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血戰

這些非洲臉孔!這一張張宛如孩童般平靜的面具,
它們曾經冷漠面對世界、
面對其他非洲人給他們帶來的災難……,
這些臉孔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空茫、消極。

十六

這會兒,我們置身在非洲叢林中。密密麻麻的叢林,環繞著的一座機場。遠處,有一個地方樹林特別濃密,大河波光粼粼,依稀可見。從飛機上俯望,我們早就發現這條大河兩岸水道縱橫,宛如迷宮一般,很容易讓划船的人迷失在叢林中。距離河岸不遠,人們居住在村莊裡,千百年來過著同樣的生活。不到四十八個小時前,我還漫步在各色人種匯集、熙來攘往的倫敦告羅士打路上,而今卻枯坐在非洲內陸一座機場,眼睜睜,瞪著周遭的叢林。從這兒到首都、從這兒到我們的城鎮,究竟多少英里呢?搭車或坐船,得花上幾個星期,幾個月?途中我們會遭遇到多少危險呢?
他說:「我想,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回來吧?老闆。」
我在店裡等候公民錫奧的光臨。
大河急流灘(景色之壯觀,足以媲美河上游一千英里外我們城鎮的急流灘)附近的總統林園中,那座歐洲探險家雕像——這位仁兄,當年使用第一艘輪船,探測這條非洲大河——已經被砸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十分高大的、手持長矛和盾牌的非洲部落戰士雕像。對這種現代非洲式雕刻品,修斯曼神父肯定不屑一顧。戰士雕像旁,樹立著一尊披著面紗、低頭垂目的非洲聖母雕像。一大一小,相映成趣,附近就是早期歐洲移民長眠之地。這小小的一座墳場,卻是一個巨大殖民地的根源,連我們那座城鎮的種籽也是它播下的。這些歐洲人是單純的老百姓,帶來簡單的商品,從事簡單的貿易,然而,他們卻充當歐洲殖民強權的先頭部隊,替他們打下一大片江山,就像今天那一波波搭乘飛機來到這兒的歐洲人。
大河急流灘終日嗚咽不停,嘩喇喇嘩喇喇。一叢一叢洋水仙——「河上的新產物」——來自千里外的非洲大陸中心,搖搖盪盪,糾糾纏纏,沿著這條非洲大河一路順流而下,漂逐到這兒,幾乎抵達旅途的終點站了。
我到店鋪一瞧,發現存貨(過去六週減少了一些),依舊井井有條擺在那兒,錫奧並沒動它。我的辦公桌原本放置在店堂中,柱子旁,如今卻搬到後面的倉庫。梅弟說,公民錫奧來上班的頭一天,就行使他這項職權。他決定把倉庫當作他的辦公室;他這個人挺講究隱私的。
深化革命。兩天前,在首都,我在報紙頭條標題上看到這幾個字,但當時我並沒放在心上。我以為那只不過是另一句口號而已,而我們已經有太多口號了。現在我才明白,「深化革命」是政府目前全力推動的一項重大新政策。
他來了。走到店門口,透過玻璃門看見我在店裡,他臉上登時顯露出尷尬的表情,準備拔腳開溜。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在衛生局擔任技工,維修車輛。憑著他在部落的一些人脈,他開始在本地政壇嶄露頭角,但也只是幫人抬抬轎。這傢伙,連簽名都會覺得很吃力。他的年紀大約四十歲,相貌平凡,一張深棕色的寬闊臉膛滿布風霜;也許因為酗酒的緣故吧,他的臉顯得非常浮腫。這會兒他又喝醉了。但他只喝啤酒,還沒進步到喝威士忌。以他目前在政界的地位,他還沒資格穿總統設計的官員制服:短袖夾克、配上領結。他依舊穿他那件長褲和襯衫。說真格的,公民錫奧提姆是一個挺謙和的人。
手拿鐵叉的男子說:「別怕!牠不會撲到你身上。牠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你在哪裡。這是外國人的狗。他搬走時,把狗兒留下來,送給我。」
