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常春藤

「他是園丁。」
我從不認為我沒看過我房東是件怪事,或者「詭異」。詭異是艾倫的說法,他是個文學圈的朋友。我房東不願意被我看到,正如同我不願意被他看到。這是殘留在我身上的殖民地的、與種族的「敏感」,但我也很敏感這地方的魔力會消失。如果我見了我房東,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講話的內容,看到他的臉和表情,為了表示禮貌,自己必須克制著少講話,那他留給我的印象定難以抹滅。他可能因此被賦予一種「性格」,也許是虛榮,也許是急驟,也許是荒謬。而那可能會讓我進一步去論斷,因而瓦解我的接受性,同時也瓦解兩人的關係。目前,對我而言,我房東的人格是表現在宅院與莊園的神祕感中。
這是很殘忍的話,那將毀掉這地方以及我生活的環境。但年輕人的口氣並不是很當真,或很懇切。他神情顯得很愉快。整個早上陪著他的上司,穿灰西裝的人,讓他有點壓迫感。現在,在我屋內,他顯得格外輕鬆、活潑、愉快。他比遠看的時候更年輕。要是我,我會覺得他根本不是塊當經紀人的料。而事實很快證明,他的心並沒有放在業務上。
菜園與我農屋隔著一堵高牆,裡面我看不到。我當庫房用的半間農屋過去不遠,就是裝著鐵欄杆的笨重大門。這扇門已經歪斜,但匹頓懂得關上它的訣竅。他的後繼者不懂這個訣竅,所以沒閂上的門日益歪斜,終至敞開。匹頓的園子,他祕密工作的場景,現在完全暴露出來。
我的想像讓我以為,我看到一個穿咖啡色西裝的慈祥老人家,在車上訕訕地揮著手。這是車子經過那一剎那創造出來的形象。這個形象符合我自己的需求。打成年以來,我第一次意外感覺到自己心靈的恬靜,而這件事情發生於這個人的莊園中。所以我自然很樂於想像他是一個這樣子的人。
開始我以為只有匹頓這麼用這個詞。但後來我發現,這多少是山谷裡共同的用法。我聽租車人布雷這麼講過。他是匹頓鄰居。郡政府的員工罷工的時候,或者,如同山谷中許多樹上公車站貼的告示所說的,郡政府員工決定採取「產業行動」為期一星期的時候,我聽布雷用過這個詞。「這星期沒有避難所。」他說,意思是不收垃圾。「你用不著告訴我是誰在後頭搞鬼。肯定是最俗氣的那一黨,名字與行動都最俗氣的那一黨。」
她站在廚房門口,沒進來。她身後可以看到鋪石子路,廢棄的保溫苗圃,上緣貼磁磚的菜園圍牆,以及過去五年來在牆內外逐漸長高的黑刺李:牆那邊,向陽的一邊,茂密的黑刺李已高出圍牆,但我這邊,我看得到的一邊,卻稀疏纖弱,長在一個幽暗的角落,似乎主要是被光線拉高的。那些黑刺李幼苗、花朵、以及後來的果實,曾讓菲立普夫婦擔心不已。雖然他們住在這裡,一輩子都生活在周遭地區(菲立普先生的父親出生的地方就在幾哩外),但他們對鄉下事物的認識非常有限。更遠處是殘缺不全的傘狀白楊樹冠,聳立於現在更顯得荒蕪的水草地上,襯著我喜歡去凝視的開闊南邊天空。兩旁被撕裂的鋸齒狀白楊殘株也看得清清楚楚。可能還要等十五年或二十年,我所熟悉的白楊綠蔭才會再度為這景觀添上明暗與層次。
大盤帽下面的眼睛像兩條縫,斜掛在臉的兩旁。兩隻眼睛既注視著馬路,也流露著快樂。然後他談起莊園的家族,彷彿他們還住在那兒,彷彿包括他父親在內的整個莊園組織仍然存在。「一個有趣的家族。」布雷說,話中充滿了敬意,也充滿了驕傲。
他的改良式農屋;花園的棚子;莊園園區。這是他小小的活動範圍——多可怕的侷限,如果他全部擁有的就是這些的話。他需要他擁有的另外一個想法,有關鄉下紳士的想法。在沒人監督、沒明定工作時間的情況下,要是沒有另外那個想法,以及那個想法賦予他的「脾氣」,他有可能變得很懶散,有可能淪落為流浪漢,變成一個傑克,但沒有熱情、沒有真正的粗礦與生命力。
艾倫說:「他完全是老派作風。我聽說他強灌匹頓粉紅色香檳。」艾倫感到這件事實在好笑,結果在爆笑聲中給嗆到了。恢復過來之後,他說:「早上十點喝粉紅色香檳。他告訴我,匹頓完全被打敗了,完全被打敗了。」
這個早上,他從黃楊樹籬圈地中出來。上星期,他才在那邊割過草,從亂草中割出他夏天的第一條小徑,一行割過去,一行割回來。他服裝相當整齊,沒穿西裝外套,但穿了一件休閒襯衫,繫著他的毛領帶。他不必換衣服。他需要在花園棚子內做的事用不了多少時間。他走往門口的步調是那種非常緩慢、晃著手臂的步調。不是他早上九點推開門那種步調,不是他工作中的那種步調。匹頓這種非常緩慢的步調,是工作已經結束,時間再度屬於自己時的走法。而現在,從他的步態中,我完全看不出一種例行儀式已經結束的樣子,在他午飯前的例行儀式中,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受驚動的人,不像已經知悉半小時前菲立普太太告訴我的消息。
我有個印象,揮手的動作之上有個親切的表情。但是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菲立普先生之後,我有理由懷疑這個印象。他先是爽朗一笑,那笑聲就像下午我看到他在車上那種微笑的愉快心情的延續,然後他說沒錯,我在車上看到的人正是我房東。接著,彷彿是要解釋我的疑問,菲立普先生說:「在車上他總是戴墨鏡,否則他會反胃,然後引發偏頭痛。」如果他戴了墨鏡,我怎麼可能看到他眼中的親切表情?
這是一個十八歲年輕男孩心目中有關這世界的玩笑式知識;這是宅院與莊園灌輸給他的知識(也許在他眼中那是種老於世故的表現)。而且,他後來的知識也許沒有超出這個玩笑的範園,英國與歐洲之外,一個荒誕的非洲,一個荒誕的祕魯或印度或馬來西亞。而且,也許他的激|情也從未超出書中比爾斯利式圖畫所表現的性刺|激。那是布雷妥善保存的書最令我感到訝異之處:那些圖畫。
供水與排水系統已過於老舊。晚上,如果宅院的用水量超過某個程度,而水塔開始注水的時候,我屋子裡的金屬水管就會嗡嗡響,在一片死寂中;在白天,嗡嗡響的噪音會被其他聲音蓋過去。埋在我農屋牆壁中的金屬水管(原建造者對於他們的材料和系統充滿信心),同時也將大量濕氣埋在牆壁中,以至牆上透出水管的影子,一條條灰黑色霉斑,感覺像老鼠在窩巢或藏身處留下的毛。
我離開期間,她可能看著那些草一直長高。她可能愉快地等著看我回來之後的反應。
自秋天以來,我們的園子就變得那麼殘破,因此,經紀人在早夏的時節到莊園拜會似乎選對了時間。這次不只來一個,而是兩個。而且這次來的不只是以往那種年輕小伙子。那種年輕人有一個,但還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和他一起來,五十歲左右,個子頗高,塊頭很大。他們到的時間大約是喝早茶的時間。
第一次看到他,我只留下一個清晰的肢體印象,他在車子儀表板後輕輕揮手的動作。我把那揮手動作與他的害羞聯想在一起,他因為他的疾病而害羞,同時也因為一種強烈的虛榮心而害羞。那種害羞比較不是希望不被別人看到,而是希望在被看到的時候,立即獲得掌聲,當場被人認出是個重要而有意思的人。而且我也將那揮手動作與他的親切聯想在一起。
後來有一天,她告訴我,她兒子在砲兵學校的訓練已經結束,過程相當順利。「他的朋友送他一個小紀念章。」而且,她或許認為紀念章可能是個軍中術語,另一個特殊的軍中術語,曾讓她搞迷糊的新名詞,可能我也不懂,所以特地重複為我解釋它的意思。「為了紀念他與他們共處那段時間的小紀念章。鑲在透明塑膠上的一個舊式銅砲,像顆鑽石。」
他喜歡花。匹頓在菜園的某個角落為他種了一些花。我聽說,一到天氣放晴,他就渴望看花。他無法老是等待匹頓種的花。因此,在冬天的螯伏之後,他會堅持要去索爾斯堡或其他城鎮近花店,有時候甚至長途跋涉,去一些著名的花市買花和盆栽。
嬌生慣養、處處受阿護的童年之後是青年時代,洋溢著藝術才華,前途充滿希望,忙著交際應酬。菲立普先生給我看過那時期的照片,還有租車人布雷,他父親一輩子在莊園裡工作。布雷住在一間燧石與磚塊砌的房子,是他父親很久以前跟莊園買的。雖然布雷現在不靠莊園吃穿,並且以此為傲,甚至拒絕為宅院的人提供服務,但他還是有各種宅院的紀念品可以炫,而且他也喜歡炫。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在莊園舉行的宴會,那時花園中的花木還小。有一些照片光線昏暗(黃昏或黎明?),一群年輕人坐在水草地小溪流新建的橋欄上。(一些生活照,帶點憂鬱色彩。每張照片捕捉到一個瞬間,包括那些被疏忽的細節,讓人禁不住去想,拍過照片之後的那段時間又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就紀念照而言,這些照片的處理方式顯得有點草率,針對同樣的場合,一幅好的畫就不會這麼處理,那會充滿畫家的精神與苦心。)
它的小與結實,它的直線條與材料(燧石與紅色或橘色磚塊),一度讓我以為這是半城鎮式的建築。但後來,當我開始用心去看,我常在周遭數哩方圓的老農舍中看到這種風格,而且看出燧石是具有本地特色的建材,這裡到處都是,於是我才慢慢了解,這兩間農屋是帶有實驗性質的「改良式」農屋。因此,與附近路邊的茅頂農屋比起來,現在它們更具有道地的「階段風格」。茅頂農屋仍代表一種浪漫的鄉村風情,而且編草的技術仍相當普遍,威爾特郡的山谷中到處看得到編草師傅在工作。但改良式農屋的建築風格——燧石與磚帶——本地的砌石匠已不再施行。那種處理燧石的特殊技巧不容易學,而且為農業勞動者改良農屋的社會觀念已經過時。
文學事業曾讓我躊躇滿志。但是,來到莊園的時候,我想把一切鉛華洗盡。我希望在莊園的農屋過一種隨遇而安的生活,遠離所有的一切,盡可能不去改變屋內的東西。我想避免虛榮。對那時候的我而言,虛榮可以顯示在很小的事情上,像想要買個菸灰缸。為什麼要有個特殊的菸灰缸呢,空菸草罐不也可以用嗎?因此,我與我在莊園所看到的。或認為我看到的事物,處得非常和諧。我感覺到相同的歸隱精神。儘管我知道,人可能基於不同的理由,經由不同的途徑,達到類似的狀態或態度,而且這樣的人可能根本合不來,但我感覺,我和我房東的處境是一樣的。
而現在,上午剛過一半的時間,匹頓站在圈地外的草坪上,一動也不動,低頭看著地上的草。蔓生的黃楊樹在圈地入口上方形成一個拱門。匹頓被框在這個天然的綠色拱門中,後面是兩行寬的小路,路兩邊是開著小白花的高大野草,感覺像迷宮中的通道。他身體前傾,眼睛盯著地上,兩腿分得很開,彷彿站在傾斜或高低不平的地面上。他的毛領帶直垂而下,沒有貼附在他滾圓的肚皮上。匹頓冬天夏天都打領帶。
年輕人談起他剛在後花園看到的殘破景象,他說:「這是很殘忍的話,但最好的辦法還是把所有的山毛櫸砍掉,重新種過。」
倫敦有一些人認識我房東,有時候也會來看他。他們跟我談到過他。但是,我以為我看到的我房東的形象,以及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形象,與他們描述的都不符。另外那個人似乎還很遙遠,我只能點點滴滴去體會。
於是有一天,布雷開始談他在莊園中的假日服務。但接下來發生了某件事情,也許是停下來等紅綠燈,也許是和另外一個司機發生口角,或互相問候。然後,記憶帶給他的痛苦,打消了他跟我表白的願望。於是,他在莊園當僕人的往事,對我仍是一樁祕密。也許是他在該角色中的順從,讓他感到痛苦,也許他認為,那是對他年幼無知的一種剝削。小孩子經驗那麼有限,很容易接受一種具有虐待性的狀況。甚至連遊戲都可能誘導小孩子去接受他的受虐處境:可能促使一個完全沒有受虐傾向的人變成一個被虐待狂。
