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偉人
十五

納茲魯丁說:「以往,如果你用單桅帆船運送兩、三個奴隸到阿拉伯半島,被他們逮到,肯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這年頭可就不同囉!奴隸們都領有護照和簽證,大大方方在機場通關,誰都不會多看他們一眼。
「一大堆帳單沒付。一天早晨,我跑上去敲他們的房門。我聽見房間裡頭好多人在低聲講話,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開門。電梯就在門旁,我打開電梯,走進去,把門關上。他們以為我已經下去了,就把房門打開來瞧一瞧。我把一隻腳伸進房門裡頭,闖進去。小小的一間公寓擠滿貧窮的阿拉伯人。他們身上只穿著內衣和五顏六色、怪模怪樣的內褲。地板上到處鋪著被褥床單。那個英國女孩不在屋裡,他們把她攆走了,但也許是她自己要離開的吧。就這樣,一連兩個月,我一面支付二十趴的貸款利息和其他費用,一面提供免費公寓,收留這一缸子苦哈哈的阿拉伯人。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民族,其中一個阿拉伯人竟然有一頭火紅的頭髮。他們到倫敦來幹什麼呢?他們能從事什麼工作呢?他們怎麼活下去?這個世界還會有這種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嗎?這種人多得很哪?
今天,我人在非洲;明天早晨,我就發現自己出現在歐洲了。這不僅僅是飛行速度的問題,這簡直就像一個人同時置身在兩個地方。一覺醒來,我已經抵達了倫敦,身上遺留著非洲的一些痕跡,例如那張機場稅收據。這張單子是一位我認識的非洲官員開給我的。那兒的機場建築、天氣和人群都跟倫敦機場不同。然而,這兩個地方都是真實的,但也都不是真實的。感覺上,你游移在兩個地方之間,猶未作出最後的決定,猶未展開人生最後的、決定性的旅程。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卻已經作出了最後的決定,儘管我身上只有一張觀光簽證和一份旅遊優待券,而我必須在六週內返回非洲。
懷著這種心情,我離開倫敦和卡蕾莎,回到非洲,結束那兒的生意,把我名下的一些財產變賣求現,到別的地方打天下,展開新的人生旅程。
「吃晚餐時,英達爾把心中的怨氣全都發洩在一位年輕的女客身上。她老公是一位新聞記者,年紀十分老大,據說以前曾寫過幾本書,頗為暢銷,著實賺了一筆錢。英達爾討厭這個女人。她為什麼要嫁給這個老頭呢?她圖的是什麼?英達爾看得出來,晚宴的主客顯然是這個女人和她的情夫。這對男女公然調情,老頭卻假裝沒看見。喋喋不休,老記者只管談論一九三〇年代的法國政治;為了證明自己在政壇上仍有影響力,他告訴大夥兒,最近他會見了某幾位政要,他們還向他透露一些機密呢。沒人聽他講話,但這位老先生可一點都不在乎,自顧自訴說下去。
「有個美國人,跟英達爾關係最密切。他們那個機構開始運作時,英達爾就在倫敦結識這個人,成為好朋友。剛認識時,他對這個人並沒有好感,他覺得這個老美很笨,啥都不懂,所以對他很不客氣。每次回想起來,英達爾就會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那時他待在倫致,窮困潦倒,是這個老美拉拔他,幫助他恢復自信心,促使他以正面的、積極的態度面對非洲、面對自己。在這個老美激勵下,英達爾終於振作起來,做出一番事業。英達爾已經習慣依賴這個人,他把這個老美當作夥伴。你懂我的意思吧?待會你就曉得。
「離開那個傢伙時,我走得很快,一不小心,就在坑坑洞洞的人行道上摔一跤,結果把腳踝給扭到了。我曉得,這是個不祥的預兆。我一生的運氣全都消耗光了。我知道,我不該繼續待在這個國家。加拿大是個騙局。加拿大人自以為屬於西方世界,但實際上他們已經墮落了,變得跟我們這種人——千里迢迢跑去向他們求助的人,沒什麼兩樣。他們躲在地球的一個角落,像寄生蟲一樣,靠別人的勞力和智力過活。他們還以為這麼做是應該的。所以,加拿大人才會那麼的無聊、乏味,讓人厭煩。跟這種人居住在一起,我寧可死掉算了。
英達爾?在我們的談話中,他的名字一再出現,但我一直不知道他人在倫敦。
每天早晨,他到一家商店買份報紙,帶到一間小咖啡館——裡頭也展售一些古老的水彩畫——邊喝咖啡邊看報紙,然後到公園轉一圈,接著就到街上的幾家食品店走一走,買些點心帶回家。若想好好慰勞一下自己,他就到車站附近那家紅磚旅館,在寬敞的、古色古香的交誼廳,泡一壺茶或喝一杯酒。有時,他會到阿拉伯人或波斯人開設的「舞廳」,尋歡作樂一番。每天晚上,他總會待在公寓裡看看電視。告羅士打路是個小聯合國,各色人種都有,男女老少熙來攘往,流動不停。這是一個友善的、洋溢著節日氣氛的地方。納茲魯丁的日子充滿各種奇遇;每天,他對人生都會有新的觀察、新的領悟。他說,告羅士打路是全世界最好的街道,如果可能的話,他願意老死在這個地方。
