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總統終於作出了一項重大的、驚人的宣布:
我們這個地區的青年衛隊將被解散。
他們將被驅逐出城鎮,遣送回叢林村莊,
在那兒從事體力勞動。
總統勗勉這些幹部,在叢林中好好學習猴子的智慧。
十二
雷孟德跟總統的關係,固然使他享有盛名(世界各國都爭相邀請他參加會議),但也使得國外的學術團體,對他敬而遠之。除非奇蹟出現,看來,這一輩子雷孟德只好留在這個國家,依賴總統過日子。
「那個時候,我們夫婦常常跟總統出巡,到全國各地視察。在官方發布的那些照片中,有時你會看到兩個白人,出現在背景裡頭,那就是我們夫婦啦。我發現,總統的服裝改變了。當時我以為,他只是想換一件非洲式的鄉下衣裳,穿起來舒適些,並沒有別的用意。每到一個地方,就有一大群老百姓跳著部落迎賓舞,聚集在村中迎接我們。總統每次都看得很開心。他說,這種民族舞蹈受盡好萊塢和西方人的奚落和嘲笑,他發誓,要恢復它的地位和尊嚴。他決定在全國各地興建現代化劇院,為民族舞者提供表演的舞台。有一回,就在部落迎賓舞進行的當兒,我闖了個大禍。總統把他的手杖放在地面上。那時我並不曉得,這個動作是有意義的。看到地面上的手杖,我就必須馬上閉嘴。在以前那個時代,酋長把手杖放在地面上時,你若還在講話,喋喋不休,肯定會被拖出去活活打死。那時我正站在總統身邊,一面觀賞迎賓舞,一面閒聊著,評論舞者的表現。總統啥都沒說,只噘起嘴巴,猛然摔開臉去,把頭抬得高高的。這可不是展現個人風格哦。總統真的生氣了!在場的非洲人全都嚇呆啦。他們作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會做出這種蠢事。我發現,眼前這個虛假的世界突然變得很可怕,我來到了一個陰森可怖的國家。
書終於出版啦,但並不是雷孟德編纂的那本言論集——長長的摘錄加上編者的評論,串連成書——而是一本薄薄、小小的《嘉言錄》,每一頁印上兩、三則總統的金玉良言,每一則四到五行。
「我必須承認,跟丈夫回到這兒時,最初我過得很快樂。三不五時,總統就邀請我們到官邸吃晚飯;頭兩、三次,我還坐在總統右手邊呢。他說,雷孟德教授是他的老師,他對師母當然應該表示尊敬。這不是真的,雷孟德從沒教過他。這話其實是說給歐洲媒體聽的。總統風度翩翩,對女士們很殷勤、體貼;但我必須聲明,他從沒向我說過半句不正經的話。第一次見面,我們談論桌子,真的。那張餐桌是用本地木材製作的,邊緣雕刻著各種非洲圖案。不瞞你說,第一次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圖案,我嚇得差點兒吃不下飯呢。總統說,非洲人是天生的雕刻家;他們的國家有能力製造第一流的家具,供應全世界的市場。這話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最近他們談論的,沿著大河兩岸興建一座工業園區?空口說白話。但那個時候我新來乍到,什麼都不了解,只好相信他們說的話囉。
當我向伊薇提到這點時,她說:「你以為我會嫁給一個尋常的男人嗎?」
「你不也打算離開這兒嗎?」
偶爾,雷孟德也會對當前政治發表一些看法,但他從不主動提起政治話題,也從不介入政治爭論。訪客們對這個國家的批評再激烈,再尖刻,雷孟德也會讓他們把話講完。他總是靜靜地、耐心地聆聽他們的陳述。
大鬍子說,自從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以來,情況已經改變了。如今,非洲問題專家不再是稀有動物,那些畢生致力於研究非洲的學者,不再像以往那樣吃香了。世界列強已經達成協議,不再為非洲問題爭吵;結果,世人對非洲的態度也跟著改變。曾經宣稱這十年是非洲的時代,曾經爭相巴結非洲各國領袖的西方人,現在都放棄了非洲。
雷孟德以他自己制定的那套行為守則,因應周遭一切專橫、武斷的現象。我看在眼裡覺得很不尋常。