一切衝動中最高貴的衝動——當作家的心願,主宰著我的生活的心願也是最束縛我、最腐蝕我、而且在某些方面最敗壞我的衝動,因為,在我半英語式的半調子教育陶冶下,它不再是一種純粹的衝動,而且讓我對心智活動產生一種錯誤的觀念。在那種殖民地環境中,最高貴的衝動變成最病態的衝動。要達成我想達成的目標,我必須不再是原先的我,或從原先的我蛻變出來。想要變成作家,我就必須甩脫早期有關這個野心的許多想法,以及我的半調子教育所灌輸給我的作家觀念。
山那邊的傑克病倒的時候,他的花園與果園荒廢了,他的菜園開花結子。那菜園闢於山毛櫸下農場院子廢金屬堆與丘陵耕地之間的荒地上。匹頓的菜園不會開花結子,它整個夏天都受到很好的照顧,而它的產品會被採收起來。現在有許多陌生人出現在莊園,不定期地、零零星星地做點匹頓份內的工作。以前匹頓用一套從容不迫的模式處理這份工作,在這份工作中建構他的上午與他的下午,他的一週,他的一年,並以他自己的儀式來標示每個階段的結束。這份工作的零碎化,就像對這個人的進一步貶低,貶低現在與他相關的一切,貶低他過去的所做所為,以及他細心建構的工作規律。
莊園的一個生活週期已經結束。有一天某個新的週期可能會開始,但在目前以及未來幾年內,圍著牆的大園子,一個需要很多人力照顧的地方,已經回復到一種適度的人的規模,已變成一個小菜圃的背景。
經常出門買花與喝香檳的夏天,我房東託菲立普太太送了我一些畫。書中的畫與這些畫的風格一模一樣。他年紀輕輕就建立了自己的風格,並受到讚賞;年紀輕輕就認清了自己的性向、價值和品味,而且從此框在裡面。也許他是框在一種人們心目中的完美狀態中。在那完美中沒有生活上的不安寧,與創作上的折騰,後窗看出去,是個完整、沒被破壞、沒有干擾的世界。但那完美卻變成憂鬱、滯呆和靈魂的死亡。
那個開車兜風、賞花、喝香檳的美妙夏天過後,我們的確逐漸變成破破爛爛的樣子。草坪邊的山毛櫸,有三棵被認定有危險性,可能會倒進宅院的院子。然後,在一個星期之內,它們就被砍倒,枝幹被裁短,用繩子綑好,一部分堆在一間庫房,一部分被三個伐木工用推車搬走,當作他們的部分工資。於是突然間,在一星期之內,我失去了部分綠色樹蔭——每次自外面回莊園總讓我感到熱烈歡迎著我的綠色隧道,不管我離開的時間多短或多長。
水草地溪流上的這些橋是以高標準建的,但長期下來,它們已在水中腐爛,而且植物的滋生進一步破壞了它們,特別是柳樹的根與枝幹,就連頑強的高莖蕁麻也不放過它們。在我四處散步尋幽訪勝的第一個春天,第一座橋的盡頭仍有一扇沉重的門。這門有點歪,但門柱還好好的,而且門還可以拉上,並以一個生鏽的門栓扣上,雖然門柱因為潮濕而粘糊糊的,讓人不太想碰它。就一道防護的門而言,它已失去意義。水面與地面的高度已經改變,門不再守住穿越水草地的一條乾路。繞著門的旁邊走很容易。現在地面上的溝很淺,唯一的不方便來自蕁麻。但是,到處都是蕁麻。
廢園中的一畦陽光,太陽照著肥胖而閃亮的腿。是這印象讓我聯想到季節。我當然知道,天氣冷的時候他都待在屋子裡,天氣好才會到室外活動。他生下來就被賦予一棟豪宅,和一個開闊的視野,在全國最潮濕的地區,於河岸上,一個山谷中(從我另一個步程的景觀點看下來,這一帶常籠罩在霧氣中)。但他的天性是地中海型的、熱帶的。他喜歡陽光。怠惰、習慣、友誼、想待在有人知道他價值的地方,也許是這些東西讓他留在他所繼承的房子裡。如果他可以帶走朋友和社會關係,帶走別人對他的社會價值的認知,以及一切保護著他的東西,也許他早就搬走了。但是他留在他的房子裡,那是他的生活環境。然後,他夢想著生活在別的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夢想。
樸素的家具雖然舊了,仍讓人想起當初買它的商店;樸素的電視和音響再度讓人想起廉價商店;無襯裡的廉價窗簾。只有照片——匹頓與他太太的合照,比較年輕的時候;匹頓太太的獨照,二十年前(她肯定很喜歡的一張照片,回眸凝視),一張他兒子的照片——只有這些照片讓這房間帶點個人色彩,雖然匹頓已在這房間住了那麼久。
菲立普夫婦這種生活,可能讓人看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就社交習慣而言,他們不算村子裡的人。在本性或個性上,他們不是一座大宅院的僕人。他們是城市人,屬於外面的世界。而且,就算我完全沒聽說過他們的事情,菲立普太太修剪老玫瑰花圃的動作,也會讓我對他們感到好奇。夏天的時候,那片蔓生的玫瑰叢開了多美麗的花!但到秋天,它們被剪成粗短、多結的樹頭,離地只有幾吋。而且菲立普太太常常提起她所做的事情。「我將它們剪得乾乾淨淨。」她的話同時凸顯了很多種意思:炫耀她試圖整理屋後那片荒野;喜歡狠狠地把花木剪得「乾乾淨淨」;而且對孤獨的園丁匹頓不無指摘之意,因為對他而言修剪那些玫瑰是舉手之勞——如果他有興趣,或他真的在乎——結果都得由她自己動手。
兩點的時候他回來。他開啟分隔紫杉林蔭小徑與宅院空曠草坪的門進來後又將門扣上;而他的步調,雖然不慌不忙,都意味著一個又開始工作的人。
三十年後,在石油經濟熱潮中,許多菜農(或他們的後代)將會變成有錢人,小孩送到加拿大和美國的中學或大學念書。但一開始,大戰剛結束之後,美國人開的公路旁的沼澤地上,還可以看到許多潮濕簡陋的草寮,散處於沼澤原生蘆葦和莎草中,那時候,那些菜園的勞動雖然科學,但看起來仍舊粗重,而且收入少。那是一種莊園生活的延伸,打著赤腳在大太陽下和泥巴中幹活,戴著油滋滋汗淋淋的氈帽,為了配合頭型大小而將帽子的後簷摺起來,感覺像頂鴨舌帽。
大個兒坐在我破舊的單座沙發上,看起來很累、很高興能夠坐下來的樣子,而且似乎很愉快地品嘗著手中那杯咖啡。他想要讓人覺得,雖然沒有東張西望,但他在觀察。但我不覺得他在觀察什麼,我覺得他今天已經看夠了。他有點臃腫,過去結實、充滿活力的身體最近變臃腫了。他五十歲左右,呼吸沉重,頭髮稀疏、鬆垮、沒有光澤。上面口袋裡的那條圓點手帕透著突兀的歡樂氣息。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在十九世紀種種不合時宜的行動之後,那是帝國仍處於極盛時期的世紀;在二次世界大戰偉大但勞民傷財的勝利之後,於帝國的榮耀結束之際——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大規模戰爭需要國家去應付的時候,英國軍隊竟然熱中於製造這種菁英軍人。索爾斯堡平原的小城鎮偶爾會有一些事故;有時候計程車司機會在晚上鬧事。但在我們山谷中,我們很少看到軍人或軍車。軍車似乎不准進入這一帶。在我們的山谷中,我們的生活被周遭的環境所保護,就如同十九世紀的大工業家,他們住在鄉下的莊園,遠離他們發大財的工業城鎮。
我敞開門,好讓他進來。但他站在外面,彷彿意識到他沒有別的話好說。他突然急急惶惶轉身而去,彷彿突然想到有什麼事要處理,顛顛擺擺走下我農屋與紫杉樹籬之間的小徑,一邊是「林班工寮」,另一邊是貼著菜園圍牆的半間農屋,我放煤炭、木材和其他雜物的地方。我曾用割草機在那被忽略的角落割草,很清楚地面有一部分是木頭灰燼堆出來的,不是很平,而且長著一叢叢粗硬的草。半間農屋再過去一點,就是菜園圍牆的大門。
這赤腳園丁應該是印度人——人們認為印度人對植物和土地有一套特殊的方法。而這個印度人可能是在印度長大,並且在一種為期五年的學徒合同下被帶到千里達,期滿之後可以免費回到印度,或者被贈與一筆千里達的土地。這種印度契約勞工直到一九一七年才結束——對於置身一九四〇年的我是相當遙遠的事情,但對花園中的赤腳園丁而言(可能仍然只懂一種印度語言),可能是記憶猶新的事情。這種園藝工作是種城市工作,等級只比「院子雜役」高那個一丁點,甚至併入院子雜役的工作範圍。那是黑人幹的工作,毫無技術性,地位又低,院子雜役本身就是一種帶有歧視性的說法。
「佛烈!」的叫喊聲在三點左右自莊園的某個地方傳出。我在一段日子之後才聽出,那是人的叫喊聲。起初它給我的感覺就像許許多多鄉下的噪音:某種動物的叫聲;牧牛工將牛群從水草地趕回牛棚時,遠遠傳來的類似布穀鳥的叫聲(他們只是喊說:「走啊!走啊!」);農業機械聲;鳥叫聲;在老穀倉牆上濃密的常春藤裡,鴿子在巢中的振翅聲;教堂墓園後,農場古老的擠奶機器傳來的聲音——這部機器在關掉那一剎那會發出一陣尖叫,讓你在接下來的相對寂靜中察覺到,原來過去兩個鐘頭一直存在著機器的哀嚎聲,像鈴聲或蟬叫聲一樣縈繞耳際的一種哀嚎聲;軍機的嗯嗡聲與呼嘯聲。
莊園中進進出出的人不算少。在他的準時與規律洩露他的底細之前,我一直以為匹頓可能是過客之一,也許是要從後面進去農場院子或教堂墓園,而且有權使用農舍般的回力球場旁邊花園棚子外的水龍頭。
開始的時候,在傑克家那一邊的山坡上,我總是在找尋暖棕色的兔子。同樣的,在這短短的河邊步程上,我在河畔的白色堊土上找尋鮭魚巢的微型火山,以及靜靜在深潭中等待的黑色狗魚。我也找尋水鼠。我知道他喜歡抖掉身上的水,在小樹低垂的枝極上晒太陽。我常看到牠游過河去。有一次我看到牠睡得很沉,以為牠死了,所以就走上前去看牠。我常聽到牠的伙伴在一片驚慌中噗通噗通跳下水,藏進牠們的洞穴,在水中攪起一團團無聲的泥雲。
我在這裡的小世界多脆弱!只有樹葉和樹枝。只有樹葉和樹枝為我生活的小世界帶來顏色和隱密性。去除它們——用鏈鋸只需一上午的工夫——公共道路就會呈現在眼前,不到一百碼的距離,而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將清清楚楚暴露出來。
二十年前,我猶努力寫伯爵宮寄宿舍的那一陣子,莊園的生活對我而言可能會是「合適的」寫作題材。但那時候帝國的聯繫可能會變成一種負擔。在山谷中,我特殊的種族色彩對我來說可能會變成一種折磨。而且,身為當時那種作家,我也只有拚命壓抑自己才能夠處理這種題材。那是特定的敘述方式必然會誘發的壓抑與隱瞞,而那將使我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即便我是個觀察者,如此渴望知識與經驗。
布雷身上有種偏執的傾向。他知道他那鋪了水泥、而且油汙斑斑的院子,以及他那些拆卸一半的車子,侵犯到別人。他知道那些東西特別侵犯到住在隔壁的匹頓。他也知道那不合適,對山谷的景觀是種顯著的破壞,而且很擔心他載送的遊客會看到這一幕。他存心冒犯匹頓對於正當行為與風格的想法,雖然他可能會否認這件事,或對它不置可否。而且還有一個理由讓布雷覺得他可以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因為土地和房子是他自己的,而且因為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不像匹頓,也不像他所認識的每一個工人。
那倒是真的,雖然我一直不想面對現實或者問東問西,多少期待奇蹟會出現,事情會像以往一樣順利解決,有點像艾倫,相信我房東財力雄厚,為他理財的人有能力創造財務奇蹟。但我知道匹頓和他的房子要花錢,菲立普夫婦要花錢,而且宅院本身的維持費用非常高,雖然能省的都省了。而且我看得出來,莊園地產主要是自然保留地,而不是可耕地,所以不會有多少收入。
菲立普太太說,在她以前的工作中,她看過非常多精神崩潰的人,精神崩潰的不只你在報上看到的那些人。我一直覺得菲立普太太找解釋找得太過火了。但後來,在山谷的公車站和索爾斯堡碰到匹頓幾次,並和他說起他的問題,一些他始終認為無法解決的問題,我開始覺得,菲立普太太對對的,可能是他性格上的怪異組合:熱情、卑微、做作、驕傲、獨立。