歐洲不再統治我們了。但是,透過它的語言文字,歐洲依舊以各種方式滲透、餵養我們的心靈,依舊把愈來愈新奇、花俏的商品運送到非洲,滿足我們的需求。在非洲叢林,這些東西時時刻刻提醒我們:我們究竟是誰。它把我們引進現代化的、日新又新的世界;它讓我們察覺到另一個歐洲的存在,一個由大城市、大百貨公司、大建築物和大學構成的歐洲。我們這些人中,只有出身豪門或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才有資格前往這個歐洲。當初,英達爾就是到這個歐洲,進入那所有名的大學就讀。舒芭談起她的旅遊計畫時,心裡想的,也就是這個歐洲。
「一頓晚飯吃下來,英達爾只覺得整個人醉醺醺的,差點沒發起酒瘋。他想到他看過的那幾家低級旅館。搭電梯下樓時,他忽然感到恐慌起來,擔心自己會醉倒在電梯裡,但他拚命撐著,走到街上,讓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他終於覺悟了,現在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以前我從沒搭過飛機。我依稀記得,英達爾曾跟我談起他搭乘飛機旅行的經驗。就我記憶所及,他說,飛機能幫助他紓解鄉愁。現在我終於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了。
但我來到的這個歐洲——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會來到這個歐洲——既不是舊歐洲也不是新歐洲,而是一個萎縮的、邋遢的、嚇人的歐洲。在這個世界,英達爾大學畢業後,曾經流浪過、徬徨過,試圖為自己找出一條出路;在這個歐洲,納茲魯丁一家人找到了避難所;在這個歐洲,成千上萬像我這樣的人,每年從世界各個角落(像我老家那樣的地方)洶湧而來,強行闖入,死纏活賴,硬是留下來打工和生活。
「話說回來,在世界各地胡搞的不只是阿拉伯人。這年頭的世界,金錢四處流竄,人們把世界搜刮得乾乾https://www•hetubook.com•com淨淨,就像非洲人打掃他們的院子。現在這幫人只想逃離被他們乾洗過的地方,跑到一個安全的、美好的國家落腳。我就是其中之一。這種人多得很哪!韓國人、菲律賓人、香港和台灣來的人、南非人、義大利人、希臘人、南美洲人、阿根廷人、哥倫比亞人、委內瑞拉人、玻利維亞人、一大堆黑人——被他們乾洗的國家,你可能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還有從世界各個角落冒出來的中國人。大夥兒全都在跑路,那股慌張勁兒就像逃離火場似的。你千萬不要以為,人們逃離的地方只是非洲而已。
朦朦朧朧似睡非睡的當兒,有時,我心中會浮現出我居住的那座非洲城鎮的景象;絕對真實(明天我就可以搭飛機回去),但它引起的聯想卻使它蒙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然後,我就會想起那天早晨,跟伊薇鬧翻後,我心中靈光一現,驀然領悟的一個道理:人活著只是為了度完這一生,人世間的痛苦都是虛幻的。我把倫敦和非洲擺在我心中,讓它們互相激盪、交纏,直到這兩個地方都變得虛幻不實,然後我就可以入睡了。過了一陣子,我不必再召喚這個啟示,不必再刻意回想那個淒涼的非洲早晨。它就在那兒,就在我身邊——那個遙遠的縹渺的地球影像,人們迷失在空間和時間中,忙得團團轉,卻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麼。
訂婚儀式在我離開倫敦前夕舉行。但從一開始,大夥兒就把我們倆看成一對夫妻。說真個的,千里迢迢來到這座陌生的大城市,一下飛機,就被卡蕾莎「接管」,成為她的身邊人,傾聽她親暱地呼喚我的名字,跟隨她遊覽倫敦城——她見過世面(在烏干達和加拿大居住過),而我則是土包子(假裝見過世面)——那種感覺多麼的舒暢、多麼的踏實啊。
「我又去找這位仁兄。我說:『當初,你把這間戲院當作一個完整、運作正常的營業場所賣給我哦。』他說:『你是誰?』我說:『我的家族在印度洋做生意,已經好幾個世紀啦,跟各種各樣的政府打過交道。我們能夠撐那麼久,不光是憑運氣哦。我們講價講得很兇,可是,買賣一旦成交,我們絕對會信守承諾。我們的買賣契約全都是口頭的,但我們從不食言。這倒不是因為我們是聖人,我們這樣做,是想維持健全的交易體制。』他說:『那就請你滾回印度洋去吧?』
離開倫敦前幾天,卡蕾莎忽然問我:「你有沒有去看英達爾?你想不想見他呢?」
「儘管如此,這位老記者畢竟曾經名重一時。這點,讓英達爾很感興趣。他試圖在老頭這一邊,憎恨那一對旁若無人、卿卿我我的男女。老頭知道他的出身後,就開始跟他談起早年他在印度的經歷。他告訴英達爾,他曾在一間舉世聞名的小茅屋,跟甘地見過面呢。你也曉得,甘地和尼赫魯可不是英達爾最愛談的話題,而且,今天晚上他是來吃飯,不是來做社會工作,陪老人聊天的。所以,在餐桌上,他對這位老記者很不客氣,比那個女人對她老公的態度還要糟。