看來,伊薇所受的煎熬,比她老公雷孟德還要強烈。這個國家對她來說依舊很陌生;在這個地方生活,簡直就像懸吊在半空中,依賴兩個男人過日子。但對雷孟德來說,這個國家已經變成了他的家。目前的處境,以前他也許經歷過;那時他待在殖民地首府,當一個窮教員,淒涼寂寞,前途茫茫。也許,現在他又回歸到以前的個性;文人特有的那種心靈上的自給自足、沉靜,卻帶著三分傲氣,對自己的才華充滿信心。但我總覺得,雷孟德心中還隱藏著別的東西。根據我的觀察,雷孟德為自己制定了一套行為準則,他身體力行,刻意地遵奉這套準則,這使得他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寧靜祥和,心無波瀾。
乍聽雷孟德向美國申請教職,我心裡感到一陣恐慌。下回,伊薇前來我的公寓時,我就迫不及待質問她:「妳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打算離開這兒?」
這天下午的行軍,孩子們手裡握著總統的小書,情況比往常還要淒慘。清早下過一場雨,下午天陰陰的,烏雲密布。街上覆蓋著一層爛泥巴,半乾未乾;腳踏車和行人經過時,濺起一團團一簇簇黏搭搭的泥巴,四下飛射。泥巴把孩子們黑色的腳上穿著的白球鞋給染紅了,看起來就像流血的傷口。
「那他為什麼還申請呢?」
我跟伊薇,有時跟伊薇和雷孟德夫妻倆,展開了某種家庭生活;每天下午在公寓幽會後,我跟隨伊和*圖*書薇回到「國家園區」她丈夫家中,跟他們夫妻共度一個寧靜的黃昏。這種生活受到外力干擾時,我才會意識到它是我的家庭生活(平常,我順其自然過日子,倒沒有這種感覺)。我會很驚訝地發現,如今我竟然能夠以冷靜的態度,接受小時候我覺得很糟糕的一種生活方式。對我來說,通姦是很可怕的事。我依舊透過東海岸家庭和社區的眼光觀察它、考量它,覺得它是一種狡詐、可恥、怯懦的行為。
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在往後許多個日子裡,變成了我們相處的模式;下午的公寓幽會,晚上又回到公寓溫存一番,中間那段空檔(就像「插句」似的),則留在伊薇家,跟她老公雷孟德共進晚餐,或飯後陪他聊聊天,聚一聚。這一來,每當雷孟德出現在國家園區那棟房子時,我就能夠保持清醒,專心聆聽他的談話。
有時,來訪的學者會在他面前尖刻地批評某人的著作,或某人在某地舉辦的學術會議(這陣子,雷孟德從未受邀參加學術會議);雷孟德默不作聲,只管靜靜聆聽,偶爾替這個人或這場學術會議講幾句好話。通常,他總是靜靜瞅著這位訪客的眼睛,耐心等他把話講完。好幾次我在場,親眼目睹這一幕,雷孟德臉上的表情,就像話講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斷似的。這時,伊薇臉上就會顯露出驚訝或痛苦的表情。
奇怪,她竟然會這麼說,她不是常常批評(至少我認為是批評)她老公嗎?然而,我和伊薇之間的關係固然充滿奇怪的現象,但很快就不再顯得奇怪了。在我們倆的關係中,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我還是盡情享受這份新鮮感吧。
「常聽人家說,男人結婚前,應該看看未來的丈夫娘。」伊薇告訴我:「至於像我一樣嫁給再婚男人的女孩呢,就應該看看被他甩掉的女人,這樣她們心裡就有準備,將來她們的下場肯定不會比他的下堂妻好多少。你能想像嗎?當這位相貌堂堂、身分崇高的男士,當雷孟德第一次請我吃飯時,他帶我去的竟然是城裡最高級、最昂貴的餐館。他表現得非常灑脫,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兒,但他知道我的出身和家世,他也知道他在幹什麼。他花在那一頓晚餐的錢,比我父親一個禮拜的收入還多。我知道他花的是代表團的錢,但我不在乎。女人都很笨。可是,如果女人不笨的話,這個世界就運轉不下去囉!