這樣的情景,我童年的工寮、濕氣與沼澤地的氣息,浮現我心頭,於耶誕假期,在威爾特郡山谷,匹頓的改良式農屋中。他很窮。現在我發現,他的貧窮傷了他的自尊,讓他感到羞恥。現在我發現,他的神經比菲立普夫婦或布雷脆弱。他比他們更容易受傷害。
他習慣活在過去,也喜歡談過去。他喜歡交際,孤單並不是他自己選擇的東西,就像老年。那是他必須學著去適應的狀況。他出生的地方離此不遠,而且一輩子在這個郡過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在我廚房門口,他告訴我,他最早是當貨運行的學徒,他老板為阿梅斯堡與索爾斯堡沿線八哩路的人家運送貨物,靠此為生。在老人家口中,這份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非常豐富、有趣,令他悠然神往。
他從儀表板下的架子摸出一本書,然後遞給我,臉上帶著專注開車的漠然神情,但又因為不習慣與書打交道而帶點尷尬。他神祕地說:「回家之後好好看看這本書。」彷彿這本書,這個神祕的東西,可以解釋更多的事情。彷彿這本書可以讓他不必再多費什麼口舌。
我說:「是好地方,但我知道好景不常。」
我等著匹頓出現。他習慣大約一點整的時候到達草坪盡頭的白門邊,有時候感覺就像那是他跟自己在玩的一個小遊戲,雖然他的動作那麼安穩莊重。
另外一次,他又說,他戴這帽子是為了和一般計程車司機有所區別,那些司機花那麼多時間排班,車停在那兒,成天無所事事,胡鬧瞎扯。但他們認為大盤帽有點卑微,嘲諷布雷戴這種帽子,而且指摘他收費太低(認為那也是一種卑微的表現)。布雷準時、可靠、價錢公道,客源不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但就由於他的「卑微」與老派作風,為他開車的司機都待不久。他對他雇用的司機要求太多,希望他們工作的時間和他一樣長,希望他們穿著正式一點,甚至穿制服。
七〇年代的嚴重通貨膨脹,一定使我房東的收入大幅縮水,不管他有多少收入。而且宅院太需要人去照顧,這不是一種可以放著不管的地方。它不像我的農屋,它超越了人的規模,誇大了人的需要。人們得受過訓練才有辦法使用宅院之類的建築,這就是這些建築會那麼容易毀壞的原因,就像格洛斯特郡切德瓦村的古羅馬莊園。人們不見得需要這些建築。
小時候在千里達,我認識或看過的園丁很少。在鄉下地區,也是印度人主要的居住地區,沒有花園這種東西。甘蔗,古老的奴隸作物,仍是人們種植與維生的作物。它可以解釋,為什麼奴隸制度廢除之後,亞洲農村移民會出現在這個島上。它可以解釋,狹窄的柏油路旁為什麼會有那些簡陋的印度式房子,以及胡亂拼湊的草寮。在那些小房子和草寮平坦髒亂的院子裡,沒有什麼類似花園的東西。臭水溝邊可能會有些樹籬,主要是木槿。可能會有某些角落種著花 ——長春花、仙丹花、百日菊、金盞花、拖鞋蘭,以及一些偶爾會開花的小樹,像一種我們叫做女王花的植物。
想了解別人的狀況,我們唯一擁有的方法是透過我們自己,透過我們的經驗與情感。回想我自己的過去,與我自己的童年,我發覺,有那麼多具有虐待性的事情,被我視為理所當然。我輕易接受貧窮的觀念,以及小孩子在城鎮的街道和鄉下的馬路上赤身露體的現象。我輕易接受鞭打小孩子的殘酷行為,以及人們對殘障者的捉弄,輕易接受我們的印度家庭與我們農業殖民地的種族殖民體制所展現的種種威權觀念。
他聽我房東說過和匹頓一道去吾爾華斯的行程。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哈哈大笑。「他說匹頓不好意思進去,於是只好硬把他拖進去。」
要清理那堆東西,單憑匹頓和他那把手鋸顯然不夠。我試著幫他的忙。但即使是鋸個小樹幹,鋸子也常常卡在潮濕又充滿樹液的木頭中,摸起來會燙人。
因此,菲立普先生非但不是僕人,他還曾經從事約束和訓練別人的行業。人往往會吸引他們所需要的人,菲立普先生就是如此。他,一個身強力壯的人,吸引了他必須照顧的人,像他太太,一個神經過敏的人。也許他在宅院照顧他雇主的這份工作,也有類似的附加快樂。也許正因為這緣故,那一天我看到他開車載著我房東,行駛於河邊台地的山毛櫸林蔭下,他臉上才會出現那種快樂滿足的奇特表情。
往前再走,到了一個小聚落,布滿車溝的舊車道已變成柏油路,然後很快接上公共道路,神祕感突然消失了。這聚落中有一些小房子和花園,其中一棟是老農場經理的房子,他的房子有一個花團錦簇的郊區型英國花園。這段公共道路開在河上方的一個丘陵平台,或挖出的路基上。那個星期天下午,傑克喝酒回來決定不走的就是這段路。路靠河的一邊是懸崖。正右方可以看到一個河壩。更前頭是水草地,像康斯塔伯一百五十年前畫的水草地。
河到此轉了個彎。河對岸突然陡直而下,逼近河邊,陡坡上還長著一片樹林。河水的顏色變得很深,提醒你,周遭有片樹林。空蕩蕩的丘陵上有一道新的水渠,突然從堊土中迸出的一股泉水,之後,很快變成一個喧嘩的瀑布。在這整齊有致、溫馴柔和的景物中——一片綠中泛白的空蕩丘陵,一條被整齊切分為數段、深不過數呎的河流——它再次提醒人,水是一種難以預料的力量。舊波狀鐵皮被用來當作新水渠的擋水牆:意外地為荒無人煙的風景抹上一點城市貧民窟的色彩。
在草坪另外一邊,也就是水草地與果園交界的地方,有一條水溝,溝中有道鐵絲網,是為了防止外人闖入。溝中長滿了水生灌叢。草坪這一邊則只有灌叢,與類似森林堆積物的東西。但在莊園的鼎盛時期,這裡的水渠上會有一座座加了護欄的木橋。水渠邊茂盛的柳樹,前一陣子因為春分期間的強風,而飽受摧殘。而水果本身看起來則像森林中的溪流:枯葉與爛泥上的水感覺是黑的,直到你注意到葉子明晰而乾淨的顏色,以及水上的天光。在這些隱蔽的溪流中(與另一邊長著黃鳶尾的空曠水草地大不相同),常看得到綠頭鴨。牠們很怕人,已經習慣獨自擁有這些水域,或者說柳樹屏障下的小溪灣。
類似的房子,改良式農屋,而且都住著勞動者,儘管兩人之間存在著種種差別與矛盾,但他們追求的是同樣的東西:尊嚴。
山毛櫸是我房東的父親在新世紀初臨的時候種的。現在,對於他父親的榮耀,這些樹就像一種自然的紀念。榮耀來自帝國時代一個家族財富的鞏固與擴張,而家族財富則建立得更早,遠在工業革命開始的時候。這家族的根在其他地方,它的許多分支在其他地方很興旺。但我房東繼續住在這裡,在河邊的幾畝地上。從前,這一帶大部分的土地和豪宅都屬於他的家族。
我想都沒想過,會有英國人像他這麼痛恨有貴族頭銜的人、古老的家族與繼承財產的人,直到看過威廉.柯貝特的書,我才恍然大悟。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偏見、頑固與激進中,由法國大革命所助長的激進(在柯貝特生動流暢的文筆下,感覺像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我發現了許多布雷的態度。一個帝國已經進行了干預,一波財富與權力的巨大新浪潮,但布雷的激|情卻奇蹟般地與莊園、大農場和圖書、依賴性的工人聯繫在一起,彷彿現在還是一個純農業國家。布雷這種激|情多半源自他家與莊園的關係,而且混合了假日到莊園「服務」所帶給他的、至今仍讓他耿耿於懷的屈辱。
視察突然結束,如果這是視察的話。三個人一起離開,他們沿著農屋與菜園圍牆之間的小徑走回宅院。穿西裝的人步履沉重,而且走得小心翼翼,讓我注意到小徑路況並不好,路面鋪著碎石塊以及大塊石灰岩,汽車的車溝又堆著雨水沖積的山毛櫸果實和樹葉。他們經過匹頓幾個夏天前花了一個星期清理的祕密花園。穿著西裝、呼吸沉重的大塊頭男人走中間,結實穩鏈的菲立普先生早已靠向右邊半護著他,左邊是獵禽管理員的兒子,穿著他的西裝外套,纖瘦、輕率,走路甚至有點蹦蹦跳跳。
匹頓沒講過布雷什麼。有關兩人之間的持續爭吵,我都是聽布雷說的——我用他的車。布雷以他自己的方式說他的故事。他略過自己的動作和挑釁,只報告匹頓做的事情。他的目的是要製造一種效果,別看匹頓穿得那麼體面,在莊園那麼老成穩重,走起路來那麼一板一眼,在人前十足人模人樣,在家裡,他其實是個瘋子。
草坪比較遠的一頭有一片幼齡樹林,隱約可以看到林中的樹籬,雜草叢生的小徑,鋪滿樹葉的步道,以及許多石甕。那是我從未進去玩過的一片樹林。這草坪邊還有個非常大的溫室。它的木頭框架很結實,遠遠看來相當完整,像個仍在使用的溫室。但玻璃後的綠色植物是蔓生的野草,在溫室的保護下長得特別高,像一片野草構成的荒野。而且許多窗玻璃已經掉落。對我而言(根據我所知道的古老的千里達莊園宅院,法國加勒比海風格的莊園宅院),這溫室除了大之外,還有一個特點,它意味著財富。它「超規格」:它的木頭,它的水泥地板厚度(鋪在傾斜基址的兩個地階上),它的門,它的鉸鏈,它的金屬製品,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比實際需要更為強固。這是建築者為有錢人蓋房子的方式,也許用不著主人要求,就像店老板總是把最好的貨品送到豪門巨室。這種建築風格讓人有種強烈的滿足感,什麼東西都顯得那麼完整,什麼東西都是為了長期使用而造的,不會有損壞,不會引起焦慮。
而現在,他就坐在我面前,在他房子後面的一畦陽光中,他住了一輩子的房子,一旁是玻璃脫落、雜草叢生的溫室,在他花園的廢墟中。半裸,翹著腿,肥胖的右大腿(翹起的大腿,也是我看到的大腿),緊緊繃在短褲中。
我認為事情有誤會;是菲立普太太聽錯了,或者是,那只是種想法,可能被提出來討論過。之後就丟開了,而她卻當作一種決定傳達給我。匹頓好端端的:我認為他比菲立普太太清楚。
那種種植、看著作物成長的本能,感覺上可能有種永恆性,一種人心想要歸返的東西。但在我長成的大農場殖民地,一個為了農業和種植一種特定作物而設立的殖民地,大片平敞的田野一律種甘蔗。甘蔗是唯一的重點,它可以解釋一切,包括房子、政府的型態、混雜的人口。在那個用工業英國的權力和財富創造出來的殖民地,那種本能已經被抹除。
最初兩三年,櫻桃樹可能是在苗圃中成長的。因此,它可能種於一九三〇年秋天。前二十六年,木質部在一種健康的步調中成長,而且心材的顏色是金黄色。但接下來的二十一年,木質部的成長慢了下來,年輪的線條顯得很緊密,而且邊材的顏色比較深。
她說:「我想我應該讓你知道,我知道你和他比較親近,他們要辭掉匹頓先生。」先生兩個字是為我加的,因為我都這麼叫他或背後稱呼他。她和菲立普先生叫他佛烈。「當然啦,」她不無得意地說,「這件事已經醞釀了好一陣子。」
我現在感覺,給吾爾華斯那個故事加油添醋的,應該不是艾倫,而是我房東。他將匹頓與香檳的故事儲存起來,正如同匹頓自己將它儲存起來(匹頓的太太肯定也是)。他將它儲存起來,以便說給類似艾倫的訪客聽,他的對象是知道並喜愛他老派風格的人。但那天早上的衝動,想去慶祝那個時刻的心情,應該是真誠的。他對自己的浪漫想法後來才會顯現,他想去創造故事、說故事、散布他的傳奇的願望,後來才會顯現。
大溫室內是野草,外面也是。匹頓的割草機好久以後才會出現在這裡,到那時候,地面上的草就會顯得整齊、平坦,感覺像草坪,曾有人細心照拂,就如同割草機到過的其他地方。但是,在匹頓割草之前,你得辛苦穿越在濕地中迅速生長的茂密蕁麻與野草,才到得了架在水渠與小溪溝上的第一座橋,通過水草地,到達河邊。