這就是納茲魯丁。卡蕾莎對我說:「我希望你了解,這是一個快樂的老人在講他的故事。」我當然明白。
「移民到加拿大之前,我早就知道這幫人不好惹。我沒聽他們花言巧語,拿出一百萬美金在加州買一棟別墅,或在中美洲買一座柑橘園,或在佛羅里達買一塊沼澤地。你曉得,我買什麼嗎?說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跟別人合夥買一口油井。我的合夥人是一位地質學家。艾凡尼介紹我跟他認識。他們要找十個人,成立一家小型的私人石油公司。他們準備籌集十萬美元——每位股東出資一萬。註冊的資本額不止十萬元。我們的協議是,如果發現石油,這位地質學家有權以低微的、象徵性的價格收購其餘股份。這很公平嘛!畢竟,風險是他承擔的,大部分工作也是他做的。
「這座城市是那麼巨大,表面看起來是那麼繁忙,你得待上一段時日,才會發覺實際上很少事情發生。它就像一部機器,不斷在運轉。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悄悄的掃除掉。這兒沒有新的錢、真實的錢,大夥兒愈來愈絕望。我們到這兒來的時機不對。但話說回來,這年頭不管到哪裡,時機都不對。以前,我們在非洲做生意,只消看一看商品目錄,就向廠家下訂單,然後靜靜等待輪船把貨物運到港口。那時,我們作夢也不會想到,歐洲的情況會變成這個樣子,更不會想到,有一天我們會拿著英國護照——那原本是用來防範非洲人的——來到倫敦,而阿拉伯人就躲在外面街上,虎視眈眈。」
「這筆債務早晚會解決,我們有的是石油。說不定,我還可以拿回我投下的一萬美元呢。我們這種人,抱著一大筆錢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想找個地方把錢藏起來。我們的最大問題是,我們只會在自己的國家做生意;一離開自己的地盤,我們就會受騙。上了幾次當,還沒學乖。石油只是我的副業,我真正想經營的是一家『族群戲院』。你知道『族群』是什麼意思嗎?,它指的是來自不同國家的人聚居在一個地方。我落腳的那個地區,各色人種都有,剛好市中心有一家戲院要出售,我打聽了一下,覺得這筆房地產值得投資,就把它買下來了。
「猛拍一下手掌。」
「我還記得另一個女孩。她瞞著我開溜,欠下七百鎊房租。聽說她是從東歐來的。是難民嗎?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個女人。她花了一大把錢,把她的照片印在卡片上。一大疊哦!你瞧這一張。她站在水裡,只伸出脖子。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這張照片印在卡片上呢?再看這一張吧。她假裝豎起拇指頭,要求搭便車。你看她身上穿的那件前面有一排鈕釦的工作服,領口敞開著,兩隻奶|子若隱若現。瞧,在另一張照片中,她頭上戴著很大的黑色圓頂禮帽,身上穿著黑色緊身皮褲,高高翹起屁股。卡片上印著幾行字:『伊莉卡。模特兒/女演員/歌手/舞蹈家。髮色:紅。眼睛:灰綠色。專長:時裝/化妝品/鞋襪/手/腳/牙齒/頭髮。身高:五呎九吋。三圍:三三/二五/三三。』這種貨色,沒有男人願意花錢購買,儘管她很成功推銷自己。我只曉得她懷孕了,欠下一大筆電話費——一千兩百英鎊!一天晚上她悄悄開溜,把這些照片卡留給我。一大疊哦!我實在不忍心把它全都扔掉,就留下幾張作紀念。
至於那位手拎購物袋的仁兄,他是個身材削瘦、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根據我的觀察,他應該是出生在主人家裡的奴隸。我記得,家生的奴隸每回跟隨主人們,替主人跑腿時,臉上就會裝出這種空空茫茫、狗兒一般的表情。瞧,這個傢伙拎著兩袋日用品,走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倫敦街上,裝出一副很勞累的模樣,希望能吸引路人的目光。這只是表演而已。他也誤以為我是阿拉伯人。跟我打照面時,他立刻摔掉臉上那副倦怠的表情,抬起眼皮來,好奇地,渴望地瞅了我一眼,就像一隻小狗狗,想跟主人玩,而主人卻告訴他現在不是玩耍的時間。
「英達爾到了美國,住在紐約。他這種身分的人,住的當然是五星級飯店啦。在那兒,他會見他的那群美國夥伴。他們對英達爾好得不得了,但英達爾卻嫌他們不夠朋友,不肯真心幫他的忙。他老是懷疑這幫人敷衍他,只願意替他安排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差事,但他裝糊塗,沒拆穿他們。我不知道,英達爾到底期望這些人給他什麼。不,我想我曉得。他希望能夠跟這幫美國人平起平坐,成為他們圈內人,享有崇高的地位,就像以往那樣。他覺得,這是他應得的報酬。在紐約的那段日子,他花錢如流水,沒多久他身上帶的錢就快用光了。後來實在撐不下去了,他只好去找比較便宜的旅館啦。他實在不願這麼做,因為他覺得,住在那種地方,就等於承認他這個人就快完啦。紐約的小旅館讓他嚇壞了。他說,紐約這種城市會讓你很快沉淪下去,不能自拔。