雷孟德不忘替總統辯解一番:「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手,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比誰都了解老百姓的殘酷幽默感。他終於領悟,他不該聽信身邊那幫人出的主意。」
伊薇原本以為,我只想帶她出去兜兜風。當她曉得我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時,她忍不住驚叫一聲,臉上(在餐桌旁這張臉龐是多麼的賢淑端莊,宛如戴上面具一般)登時綻露出淫|盪的笑靨。前往公寓途中,她只管抿著嘴吃吃笑個不停。她的反應讓我感到非常驚訝。我從沒看見她這麼放浪、這麼開心、這麼自在。
這種生活,跟我們家庭和族群在東海岸的生活,截然不同。那兒的生活充滿各種規則。太多規則了,就像預先包裝好的生活。來到這座城鎮定居,我把這些規則全都剝除掉。鎮上發生叛亂的那段日子(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也發覺,我失去了這些規則提供我的支撐力量。這麼一想,我就開始覺得我整個人迷失了,變得像遊魂一樣。我寧可不去想它,我不願思索我們這座城鎮在非洲大陸的地位,以及我在這座城鎮的處境,免得給自己帶來無謂的恐慌,自己嚇唬自己。
但雷孟德顯得很篤定。他很忠誠,對總統、對自己、對他的理念和工作、對他的過去。我愈來愈仰慕他。每天接到從首都空運來的日報,我總是先拜讀總統的講辭,尋找蛛絲馬跡,看看他老人家會不會回心轉意,把雷孟德召回身邊。我追隨伊薇,替雷孟德打氣。我變成了他的死忠支持者,我甚至在鎮上的希臘俱樂部幫他吹嘘:這位學者著作雖然不多,但學問非常淵博,每一位有知識的遊客都應該去拜望他。我這樣做,不只是因為我不願看到他離開這個國家,把伊薇也帶走;我不願看到他受到羞辱;我崇敬他的行為守則。但願有一天,當我的生命出現危機時,我也有這樣的一套東西可以依賴。
就像那回我在他們家看到的。那晚,有一位訪客提到,雷孟德曾經向美國一所大學申請教職,但被拒絕了。這傢伙臉上留著鬍子,眼神閃爍不定,樣子看起來有點奸詐。從他的言談,你會誤以為他站在雷孟德這一邊。提起教職的事,他一個勁替雷孟德叫屈,打抱不平。我冷眼旁觀,心裡想,這傢伙可能是伊薇曾經跟我談起的那些訪問學者中的一位。伊薇告訴我,這幫人來到她家,一面翻閱雷孟德的文件,一面趁機向她調情。
她曉得,她對男人具有吸引力,那些訪問學者一個個都想吊她的膀子。然而,那天下午經歷過漫長的繾綣後,吃過晚飯我竟然還想再跟她溫存。這讓她感到格外感動、窩心。她對我感到很滿意,對自己
https://m.hetubook.com.com感到更加滿意。那晚,她對我特別親切、體貼,簡直把我當成一位老同學而不是情人看待。我試圖想像她的心情;恍惚間,我彷彿進入了她那女性的軀體和心靈,體會到她的歡愉。那一刻,我想我終於了解她內心的需求和不滿。
這期間,雷孟德已經把總統的言論集整理好,準備出書,然後又回頭繼續撰寫他那部歷史著作。他城府很深,喜怒不形於色,但伊薇臉上卻遮蓋不住失望和憂傷。有時,她來到我的公寓,模樣兒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年輕的肌膚看起來乾巴巴的,臉頰的肌肉開始鬆垮下來,漸漸形成雙下巴,眼角的魚尾紋愈來愈明顯。
伊薇舉起她的手腕,慢吞吞看了看她的手錶,她向大鬍子暗示,現在該閉嘴了。她說:「十秒鐘之前,非洲的時代已經結束啦。」