那一整個早晨,我都待在大漢堡店。我心裡覺得怪怪的,做生意的時間,我竟然無所事事,泡在人家店裡,一面聊天,交換消息,一面望著漢堡店和對街范德維登旅館門口熙來攘往、進進出出的人群。感覺上,他彷彿改變了旁觀者,跟鎮上的生活完全隔開來。
飛機著陸後,乘客們全都被請出機艙,到機場邊緣的一間小屋子休息。大夥兒眼睜睜看著飛機轉個彎,在跑道上滑行,颼地飛走了。原來,這架飛機臨時被總統徵用,完成任務後,再飛回這兒來接我們。我們只好等待啦。現在約莫是早上十點鐘。我們一直等到中午,太陽愈來愈毒熱,大夥兒望穿秋水,愈等愈不耐煩,最後只好嘆口氣坐下來(包括那群威士忌酒鬼),耐心等待。
我問馬赫許:「帝沃里餐館怎麼辦呢?他們投下那麼大一筆資產,添購廚房設備。」
這陣子,我常進出「國家園區」,找我的接頭人進行這種金錢交易。我的門路大都在那兒。最初,我感到很不自在,但後來想到英達爾對我的規勸——把過去狠狠踩在腳底下——我就不再把「國家園區」看成一個我曾經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經歷過一樁情緣的地方。如今,在我心目中,那兒雖然依舊住著一群體面的男女(其中有很多生平第一次違反法律,跟我交易,後來卻理直氣壯欺騙我),但這些人現在只想占我的便宜,希望能夠以更高的匯率換到更多的錢。這夥人有一個共同點:緊張兮兮,卻又露出一臉輕蔑的表情,鄙視我,也鄙視這個國家。我倒是有點欽佩他們,竟敢公然鄙視這個國家。
這到是事實。那時我跟馬赫許有點疏遠,不像以往那麼熟絡。諾伊蒙出走後,我們倆心情都糟透了。
最近這陣子,像他這種家庭在「國家園區」愈來愈多了。工藝學院仍然存在,它變得髒亂了,愈來愈像非洲人的住宅區。和-圖-書在非洲的氣候和土壤很容易萌芽、成長的玉蜀黍,「國家園區」內隨處可見。樹薯長得更快,你只須剪下一截樹枝,插在地上(倒著插也可以),沒幾天它就會長出濃密的紫綠色葉子。「國家園區」內家家栽種樹薯,乍看之下,就像一簇簇熱帶灌木叢。這塊土地,經歷過多少滄桑、多少變遷啊!大河轉彎處的一座森林、民族和文化交匯的地方、阿拉伯人的屯墾地、歐洲殖民者的前哨站、歐洲人的高級住宅區、代表一個已經消逝的文明的一座廢墟、象徵新非洲燦爛輝煌前景的「國家園區」,而今,淪落到這步田地。
梅弟心情壞透了。這些天,他孤伶伶一個人守在店裡,成天盼望我回來。現在,我回來了,他希望我能夠振作起來,想個辦法把店鋪要回來;但我跟他一樣茫然不知所措。
從機場搭車到城裡,得花相當長一段時間,感覺上,就像從我們那座城鎮的「國家園區」開車到市中心。但這兒的土地,丘陵起伏,景物壯觀得多。這裡的貧民窟和舊市區(房舍之間的空地栽種著玉蜀黍)比我們那兒的大得多,城裡有公共汽車,我甚至還看到一列火車,拖著舊式的敞篷車廂。城中四處工廠林立。馬路兩旁,豎立著長長一排顏色相同的巨型告示板,高達十英尺,上面寫著總統的一句訓詞。立在路邊的總統畫像,有些跟房屋一般高大。這麼大的肖像,我們的城鎮連一幅都沒有。我發覺,在我們那座城鎮,所有東西都比首都的小一號。