我緊緊抓住不放的那個「頓悟」——經驗的一貫性、痛苦的虛幻等等——其實也是相同的一種感覺。我們(像我和英達爾這種人)耽溺其中,只因為那是我們祖傳的、古老的生活方式的根基。但我已經揚棄了那種生活方式;剛好來得及。半夜三更,儘管還有女孩子蜷縮在亭子裡賣香菸,那種生活方式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不管在倫敦或在非洲。我們不可能回去了,因為我們早已無家可歸。我們已經變成外面世界的一份子,我們必須活在現實世界中。年輕時的英達爾比較聰慧,觀察人生比較透澈。他曾勸我,搭乘飛機穿梭在時間和空間中,把過去狠狠踩在腳底下。擺脫過去的生活和經歷,以平常心接受那夢境一般的童年的流逝。
話說回來,在非洲時,我也曾經反叛過家族傳統,過著荒唐糜爛的生活,但我適可而止,懸崖勒馬,沒讓自己沉淪下去。現在我前來倫敦尋找救援和解脫,希望能在我們傳統的、井然有序的生活中,找回一些殘存的東西。
她不理會我講什麼,自顧自說下去:「我們老師說,男人的心靈能量壓制得住女人。我們老師說,經歷過一場危險的接觸後,女人只要猛拍一下手掌,或深深吸一口氣,就能夠恢復她的自我。你建議我採取哪一種方式?」
「我玩回力球。」
「開始時他們贏了一點錢,後來卻輸得清潔溜溜,連房租都付不起。我只好少收一點,他們還是繳不起房租。其他房客都在抱怨,這對男女常常吵架,亂丟垃圾。這個阿爾及利亞人有個怪毛病:每次被鎖在門外,他就跑進電梯撒尿。我叫他們搬家,他們賴著不走;法律站在他們那一邊。有一天,趁著他們外出,我叫鎖匠給房門換一把鎖。他們回來一看,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叫警察來幫他們開門。為了防止我進去,他們在門上添加一把鎖。到後來,門上密密麻麻布滿鑰匙孔,看起來就像襯衫前面的一排鈕釦。我認栽了,讓他們繼續住下去。
那天傍晚,我來到布魯塞爾。飛往非洲的班機,半夜才從布魯塞爾起飛。我又重溫一次搭飛機旅行的魔幻感覺:倫敦已經消失了,非洲即將出現,而我身在布魯塞爾。我獨個兒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到一間有女人陪坐的酒吧,喝兩杯。我只想找點樂子。我接下來發生的事,既短暫又無聊,但卻也讓我恢復了自信心。它不會貶低我在非洲曾經有過的一段情緣——那不是幻覺,那永遠都是真的。它袪除了我心中的某種憂疑——直到現在,我甚至還沒親吻過我的未婚妻卡蕾莎。
「我到這家戲院參觀時,裡頭的設備全都運作正常,但轉手後,我卻發現,銀幕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最初我還以為放映機鏡頭弄髒了,後來才曉得,把戲院賣給我的那個傢伙在移交前,把設備全都掉換了。我跑去找他理論:『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呢?』他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哦。』我只好自認倒楣,自掏腰包,找人把放映機修理好,把座椅全部更新。開張後,生意並不怎麼好。在市中心開設一家族群戲院,看來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住在那一帶的少數族裔,每天放工後都不喜歡在外頭遊蕩,他們只想趕快回家,跟家人相聚。印度電影最受歡迎,希臘人最愛看印度電影。你曉得嗎?就這樣,我們撐過了一個夏季。天冷了,我打開暖氣開關,卻不見一絲暖氣冒出來。這家戲院根本沒有暖氣設備,如果有的話,也老早讓那個傢伙搬走啦。
卡蕾莎訴說英達爾的事,我聽了心裡感到無比淒楚、辛酸。這是卡蕾莎無法體會的。回家的念頭、離家的念頭、到別的地方的念頭,這些年來不時交纏在我腦子裡。在非洲,這些念頭一直跟隨著我。在倫敦,躺在旅館房間床鋪上,有些夜晚這些念頭會緊緊糾纏著我,讓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但我曉得,回家的念頭只是自欺欺人。它撫慰我們疲憊的心靈,卻腐蝕、摧毀我們的求生意志。
這可不是我以前想像的歐洲。但它就在倫敦,活生生呈現在你眼前,你想躲避也躲避不了。街頭散布著的各式各樣小攤子、書報香菸亭和堆滿雜貨的店鋪,全都是像我這樣的人(硬擠進倫敦的外來客)經營的。他們在倫敦市中心做生意,就像在非洲內陸做買賣一樣。在這兒,貨物不必長途運送,但商人和商品之間的關係依舊保持不變。站在倫敦街頭,我冷眼旁觀,望著這些出身跟我一樣。如今流落在歐洲討生活的人。我看見年輕的姑娘,半夜三更,蜷縮在窄小的亭子裡售賣香菸,活像布袋戲園中的一群木偶。她們千辛萬苦,跑來倫敦定居,卻跟這座偉大城市的生活隔絕開來,孤伶伶半夜在街頭賣香菸,勞碌一生,到底為了什麼呢?