「自大」是布雷常用的字眼,就如同「俗氣」。布雷所謂的「自大」主要是指「無知」,但也帶有「自大」的意思。因此在布雷口中,由於它的雙重意義與他的攻擊性口氣,這字眼的效果非常強烈。
有個週末,匹頓的兒子帶他的「女朋友」回家。在星期天下午,他帶她上去景觀點。我在那時候看到他們,就在我正要下山,結束自己的行程的時候。小女孩緊緊纏住巨人,以一種我在山谷中從未看過的公開宣示的方式。或者是因為我已經到了某種年紀,所以能夠以一種超然和世故來看待這種事情。我十八歲在寫〈歡樂之夜〉的時候所追求的超然和世故。男孩,女孩,父母親的房子;下午茶之前的散步——部落的儀式,讓觀察者保持著一個距離。
他們種的蔬菜,茄子、菜豆、秋葵等等,生長週期比甘蔗短,相對需求也比較大。這些蔬菜需要細心照顧。在一種蔬菜的生長週期中,每一天都可以看到菜農在菜園中除草、培土、灌溉或灑水,甚至連西班牙港舉行賽馬、國際性板球賽或重大節慶都不例外,拼死拼活,人只有為自己工作才會有的一種工作精神。
沒有人再提起玫瑰花。但到這時候,匹頓已經被「定性」了。而且我越來越感到奇怪,抱怨匹頓是半調子,對他所從事的神祕行業不夠了解的人,竟然是宅院的菲立普夫婦,以及匹頓的近鄰布雷。其實他們都沒什麼專業,也因此,在英國這個農業的,非工業的地區,他們都帶有一種奇怪的不安定感和飄泊感。
車子,外出,到附近三四個城鎮購物,每星期兩三次去那些城鎮裡他們熟悉的酒吧——這些都是他們的樂趣,城市的樂趣,不是鄉下的樂趣。他們外觀上讓人覺得,他們早已習慣於他們的屋子(裡頭大部分家具可能是莊園的東西),而且日子過得挺舒適。在那第一天,這外觀會讓我感到放心和寬慰。這種外觀是他們身為飄泊者的部分才能。這種才能與傑克的才能並不是不像,只是感覺不是那麼明顯。
從圈地進入果園之後,果園的一邊看起來像一片樹林,到處是高大的森林樹木,地上是密遮遮的野草和枯枝敗葉。雙層茅頂童屋就在這片樹林中,看起來倒也合適。春天的時候我到不了童屋。沒路過去。還得過很久匹頓才會在這裡清出一條路,一條四刈寬的路。那是匹頓用來運送垃圾的路。先是用獨輪車運花園的垃圾,然後是用加了籠子的雙輪推車運枯葉。他在童屋後面設了一個草、葉、花的墳場,神不知鬼不覺,垃圾就運到這個地方。
現在菲立普太太帶了新的印刷好的畫、一個購物籃和一些花到我農屋來。讓我不知如何致謝的雅致禮物,因為這個人和他的禮物的性質,似乎要求一種相應的淡雅。我發覺我寫信給他的時候,苦苦思索如何製造那種效果,試圖讓他感覺他的慷慨沒有白費,試圖給予自己一種與他的感性相呼應的感性。
沿著河邊往前走,我會走到黃鳶尾花生長的水草地前面。水草地後頭是老果園,還有位於我農屋一側,黃楊樹籬圍起來的圈地。在果園與菜園圍牆後,我可以看到我農屋的屋頂和煙囪,就在山毛櫸下面。每看一次我就驚喜一次,那竟然是我住的地方。
所以說,匹頓給我的單純的第一印象——看著他每天早九點由白門進入莊園——對我而言其實並不單純。
一八五七年,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可以把小販收的六分利描述為吸血的高利貸。現在我們可以輕易接受那種利率。在一九五五年,我還非常年輕,對倫敦人生地不熟,而且打算寫作的日子,那時候我一年只需要五百英鎊,而且我還得從那五百英鎊中為我住的房間付房租,比三十年前的維吉尼亞.吳爾芙用得更省。一九六二年,與一位幽默作家和一位漫畫家在一家俱樂部吃飯的時候,應他們的要求,我估計自己一年的需要是兩千英鎊:我已從租來的房間搬到租來的獨立公寓。這個數目讓兩位一起吃飯的伙伴大為驚訝,認為太低了。而的確,才不過三年後,在我買了房子並且要繳貸款的情況下,我認為一年五千算是合理的數目。現在,這個數目竟然會是一筆暖氣費的數目。沒多少有錢人有能力負擔這種花費,何況那不過是其中的一筆;而且我房東在一九四九年或一九五〇年就已退出這個世界,那是我認為自己一年只需五百英鎊前幾年的事。
於是我們變成朋友。在夏末和初秋的某些下午,草坪上布滿陽光和影子的時候,我們一起工作。他允許我幫忙草坪最後一回的割草工作。我一向喜歡割草坪的草。我也幫忙清理落葉,一種愉快的午後活動(約一小時左右),出奇寧靜,將樹葉堆進將就湊合的加裝籠子的雙輪推車,推過果園和童屋,到達「避難所」,打開推車前面的門,將推車往前傾,然後將樹葉倒在鬆軟滑溜的葉塚上。
那天我沒有往比較接近史前巨石柱的景觀點走,沒上雲雀山與古墓區。我走另外一段比較短、也比較平緩的路。在山谷底下的農場院子,我轉向舊車道的寬直路段。這段路的中間豎著一道鐵絲網,已好長一段時間。
我遠遠看到他,幾乎就在我經過老玫瑰花圃,正要踏上遍地雛菊的草坪時。(花圃上現在已沒有多刺的、花瓣緊湊的、芬芳的、顏色像紫丁香的粉紅色玫瑰花,那第一個夏天已過了很久,現在只剩亂成一團的野玫瑰。)
匹頓這條兩行寬的小路始挖草坪盡頭處,幾乎就在公共道路轉進來的林蔭小徑正對面。小路穿過一塊園地,四周是黃楊樹籬,沒修剪過,現在幾乎已長得像樹一樣,入口處都已合拱,彷彿當初就是這麼設計的。圈地內是空的,看不出任何種植的跡象。一個角落有棵楓樹,不知是種的,還是野生的(這一帶有些楓樹,顯然是自己長出來的)。楓樹現在已長高,不再是棵幼樹,有人曾在上面纏了一株紫藤,現在連紫藤也大了,那意味著從前那段有眾多園丁的日子,也意味著人們有時間、有方法、有意願去裝飾一個隱蔽的角落。
匹頓告訴我,有一回長途跋涉買花回來之後,我房東看到我窗下與紫杉樹籬遮蔭下的牡丹,而且和我一樣,覺得遮蔭下的牡丹顏色比較深。
我已經以萬物變遷不息的觀念取代了衰敗的觀念,衰敗意味著一種會帶來許多痛苦的理想。但現在,儘管我不願意,莊園給我的聯想卻改變了。我在許多地方看到匹頓的影子——在「避難所」,在他為了做堆肥(現在已經沒有需要)而收集的巨大葉塚(在某些下午我會和他一起做這工作),在那敞開的花園棚子門邊;在菜園圍牆那屬再也關不起來的笨重門邊。然而我也知道,我初到莊園時帶給我快樂的東西,可能帶給以前住在這裡的人痛苦,就像現在帶給我痛苦的東西,卻帶給老菲立普先生一種單純的快樂。他穿著他的西裝,拄著他的手杖,快快樂樂在荒廢的園區和小菜圃中遨遊。
是我房東寫的書。一九二〇年代出的,差不多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這是一本韻文體的小說,裡頭有很多插圖。紙張很好,豪華布裝封面。雖然書上印著當時一家知名出版社的名字,但要把一個微不足道的作品印製得這麼精美,顯然得由作者貼錢或完全自費出版。
頓不僅要忍受布雷與菲立普夫婦的刺|激,他也知道,除了菜園之外,他所有的工作都得在莊園的荒野中進行。而且不像傑克,傑克的工作是自願的,他的工作則是人家付了薪水的。單調粗重的工作,幾乎沒人看得到,像秋天清除枯葉的工作。毫無意義的工作,像清理祕密花園,清理完了然後又封起來了。在一個等著易手的園子工作。
我房東不可能是匹頓的榜樣。但是,我立刻感覺到,湯尼關於匹頓那番話或暗示中,有個道理在:匹頓的風格是模仿自一個地位比他高的人。我聽說,來莊園之前,匹頓曾在軍中擔任某種職務——我們是位於一個軍事地區。湯尼走後,我常思索有關匹頓的榜樣的問題,事實上,只要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這個問題。後來我突然想到(在匹頓太太的鼓勵下),匹頓的榜樣應該是二十五年前他所服侍的一個軍官(仍活在匹頓記憶中的某個人,也許,匹頓的模仿是對他的一種懷念)。
這種氣氛延續到隔年夏天。匹頓往往必須隨行出遊,而且回來之後,有時候會給我帶來一點新聞。「我今天幾乎什麼事也沒幹,一大早就被叫走了。」他不是在解釋,他喜歡「被叫走」這回事。新的閒散,與雇主之間新的密切關係,以及隨之而來的、幾乎屬於工作本身的意外奢華:坐車兜風,購物旅行,看風景,全都在一個工作日的早晨。他是在記錄這新的快樂。「他說:『匹頓。』——你曉得,他是那麼稱呼我的,他不稱呼我匹頓先生。」我稱呼他匹頓先生,所以他會有這番解釋。「『匹頓,我看今天早上我們應該去趟吾爾華斯大賣場,我聽說他們有個很不錯的園藝部。』吾爾華斯,」匹頓說,又覺好笑但又充滿敬意,「你想像過他進吾爾華斯的情景嗎?」
他越來越醉。他凝視著這一刻,眼神幾乎充滿野性。然後他又開口說:「香檳。」
他們?誰是他的「他們」?他心中的「他們」原來是公司其他的年輕人。他們一下班就回家,既不會找他一起上酒吧,也不會邀他去「他們」家。
在我的頭一年或第二年,那時候兔子仍很令我著迷,每次散步的時候我都會尋找牠們。有一天在這段路上,我曾看到一隻兔子的殘骸,髒兮兮的,已爛了一大半。這個地區的兔子是出了名的。上個世紀,有個名叫威廉.柯貝特的旅行者,曾在離此不遠的地方看到滿山遍野的兔子。這裡仍有狩獵兔子的活動。它一方面是種奇怪的封建遺俗,得雇用助獵者滿山追趕兔子,將牠們趕向狩獵者,而狩獵者則躲在舊車道邊的乾草綑後面,等著射殺牠們。另一方面,它也是整個地區的人凝聚在一起的一場盛會,地主、勞動者、周遭一些小城鎮的人全到了,團聚在一種古老的鄉村本能之下。也許這隻兔子是在狩獵中被射倒的,也許受傷的動物會遭到獵狗追殺,然後拖到舊車道上。死了,而且很快就變成廢物,很快就連腐肉也不是了。它可能會被某個農場工人或過路人好奇地翻動過,然後被一腳踏進車溝中,讓牠在那裡慢慢的乾縮腐化。
進入果園,它的一邊是童屋和匹頓的避難所,目前還無路可通,因為草還沒割。另外一邊是宅院的大花園。大花園的一部分園地介於水草地與菜園之間,另一部分介於水草地與宅院之間。
這次我房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重返他的特殊世界,菲立普夫婦幫了很大的忙。菲立普先生專業、體貼,是一個保護者,一個強壯的人。病人,既是雇主又是依賴者,完全可以將自己託負給他。除了菲立普先生的堅強可靠,還得加上菲立普太太的溫柔,以及她對雇主的藝術才華的羡慕。我房東除了寫詩,現在,由於視力的恢復,他也開始畫畫。這些素描出奇明快流暢,筆法純熟,彷彿從前已被畫過很多次,彷彿來自我房東剛恢復的過去的生活:比爾斯利式的素描,屬於另一個時代,帶有卷鬚般的長線條,凸顯著大片空白的小點塊。
河的顏色隨岸邊植物而變。河的規模雖小,河岸卻頗有變化。如果水邊有茂盛的野草,岸上樹木垂蔭,岸邊又有淺淺的水灣,那河水就是深綠色的,看起來很深,很神祕。如果河岸清爽,河水就清澈,露出河牀的白沙或堊土,或緩緩擺蕩的綠色水草。
過去,我常常用匹頓的割草機割那些山毛櫸下稀疏、淡綠的蔓生野草,割向草坪邊緣,直抵蔓生的紫杉下,割向一片幾乎已不是草坪,也沒什麼草的地面,反而比較多陳年枯枝和山毛櫸果實,以及一些不見天日的積塵。那並不是適合使用割草機的地方,但有它的必要性,因為它可以讓工作順利完成,製造一種完整、乾淨、細心整理的整體效果,讓我在割完草後一兩天內帶著愉快的心情看著我的工作成果,我自己在肥草與瘦草中創造的一行行綠痕,從草坪的一端到另一端。
花很美,大家都喜歡。西班牙港有個面積頗大的皇家植物園,是英國人征服島嶼之後建的,還有個石頭公園,裡頭有許多蓮花池和岩石庭園。兩個地方都是公認風景幽美的地方。但是「園丁」的概念並不包含於花圍的概念中,事實上它與花園的概念正好相反。花園意味著西班牙港、舒適、一份坐辦公桌的好工作、以及星期天開車在沙瓦那皇后公園兜風。園丁屬於大農場或莊園的過去。那過去位於西班牙港之外,在印度人住的鄉下,在田野、馬路和草寮中。