新房客打著赤膊,手裡握著一根鐵叉,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耙泥土。我停下來跟他打個招呼。他來自河下游一個城鎮,態度很友善。他告訴我,他準備在這兒栽種玉米和樹薯。非洲人不擅從事大規模的農耕,但他們喜歡在屋旁開闢一座菜園,種點東西,自家食用。這位非洲房客看了看我的車子,回頭瞧瞧自己那赤|裸的上身,顯得有些尷尬。他告訴我,他在國營船務公司工作,職位可不低哦,每回搭乘公司旗下的輪船,他總是免費搭乘頭等艙。身為國營公司高級職員,他居住在名聞遐邇的「國家園區」,享有一棟獨門獨院、寬敞舒適的公家房子。對眼前的生活,他感到挺滿意。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身為間店經理,我確實有一些賺錢的機會,但以那種方式弄錢,實在緩不濟急,所以我就只好把心一横,鋌而走險,開始從事黃金和象牙買賣。我收購、貯藏、銷售象牙和黃金。有時我替大盤商出面,幫他們收購和運送這些貨,賺取佣金。(他們把錢直接匯入我在歐洲銀行的戶頭。)這些貨的供應者都是政府官員和軍人,而他們往往就是獵殺大象、盜取象牙的人;跟這幫人打交道,得十分小心,否則隨時會招來殺身之禍。從事這種買賣,利潤其實不高。黃金聽起來挺貴重的,但你得轉手好幾十公斤,才能賺到一筆像樣的佣金。象牙利潤高些,但貯藏比較麻煩(我繼續使用公寓院子樓梯口的那個坑洞),運送起來也比較傷腦筋。運送象牙,我通常利用市場的廂型貨車或小巴士。我把大象牙藏在床墊裡,把小象牙塞進樹薯袋,以公民錫奧提姆的名義,跟其他貨品一塊運送出去。有時,在我央求下,錫奧提姆會親自出面,以政界人士的身分替我撐腰,在大庭廣眾間訓勉貨車司機,好好看顧我的貨物。
「他在店裡幹什麼啊?」
用這種方法把錢弄到國外,過程非常繁瑣,而你必須低聲下氣,慢慢磨,就像兜售黃牛票似的。但願在這種交易中,我能發現一些人類行為的規則。但願從此我看得出來,哪一個階層或哪些國家的遊客值得信任,哪些不值得信任。這樣我就可以少吃一點虧。每次交易都是一場賭博,幾場賭博下來,我的本錢輸掉了三分之二,白白奉送跟我素昧平生的那幫人。
回到家,我卻發現梅弟的態度非常冷淡,彷彿當頭給我澆了一盆冷水。我愣住了。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原以為會受到最熱誠的歡迎。梅弟在屋裡,一定聽到車門砰然闔上的聲音,一定聽到我跟司機的閒聊,但他沒走下樓來。我走上屋外那道樓梯,進入屋裡,看見梅弟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看見我,他只淡淡的說:「老闆,我沒想到你會回來。」我心裡登時冷了半截。
黎明突然來臨了,西邊天空一片灰藍,東邊,朝霞染紅了那一毬毬橫亙在天際的烏雲。好幾分鐘之久,這就是我們在飛機上看到的景觀。從距離地面六英里的高空俯瞰,天地如此遼闊、江山如此多嬌!飛機緩緩下降,離開雲層上的陽光。雲層下,非洲大陸展現在我們眼前——一大片黯沉沉、蒼翠欲滴的土地。曙光乍現,河川蜿蜒流淌的森林依舊十分陰暗,一座一座叢林無邊無際一路綿延到天邊。陽光照亮了雲層底部。飛機著陸時,天亮了。
馬赫許說,舒芭還是老樣子,成天躲藏在公寓裡,不願讓人看到她臉上的傷疤。但馬赫許已經認了,他不再勸導舒芭,也不再為她的固執感到苦惱。聽我提起在倫敦旅遊的事,馬赫許的反應頗為冷淡,我原本擔心他會不高興。有的人外出旅行,有的人移民國外,他留在這兒。對馬赫許來說,事情就這麼簡單,沒啥好說的。
開始時結結巴巴,公民錫奥提姆愈說愈流利,彷彿在背誦一篇稿子似的,但剛說完https://m.hetubook.com.com,他又變得忸怩不安起來。他等待我的回應,但隨即改變主意,匆匆忙忙走進店後的倉庫,他的辦公室。我決定到漢堡店找馬赫許聊聊。
「可是,沒人告訴我這麼做。」
果然,這隻杜賓犬在我身旁約莫一英尺外的地方走過去,然後停下腳步,奔跑回來,撲到我身上,一個勁搖擺著牠那條剪短的尾巴,開心地嗅著我身體散發出來的外國人氣味。顯然,牠認錯了人,誤以為我是牠的老主人。