「但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尤其是在餐後的聚會,開始時,雷孟德總是喜歡假裝成在他自己家裡作客的人,一副羞人答答的模樣,但不需要多久,他就開始滔滔不絕發表議論。訪客們最想知道的,是他在這個國家的地位以及他和總統的關係,但是,已經有好一陣子,他不再談論這件事了。現在他談論他的研究工作,從工作一直談到各種知識性的話題。幾乎每一場談話,他都會提到才華洋溢的史學家西奧多.蒙森;這個人,據雷孟德說,曾經重寫羅馬的歷史。這種聚會參加過幾次後,我漸漸看出,雷孟德是刻意將話題一步步導引到西奧多.蒙森身上。
有一天,在公寓溫存一個下午後,伊薇邀請我到她家,跟他們夫妻共進晚餐。她這麼做,完全是出於一番好意,因為她擔心,我一個人吃晚飯會覺得很孤單。她不覺得這麼做會有什麼問題,我卻感到侷促不安。剛跟雷孟德的老婆共度一個下午,我不以為我會有勇氣在他家面對他。但我到他家時,雷孟德卻還待在書房裡,直到開飯時間才出來。看到伊薇扮演妻子的角色(剛才她還赤|裸著身子,在床上跟我一起打滾呢),我感到很新奇,興奮得連內心的緊張不安都忘掉了。
我們這座城鎮的生活本來就夠殘酷、夠專橫的了。在伊薇看來,我的一生早已經有人幫我安排好,而她自己的生活卻依舊游移不定。她覺得,她不像我們那樣已經有萬全的準備,她必須給自己找一條出路。其實,伊薇的感受正是我們共同的感受;在我們看來,自己的生活都是游移不定的,而別人的生活卻都比較紮實、穩定。事實上,在我們這個一切很專橫、武斷的城鎮,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樣游移不定,誰都沒有安定的感覺。大家都暈頭轉向、糊裡糊塗過日子,不斷適應周遭的武斷和專橫。到頭來,我們連自己置身在什麼地方,都搞不清楚了。
了解雷孟德的真正處境後,我發覺,總統剎那間又變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就像以往一樣。然而,身為子民,我們現在卻擺脫不了他那無所不在的影響力,彷彿我們身上全都繫著一根繩子,另一端握在他手中,他可以隨心所欲操縱我們,高興時扯一扯繩子,不高興時任由我們懸吊在半空中。以前,我從不曾有過這種感覺。那個時候,就像居留在這座城鎮的其他外鄉人,我只知道奉公守法、安分守己過日子。我們把官方發布的總統肖像懸掛在店裡,或辦公室牆上,我們慷慨解囊,捐助總統府設立的各種基金會。這一切,我們都當成例行公事,絕不讓它影響到我們的私生活;譬如,在鎮上的希臘俱樂部,大夥兒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規則:莫談國事。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們的心情卻忽然好轉起來。伊薇告訴我,雷孟德有理由相信,他編選的那本總統言論集,終於獲得層峰的青睞。我聽了也感到很開心。說來也許有點荒誕,聽到這個消息後,我觀看牆上懸掛的總統肖像,心情和態度可就不一樣啦。雖然還沒接獲直接、明確的消息,但是,採取那麼久的守勢,替非洲聖母崇拜儀式辯解那麼多次後,在跟訪客們的座談中,雷孟德終於轉而採取攻勢,咄咄逼人。往日的氣魄和熱情,似乎又恢復了。他向賓客們暗示,總統早已成竹在胸,準備把國家帶到一個新的方向。有一、兩回,他甚至談到,總統言論集一旦出版,肯定會給這個國家的老百姓帶來深遠的影響。
我們只為自己過活。我們都必須熬下去,設法存活。由於我們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游移不定,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孤單,獨自過活,不再為任何人或任何事負責。馬赫許早就看透了這點。他說過:「這個地方的人不是不講是非對錯;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公理。」我呢,已經看透了這點。
上回,另一位訪客大談非洲時代,伊薇也曾經使出這一招,效果還真有效呢。她臉上綻露出笑靨;我和雷孟德哈哈大笑。大鬍子會過意來,連忙閉上嘴巴,不再提雷孟德申請教職被拒絕的事。