非洲這種地方,會使外來客產生不實的幻覺。在非洲時,我一直以為,我們這種民族與生俱來,擁有一種創造性的、英雄式的工作本能,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存活。對比之下,土生土長、居住在叢林村莊的非洲人,生活態度就顯得消極懶散多了。然而,現在來到繁忙熱鬧的倫敦,我卻發覺,我們民族的工作本能只是一種本能而已,毫無目的,毫無意義。有了這種覺悟,我開始以懷疑的眼光和叛逆的態度,看待我們的家族傳統(這種叛逆精神,我小時候曾經有過,但卻沒現在這麼強烈)。我開始了解、同情英達爾的叛逆。他曾告訴我,當年他在倫敦河畔散步,忽然發現潛藏在他心中的叛逆精神。就在那一刻,他作出了重大的決定:從此不再盲目遵從和圖書家族傳統,不再盲目奉行所謂的孝道,不再盲目崇拜他以前奉為偶像的人物,不再壓抑自己。他決定投入家族外面那個巨大得多、艱險得多的世界中,好好打拚一番。如果我想定居在倫敦,我就必須學習英達爾的叛逆精神,否則肯定存活不下去。
倫敦城裡,我唯一比較熟悉的街道就是告羅士打路。朝一個方向走,我就會來到一個繁華熱鬧的地方,看到迷宮樣的一幢幢高樓和一條條大街,我就會迷路。往另一個方向走,就會經過一家又一家專做遊客生意的小吃店,和兩、三家阿拉伯餐館,然後來到一座公園。山坡上有一條寬闊的道路,一群男孩聚集在那兒,踩著滑板飛奔追逐。山坡頂端有一口大池塘,周圍的人行步道鋪著柏油。這口池塘顯然是人工開鑿的,但池中卻棲息著成群的鳥兒(真實的鳥兒),天鵝和各式各樣的野鴨。每回看見這幅景象,我就會覺得很奇怪,這些野生禽島怎麼會棲息在這口人工池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兒。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人工製造的鳥兒,就像我小時候玩的那種用假象牙雕刻的、看起來還挺可愛的小鳥。放眼望去,公園四周,樹梢外,一幢幢櫛比鱗次的高樓拔地而起,巍然聳立。在那兒,你終於看到了一座真正用人工創造出來的城市,而不是從泥土裡冒出來的、屬於大自然的東西。英達爾曾經跟我談起這個現象,他說的沒錯。我們這種人,習慣把城市看成自然生長的東西。畢竟,我們居住的城市,說穿了,只不過是一座貧民窟。在我們心目中,一座城市是自然界的一件東西,另一座城市是另一件東西。
我一眼就看到這個傢伙。他頭上戴著小白帽,身上披著素淨的白袍(標準的阿拉伯奴隸裝束),手上拎著兩只購物袋,從告羅士打路的魏特羅斯超級市場走出來。按照規矩,他走在女人前頭,跟她保持十步距離。那位太太身軀肥胖,就像一般阿拉伯婦女,透過她臉上戴著的半透明黑面紗,我依稀看到她那張青筋畢露的蒼白臉龐。她帶著奴隸走在街上,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兒。你可以看出來,身在倫敦,跟其他家庭主婦一起在摩登的魏特羅斯超市購物,讓這位阿拉伯貴婦感到格外興奮。走過我身邊時,她透過面紗,瞄了我一眼。她把我當作阿拉伯人。她以為我會回望她一眼,表示讚許和仰慕。
卡蕾莎說:「事情真的發生時,可就不會這麼豁達了。表面上他裝得滿不在乎,其實呢,他心裡一直割捨不下。當然啦,有很多事情他可以做,問題是,他不願意做這些事情。他可以到大學教書,美國的大學肯定會要他的。他有充沛的人脈,不教書,他也可以給報紙寫文章啊。現在我們見到他,都不再跟他提這些事了。我爸說,英達爾這個人實在頑固,不聽人勸。我覺得他的問題是,他把全部心力都投注入他那個機構。它關門後,英達爾到美國,在那兒遇到一樁很不愉快的經驗,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
納茲魯丁的近況看來還不錯。在告羅士打路,他的日子過得挺逍遙自在的。倫敦對他來說是個陌生的城市,但他依舊保持他的一貫裝束和作風。五十多歲了,轉眼就是個花甲老翁,但他的外表可一點都不顯老,他依舊穿著他那件老式西裝;他最喜歡的那種寬闊的翻領(頂端捲起來),這陣子彷彿又恢復流行了。我看得出來,他有信心,他的房地產投資早晚會轉虧為盈。讓他感到苦惱的是,他太閒空了,成天無所事事。(這也使得他常常抱怨,他這一生的運氣消耗光了。)但是,話說回來,在告羅士打路地下鐵車站和公園之間約莫半哩長的街區,他確實找到了一個退休、養老的好地方。
英達爾曾經說過,像我們這種人,每到一個陌生的大城市,就會裝出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兒,不敢指指點點,觀賞周遭的景物,免得讓別人看出我們是鄉巴佬、土包子。他說得一點都不誇張。即使身邊有卡蕾莎相伴,我難免還是會裝出他說的那個樣子。我曉得,此刻我身在倫敦,但始終弄不清楚在倫敦的什麼地方。我掌握不住這座城市。我只知道我住在告羅士打路,我的旅館在那兒,納茲魯丁家的公寓也在這條街上。不管到哪裡,我都搭乘地下鐵從這兒鑽下去,倏地,又從那兒鑽出來,我心中實在沒辦法把這兩個地點串連在一起。有時,換了好幾趟車,才從這條街來到不遠處的那條街,說多複雜就有多複雜,麻煩死了。
我猜,他們是有錢人家的僕人,每回看到他們,我就會感到很羞恥。有一天,我看見一位阿拉伯貴婦帶著她的奴隸上街,招搖過市。
