了總統對他們的付託;他們太愛亂講話。政府不再發放生活費給青年衛隊幹部,不再替他們安排工作;他們將被驅逐出城鎮,遣送回叢林村莊,在那兒從事體力勞動。總統勗勉這些幹部,在叢林中好好學習猴子的智慧。
梅弟抬起頭來瞅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聚精會神聆聽「總統演講」。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果然是總統在向群眾發表演說。難怪,梅弟把收音機開得那麼大聲。這場演講,事先已經向全國民眾宣布,而我卻忘記了。
她坐在櫃台內,背靠著牆,而馬赫許就坐在她身旁一張凳子上。在自家店裡,這對夫婦看起來卻像兩個顧客。
沒有人被逮捕。警察惶惶不安,青年衛隊惶惶不安,街上的老百姓惶惶不安。幾天後,鎮上謠傳說,中央將派遣一支軍隊進城來,掃蕩貧民窟。遊民們紛紛逃回叢林中的村莊,河上擠滿獨木舟。結果啥事都沒發生。全國百姓都在期待總統對這樁事件的反應。可是,過了一個星期,總統依舊保持沉默,並沒採取任何行動。
那天在她家吃過晚餐,伊薇第一次陪我回到公寓時,我覺得我終於明瞭她內心真正的需求。她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結婚太早,跟隨丈夫來到她不能適應的國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從不以為,我能滿足這種女人的需求。我漸漸接受(甚至喜愛)這樣的一種看法:我是伊薇的包袱,但這種包狀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也許,伊薇也是我的包袱吧。這點,我沒辦法也不願意探究。使我沉迷在情欲中的那種孤立和疏離感,對我來說是必要的。我愈來體會到這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