「這家餐館負債累累。神經正常的非洲人,都不會願意擔任它的『國家信託人』。不過,大家都搶著要當你那間店鋪的信託人啦。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曉得,你還沒把店鋪脫手。為了爭奪你的鋪子,錫奧提姆和另一個人,在我這間漢堡店幹了一架。那陣子,城裡到處都有人在打架。總統宣布國有化政策後,咱們整個城鎮就像舉行嘉年華會一般。非洲人紛紛跑到外國商家門口,也不跟店裡的人打個招呼,就在門上做一個記號,或把一塊布扔到地板上,就像在市場訂購一塊肉似的。那陣子,整個城鎮亂糟糟。有一個希臘人乾脆放一把火,把他的咖啡園燒掉。現在局勢平靜下來了,非洲人不再胡鬧了。總統發表聲明,鄭重宣示:『偉人』賞賜老百姓的東西,『偉人』隨時可以收回來。這就是『偉人』駕御他子民的方法:軟硬兼施,恩威並濟。」
「幹什麼?等你回來呀!他打算委派你擔任這間店鋪的經理。老闆啊,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囉。待會兒你自己瞧瞧吧。你先別急著到鋪子裡去,錫奧不會那麼早來上班。」
我們交談的當兒,一群兒童從屋後鑽出來。鄉下孩子,一看見大人就立刻屈膝行禮,然後羞怯怯地走上前來,傾聽大人的談話。一隻體型龐大的杜賓狗,突然竄出,直向我撲過來。
辦公桌最上一層抽屜,原本藏放著伊薇的照片,以往,每回拿起照片一瞧,我就會覺得門外的市場忽然變得美麗起來,而今卻堆放著一大疊破破爛爛的,裡頭有照片插圖的非洲法文小說和漫畫書。在這些小說中,非洲人過著非常現代化的生活;在漫畫家筆下,非洲人的容貌和五官改變了,變得跟歐洲人簡直一模一樣。這兩、三年來,法國出版的這類書籍風靡了非洲的讀者。我自己的東西(幾本雜誌和梅弟會用到的一些店鋪文件)則被堆放在底下的兩層抽屜。還好,錫奧沒亂翻我的東西,這點風度他還是有的。國有化——以前我只把它當作一句口號,而今它卻活生生降臨到我頭上來。我呆住了。
為了歡迎偉人到訪,市中心堆集如山的垃圾已經被清除掉。城中那一條條起伏不平、宛如波浪般的街道,也全都被剷平了。全城粉刷一新!市中心的建築物——水泥房子、灰泥房子、木板房子,全都塗抹上了五顏六色的油漆,粉紅、翠綠、朱紅、淡紫、錦藍,滴滴答答流淌到人行道上,彷彿有個巨人一不小心打翻了油漆桶一般。戰爭在叢林裡進行著;我們城中,每晚總會發生好幾起暴亂事件。驟然間,市中心卻洋溢起一片歡樂氣氛。一場嘉年華會,即將登場。
他說:「沙林先,沙林。公民。您可別生我的氣哦,我可不想奪取您的產業。您曉得,我一向是非常敬重您的。可是,您曉得目前的局勢,咱們國家的革命已經變得……」,公民錫奧搜索枯腸,尋找適當的字眼——「有點兒腐敗。我們的年輕人漸漸失去了耐心。如果有必要」一臉困惑,他捏住拳頭,笨拙地揮舞著,「有必要深化革命。我們絕對有必要深化革命,我們太依賴總統了。沒有人願意負起責任。現在我們必須把責任強加在老百姓身上。但您不會吃虧。政府會充分補償您的損失。這間店鋪,實際上還是您在經營。您會繼續擔任經理,一切如常。總統一再強調這點。沒有人會吃虧,您的薪水會很公平合理。行政長官上任後,就會立刻批示有關公文。」
終於,我來到了首都。繞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我才來到這兒,感覺有點怪怪的。如果我直接從河上游的城鎮來到首都,我肯定會被它的規模和氣派震懾住,目瞪口呆。然而,從歐洲繞道前來,剛見識過倫敦這座城市,我就不免覺得,這個首善之都面積雖然遼闊,但卻顯得十分簡陋、單薄,只是歐洲的一個模仿而已。曙光中,它就像一座海市蜃樓,幽然聳立在那廣袤無垠的森林盡頭。