「你曉得英達爾這個人。你知道,年輕時,他最感到自豪的就是他家非常有錢。你還記得他家那棟房子嗎?住在那樣的房子裡,我猜,你一天到晚都會在想,你家很有錢哦,至少比周遭的人都有錢。你還記得他那副神氣嗎?他從不把金錢掛在嘴皮上,但他總是讓你覺得,他非常有錢。他以為,金錢使他變得有錢,他以為,金錢使他變得神聖,高人一等。我猜,有錢人都有這種心態。這樣的自我認知,英達爾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他後來加入的那個機構,並不能把金錢還給他,但它恢復了英達爾的『神聖性』,又把英達爾提升到『高人一等』的層次。它讓英達爾跟非洲的大人物平起平坐,稱兄道弟。今天在這個國家作客,被當地的政府奉為上賓,明天到另一個國家訪問,會見他們的總統和外長。沒想到,後來那幫美國人發現,他們出錢支持這個機構,並沒撈到什麼好處,於是就決定讓它關門大吉。這對英達爾來說,可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哦。
「在紐約,哥兒倆常常見面,吃午飯啦、喝酒啦、在辦公室閒聊啦,但工作的事這個老美卻絕口不提。每次見過面,英達爾就回到旅館,等待消息。他的心情愈來愈低落。一天傍晚,這個老美邀請英達爾到他的公寓吃晚餐。這棟大樓外表看起來挺豪華、挺氣派。英達爾走到樓下櫃台前,報上名字,然後搭乘電梯到樓上老美家。電梯操作員緊緊盯著英達爾,直到公寓的門打開,讓英達爾進去,他才關上電梯,回到樓下。一走進屋裡,英達爾只覺得眼花撩亂,整個人呆住了。
「你若不想賠本,就得調高房租。房租一調高,就會吸引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房客。瞧,這是一位房客留給我的紀念品。那是告羅士打路一間投注公司開出的賭票。一看到它,我就想起那位模樣挺清純、獨個兒到倫敦討生活的北方姑娘。千不該萬不該,她跟阿拉伯人一起廝混。跟她相好的那個阿拉伯人,來自阿爾及利亞,很窮。她常常把垃圾堆在公寓門口。那個阿爾及利亞人喜歡賭馬,一天到晚作發財夢。
hetubook.com.com個女人渾身赤條條,若無其事,站在穿衣鏡前觀賞自己的身子:胖墩墩的兩條大腿、圓鼓隆冬的肚腩、兩隻木瓜奶|子。她說:「最近我開始跟一群姐妹淘練習瑜伽術。我們請一位瑜伽師傅,指導我們。你練不練瑜伽?」
「他的機構解散了?」
「大概兩年前吧。」
天氣晴朗的下午,人們在公園裡放風箏。有時,附近幾間大使館的阿拉伯人聚集在樹下踢足球。這兒到處可見阿拉伯人,成群結夥,四下出沒。他們是真正的阿拉伯人,皮膚白皙,相貌跟非洲東海岸的混血阿拉伯人不太一樣。告羅士打路車站門外的一家書報攤,專門售賣各種阿拉伯文報紙和雜誌。阿拉伯人並不全都有錢,也並不全都愛乾淨。有時,我看見貧窮的阿拉伯人身上披著髒兮兮的衣裳,三五成群,蹲在公園草地上或附近馬路人行道上。
飛機把我帶到的歐洲,並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歐洲。那時,歐洲統治我居住的世界;那時,歐洲列強擊敗了非洲的阿拉伯人,控制了這塊大陸的廣大腹地,非洲的海岸和印度洋周邊的國家(我們家族就是在這個地區從事貿易),全都落入歐洲人手中。他們供應我們各式各樣的商品。我們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曉得,我們祖先來自什麼地方。然而,在歐洲殖民政府發行的、展現非洲風土人情的郵票上,我們都發現,在歐洲人眼中,我們竟是一個奇異、多姿多采的民族。歐洲也賜與我們一個嶄新的語言。
「你也曉得,這條馬路是倫敦的旅遊中心之一。為了賺遊客的鈔票,倫敦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瞧瞧告羅士打路吧!好幾百棟房屋、幾千間公寓被夷為平地,改建成旅館、招待所和餐館,招攬觀光客。出租公寓愈來愈稀少。我心裡想,這倒是一筆好投資,穩賺不賠。於是,我一口氣在告羅士打路一個街廓買下六間公寓。那個時候,經濟景氣剛好達到巔峰,如今,房價已經跌落了二十五趴,利率卻從十二趴上升到二十趴,甚至二十四趴。你還記得嗎,當初,在非洲東海岸,英達爾的家族以十趴到十二趴的利率放款,結果鬧出一樁大醜聞?我覺得,我愈來愈不了解金錢。而阿拉伯人就躲在外面街上,虎視眈眈。
「剛來到英國時,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投資輕工業。英國面積不大,卻擁有第一流的公路和鐵路,電力充沛,各種工業設施一應俱全。只要找一塊好地方,引進優良的設備,雇用亞洲人替你工作,保管你不會賠錢。歐洲人厭倦了機器和工廠;亞洲人喜歡這些玩意,如果讓他們選擇,他們寧可住在工廠,也不願待在家中。但加拿大的投資讓我嚇怕了。這回,我決定穩紮穩打,安全第一。所以我決定把錢投在房地產上。就這樣,我來到了告羅士打路。
「英達爾一直把這個老美當作夥伴、朋友、心腹之交。如今來到他家,英達爾才發現他竟然那麼的有錢。這一輩子,英達爾從沒進入過那麼豪華的宅第。面對這個金窟,你和我也許會感到羨慕,但英達爾卻愣住了。就在這兒,就在這間堆滿名畫和骨董的公寓,英達爾終於明白,儘管他對這個老美推心置腹,無所不談,這個老美卻不屑以相同的態度回報他。這個人比他『神聖』得多。是可忍,孰不可忍,英達爾覺得自己被玩弄了,被欺騙了。他已經習慣依賴這個人,他跟這個人討論他的觀點,他在這個人身上尋求道德支援,他把這個老美當作『我輩中人』。現在他都覺得,這些年來他一直被這個老美欺瞞詐騙,被他狠狠剝削。這傢伙竟然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拉拔他,幫助他恢復自信心,促使他以樂觀的態度面對人生。這傢伙勸導他:到非洲去,好好幹一番事業!而今在這間公寓裡,在這場晚宴上,卻絲毫聞不到非洲的味道,絲毫看不到非洲的影子。這是一個避風港,沒有危險,沒有傷亡,一夥朋友聚集在屋子裡把酒言歡,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兩個世界、兩種生活,多麼的不搭調。唉,我不知道英達爾心裡究竟在期望什麼。