他輕聲說:「沒有人可以確定任何事情。」而這些話,雖然那麼普通,似乎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他自己,而且是關於他自己。
宅院看起來好好的,事事物物都保持著它長期建立起來的風格,因此,我頗訝異,衰敗竟然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慢慢認清這個事實之後,我也在其他地方看到這種現象。我在保溫苗圃看到這種現象,它就在我農屋外面。
例如說,我認為是因為這個說法,也就是匹頓不懂,所以,在我的第一個秋天,菲立普太太才會去修剪花圃中凌亂的老玫瑰叢,從而讓它們退化為滋蔓益甚的野玫瑰。(後來我才了解,其實那時候她剛到莊園工作、生活沒多久。)
在來來去去英國這二十年中,我應該看過數千朵牡丹。牡丹是種普通的花,在我康復到可以坐公車去索爾斯堡的時候,一路上到處是牡丹花。在整個山谷中,在陽光直接照射的花園裡,不管大花園或小花園,鄉村農屋型花園或市郊型花園,我看到它們在明亮的陽光下太快綻放,沒有它們應有的緊縮感和深色調,很快就失去它們的特色。在這個春天之前,我看過的幾千朵牡丹,沒有半朵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有半朵可以讓我用「牡丹」這個詞來稱呼。我沒有辦法將它們聯繫到一個季節,或一年中的某個時段,或聯繫到其他花的出現,或其他自然界的現象。我康復期間的這些牡丹,我農屋旁的這些牡丹,是我的第一次,而且,它們象徵著我的新生活。
布雷說:「一個自大的人。」
湯尼說:「這證明我以前的想法是正確的。人看起來會越來越像他的員工。」
有時候,我們星期天會在索爾斯堡碰到面。有一次他從後面叫著我的名字。奇怪的行為出自一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人。但我曾見識過他從前美好的日子,我曾在莊園的大花園幫過忙,除過草,清過山毛櫸的枯葉,而且我叫他匹頓先生。
他常跟我談起過去。他談到收成的季節,以及小孩子為父親送茶到田裡的情景,談到牧羊人和他們的工寮,談到工人每天的啤酒配給有多麼多,談到現在已剷平的勞工聚落有多美。因此,他不但不掩飾自己的出身背景,而且還常常提起它,以提醒自己(以及我和任何他的談話對象)他有多麼力爭上游。
她的口氣彷彿是說,匹頓前一天拒絕承認他的離職通知,或他的新聞,是惡毒的,因此他活該受到這種懲罰。她當時可能等著看他的反應。她的口氣彷彿是說,匹頓這種惡毒讓一切事情都得到了解釋,也免除了我們為他感到擔心和為自己感到害怕的需要。
大約半小時後,午飯時間前,菲立普太太來看我。她穿著她蓬鬆的藍色夾克,圓滾滾的,感覺像穿了一件救生衣,讓人想起飛機上有關緊急出口和飛機衝進水中該怎麼辦的說明圖。她眼睛下面的黑色皮膚,神經過敏造成的黑眼圈與眼袋,有一部分細褶和零碎線條已消失,甚至一部分黑眼圈也消失了。雖然她還帶著病人的態度,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但她早已開始復原。她頭髮變少了,額頭慢慢變高了,感覺像伊麗莎白時代仕女圖中那種飽滿白晳的額頭。因此,在她臉上,粗糙、細緻兼而有之。
我到丘陵上散步,經過傑克家,穿過古墓群,上到巨石柱的景觀點。一個半小時後,我散步結束,回到莊園中。我聽到菲立普先生呼喊「佛烈!」的聲音,從宅院中對匹頓呼喊,呼喊在後花園某個地方的匹頓。沒有回應。這很正常。到五點的時候,我看到匹頓離開園區的例行儀式——鎖上花園棚子,然後以那種非常緩慢的步調走向門口,宣告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
花園這棵櫻桃樹的神祕生長史,與我聽到的有關我房東的生活史,有暗合之處。在一九四九或一九五〇年——我在一九五〇年離開家鄉的島嶼,在迂迴的旅程中來到英國,找尋寫作題材,在我試圖寫的幾篇作品中以一個內行作家的身分出現,而不是一個普通人,在我真正的經歷中隱瞞我自己,在我自己身上隱瞞我的經歷——在一九四九或一九五〇年,我房東已退出這個世界,因為太了解這個世界。也許他就是在那時候吩咐大家別去動常春藤的。在那之前,他父母親所布置的花園多少還有在整理,儘管狀況很多,儘管發生了戰爭。四五年後,從我的櫻桃園木盤的年輪所顯示的證據看來,常春藤盤據了櫻桃樹;而在那之後二十一年,被死死纏住的樹倒了下來,變成花園的一部分殘骸。一個生命的殘骸。
布雷和匹頓住的是類似的房子,房子本身有很容易辨認的歷史。但是,在界牆的一邊,布雷凸顯的是所有權。布雷擁有他住的房子,他希望大家明白這一點。除了所有權,他還強調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一個為自己工作的人。界牆另一邊,匹頓凸顯的是風格。匹頓闢了一個小小的花園,有樹籬,一小片草坪,以及一些開著花的小樹。布雷的花園則比較像一個他停放轎車和小巴士的水泥庭院。而那是這兩個男人會處不好的導火線。
那個夏天,我的第一個夏天,他的雇主,我的房東,傳話下來,說「祕密花園」要打開來清理一番。祕密?在莊園裡,除了宅院那一頭我房東專屬的草坪、樹林與步道之外,難道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的確有。「祕密花園」的確非常祕密,雖然我每天從它旁邊經過,卻從未懷疑過那裡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那是種障眼法,就像書架上的假書。它在主車庫的後面,車庫後的菜園圍牆看起來沒什麼特殊之處,但那實際上是祕密花園的外牆。
他會出現在我農屋前的草坪上,他上午的工作做完了,鐘敲一點前四五分鐘,他會到花園棚子內做他該做的——放好工具,為公共道路那段回家的短短步程換回正式衣服(如果有那需要);鎖上棚子;接著,根據手錶的時間調整步伐,開始走向門口。有時候他會從菜園進入草坪,經由菜園圍牆上的一扇舊木門(超規格,現在因本身的結實和重量而變歪斜)。有時候他會一路從果園穿過密遮遮的黃楊樹籬圈地,從夏目的野草叢中現身,身上乾淨得像隻貓。
每天下午三點左右,我會聽到他在菜園外某個地方呼喊。過了些日子,我終於弄明白他在呼喊什麼。他在呼喊:「佛烈!」他是在叫匹頓去喝茶。那究竟是種友誼的表現,或他的例行工作,究竟他們是在菲立普先生的客廳或廚房一起喝茶,或匹頓只是進去將他的茶拿走,我不清楚。他那呼叫聲中帶點急躁與權威,讓我想起他——以及他太太,在她神經過敏之前——工作過的另一個「莊園」(本地人都這麼稱呼那個醫院)。
現在,水草地就以這種方式起著作用(在心靈的某個角落)。它消除了康斯塔伯與現在之間的距離。畫家,用顏料、畫筆和畫板創作的人,感覺似乎很近,很現代,就像現在他讓我們去看的東西:有一天他靜下心來畫出的水渠與截去稍頭的柳樹。這樣子去想畫家,這樣子去看畫家眼中的景物,過去變得稀鬆平常了。過去就像你伸手就摸得到的東西,就像具體擺在你眼前的東西,是你隨時可以走進去的世界。
而且這幾個人都很強悍,或者說,對自己的處境沒有反應,或多少有點無知,他們必須如此。布雷獲得了他深以為傲的自由。他從不回絕工作,而且工時超長。他幾乎沒有什麼連續的私生活,而且很少睡飽覺。菲立普夫婦也很強悍,雖然菲立普太太神經過敏、容易頭痛。他們在毫無積蓄的情況下過著日子,而且知道隨時可能必須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生活,面對另外的人,另外的人際關係,另外的環境。
而且菲立普夫婦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似乎與周遭環境很協調,完全屬於這個環境,彷彿從小是在周遭的荒涼氣氛中長大的。當時我坐在他們的客廳,面對室外班駁的石砌陽台,荒蕪的花園,大樹,茂密的水草地,水草地之後什麼也看不到;前景的灌木樹枝上掛著鳥食風鈴,一邊是空的晾衣繩,繫在一支分叉的支柱上。
曾讓我失望的事情,已不再讓我失望。如果宅院花園與莊園的古老榮耀屬於匹頓的浪漫想像,如果他是十六個傳奇園丁中的一個,那他就無法去做他所做的事情。在明知道他的努力終將變成白費或諷刺,不可能維持一種秩序,不可能阻止植物全面衰敗的情況下,他不可能那樣子工作。匹頓之所以能那樣子工作,是因為他有他莊園外的、軍隊的或軍官的幻想。
於是,我已習慣的莊園儀式的一部分,我的新生活與安慰的一部分,我個人的、活的農民曆,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在第一次看到他之後,我在想像中把玩有關他的一些殘缺不全的印象,一下子是張親切的面孔,一下子西裝筆挺,戴墨鏡,還留了一頭霍華.休斯式的長髮。而現在,因為看到他之後我立即轉頭,而且沒有再回望(擔心我自己被看到,就如同他),所以在我記憶中,一部分是我瞥見的那個人,一部分是當下的震驚。
後來,有個中年英國作家給了我另外一種想法。他是我的老朋友,有一天他來看我。就作家而言,他在社交上相當敏銳,有本事在英國一眼就看出諷刺與自我諷刺。
有關彩繪塑像的細膩描述頂有意思,感覺像首古詩。而且,也對北印度神殿的藍色原始神祇有相當認識:縱慾的黑天,嗑藥的濕婆(事實上,藍色代表印度原住民的黑色)。但在後來的詩中,有些是菲立普太太打的,有些是印的(單張,有插畫),一種類似的強烈官能刺|激,是源自顯然屬於上個世紀的義大利青年,或者源自祕魯港口、馬來西亞港口或巴西港口的康拉德式水手(顯然又是上個世紀的人物)。
讓花園棚子的門那樣子敞開不管,這不像匹頓的作風。過了一段時間,他又經過我農屋,走到菜園圍牆的大門口。再度忘了身上沒有掛鎖的鑰匙,忘了他曾到花園棚子取鑰匙,但被別的心思給岔開了。
那麼,一棵樹倒下來的時候,他的感受是什麼呢?那麼多的樹倒了。水草地交給了一片荒煙蔓草,到處是林木的枯枝落葉,那麼多倒塌的柳樹,以及被冬天的洪水擺平的諾福克蘆葦。那次洪水在河對岸的水草地上切出一條新水渠,前後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
蔓生的政瑰花圃中,有些芬芳的老玫瑰花。而我在第一個夏天看到的玫瑰花,是最後的玫瑰花。我即將目睹那奇特的死亡。因為在秋天的時候,菲立普太太修剪它們,「剪得乾乾淨淨」,就如同她所說的,而那些老玫瑰叢,由於傷得太深,再度變成了野玫瑰。
在牛津或毛姆的書上,我曾看過或聽說過這種愛德華時代的做作,一種公認的做作。「balcony」(陽台)和「Pony」押韻,「Pe-ony」和「pony」押韻。匹頓告訴我的這種做作,感覺很怪。如同我房東對他名字的價值的認知,這種做作,這種屬於某個小圈圈的標記,這種另一個時代課堂上的東西,在他絕望的疾病,在他的滯呆之後,竟然保留了下來。
他的房子,他的花園,他的視野,他的名字。他看到什麼呢,不管他看到什麼,與我看到的肯定不同。因此,在認識並占有這景觀與河流那麼多個季節之後,我突然被嚇到,突然感到有闖入者。情況就如同有一天租車人布雷在一種特別懷舊的心情下(他和他太太以及匹頓吵了架,匹頓是莊園園丁,就住他家隔壁),拿了一本一九二〇年代的社交雜誌給我看,而我看到那時期一群瀟灑、充滿自我意識的年輕人,坐在小溪的橋欄上,就在後面的草坪與河流之間。另一個景觀,另一個地方!