抽屜裡擺著伊薇的照片,我從店裡眺望出去,心中的感受不同了:廣場上佇立著的一株株憔悴邋遢的樹木;市集上櫛比鱗次的攤子;來回逡巡遊蕩的村民;烈日下塵土飛颺hetubook•com.com、下雨時變成一條條紅色溪流的泥巴路。居住在這座殘破的城鎮,就像被閹割了一般,如今它卻給我帶來了一樁美妙的情緣。
也許,在另一個時空中,伊薇不會讓我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如果,那天在伊薇家吃過午餐後,回到家,我就馬上閱讀她借給我的她老公的文章,第二天下午她來到我的公寓時,也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在那間畫室兼客廳裡,我不會挨近她,站在白色的牆邊親吻她的腮幫子;也許,我們只到鎮上的希臘俱樂部逛逛。那天中午,在大太陽下看見伊薇的屋子,我心裡已經感到有點驚恐。如果那天我立刻閱讀雷孟德的文章,更深一層認識他,我就會更加了解伊薇這個女人,她的野心、她的錯誤判斷和她的失敗。
雷孟德的日常作息並沒有改變。每次我來到他家(有時還有其他訪客),他總是待在書房裡工作。磨蹭了老半天,他才慢吞吞出現。儘管他依舊帶著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我們看得出來,他的頭髮已經刻意梳理過,油光水亮的,身上也換了一套乾淨整齊的衣裳。「退場」之前,他照例慷慨陳辭一番,充滿戲劇效果,相比之下,他的「進場」就顯得謙遜含蓄多了。
接著,我發覺我開始關心政治,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政治焦慮吧。我不想介入政治,但卻又身不由主。透過伊薇,我跟雷孟德牽扯在一起;透過雷孟德,我比以往更密切地接觸、更深切地體會到總統的權力。以往,每次看到那無所不在的總統肖像,我心裡就已經感受到,不論是非洲人或不是非洲人,我們全都變成了他的子民。由於雷孟德的緣故,現在我有了一種新的感受:我們全都依賴總統過日子;不管我們從事哪一個行業;無論我們自視有多高,我們全都在伺候、侍奉他老人家。
「幹嘛告訴你呢?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不會成功。而且,消息傳出去,對我們也不好。這點你也曉得。告訴你吧,這年頭,國外沒有一所大學會要雷孟德。」
雷孟德在「國家園區」的地位,使他能夠發揮相當大的影響力。然而,這種權勢隨時都會被剝奪,總有一天,他會變得兩手空空,連個後路都沒有。換成我,在這種情況下,我絕不會假裝我還擁有權勢,那未免太痛苦了。我會放棄一切。我會接受多年前馬赫許給我的忠告:「沙林,你永遠要記住,這兒的非洲人很難纏。」
在她家吃過兩、三次晚餐後,我勸誘伊薇陪伴我回到公寓。我們根本不必找任何藉口,吃過飯,雷孟德就立刻溜回他的書房。
對我來說,這座城鎮改變了;它現在有了新的聯想。不同的時空和天氣,帶來不同的記憶,產生不同的心情。在我店鋪辦公桌的抽屜裡,雷孟德的雜誌曾在那兒擺了兩天,被我遺忘,如今藏放著伊薇的好幾張照片。有些是老照片,對伊薇來說肯定很珍貴,但她全送給了我,一張一張分好幾次送給我,當作一種賞賜、報酬和示好。見面時,我們從不曾擁抱對方,從不濫用觸覺(事實上我們很少接吻);我們之間彷彿有個默契,從一開始,就絕不使用甜言蜜語,肉麻兮兮地談情說愛。儘管床笫之間,我們的肢體動作愈來愈激烈,愈來愈狂野,我最喜歡的伊薇照片,卻是她表現得最清純、最貞潔的那幾張。我心裡最鍾愛的,是她少女時代在比利時拍的照片;對這個小姑娘來說,她的人生、她的未來還是一個神祕的謎團。