「這些年,瑞士關閉邊界,這幫人只好跑到美國和加拿大落腳。有一夥人在那兒守候他們,一等他們下飛機,就把他們帶去乾洗店。在那兒,他們跟投資顧問見面。南美洲人等待南美洲人,亞洲人等待亞洲人,希臘人等待希臘人。他們一下飛機就被帶到乾洗店。多倫多、溫哥華、加州,乾洗店滿街都是。至於邁阿密,則是舉世聞名的乾洗中心。
「這些人會有什麼下場?他們會到哪裡去?他們怎樣活下去?他們會回家嗎?他們有家可歸嗎?沙林,你常跟我談起那些三更半夜窩在亭子裡、向路人兜售香菸的東非女孩。你為她們感到難過。你說,這些女孩沒有前途,她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這些女孩還算幸運的了。她們對人生沒什麼期望,只知道做她們該做的事。我剛才提到的那些人,對人生卻充滿期望;他們知道他們在倫敦迷失了自己,但打死他們都不願意回老家。在我們這個街區,這種人多得很哪!他們聚集在市中心,因為這是他們最熟悉的倫敦;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很繁華、很時髦,充滿各種機會,有搞頭。你也別責怪這些人,他們只是模仿大人物做的事情,有樣學樣。
「那位地質學家行使他的優先認購權,以很低的價格,買下公司的其餘股份。就這樣,他取得了公司的控制權,這我們倒沒話說,因為這是當初的協議。接著,他收購一家瀕臨破產的礦業公司。我們看不懂他下的這一步棋,但我們沒質問他,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對他的投資眼光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然後,他突然跑到加勒比海的一個黑人島嶼,整個人消失掉了。他先用某種方式,把兩家公司串連在一起,然後以我們這家石油公司的名義,借到一百萬美元,接著以某種理由,把這筆錢轉移到自己的公司,留給我們一屁股債務。這是老掉牙的伎倆,但我們九位股東卻呆呆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耍這個把戲,就像觀看工人在馬路中央挖洞似的。最讓我們氣惱的是,我們後來發現,當初他連一毛錢都沒拿出來,全是利用我們的錢搞這玩意。我猜,他現在又使出五鬼搬運法了,準備把這一百萬美金弄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這麼樣,我做出了一件別人絕對做不到的事:把一萬美元投資,轉變成十萬美元的債務。
「可是,英達爾早就知道,這個機構早晚會解散的呀。上回跟他談話,我聽得出來,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們那些計畫——大學聯盟啊,客座教席啊,非洲學術交流啊,不會持續多久,因為沒有一個非洲國家的政府,對這些玩意真的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興趣。但我想,他有他的生涯規畫。他說,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發展。」
「這些日子以來,英達爾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現在該是回家的時候了。一座夢境似的村莊,不時浮現在他腦子裡。偶爾,他打打零工,幹的盡是一些最低賤的活兒。他知道他有能力從事更好的工作,但他不屑做。我猜,他喜歡那種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感覺。我們對他已經絕望了。他不想再冒任何風險了,畢竟,自我犧牲的念頭比較踏實、比較安全,而他又喜歡表演。從非洲回來後,你自己去看看英達爾吧。」
她轉身面對我,就像面對她的瑜伽老師那樣,然後挺起胸脯聳起肩膀,瞇起眼睛,伸出兩隻胳臂,叭的一聲,猛一拍手掌。在堆滿家具的小房間,這個聲音還真讓人嚇一跳。如夢初醒,她睜開眼睛,臉上綻露出狡黠的笑靨,呼喝一聲:「滾蛋!」我走到街上深深吸一口氣,直奔機場,趕搭午夜起飛的班機。
我到魏特羅斯超市,買一瓶葡萄酒送給納茲魯丁。一如以往,他老人家還是那麼喜歡品嚐美酒、享受美食。在這方面,他很樂意充當我的嚮導。事實上,在非洲喝了好幾年葡萄牙出產的葡萄酒(白酒淡得像開水,紅酒辛辣得嗆人),如今來到倫敦,得以品嚐各種牌子的美酒佳釀,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在納茲魯丁家的公寓吃晚餐時(看電視之前——每晚他老人家都得看兩、三個小時的電視),我告訴他,今天在街上遇見一個身穿白袍的阿拉伯奴隸。他說,他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這已經成為告羅士打路最新的特色之一,這兩、三個禮拜,他常常看到一個身披褐色長袍、邋裡邋遢的傢伙出沒在街頭。