帽子方便布雷凸顯自己的立場,將意見和判斷傳達給他所接觸的人。沒有那頂帽子,他的處境就會比較為難,他就得多費口舌,以不同的方式來擺他那張臉。如此一來,他就得經常處於備戰狀態(租車業或開計程車向來如此)。帽子的各種戴法,加上毛衣夾克的各種穿法,讓布雷可以做出(並表明)各式各樣的細微判斷。
於是,在短短的幾分鐘內,他就以那種活潑、急躁、膚淺的方式,將他的個性表露無遺。當菲立普先生陪同穿灰西裝的大個兒來拜訪我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沒什麼話可說。穿西裝外套的年輕人於是停止說話,繼續以他那種友善而空洞的方式露著笑容。
圈地盡頭是果園。果園老化了,衰敗了,四周是更老的、森林般的樹木。這裡黃楊樹籬更野,在出口處上方,枝葉並未交會,形成圓拱。在夏天草長高之前,從這裡可以可看到水草地後面的河流與柳樹。水草地的草還不夠茂盛,收割草料的時間還沒到,沒有農事在忙,連牛也不許進入。不可能走捷徑穿過水草地到河邊。水草地一直處於「淹沒」的狀態,被一些擁塞的水渠所切割,上面還有許多殘留下來的廢棄的水閘(像小型的羅馬時代工程廢墟)。
他看起來不像園丁。他的氈帽與呢西裝,讓他看起來像個訪客,或一個路過莊園的人。事實上,他是要到花園的棚子內,那也是他的更衣室。他穿著西裝進去,一個訪客,出來之後變成園丁,已根據天氣狀況和上午的工作性質換了一套和-圖-書工作服。但是,他並沒有將自己當作十六個傳奇性園丁中的最後一個。他有另一種看待自己的方式,和另一種浪漫想像。儘管他重視他在莊園的這份工作,以及工作本身的自由——沒人管,工作時間內完全可以自由發揮——儘管對於偷獵者,甚至對星期六下午想打打獵找點樂子的某些本地士紳,他有權視而不見,儘管在外人眼中,他身上多少帶點莊園的氣派和特權,但是,莊園並不屬於他的浪漫想像範圍。
我有時候會看到匹頓開著洗衣店的小貨車。很難想像他的規律、他之出現於白門邊,曾是我在山谷中獲得的新生活、安慰和治療的一部分。
結果,也許是因為怨恨匹頓這種莊園外的生活與他的自給自足,或者也許是因為怨恨他的態度與自負,傳聞中的說法是,在園藝這方面,匹頓其實「不懂」。他種蔬菜與某幾種花,是宅院要他種的,也就是他的雇主要他種的。儘管如此,他其實不懂,他不是真正的園丁,不是一個擁有奧祕的人。
那些蓋子的木頭仍舊很結實,上面的白漆並沒有剝落。玻璃幾乎都沒破,只有四五塊稍稍鬆脫,因為固定玻璃的油灰裂了。儘管土壤貧瘠,而且位於菜園圍牆北邊,大部分時間又籠罩在山毛櫸的陰影下,玻璃蓋子之間的野草還是長得又高又密。儘管圍著磚牆的保溫苗圃(上緣仍有木框,可以固定玻璃蓋子)裡頭堆了不少山毛櫸的落葉和果實,而且怪異的黄沙土上長著蕁麻、接骨木、黑刺李和一些我不認得的雜草,但是稍稍用割草機除去苗圃四周的草,我立即看出,衰敗並非很久以前就發生的事情——正如同五六年後,我也從倒塌櫻桃樹圓木盤的年輪中得出同樣的結論。
匹頓和他太太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有話要講的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因此,感覺上他們似乎沒什麼話可講。但是她超凡的美貌蓋過她智力上、同時也是社交上的弱點。看到她總是令人感到愉快,她的沉默總是令人驚訝。然而,美就是美;而且美是稀罕的;沒有一個擁有它的人能漠視它。而我認為,匹頓的服裝是為了配合、為了襯托匹頓太太的容貌。也許是出於匹頓自己的意思,也許是出於他太太的意思。
他說:「你聽說了嗎?你聽說了嗎?」
草坪邊的寬闊白門,曾屬於匹頓的門,用掛鎖鎖著,為了安全。而且,由於河流沿岸許多莊園的地產都沒什麼保護措施,而這一帶現在又靠近社會邊緣人和流浪漢聚集的許多個社區,衝擊著西南英格蘭空曠地區的新一波懶惰浪潮,所以,為了更加安全起見,門後還堵著一大堆鋸下來的、沒多久就枯乾褪色的枝幹。
砍山毛櫸是個明智的決定。春天的強風比往年更加猛烈。由於風太過猛烈,所以我站在我農屋的廚房中,看強風對前面的山毛櫸(透過一座矮窗)以及後面的樹(透過廚房門上端的玻璃),會造成什麼影響。奇怪的是,我一個人在我的農屋中,竟然從來不會感到害怕。而且我真的看到宅院花園後面兩棵大白楊被風吹斷,兩次,一次是靠樹梢的部分被撕裂,接著是猛然攔腰折斷。感覺有點像一個懂生理結構的人在肢解人或動物的肢體。樹不是我種的,但我看到它們被摧毁。
我在他車上,坐他旁邊。他的話從嘴角冒出來,靠我這邊的嘴角。
現在,三棵山毛櫸被砍掉之後,在一片空曠中,草甚至在秋天就開始出現於那片覆滿枯枝和灰塵的土地上。而在整個冬天和春天,直到草真正開始茁長之前,樹倒在草坪上的痕跡一直明顯留著。伐木工將它們朝一個特定角度放倒,因此,在新的空曠中,在宅院院子一帶新的光線中,這幾棵山毛櫸雖已不存在,卻似乎在草坪上投下幽魂般的影子,長達半年之久。
夏天的工作結束了。倒下的白楊——斷落的糾纏枝葉覆著一大片土地,四周長了高大肥綠的野草,形成一個獨立的植物區——倒下的白楊已經用鏈鋸鋸成小段,鋸好的木頭堆在後花園。現在木頭堆四周的野草已經長高。一些過粗、鋸不動的枝幹,一直留在原地,很快陳化,像棄置經年的廢物。這意味著水草地的荒野進一步向草坪蔓延。那片草坪的草割過了。白楊倒下的區域一直沒復原,沒再長出草坪的草,就此淪為野草和沼澤植物的生長區域。我農屋前的草坪也割過了,而且菜園也整理過。
而且,他的驕傲主要來自於他的服裝,他的外觀,來自他拒絕讓人看起來像個園丁或農場工人或勞動者。我認為,他的虛榮心至少有一部分是他太太帶給他的。她是個非常漂亮優雅的女人,就她的身分而言,這相當少見。她的容貌與儀態讓人感覺,她有優良的血統。
它們看起來很舊,而且四周長滿了野草。但是到了夏天,當我進入嚴格說來已不屬於我的領域,在我後門與菜園圍牆之間割草的時候(用宅院的割草機,被匹頓加滿了宅院的油),當我在夏天第一次割那片草,並且將割草機推向菜園圍牆與玻璃蓋子之後,整個感覺變化多大!原先看起來像園區一個長期被忽視的角落的雜草叢,割過草之後,顯得多整齊,多乾淨。而且感覺上,玻璃蓋子就像幾個月前才放在牆邊。
包括我農屋在內的玩具村莊,以及無路可通的森林中的茅草屋頂童屋,只是莊園整個設計中的一部分。但是,我房東所看到的完美,也包含了它自身的腐化。這樣子的完美很容易被視為理所當然。由於個人的缺陷,由於失望,更由於對自己的生活充滿安全感,他毫無鬥志,這景觀中沒有一樣東西會引起他的懷疑,沒有一樣東西會激發他採取行動,包括常春藤,和森林中的枯枝敗葉,和野草叢生的水草地。這景觀那麼完整,那麼單純,似乎在說:「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為什麼要擔心?為什麼要去干預?」
當春天來臨,野玫瑰的莖上長的是七葉型的葉子,而不是真正的玫瑰葉子,而且也沒出現多刺的花苞。她沒說什麼,從此未再提到有關玫瑰與修剪花木的事情。這是早期在山谷中讓我感覺世事多變、好景不常的經驗之一。而儘管往後好幾年,每到五月,我總會在野玫瑰叢中找尋那些花苞,冀望會有奇蹟出現,對我而言,這樣子避口不談玫瑰花,是面對玫瑰花消失的一種方式。我眼中的完美對以前的人而言,可能是衰敗,而且對最初的設計者或園丁而言,可能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現在,在我溫馨的農屋中,自從童年以後,我第一次痛快地感覺到我得了「熱病」。是勞累造成的症狀,因為工作和旅行。感覺上,醫生的診斷是正確的。
文學或電影可能會賦予園丁這個詞不同的聯想(雖然我想不出任何一部電影)。但那知識——關於沼澤、莊園和菜園——是我帶到英國的知識。我知道P.G.伍德豪斯筆下的園丁。我也知道《理查二世》中的園丁,他優雅地與一位哭泣的皇后對話。但那知識才是我對園丁的基本知識。而且我無可避免地獲得新的知識。我看到了倫敦許多大公園的園丁。還有我牛津學院的園丁,一個和氣、幽默、抽菸斗的男人,風度就像學校的教授。正如同在鐵路旁的小菜園中,我逐漸看出阿蘭惠斯菜園的原型,同樣的,當我來到莊園(有類似大莊園的豪宅與僕人),並且看到周遭農業生活的殘餘(千里達大莊園遙遠、扭曲的原型),那早期的知識在我腦海中復甦過來。
他對我、我的過去、我在做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他已經對菲立普先生不感興趣了。雖然坐在我的沙發上,但他的心思飄得很遠,面對的是自己,是他的孤獨。什麼事會讓這樣的人感興趣呢?哪種事情曾激起他的好奇心,或讓他感到驚奇?他給人一種印象,也許現在他很惆悵,活躍的人生竟然那麼快就結束了,也許他在宅院和莊園中看到的殘破景象感動了他;也許這呼應了他自己的心情,並激化了那種心情。
我認為菲立普夫婦是得過且過的人。我一直帶著焦慮和野心過日子,因此他們令我印象特別深刻。我發現他們對自己的未來毫無計畫,對那個未來幾乎毫無概念,對什麼都沒有計畫,一直認為,要是這裡待不成,別的地方總可以找到另一份工作和住的地方。它讓我印象非常深刻,而且我毫無諷刺的意思:對於改變那麼有心理準備,那麼逆來順受。但是它不包含使命感與成就感的想法。它只包含得過且過,活下去,過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因此,這三組人,雖然形體上那麼接近,而且都從事「服務業」,只是方式不同,但他們卻活在互相怨恨的羅網中。他們之間有一點很怪,穿的衣服味道很不一樣。衣服的選擇|——髦服裝的廉價品牌——在索爾斯堡的商店相當有限。儘管我很快就知道匹頓買鄉村紳士服的商店或「男裝店」(東西並不特別便宜),以及菲立普夫婦買風衣或帶拉鏈高領毛衣的「休閒」服裝店(便宜得多),儘管我無法不把衣服當作商品看待,認為它並不真正特關於穿者個人,而是一大堆貨物中的一件,而且儘管索爾斯堡的商店彼此隔那麼近,他們在服裝上的這種「差別」,對他們而言卻非常重要。
一個嬌生慣養的童年,在我目前生活的這片園地上。老果園陰涼的樹蔭中有一間圓形的兩層樓童屋,蓋得很紮實,屋頂是茅草編的。雖然四周的植物如同真正的森林,已密到無處伸展,並且開始腐朽,但房子大致上還算完整。樓下的房間有個真的壁爐,爐身兩側是內嵌的石頭或混凝土架子,還有一道梯子通往二樓,二樓的圓錐形茅草屋頂還開了幾個天窗。說是大型嬰兒房,感覺太大了點,但又比兒童遊樂室小了許多。比較像是成人眼中的童屋,沒給人留下多少想像空間。
從公共道路轉進來的步道,紫杉林蔭低垂。若是夏天,那又要添上普通山毛櫸和紫葉山毛櫸層層疊疊的樹蔭。在幽深的步道上,開闊的草坪與微帶溫暖色調的農屋,看起來格外明顯。山毛櫸襯托下的屋子,那長而矮的屋形,總是讓我一陣高興。有一兩棵山毛櫸的樹根就始於農屋後面的牆壁,然而,不知為什麼,農屋的地基從未移動或塌陷過。我喜歡它周遭的環境,喜歡它的自然與適當。而且我很驚訝,這竟是我住的地方。
路的另外一邊是片寬闊的田地,田地緩緩往上爬升,盡頭是一片樹林。在這種燧質土地上耕作,是這幾年才有的事(上面的燧石可能又粗又重)。我聽說是大戰期間才開始的,當時發現,這樣的土地只需要將表面耙鬆就可以耕作,不必深耕(當然得施肥)。上面的樹林中養著打獵用的雉雞,養大之後,牠們會滿山遍野到處跑。我剛到山谷的頭一個星期,曾進入那片樹林散步,並在樹枝低垂的一條爛泥路上,遇到傑克的岳父。那枝條低垂的樹,後來我才知道是黑刺李。
從此再也沒有玫瑰花了。隔年夏天只有一片野玫瑰,一片拚命長卻又不開花的灌木叢。野玫瑰叢掩蓋了菲立普太太修剪的證據,而她也沒再提起這件事,匹頓在的期間也沒再到宅院花園做什麼。(也許,當莊園的生活週期真正結束,熟悉這地方的人全走了,然後帶著新計畫的新人來到莊園巡視,而當他們看到那片野玫瑰,他們會認為那就是玫瑰沒有照顧、沒有修剪的後果。)
割完草之後,我小心翼翼將割草機和油罐放在他花園棚子鎖著的門口,彷彿要用這齣亞劇讓他知道,我並不認為他有義務借我割草機(以前用過他的割草機之後,我沒這麼小心謹慎過)。而他以一種我完全沒預料到的方式回應我。星期四下午,他將我的垃圾桶拿到宅院的院子,等星期五早上垃圾車來收。他單手提起裝得滿滿的鐵皮桶子,只抓一個把手,而且沒有改變步伐或正常的走路步調——顯示了他力氣有多大,雖然年紀已一大把,挺個肚子,而且走起路來慢條斯理。
這圈地似乎是宅院花園的一部分。但租車人布雷告訴我說,它更古老;而蔓生的黃楊也顯示,它的年代相當久遠。圈地屬於宅院興建之前的房子,布雷這麼說,而且他說,在那之前,這塊地上有個修道院。這不是憑空杜撰的想法。在中世紀的時代,什麼東西都會建在小河邊。正如同幾哩外的阿梅斯堡,那裡的河段又寬又淺又乾淨,河邊有個修道院,以及一個修女院的廢墟,而那修女院可能是圓桌武士解散之後,姬妮薇自卡梅洛歸隱之處。