在我們這座城鎮,總統《嘉言錄》並沒收到預期的效果。在全國其他地區,情況想來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張旗鼓,宣揚一番後,沒多久,報紙就不再提起這本書。
我們的訪客對這個國家的批評,愈來愈不客氣了。他們最看不順眼的,是政府最近大搞特稿的「非洲聖母崇拜」。全國各地,凡是跟總統的母親扯得上關係的地方,都建立起一座又一座聖殿和神龕;朝聖活動變成了公定假日。我們都曉得這回事,但在這個地區,我們倒不常看到朝聖活動。總統的母親出身大河下游一個小部落,距離我們這兒十分遙遠。我們這座城鎮,倒是有幾尊半非洲式的聖母雕像,此外,就只能看到一些聖殿和朝聖隊伍的照片了。去過首都的訪客,卻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而身為外人,他們不必顧忌什麼,儘可以放言高論,冷諷熱嘲一番。
雷德依舊等待著。在他那套行為守則中,我開始發現裡頭隱藏著一股頑強的意志,甚至一種虛榮心。伊薇已經失去了耐心。她丈夫老是提起「總統」,她早就厭倦了。雷孟德也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好待在這兒。最近這陣子,伊薇顯得愈來愈心浮氣躁,坐立不安。對我來說,那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有一陣子,很短暫的一陣子,我相信英達爾告訴我的話——雷孟德是「偉人」最信任的白人學者。那時我感到十分激動、亢奮;沒想到我竟然那麼接近這塊土地的最高權力。感覺上,彷彿有人把我拉拔起來,脫離了這個國家的種種問題和煩惱:堆積如山的垃圾;坑坑洞洞的馬路;貪贓枉法的官吏;破敗的貧民窟;每天從鄉村叢林湧入城鎮、找不到事情做只好餓肚子的遊民;https://m.hetubook.com.com滿街出沒的酒鬼;殺人不眨眼的兇徒;我自己那間店鋪。剎那間,權力,以及圍繞在總統四周的生活,彷彿變成了這個國家唯一最真實、最重要的東西。
有一回,他對一個無知的訪客說:「有一點你似乎不太了解。你剛才熱烈地討論的『基督教嘲仿』,只有對基督徒有意義。因此,從總統的觀點來看,它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哦。他想傳達的訊息,可能會喪失在嘲仿中。這一場不尋常的聖母崇拜儀式的核心,蘊藏著一個非常重大的意念,那就是非洲婦女的救贖。但是,由於各種原因,這種崇拜儀式,就它以往呈現的方式而言,可能會引起人們的反感。它的訊息可能會被誤解、扭曲;它所崇奉的偉大理念可能會倒退回兩、三個世代。」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的。你的一生,早已經有人幫你安排好了。你跟家鄉一個女孩有婚約,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哦。你就要成家立業,從此定下來了。而我的生活呢,到現在還是游移不定。我必須想個辦法離開這個地方,我可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兒啊。」
我常常思索,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機緣,讓我那天晚上在伊薇家第一次看見她;屋裡瀰漫著歐洲氣氛(非洲中的歐洲),伊薇身上穿著黑色的「瑪琪.布蘭德」罩衫,好幾盞檯燈放置在地板上,照亮她的身子,而我呢,則沉醉在瓊.拜絲的歌聲中,心蕩神迷。
漸漸地,他們把嘲諷的矛頭指向我們雷孟德、伊薇和我這種人。在他們看來,我們這群不屬於非洲的人,都乖乖讓自己被轉變成非洲人,乖乖接受非洲政府的擺佈,不敢吭一聲。這幫人只不過是非洲的過客,雖然我們以後也許不會再看到他們,但我們誠心誠意,盡地主之誼款待他們,而他們卻當著我們的面,說出這種尖酸刻薄的話來,實在叫人傷心。但雷孟德卻只管靜靜聽著,從不曾動過氣。