情況就像梅弟所說的。總統又突然使出一個怪招,把老百姓嚇了一跳,而這回遭殃的是我們這些外國僑民。我們的財產被「國有化」了。政府頒布法令,沒收我們經營的事業,以總統的名義,把它送給本地公民。這些新東主被稱為「國家信託人」。公民錫奧提姆被指派為我那間店鋪的國家信託人。梅弟告訴我,上個星期,這國家賦與他的職權。
雨停了,但外頭依舊黯沉沉。現在已經是向晚時分了。長長的一縷褐色的煙霧忽然出現在天空,我們定睛一看,原來是飛機回來啦。大夥兒紛紛走到濕漉漉的停機坪,登上飛機。這時,我看見那位頭上戴著救火員頭盔的老漢,跟一個夥伴(也戴著頭盔)搖搖晃晃站在扶梯彎。他真的是一位消防人員哦。
非洲乘客中,有一位上了年紀和_圖_書的男士,頭上戴著一頂灰氈帽,身上穿著西裝,外面披一件毛絨絨的藍色浴袍,在候機室裡來來回回走動。沒人理睬他。這身怪異裝扮讓我忍不住多瞧兩眼,心想,這位老先生竟然把外國浴袍穿出門,真有創意!這時,又有一個裝扮奇特的男子冒出來,他打赤腳,頭上卻戴著救火員的頭盔,透明的塑膠面罩拉下來,遮住他那張皺巴巴、乾癟癟的臉龐。這個老頭身上穿著的咖啡色短褲和灰色格子襯衫,破破爛爛,全都讓大雨打濕了。我心想,他給自己找到了一張現成的面具,挺適合在部落祭典上穿戴。這位老漢在候機室穿梭不停,從一張檯子走到另一張檯子,檢視桌上堆著的啤酒瓶。每回,發現有一隻瓶子裡頭還有些許殘酒時,他就掀起面罩,舉起酒瓶,一飲而盡。
公寓打掃得十分乾淨整齊。那間客廳,尤其那間臥房,卻顯得格外的乾淨整齊,纖塵不染,陳年霉味全都消散了。我心裡不免懷疑,這小子趁我不在,私下擴充他的地盤,在我的公寓建立一個家庭。接到我從倫敦發來的電報,他才匆匆撤離。莫非他因此懷恨在心?梅弟是這種人嗎?他是在我家裡長大的呀!這一輩子,他不是跟我的家人住在一起,就是跟我一塊廝混,從不曾一個人過活,除了那段旅程(他獨個兒從東海岸到內陸來找我),和最近這幾天。
「這種事情,沒有人會到處宣揚的。而且,那個時候你的心也不在這上面。」
這是一趟很簡單的航程,兩個鐘頭,中途只在一個城鎮停留。比起我剛經過的洲際飛行,這段航程短促多了。感覺上,飛機剛攀升到雲層上,準備全速前進時,它卻開始下降。這時我才發現,飛機沿著大河飛行。從空中鳥瞰,只見河水渾黃,波光粼粼,河中有好幾座蒼翠的狹區島嶼,水道縱橫交錯。飛機的影子投射在森林頂端,不停移動,樹梢愈來愈稀疏,高低不平,而飛機的影子卻逐漸擴大。我們降落到一座荒涼殘破的森林中。
我們經過一棟被大火夷為平地的建築物——城中又增添了一座廢墟。這原本是一所小學,校舍非常簡陋,只有一棟低矮的平房;若不是司機伸出手來,指給我看,在黑暗中我肯定不會注意到它。司機顯得非常興奮。這場火災是「民族解放軍」的傑作,叛亂還沒被粄平。穿過一座座陰暗的森林,終於回到自己的城鎮,回到我居住的那條街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儘管夜間人行道上聚集著許多遊民和酒鬼。跟以往一樣,一切顯得那麼的真實、那麼的尋常。
飛機攀升到天空。我們看見底下那條大河閃爍著落日餘暉,金溶溶,紅豔豔。飛機沿著河流,飛行了好幾十英里,直到它變成亮晶晶、黑幽幽的一條帶子,蜿蜒流淌在陰暗的森林中。然後,整個天地陷入一片漆黑中。飛機穿梭過這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飛向我們的目的地。這趟飛行,今天早晨還顯得非常單純,現在卻具有更深一層、更複雜的意義。空間和時間意識,驟然間又恢復了。感覺上,我已經飛行了好幾天。飛機準備降落時,我驀然驚覺,我已經飛行了很長很長一段路程。我心裡想,我怎麼會有勇氣,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居住那麼久呢?