這回,納茲魯丁又選錯地方了。這是他的天賦——這一生他從不曾押錯寶、選錯邊。以往,我曾急著想追隨他的足跡,尋找他發現的世界。納茲魯丁曾經是我的模範。他的經驗,更正確的說,我內心對他人生經驗所作的詮釋,幫助我決定我的人生走向。如今在倫敦,儘管我為他的近況感到欣慰,他這個天賦卻讓我感到很沮喪。它使我覺得,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依舊遠遠落在他後頭,而這一輩子我絕不可能追趕上他;我的生活永遠都不會讓我滿意。這麼一想,我就懷著沉痛的心情,孤伶伶回到我的旅館房間。
扮演!唉,在倫敦的那段日子,我時時刻刻在扮演一些角色。每天晚上回到旅館(離卡蕾莎的公寓不遠),我一個人待在房間,孤伶伶面對另一個自我。我恨透了這個旅館房間,它讓我覺得我整個人迷失了,茫茫然不知置身何處。舊恨、新愁,剎那間一起湧上心頭。新愁,今後我得面對倫敦這座城市,面對一個比我老家大得多的世界,而我必須待在這個世界摸索、打拚。但從哪裡開始呢?每回打開倫敦的電視,我感到的不是驚喜,而是惶惑和憂疑,在人潮淘湧、對我來說十分陌生的倫敦,我要怎樣打拚,才能像螢光幕上的那些人物,熬出頭來呢?這麼一想,我心中登時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恨不得搭乘下一班飛機回到非洲。我怨恨自己,當初鬼迷心竅,千里迢迢跑到倫敦來相親。白天和傍晚的決定和歡愉,一到晚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卡蕾莎說:「不見也好。我也不贊成你在這個時候去見他或跟他聯絡。他這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脾氣會變得很壞,對誰都很不客氣,一點都不好玩。自從他那個機構解散後,他就變成這個樣子。」
就在這種冷漠的、放縱的心情中(就像納茲魯丁談到的那些迷失在告羅士打路的人),我跟卡蕾莎訂婚了。
「土地就在那兒,只等我們去探勘,試試手氣。在加拿大,你隨時都可以去挖口井,鑽探石油。你可以租用設備,用不著花很多錢,一般行情是挖一口探勘井三萬塊錢,視地點而定。加拿大沒有雜七雜八的條規,譬如什麼『土地收益法』,限制石油的開採。這些我事先都打聽清楚。當然,這筆投資是有風險,但根據我的判斷,那只是一種地質學的風險。所以我就拿出一萬美金來投資啦。哇噻!我們真的發現了石油。一夜之間,我那一萬塊錢變成了二十萬,唔,至少十萬。可是,由於我們是一家私人公司,這筆利潤只是帳面上的。我們只能把股份賣給其他股東,而我們都沒有那麼多錢,買下夥伴們的股票。
納茲魯丁並不感到驚訝,我竟然信守我跟他女兒卡蕾莎之間的婚約。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他老人家一直相信,我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多年前,他就已經在我的掌紋中看到這一點。至於卡蕾莎自己,也絲毫不感到驚訝。事實上,唯一感到驚訝的是我本人。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終身大事,我生命中的一大轉捩點,就這樣輕輕鬆鬆的完成了。
卡蕾莎是一位藥劑師,在父親鼓勵下,她選擇了這個行業。這些年遭遇了一連串動亂和變革,納茲魯丁不再相信,房地產和工商業能夠保障人們的身家性命,因此,他堅持讓子女們學習一技之長,將來不管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謀生,不愁沒有一碗飯吃。也許就是因為從事藥劑師這一行,卡蕾莎內心顯得十分寧靜,恬然自適,與人無爭,這對一位出身我們這個族群、年已三十猶待字閨中的婦女來說,頗不尋常。也許,這跟她的家庭生活,完整的、充實的家庭生活,也有關係吧。她父親的人生態度,對她似乎也有很深的影響。納茲魯丁如今一大把年紀了,依舊熱切追求新的人生經驗,尋找新的人生啟示。然而,在交往的過程中,我愈來愈覺得,這些年來,卡蕾莎眼隨家人遷移流徙,肯定曾經遇到過讓她心動的男人。若是在以前,一想到未婚妻竟然跟別的男人相好,我肯定會打翻醋罈子,但現在我卻一點都不在意。我猜,她這個情人一定是好男人,因為卡蕾莎跟他分手後,不但不怨恨男人,反而對男人更有好感了。這對我來說,倒是滿新奇的,因為我跟女人交往的經驗畢竟很有限。在倫敦的那段日子,我終日陶醉在卡蕾莎的情愛中,而我也盡力配合她,扮演一個稱職的男人。這種感覺真好。
「我對阿拉伯人有一種奇特的看法,你可以說那是迷信吧,他們把宗教傳給我們和大半個世界,但我老是覺得,他們一離開阿拉伯半島,世界就會發生災禍。想想我們的故鄉,波斯、印度和非洲,想想那兒發生的事情。現在輪到歐洲了。阿拉伯人把石油輸送進歐洲,把金錢吸出去。把石油輸送進來,維持經濟體制的運轉;把金錢吸出歐洲,卻造成幣值一落千丈。阿拉伯人需要歐洲,他們需要歐洲的商品和房地產,同時,他們也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存放他們的金錢。他們自己的國家亂七八糟,難怪他們不想回去,但他們這種搞法,把歐洲的貨幣全都毀了。他們把會下金蛋的母鵝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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