在這套準則制約下,他從不把內心的失望和羨慕表露出來。這點,他跟那些絡繹不絕前來「國家園區」拜訪他,向他請益的年輕學者不同。在園區中,雷孟德仍然是一個具有份量的人物:他的書房裡,依舊堆放著一箱箱大家都想一窺究竟的文件。這些年來,身為「偉人」御用的白人學者,他號稱是全世界最了解這個國家的人。現在雖然失寵了,他的聲望依舊維持不墜。
一疊疊《嘉言錄》運到我們鎮上,出現在城中每一家酒吧、商店和辦公室。我那間店鋪分配到一百本,馬赫許的大漢堡店和「帝沃里」餐館,各獲得一百五十冊。在人行道上擺攤子的小販,每人分配到五本或十本;全憑地方行政長官決定。這些書可不是免費的哦,我們得花錢購買,五本、十本、十五本……,每本二十法郎,行政長官必須把收到的全部書款匯回首都。一連兩個禮拜,這位大人物開著他那輛「蘭羅佛」,在轄區內四處奔馳,把車上載著的成堆《嘉言錄》,分派給老百姓。
我可不願意跟這種失敗糾結在一起。我跟伊薇相好,是因為我想讓她把我帶上天堂,脫離眼前的一切——沉悶的生活、毫無意義的緊張、「這個國家的局勢」。我可不願意跟像我一樣被困住的人,牽扯在一起。
在星期六下午舉行的一場兒童行軍演練,「青年衛隊」把他們分配到的《嘉言錄》全都用光。這種操演,每個星期六舉行一次,每回都把孩子整得筋疲力竭,亂成一團。參加行軍的兒童穿著藍襯衫和白球鞋。幾百雙細小的腿兒,不停地蹦蹬在操場上。有些小娃兒嚇壞了,淚眼汪汪,使盡吃奶的力氣拚命奔跑,才追趕得上他們所屬的隊伍。大家心裡都盼望,操練早點結束,好讓孩子們回到好幾英里外的家。
關於雷孟德那部歷史著作,情況似乎有點不妙;首都那邊一直沒有回音。臨別時,英達爾信誓旦旦,答應幫伊薇打聽這本書的消息(伊薇登船送行,英達爾甚至把一隻手爪子放在她大腿上);不料,他卻一走了之,杳如黃鶴,連一封信也沒寄回來。我安慰伊薇,英達爾也沒寫信給我,他自己也有一大堆煩惱。伊薇聽了,心情並沒好轉多少。她擔憂的不是英達爾。她需要消息,她老公雷孟德的著作到底會不會出版?英達爾離開國家園區後,好長一陣子,她依舊癡癡等候首都那邊傳來的回音。
「所以,我覺得,如果英達爾真的幫助我,在首都打聽雷孟德著作的事,消息肯定會傳到總統耳朵裡。在這個國家,每一件事情都會傳到總統府。你也知道,這兒演出的是一場單人秀。我正在等待首都那邊hetubook.com.com傳來的訊息。已經有好幾個月,總統沒派人來問候我囉。」
然而,事到如今,我想抽身也來不及了。那天下午,我第一次接觸到她的身體後,我整個人就被伊薇——(這個我一心想贏取、占有的女人)掌握住了。身體的滿足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它只會帶來新的空虛、新的需求。
這就是雷孟德,依舊忠心耿耿,依舊殫精竭慮,絞盡腦汁,試圖了解讓他感到困惑不安的一連串事件。這樣做是沒有用的,他的努力全都白費了。首都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雷孟德和伊薇夫妻依舊懸吊在半空中,擺盪不停。
兒童行軍,早已經成為鎮上的一大笑柄,而今天下午的這場操演,更讓老百姓笑彎了腰。大多數老百姓,連居住在深山叢林裡的村民,都知道「聖母崇拜」是怎麼回事。但我猜,鎮上沒有一個人(不論是廣場上的遊民或市集中的小販)知道「嘉言錄遊行」究竟在搞什麼名堂。說真的,連馬赫許都不知道它裡頭蘊含什麼玄機;直到我告訴他,他才恍然大悟。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但不是現在呀。」
「是我逼他的。試一試又有什麼關係。雷孟德不會主動做這種事情,他對總統很忠心哦。」