經過一番盤點,我才弄清楚自己的損失。我的財產還剩下多少呢?在歐洲一家銀行,我有八千塊美金存款;那是我以前從事黃金買賣的收益,一直存放在銀行,利息還不夠補通貨膨脹的損失。在鎮上我有一間公寓,但肯定賣不出去;我現在開的那部車子,倒是可以賣個幾千塊錢。此外,在鎮上幾家銀行,我還有一筆存款,大約五十萬本地法郎,以官方匯率計算,相當於一萬四千美元,在黑市則只能換到七千美元。這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實在寒傖得很。我得趕快多賺點錢,然後捲鋪蓋走人,離開這個國家。
隔天早晨,我回到機場,搭乘飛往內陸的班機。度過了一夜,我跟這個城市比較熟悉了,不再感到那麼驚悸。首都的幅員十分遼闊,不斷向外擴展,讓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通往機場的馬路兩旁,不時出現新的社區。這些人到底是怎麼過活的?丘陵起伏的土地已經被剷平,分割成一塊塊,光禿禿暴露在烈日下、風雨中。這兒曾經矗立著一座蒼翠的森林嗎?支撐總統的嘉言錄告示牌的木樁,隨隨便便插在泥土裡,搖搖欲墜。告示牌上沾滿從馬路上濺潑過來的爛泥巴,底部灰塵斑斑,看起來不像昨天早晨那麼光鮮亮麗。整個景觀讓人覺得非常蒼涼。
我站在原本放置我辦公桌的地方,瞅著錫奧身上那件汗黏黏、髒兮兮的白襯衫,忽然想起,以前費迪南還在鎮上,三不五時,總會有幾個學生跑來我店裡,開口向我要錢,簡直把我當成冤大頭似的。這會兒,錫奧站在店門口,一顆顆汗珠不斷從他鼻頭上的毛孔冒出來。我看得出來,今天早上他沒洗臉。昨晚喝得爛醉如泥,今天醒來,他空著肚子又喝上幾杯。
前面那排座位,坐著航空公司的一位歐洲籍駕駛員,身材瘦小,外表看起來,顯然是一個有家室的中年人。他身旁坐著一個非洲小男孩,但我看不出,這一大一小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後面的幾排座位,糾聚著七、八個三十來歲的非洲男子,身上穿著老舊的夾克和襯衫,鈕釦一直扣到脖子上,正在高聲談笑,旁若無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夥人,一個個手裡握著威士忌酒瓶,把嘴巴湊到瓶口上骨嘟骨嘟喝著——現在是早上九點鐘。在這個國家,威士忌是很昂貴的奢侈品,這夥人顯然要讓大家知道,他們在喝威士忌。酒瓶在陌生旅客間傳來傳去,甚至傳到了我手裡。這夥人不像我們那個地區的居民,他們身材比較高大,膚色和五官跟我們那兒的非洲人不同。我看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們喝醉了,正在發酒瘋。他們正在比賽吹牛。顯然,這夥人想讓飛機上的乘客都知道他們的身分:他們是莊園主人。說穿了,他們只是一群暴發戶,那副嘴臉和行徑,讓人作嘔。
突然,一切又變得熟悉了。熟悉的建築物;幾位跟我認識的、見面時總會聊上幾句的官員;一張張熟悉的臉孔;一輛老舊的、消毒過的計程車;進城的那條顛簸不平的公路,最初穿過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的叢林,然後穿過一座貧民窟。經歷了奇異的一天,我終於又回到了正常的、有秩序的生活。
一夕之間,我從一個大洲來到另一塊大陸,而我對這位總統的同情——我總覺得,他的追求到頭來會落得一場空——發生在我抵達首都的那一刻。一路進城,景物愈來愈熟悉;我發覺,這個首善之都只不過是我們那座城鎮的翻版,只是規模大一點而已。有了這份認知,我對這位偉人的同情和憐惜就漸漸消散了。抵達那間簇新的大旅館(擁有空調設備、購物中心和一座沒有人使用的游泳池),我發現裡頭有很多祕密警察在徘徊、逡巡。我對總統更加不同情了。我實在想不透,這麼多祕密警察擠在觀光飯店幹啥。我猜,這幫人泡在這兒,為的是同觀光客們展現他們的威風。他們喜歡待在這間時髦的新旅館,藉以抬高他們的身價。這幅景象讓人覺得又可憐、又好笑。可是,這些人可一點都不滑稽,剛回來,我就已經感受到非洲的緊張氣氛。