我自己是在一種退縮的心情中來到莊園,而我了解,在那種心情中,做出太肯定自己的動作,只會讓自己感覺受愚弄,只會把自己弄得更累。我期望不去肯定自己,看到什麼接受什麼,不去干預。基於同樣的心情,我將農屋的房間漆成稍濃的淡紫色。那是我所能想出的最沒有自我凸顯意味的顏色,而那來自我童年中的某件事情。
小路上有某種東西吸引住這個人,嚇了他一跳。他停下來注視他所看到的東西,不屬於這條路上的東西。也許是一根樹枝,一片葉子,或一朵花。也許意味著一種可怕的危險即將臨頭。對這裡的印度人而言,沒有自然死亡這回事。在國外總是會有個殺手存在,一個神祕殺手,一個外觀上和別人沒有兩樣的人,沒人知道他或懷疑他是殺手,而最後他會殺掉每一個人。這印度人站在從教堂回家的路上,一動也不動,在河的上面,早晨的陽光底下,穿著他的藍嗶嘰長褲和白襯衫,心裡在想(儘管教士對他和他的同伴講了那麼多的道理),他在路上看到的東西,會不會是神祕殺手終於找上他的標記。那是條大石頭之間的小路,很窄,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沒有讓路。我從他身旁繞過去,他看也沒看我一眼。
匹頓會說:「打結了。我們休息一下吧。」
服務——一個已經死亡與消失的世界。但對布雷不是。他的童年存在於那個世界,就如同我的童年存在於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甘蔗田、工寮與打赤腳的小孩子,水溝與木槿樹籬,我接受但不了解的宗教儀式,晚禱後亮起的美麗燈光,以及蘭姆酒鋪、吵架和激烈打鬥所帶給我的恐懼。正如同「莊園」、「勞工」、「園丁」會在我腦海中喚起特殊的記憶,因此,布雷的生活中也充滿了他對山谷的特殊記憶,而那些記憶我其實並不了解。
有時候,地產經紀人會到莊園來拜會。這提醒我們,我們無法自外於別人生活的世界,事情也有它實際的一面:收入,帳目,收支必須平衡。
因此,匹頓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都充滿了緊張的氣氛。布雷指摘他是外來者和闖入者,他則在莊園盡情回應或發洩,但對象是菲立普夫婦。匹頓雖然木訥寡言,卻有他傳達自己「感受」的方式。正如同菲立普夫婦可能向他暗示他不懂,他也可以想辦法讓他們知道他們是城市,莊園的新進人員。
我覺得匹頓被帶去是為了多個伴,並且在菲立普先生之外,為我房東多提供一層保護。匹頓不會純粹因為是園丁,可以提供這方面的建議,所以才隨行,因為買回來的花草並不總是那麼合適,而那是匹頓必須照顧的東西。我記得有一回買了杜鵑回來,而那並不適合我們的堊質土,所以匹頓必須把它們種在花盆的沙土中。我問他為什麼,他猶豫半晌,找不到話說,直到靈光一閃才突然露出笑容說:「礦物質。」由於將杜鵑種在沙土中,所以他必須「餵」它們「鐵質」溶劑,「餵」是很貼切的字眼,因為那些小杜鵑需要用滴管來餵食,就如同餵沒有母親的小鳥或小動物。每一天,直到杜鵑枯死為止。
多強健的後腿!在死亡中緊緊收攏。(十多年後我曾再次看到類似的屍骸。那是個小島,位於西南千里達與委內瑞拉之間的狹窄海峽中,一個高聳而多岩石的小島。這是屬於鵜鶘與軍艦鳥的小島,但以鵜鶘居多。生於此,也死於此。在小島的中央山凹,地面上鋪著軟綿綿的鳥糞,岩台上則是整副整副的鵜鶘屍骸,彷彿,這些大鳥知道自己是置身牠們的聖殿中,於是收攏牠們強壯的翅膀,從容待死。那個小島上的鵜鶘骨頭,西班牙人稱之為「軍人」,後來英國人則稱之為「軍人之岩」。鵜鶘的骨頭看起來就像那隻兔子強健的後腿——包在骯髒毛皮內的骨頭。)
他說:「你不可能和他們一樣。」
在廣播中,他的口吻、他的攻擊性和機智在在暗示,播音室那幾分鐘只是一種忙碌、充實、完滿生活的小插曲:一種會讓人羨慕的生活。聽他講話,你會感覺這是一個頭腦敏銳、學識豐富、思想高超的人,如果時間許可,他一定會有更精彩的東西要講。那也是他的印刷作品給人的印象,雖然感覺沒那麼強烈:你讀到的短文似乎只是一點皮毛,它背後有一種更淵博、更縝密的人生觀、藝術觀和歷史觀,對於文中所談論的書或戲劇,他甚至有一種更縝密的觀點。但那些簡短的書評,以及電台上的短評與你來我往的討論——常常因為要上新聞節目而被主持人突然結束掉——就是艾倫僅有的作品。他沒有其他的工作。
它是一棟又長又矮的建築,建在兩層階地上(從公共道路往水草地與河邊是塊緩緩傾斜的坡地)。它位於草坪或莊園「綠地」的外緣。不管我心情如何,離開農屋的時間多長或多短,是出國幾個月,或只是去索爾斯堡,或下午出去散步,每次回來,第一眼看到它,我總是有種又驚又喜的感覺。每當我從公共道路轉入短而暗的步道,它總是從步道盡頭一下子躍入我眼中。
午餐時間菲立普太太來找我,她帶著一種責備人的醫院態度。「你的匹頓先生今天早上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說,彷彿在對一個病人指摘另一個不聽話的病人,「他到宅院鬼吼鬼叫,指控我們一堆罪狀,好像他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麼相干。他很清楚會發生什麼事,他昨天就知道所有的狀況,我不懂他為什麼要裝作不知道。我告訴你,那根本是裝出來的。他什麼也沒說,早上沒有,午餐時間沒有,跟我們一起喝茶的時候也沒有。匹頓就是那種人。」
在我的第二個夏天,我領教過一次匹頓的脾氣。我出了一趟遠門,去旅行,回來的時候夏天已快結束。我發覺,在我離開期間,我農屋四周的草一直沒割過。嚴格說,屋子四周的一小圈地歸我照管,而且應該「高高興興」去整理它。割草機五分鐘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但這小小區域的草,匹頓慎重其事地留著不割,雖然它破壞了草坪的美觀。
只有房子前方的紫杉和山毛櫸將我與公共道路隔開。儘管山毛櫸實際上沒什麼隔音效果。雖然它們很大,但在那三棵山毛櫸消失之後,我覺得公路的噪音似乎變大了,特別是五點之後。於是,在此地,我第一次注意到下班時間車子多。而且我覺得,軍機的聲音似乎也變大了。
但是,也許他的情感與感官反應中,並沒有什麼模式可言,就像他的詩所表現的。他喜歡夏天、太陽、花、常春藤。也許他鼓不起整頓園子的心力。也或許他只是被寵壞了,而且認為不管常春藤和狂風給他的花園造成多大損害,他總還有東西可看。夏天還是會有一些陽光,荒廢的園子還是會有一些空地可以讓他坐下來。
那不會太難想像。那就像我自己的願望。剛到莊園的農屋時,我期望什麼也不去干預,發現什麼接受什麼。接下來,由於對這地方的喜愛,我期望自己別把看到的事情當成衰敗,別因太過現成的衰敗想法而感到悲傷,要去看萬物變遷不息、恆常改變的一面。而到後來,我逐漸珍惜一種感覺,認為莊園的荒廢也可以視為它的巔峰,十六個園丁創造出來的秩序,可能會叫人太難消受,只會帶來壓力和焦慮,這地方真正的美存在於偶然的、沒有人照顧的事物上:在紫杉深濃的綠蔭下緩緩綻放的牡丹;蕁麻叢中孤冷冷的藍鳶尾;在水草地破橋邊的蘆葦叢中度過數個月的小鹿,因為知道那兒人跡罕至。
馬廄像個林班工寮(我容許我的想像維持下去);而草坪那邊有間蓋得像農舍的回力球場。它外表的粗糙牆壁與我農屋的牆壁一樣,也是精心設計過的。隔壁是粗木板搭的車庫或馬車棚。再來是古意盎然、爬滿常春藤的燧石牆庫房或穀倉,後面是教堂墓園圍牆的一部分。因此,在丘陵與水草地的遼闊之外,在鄉下的開闊之外,這裡突然出現了中世紀那種擁擠和緊湊。正如同在舊車道上,老農場經理現代化的別墅平房緊鄰著荒廢的,布滿條痕的古代山坡,我的農屋與林班工寮與農舍的現代遐想,則緊鄰著中世紀。
但匹頓不相信這回事。有個星期天早上,我在索爾斯堡遇見他。他還是一副鄉下紳士的模樣,西裝、襯衫、皮鞋、帽子,相當考究的全套裝備,當然也相當花錢。匹頓的索爾斯堡帽!那麼時髦,那麼優雅,半脫帽致意的動作那麼有紳士派頭!人們模仿這種致意動作為時已久,大家司空見慣,所以匹頓心中可能沒想過這與什麼特殊風格有關。
常春藤將許多樹包得那麼密,纏得那麼緊,所以很難看出那是什麼樹,特別對我而言,因為我知道的東西很有限。有一年,有棵倒下來的樹竟然是櫻桃樹。要不是它的一些花躥出厚厚的常春藤,我也看不出來。匹頓與菲立普先生一起將櫻桃樹幹鋸成一圈圈圓木盤。他們用一把鏈鋸。這些圓木盤是完美的小東西,像玩具,在擺脫常春藤的糾纏之後。他們給了我一些圓木盤,要給我添柴火。我把這些圓木盤擺在我的庫房(貼著菜園圍牆那半間農屋),讓它們在那裡陰乾。它們終於乾了之後,我不忍心將它們全部燒掉。
有一小段紫杉樹籬隔開我農屋與一小間單房木造建築,沒上漆,現在已風化成灰黑色。這棟建築格局方正,比我農屋高,感覺特別有農村味。牆是用厚實的粗面木板搭建的。木板下緣保留了從原木裁鋸下來時的形狀與樹皮。整個結構架在蘑菇狀的石頭上。
莊園的陌生人有些是打零工的,按小時或按日付工資,不知道菲立普夫婦從哪兒找來的,也許是菲立普先生以前工作過的地方。有幾個是朋友,有一個是菲立普先生的父親,老伴已過世。他很快就不再是陌生人。
但後來匹頓變了。山谷洗衣店員是個寬容的人,滿足於他每週行程的節奏,每一年的節奏,以及每年兩星期的年假,滿足於時光的流逝,正如同從前的匹頓。山谷洗衣店員也了解匹頓身上這種改變,關於匹頓逐漸改善的行為和脾氣,他說:「慢慢就會習慣。」
但世界已經變了,時間在往前走。我已經發現我的才華與我的主題,它們不斷顯露與發展。我的寫作生涯已經改變,我的想法已經改變。在內心充滿了失望與傷害的時候來到莊園,我對我房東深感同情。他,從世界的另一端出發的人,現在,像我一樣,只想躲起來。對他,我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而且我很感激莊園所提供的保護,以及莊園中各種事物的風格。我從不認為他的隱遁是件奇怪的事情。在那時候,我自己就想這麼做。
但是,出現的經紀人往往非常年輕,一個小職員,才從學校畢業,剛到這家公司上班,將我們莊園當作學習地產經紀業務的墊腳石。這一帶的經紀人處理一哩又一哩的釣魚權,一個河段接一個河段處理以千畝為單位的農地和林地。我們寥寥幾畝荒廢的土地,對我們而言雖然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但對地產經紀人卻沒什麼挑戰性,甚至沒什麼訓練價值。結果往往是,來過的年輕人,由於很快就在他們公司或另一家公司接手比較重要的業務,此後就不會再來。因此,和他們建立關係或知道他們的名字,實際上沒什麼作用。於是,我們不再將經紀人的拜會視為視察,並且開始將它看成一種提出要求的機會,這裡修理一下,那裡補一點漆之類的,至少菲立普夫婦是這麼做。我們不再為了要受誇讚而整理得乾乾淨淨(來人可能會回去向高層報告),而是努力要表現出破破爛爛的樣子。
一種遊戲心情,出於家族的某個人,在那充滿安全感的遙遠年代,喬治五世登基那一年。由於我認知過程慢,很久以後我才看出這種遊戲精神,以及這種精神的延伸,在整個莊園園區的設計上。
這三棵白楊間隔十來呎,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看起來像一把巨傘,在菜園圍牆上方搖曳生姿。現在其中兩棵已被撕裂,就像折斷兩根小樹枝一般,但規模大得多,而且顯示著那種小樹枝被折斷的傷害。它們的屍骸横在水草地與菜園圍牆之間,就在老玫瑰花圃蔓生的野玫瑰後面。
我們之間隔著權勢。但我隱隱覺得,權勢對他是不利的。不管我抵達的時候精神狀況有多糟,我知道我必須挽救自己,找回健康。我知道,在一段時間之後,我必須有所行動。他的權勢——他的房子,他的職工,他的收入,他每天可以望著、並確知是屬於他的那幾畝地——會讓他更加故步自封,變成一個什麼也不做的廢人。
那是個星期天早上,而這印度人的穿著和匹頓現在的穿著一樣正式。這印度人穿藍嗶嘰褲和白襯衫。他去教堂參加星期天早上的禮拜活動。聚落建在一片新整的空地上,砍下來的樹頭看起來還很新,聚落其他三面,森林仍圍得密匝匝。現在,做完禮拜之後,這印度人正要回去森林中的村子。他沿著空地的邊邊走,就在河流上方。河水在陽光下看起來是淡葡萄酒色,黃昏的時候,它變成黑色。這裡的夜晚充滿焦慮,白天則總是令人感到放心。
這一段舊車道,車溝頗深,車溝間的隆起長著一叢叢高大的野草,車溝本身很窄,是燧質的,寸草不生,而且嵌著鬆動的礫石。路不大好走,礙手礙腳的。
不管怎麼說,我總算踏上了寫作之路,總算參與了這個世界。而二十年後,我將感覺到,那是個幸運的抉擇。二十年的寫作生涯,與我房東的生活恰恰相反的一種生活,讓我置身於他花園殘骸的慰藉中。花園的殘骸等於是他自己生活的殘骸。從未停止散發魅力的殘骸。