「到處都是攝影機,如影隨形,老是跟著你,即使是在早期那個時代。三不五時,總統得擺個姿勢,面對攝影機。這一來,跟總統談話就很困難。他這個人精力過剩,安靜不下來,整個談話都由他主導。他從不讓你打斷他的話,轉變話題,你若膽敢這麼做,他就摔開臉去,不理你。這就是所謂的皇室禮儀;他是從某人那兒學來的,而我則是付出慘痛的代價,從他那兒學來的。一不高興,他就會轉過身子摔開臉去,讓你嚇一大跳。這可說是他的個人風格吧。他尤其喜歡在接見客人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子,頭也不回,邁出腳步直直走出房間。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透過雷孟德和伊薇夫妻,我涉入了這個國家的政治。我開始了解,下一張新的總統肖像中隱藏的玄機;我開始認識,每一座新的非洲聖母雕像背後蘊含的象徵意義。我再也不能把它當成例行公事,跟私生活無關。有人告訴我,為了印製這些肖像,政府積欠歐洲印刷商一大把錢。儘管如此,一旦了解總統的意圖和目標,你難免不會受它的力量感染。外國遊客看到非洲聖母懷抱聖嬰的雕像,也許會忍不住心裡偷笑,但我笑不出來。
可憐的女孩!當初嫁給雷孟德,她心裡期待的可不是這樣的生活。他們結識時,她還是學生,在歐洲念書。那時雷孟德陪伴一個官方代表團,到歐洲參加會議。他的真正身分——最近剛上台的那位總統的私人顧問,也許很少人曉得,但大家都知道,他在那個國家的地位非常崇高。伊薇就讀的那所大學,特地邀請他去演講。伊薇正在撰寫一篇論文,主題是「非洲法語文學中的奴隸經驗」。在演講會上,她向雷孟德提出一個問題。後來,他們又見面;雷孟德的體貼和殷勤讓伊薇受寵若驚。雷孟德結過婚,但在獨立之前,他就已經離婚,妻子和女兒都回到了歐洲。那時雷孟德還只是一位教師。
大人們命令這群孩子,在街上行軍的當兒,一面高舉總統《嘉言錄》,一面高呼總統給他自己取的一長串非洲名字和稱號。然而,孩子們事先並沒受過充分的調|教,在街上呼起口號來,有氣無力、零零落落。天上烏雲洶湧,看來又要下雨囉,大夥兒都急著趕回家,步伐更加匆促凌亂了。孩子們手裡揝著小書,蹦蹦蹬蹬奔走在陰暗的天空下,濺起一堆堆泥巴,把夥伴們噴灑得滿身髒兮兮。聽到「青年衛隊」的喝令時,孩子們才扯起嗓門,高呼一、兩句口號。
「之後,我再也沒跟總統一塊出現在公共場合。不過,這並不是他跟雷孟德決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鬧出那件糗事後,總統對雷孟德的態度反而變得更加親切、友善。他跟雷孟德決裂,是因為他不再需要這個白人學者;他覺得,為國家的發展制定一個新目標、新方向的當兒,他不該讓這個白人留在首都,成天跟隨在他身邊,讓老百姓看了覺得怪怪的。至於我呢,從那天起他就不再跟我講話啦。不過,三不五時,他會派人來我家問候我,向我致意。總統不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一個模範。有人告訴我,總統曾經聽說,戴高樂常常向政敵的妻子問候、請安。
我坐在客廳裡,她進進出出,穿梭不停。我心裡感到無比甜蜜。她那充滿家庭主婦韻味的動作和姿態,深深打動了我的心。我喜歡看她穿上尋常的家居衣裳。在自己家裡,她的行動比在外頭輕快得多,充滿自信;她那一口法文(這時雷孟德已經坐在餐桌旁)說得更加精確悅耳。我心中的焦慮全都消散了。我一面聽雷孟德說話,一面試圖跟伊薇保持一個距離,把她當作陌生人看待,然後透過這個陌生人,觀看我認識的那個女人。
梅弟在公寓裡。以往,遵循老規矩,我總是小心翼翼,避免讓梅弟知道我私生活中隱晦的一面;至少,表面上我盡量做到這一點。但如今保密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也變得不重要。從此我們不再擔憂,到公寓廝混會撞見梅弟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