「你回來幹嘛呢?!啥都沒有了!難道你不知道嗎?在倫敦,沒人告訴你嗎?你都不看報紙嗎?你現在一無所有了?他們沒收你的店鋪,交給公民錫奧提姆管理。兩個禮拜前,總統作出一項重大的宣布。他說,他準備進一步深化革命,沒收國內所有外國人的財產。第二天,他們就查封了你的店鋪和鎮上其他幾家商店。在倫敦,你沒聽到這個消息嗎?報紙沒登嗎?現在你一無所有了,我也一無所有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我想不是為了我的緣故吧。」
隔天早晨,梅弟端著咖啡走進我房裡。
錢不難賺,但把它弄到國外可就不容易了。把錢匯出這種國家,要嘛金額很大,大到高級官員甚至部長有興趣分一杯羹,要嘛你的生意做得不小,金錢進出頻繁,否則連門都沒有。現在百業蕭條,店裡生意清淡,因此我只好依賴由於各種原因需要本地貨幣的遊客,幫我把錢弄出去。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必須信任這些人;我得相信,他們回到歐洲或美國後,會用歐幣或美金把錢還給我。
飛機上的歐洲乘客,經驗比較豐富,下機後,就直接朝向通關口大步走過去,昂首挺胸,正眼也不瞧機場大樓懸掛的那幅巨型肖像一眼;照片中的總統,手握酋長權杖,俯瞰腳底下熙來攘往的人群。這幫歐洲人的自信,讓我感到錯愕,但後來我發覺,他們是一群有靠山的人——使館人員、參與政府工程計畫的外國專家、大公司的員工。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我才通過關口。這時,整座機場大樓已經變得空盪盪、冷清清,只有三、兩條人影走動。航空公司海報和總統肖像孤伶伶懸掛著,沒人瞧它們一眼,機場的工作人員大都已經開溜。天已經大亮了。
雷孟德走了。我替他感到慶幸。這年頭他待在園區或鎮上,都不會安全的。在這兒,雷孟德享有一個奇特的名聲:身為總統麾下的白人,他總是跑在總統前面,替他老人家擋住一切災禍。就因為這個名聲,民族解放軍非殺他不可,尤其是現在,總統準備駕臨本鎮,探視這兒的老百姓。
我變成了錫奧提姆的經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顯得很開心,同意依照我要求的數目支付我薪水。我買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放置在店堂中央柱子旁,感覺上彷彿又回到以往那段日子。然後我花了好幾天工夫,整理舊發票,檢查存貨,準備盤點。這是一份很複雜的文件,當然我稍稍動了點手腳,灌點水。二話不說,錫奧提姆立刻批這份清單(他把我打發出倉庫兼辦公室,費了老大的勁。在文件上歪歪斜斜簽下他的大名「公民錫奧」)。我看在眼中,心裡涼了半截;馬赫許說的沒錯,我不可能得到任何補償,最多只能指望政府發給我一些公債,如果他們還記得的話。
在首都機場,國內航線出境大廳,班機起飛時刻表顯示,我那班和另一班飛機正要起飛。這塊顯示板是電動的,根據上面嵌著的一個標誌,它是義大利產品,非常摩登,跟我在倫敦和布魯塞爾機場看到的一模一樣。然而,顯示板下面,環繞著登機手續檯和磅秤,卻吵吵鬧鬧,爭先恐後挨擠著一大群旅客。他們託運的行李,看起來就像市集小型巴士運載的東西,金屬行李箱、厚紙箱、一捆一捆布匹、一麻袋一麻袋各式各樣的貨物、好幾尺用布條綁起來的巨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搪瓷盆。
但說也奇怪,這傢伙卻始終沒伸手向我要錢;他只顧裝瘋賣傻,把我孤伶伶扔在小房間裡癡癡等待。好久好久,航空公司一位職員終於闖進來(他顯然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咆哮著把那個安全人員趕出去,然後叫我趕快登機,否則就來不及啦。鬼趕似的我慌忙跑出房間,穿過鋪著瀝青的停機坪,最後一個登上了飛機,幸好還來得及。
這是總統的城市,他在這兒長大,他母親生前在這兒的一家旅館當女傭。在殖民地時代,他透過這座城市認識歐洲。城裡的殖民住宅區,比我們城鎮的遼闊得多,四處栽種著枝葉亭亭、風姿優美的樹木,到現在還存在著。在他自己的建築物中,總統試圖跟這個歐洲競爭。這個首都,市中心早已經破落,泥巴路和垃圾堆就出現在殖民地時代修建的林蔭大道旁邊,但四處卻大興土木,各種公共工程如火如荼進行中。河畔的大片土地,被轉變成總統的私人園林、高牆圍繞的宮殿、花園和各式各樣的政府辦公廳舍。
太陽終於露臉了。機場周圍那一叢叢高聳、潮濕的野草上,雨珠兒閃閃發光。停機坪上鋪著的柏油,不斷冒出水蒸氣。好一會兒我只管呆呆瞅著它。晌午時分,半邊天空忽然又沉黯下來,另一半卻依舊十分燦亮。閃電驟起,交錯飛迸,暴風雨去而復返,直向我們這邊撲過來。剎那間,整個叢林沉陷入黑魆魆的一片淒風苦雨中。這第二場暴風雨來勢洶洶,把大夥兒都嚇呆了。
總統肖像、訓詞、偶爾一兩座非洲聖母雕像……,一路驅車進城,來到我投宿的旅館,我看到的盡是這些東西。如果我直接從我們城鎮來到首都,這一切肯定會把我震懾住,讓我感到窒息。然而,遊覽過歐洲,從空中鳥瞰過這個國家,見識過這個首善之都的簡陋單薄,我的態度卻改變了,改變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在這些肖像、訓詞和非洲聖母雕像中,我卻感受到一種哀憐和淒涼——來自叢林的這個人,竟然如此狂妄自大,竟然用這麼粗糙的方式,凸顯自己。我甚至有點同情這個賣力向世人展示自己,證明自己很偉大的非洲人。
天空忽然沉黯下來。烏雲愈來愈濃密,叢林愈來愈陰暗。天際閃電交迸,雷聲隆隆,狂風挾帶著雨珠朝向我們掃過來,把我們趕出機場那間小屋的門廊。大夥兒慌忙跑進屋子裡。大雨傾盆而下,叢林隱沒在白茫茫的雨霧中。就是這樣的大雨,養活了非洲的森林,促使機場周遭蒼翠的野草長得比小孩還高。雨勢漸漸轉小了,雲層消散了一些。叢林又展現在我們眼前。一排一排樹木次第顯露出來,最近的幾排樹木顯得最陰暗,背後的樹木一排排,逐漸隱沒在天際那一片灰濛濛的煙嵐中。
馬赫許說:「好幾年了,這間漢堡店一直是非洲人開設的公司。它不能被國有化。我以經理身分,替芳西和其他幾位非洲股東經營這間漢堡店。他們創辦這家非洲公司,給我這個經理一點股權,然後向我承租這間漢堡店。這樁交易,是在經濟最景氣的時候達成的。他們向銀行借了不多錢。別瞧芳西這副德性,他可是這間漢堡店的大老闆哦。諾伊蒙把產業賣給政府後,我們就知道勢頭不對,趕緊把名下的產業脫手,先把錢拿到再說。很多人都這麼做。那個時候,這樣做可一點都不難,銀行有的是錢,要借多少就給多少。」
那兒生意如常,身材開始發胖的馬赫許,正在泡咖啡。伊德芳西蹦蹦跳跳,鑽進鑽出,忙著伺候晚起的客人吃早餐。看到這幅景象。我呆住了。
「你昨天晚上問過我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後來到我們那座「國家園區」參觀的人,會覺得我們這個國家,以及我們對總統的敬畏很滑稽。從機場驅車進城,我一路看見的景象可一點都不滑稽。在我感覺中,它就像一聲淒厲的尖叫;我剛從歐洲回來,我見識過真正的民主競爭。
一天下午,我發現雷孟德和伊薇夫婦居住的那棟屋子,有了新房客。他是一個非洲人。我從倫敦回來後,這間房屋的大門就一直關著。雷孟德和伊薇已經走了,沒有人(連馬赫許在內)知道他們夫妻在怎樣一種情況下離開,到底去了哪裡。現在,屋子的門窗全都敞開,讓人一眼就看出來,它當初興建時,整個工程非常草率,偷工減料,華而不實。
屋子裡,好幾張金屬打造的桌子上,堆滿空啤酒瓶。很少人站起來走動,大夥兒都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四下裡靜悄悄。那位中年比利時婦人——我們下飛機時,就已經看見她坐在候機室裡——手中依舊捧著一部美國通俗愛情小說的法文翻譯本,正看得津津有味,彷彿神遊物外一般。你可以看出來,她把非洲叢林和氣候驅趕出她的心靈;這會兒,她正漫遊在某一個神奇浪漫的國度。
我把機票握在手裡,準備登機,但我的名字卻不在旅客名單上。看來,我得拿出幾個法郎,塞給官員。我朝向飛機走過去。就在這當口,一個身穿便衣、嘴裡咂巴咂巴不知吃著什麼東西的安全人員,忽然把我攔截下來,要求查看我的證件。他說我的證件有問題,得仔細檢查一下。他緊緊繃著臉孔,叫我到一個空盪盪的小房間等他。這是標準程序。那張緊緊繃著的臉孔、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那個隱密的小房間;這一切顯示,這位中級官員準備從你身上敲詐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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