七十多年的雨水,挾著丘陵地沖刷下來的堊土、燧石和汙泥,堵塞了某些地方的排水管。草坪不單純是表面上看來的一片平地,它隱藏著許多愛德華時代的排水管。現在這些地下水管出了毛病,但沒人知道毛病出在哪裡。在洪流氾濫的冬天,有天早上,在一陣大雨中,草坪上突然破了一個小洞,像個兔子洞。這個洞似乎自己慢慢塌陷,慢慢溶解。接著,從逐漸溶解的洞中,一股褐色激流噴濺了半個多鐘頭,雖然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只像某種動物的動作:一隻鼴鼠迅速破土而出。
因此,過去,有關殖民地與作家的過去,對我而言,充滿了羞恥與愧疚。然而,身為一個作家,我可以訓練自己面對它們。的確,它們成了我的主題。
他讓我想起十三年前我看過的一個人,一個森林裡的印度人,在南美洲圭亞那高地一個新的教會聚落。這聚落在一條河的河岸邊,不是大陸型的大河,而是這些高地上一條狹窄的可。岸邊有大石頭,河牀本身有平滑的大石頭,有些有整齊的裂縫。
幾個月後,當我知道菲立普夫婦到莊園的時間只比我早不到一年,我有點失望。原來他們的作風不是僕人或職工的作風,而是他們自己的作風。他們盼望安靜,並且喜歡他們在莊園得到的安靜。
陡坡下的圍場或田地中的榆樹都被砍掉了,就像山谷中其他的榆樹,現在只剩一截截離地約一呎高的樹頭。圍場中有一兩匹馬。牠們沒上馬勒,背很寬,口鼻部位似乎太斜了點,看起來像是龐大的原始動物,而且就像現場的其他東西,帶著點象徵意味,例如池塘、圍場、散布在陡峭綠色山坡上的樹。每棵樹都投下一個完美的影子。彷彿,在一幅原始圖畫中,這裡的每個構成要素都得被完美地實現,分開地實現。景觀本身的簡單明瞭中有一種神祕感:這段路一頭通向空蕩蕩的丘陵,另一頭通向水草地與茂盛的河邊植物,而它與兩頭的景物都聯繫不起來。
那憂鬱就像一場漫長的夢。然後他奇蹟般地甦醒過來,而且發覺他的世界還在。他知道往日的開闊景象已不復存在,但他準備接受他所面對的世界。他一向如此。我將自己投射在他身上,之後,我這樣子理解他。
一度有十六個園丁。現在僅剩匹頓一人。他在有圍牆的菜園裡種蔬菜,在那兒,他也為宅院與我房東種一些花;他照顧我房東的一片私人草坪,在莊園的某個角落。他和傑克一樣,在荒廢的土地中界定種植區,並用心維持它。但是,匹頓所做的事情,大部分我都看不到。我看到的主要是荒野。在這片荒野中,一年有一兩次,匹頓會用割草機整出一條路來——為他和我——最窄的路,絕不多出一分。一行割過去,一行割回來。
我喜歡這個詞。我以前從沒聽過這種講法,但它很有聯想力,而且感覺很貼切。匹頓有點不好意思,就像那回我問他,在我房東要他種的杜鵑花花盆中,他給沙土添加了什麼營養的東西。還有一回,他告訴我,我房東喜歡我農屋前的牡丹(pe-onies,與矮種馬〔ponies〕押韻),而且,由於感覺我房東那種做作的愛德華時代拼法有點彆扭,所以同時想要表示他也知道另外一種比較普遍、比較正確的拼法,但對我房東沒有不敬或不忠實的意思。那一回他也露出同樣的窘態。
每年春天或夏天的某段時間,遍地雛菊的草坪上,會飄浮著一種淡藍色的野草,像一層藍霧。而且總是有那條河。是因為那條河,是因為蘆葦、水草、流動的河水、變化多端的倒影所交織的絢爛美景,所以我才會說:「至少我已擁有這一切一年了。」然後又說:「至少我已擁有這一切兩年了。」遠在我感覺自己與其他的植物協調一致,與季節協調一致之前。
謝波德與康斯塔伯將他們想像中的世界,加諸一片古老的土地上。但是,在他們想像的世界上,現在又添加了其他的東西,一種現代的詩情畫意。路邊有一排山毛櫸,是本世紀初種的。丘陵邊緣這排山毛櫸與柏油路之間鋪滿落葉的斜坡上,長出了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的小山毛櫸。路與河之間更陡的斜坡上也長了好幾千棵。各種細緻的、閃閃發光的綠,層層疊疊透明的綠葉,懸垂於路上。這是計程車司機常帶遊客來欣賞風景的地方。
是匹頓叫我去看那棟茅頂雙層童屋,那時候他已從果園與林間野草中清出一條通往「花園避難所」附近的路。這是莊園的傑作之一,但從外觀看來,它很少被小孩子使用,比較像是屬於成人的一件傑作,一件具有階段性想像力和優雅風格的藝術品。匹頓了解這一點,而且認為童屋有展示的價值。但是,匹頓過去幾年所創造的花園避難所,就在童屋後面。這避難所因為枯萎的花朵與丟棄的花材而顯得格外憂鬱。花材不只來自宅院本身,也來自小教堂的葬禮,那代表死亡和告別的儀式。實際上,這棟具有高聳圓錐形屋頂的房子,其功能只是遮住垃圾堆,讓它更像個「避難所」。
當我去他家看他,並誇讚他的音響時,他表現出一種愚蠢的驕傲;他假裝,除了園丁那份薪水,他還有別的豐富財源。喝粉紅色香檳那天早上,他狼狽地彎著腰,脖子上的領帶來回擺盪著,站在蔓生的黃楊樹前,等著我走過去,那時候,他的亢奮,他的凝視,他瞪大的眼睛,顫動的鼻孔。所有這一切,愚蠢、驕傲、狂野、激|情,現在都寫在他臉上。但香檳的驚喜換成憤怒的困惑,憤怒的激烈程度似乎讓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已快把他逼到瘋狂邊緣。
菲立普夫婦每天給匹頓泡茶,菲立普先生那聲「佛烈!」帶點權威的口吻,而不是友誼或同事情誼。他們不會在我面前直接批評匹頓。布雷就比較坦率。那是他的「獨立」風格和_圖_書;他以這種風格為傲。關於我房東的事他也很坦率;他希望大家注意到那種坦率。他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他說:「絕不讓他上我的車,婆婆媽媽的,一下子要坐前面,一下子要坐後面,隔一下子又要坐前面。」關於匹頓,布雷不止一次說:「他是個非常自大的人。」
印象中,我看到一張圓圓的臉,一個禿頭,一套西裝(或一套咖啡色西裝的上裝),一種親切的表情。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慢慢揮動的手。這是我很肯定的一個細節,那不是想像所能補充的一種細節。就在儀表板上方的一個揮手動作,所以從馬路上,我看到他的指尖在擋風玻璃下劃著一個圓弧。
然後有一天,很意外,當我自由自在地行走於宅院後面,行走於破敗的水草地與荒廢的宅院草坪之間,我看到了我房東。
花園的種植者或設計師當初應該想過,這幾棵樹長大之後,樹冠會有多美。樹苗或幼樹是隔著十呎種下去的。當時的距離看起來應該很寬,而且接下來的五年左右應該也是如此。但長大之後,距離還是顯得太小了,所以旁邊兩棵開始斜斜往兩旁伸展。美麗的傘狀樹冠我曾看過,我看過這三棵樹每年長高好幾呎,我也看過花園的種植者完全想像不到的畫面:旁邊兩棵攔腰折斷那一剎那。這些樹可能跨越了我房東的生命,或包含於我房東的生命中。他一定發現了,其中的兩棵白楊已經不見,他一定看到了後花園中的龐大屍骸。但我沒聽菲立普先生太太說,我房東看到或說過什麼話。
他有點混亂,好幾股力量在拉扯他。他很無助。他似乎證實了菲立普太太的論點。她一直努力為匹頓被解雇找解釋,希望她的解釋可以讓大家好過一點。而她的結論是,在莊園工作的最後一年,匹頓變得很怪,他的工作的孤獨性質終於敗壞了他,一個人在荒野中偷懶混日子,卻假裝在工作。結論是,他已經「精神崩潰」。
當我弄明白之後,菲立普先生那聲「佛烈!」的呼喊聲就變得清晰多了。我認為那是老規矩的一部分,遠在我來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一種事情。我很快就發覺,事實並非如此。而且我能夠賦予那叫聲一種個性和心情,並了解它所牽扯的緊張關係。我這才理解到,匹頓從未對那呼聲表示過感謝或回應。
山那一邊,傑克也有一個溫室,在他農屋後面(也或許是前面),面對著破舊的農場院子。那溫室可能是看廣告型錄買的,登在有電視和電台節目表的雜誌上的廣告。傑克的溫室看起來多脆弱,木頭框架多細,薄薄的玻璃多容易破,甚至連它的水泥地板也一樣!而的確,時間一到,它一下子就被拆得一乾二淨,除了那個水泥地板(後來甚至連那東西也消失了)。它的溫室精神多快就被清除掉!但莊園這個溫室,荒廢了二十年之後,仍牢牢挺立著,從五十碼外看來還是那麼結實,那麼完整,木頭的油漆剝落,厚實的水泥地板沒裂縫,門在鉸鏈上開關自如。裡頭可能只要花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清理乾淨,不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可以恢復正常運作,從荒野中恢復原先的秩序。
在這種心情下,當我已經恢復到有足夠體力外出的時候,我開始探訪荒廢花園的春天。菲立普夫婦鼓勵我儘管去,別擔心會侵犯到我房東的隱私。我的春天早已到來,在我農屋客廳窗外,牡丹早已在肥嫩的枝梗上結出緊繃繃圓滾滾的花苞,為我妝點出春天的圖畫。
他個子比他兒子小很多,也比較瘦。體型上,他屬於另一個世代,另一個世界。從他身上,你可以看到老照片中的農業工人的體型。老伴過世之後,老人家的生活一直很孤單,能夠在莊園自由活動,而且有機會做點輕鬆的工作,對老人家是件好事(他以前只有星期六下午偶爾會來作客)。
在這次復甦與重生之中,我房東與菲立普夫婦妥協。據他們說,房東對他們很親切。在他認為他早已告別的生活中,他們不可或缺。菲立普夫婦因此感覺到被需要,也許以前的工作從未給過他們類似的感覺。他們於是也變得比較親切,比較不那麼毛躁,對於他們在莊園的職位比較有安全感。他們的強悍現在得到了部分的解釋:他們發現這是個強悍的世界,所以他們想表現出那種強悍,而且,不管命運如何播弄,他們希望自己能夠勇敢去面對。菲立普夫婦現在對莊園有信心,不再像這地方的過客,變得比較快樂,他們自得其樂的程度不下於他們的雇主在夏天的表現。上午的「佛烈!」呼叫聲重複出現,似乎是最好的說明。那回瞧見菲立普先生開車載著他的雇主,行駛於老山毛櫸的林蔭下,快快樂樂的,像個樂團指揮,那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莊園其他地區,果園,宅院後的花園,水草地,河邊步道等等,後來才進入我的生活。那是在暮春或初夏的時候,當時我生了一場病,無法沿著舊車道散步那麼久。在這段時間,我開始學著為那段特殊季節定位,將它與花、樹木、河流結合在一起。
我看到這兩個人和菲立普先生站在草坪上。菲立普先生比其他兩人矮,但結實得多,穿著他的緊身夾克;年輕的那個穿一件深藍色西裝外套;年紀比較大、塊頭也比較大的經紀人穿一套灰色舊西裝,一件休閒襯衫,西裝上的口袋塞著一條有圓點圖案的老式手帕。
最後,他偷偷地、勉強地接受了一份工作。他在洗衣店當司機。我是看他開著洗衣店的小貨車才知道這件事。現在,他的鄉下紳士裝扮多了一個洗衣店的皮製錢袋,斜掛在肩膀和胸膛,像個彈帶。最後,他終於離開他的農屋,被安排到城裡的一棟郡政府公寓,在古老的倫敦馬車路上。
這就是河邊的步程,幾乎不到十分鐘,對平常要走一個半小時的人來說,實在太短了些。但這步程總是很新鮮,河流與我所看到的東西,總是有變化。在我的第一個春天,我看到一株藍鳶尾。在水草地邊緣,孤獨地挺立於野草與蕁麻中。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欣喜若狂。並且立即決定,如果哪天我開了一個自己的花園,我一定要想辦法製造出那種效果。接下來,在復原期的輕微暈眩中,我開始穿過蕁麻叢,走近藍鳶尾,彷彿我所看到的美不在於周遭景物,而是在於那株鳶尾花(直到我再度清醒為止)。
牆邊地面上的土有一部分是木頭灰燼和紅色煤渣,它們也許就來自我農屋的壁爐(而且也許是在有「避難所」的時代之前)。這片人造土和我庫房側牆之間有個坑,坑上安著一個巨大的鐵柵欄,一個排水口,莊園眾多排水口之一,可以將丘陵、馬路、石子路、草坪、私人車道流下來的水洩掉。這裡沒有一樣東西是自然的,什麼都是設計好的。草和樹隱去許多工程設施,就如同古羅馬的公共場所。隨便用割草機割一下草,我農屋後門外的荒蕪感立即消失,露出圍牆、地面與庫房原先設計的線條,以及靠在牆上的木框玻璃的堅固性。
布雷說:「我們的朋友終於搬走啦。」
一度有十六個園丁。現在僅剩匹頓一人。過了一段時間,也許是兩個星期之後,我才開始認識他,才知道他並不是莊園的客人。而且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了解他是園丁,十六個傳奇園丁中的最後一個。他不是很適合扮演這角色。匹頓外觀上毫無過時、落寞或哀傷的感覺。他五十多歲,中年人,一點也沒有老氣。他肯定不屬於原先那十六個。他長得很結棍,肚子圓滾滾的,而且穿得非常體面。我認識他的時候是冬天。他戴著一頂氈帽,穿著三件式的呢西裝,打著領帶。(匹頓總是打領帶,無論冬夏。)
湯尼說:「那是你房東嗎?」
在匹頓臨時被叫去參加的出遊行程中,他坐宅院車子的哪個位置呢?他是坐前面,菲立普先生旁邊,與另一個僕人並坐?或他自一人坐後面,一個以另一種方式被隔離的人?
帽子底下那張臉與打招呼的紳士風度大不相同:仍是出現在我廚房門口那張震驚的臉,在我聽到那陣傲慢、憤怒的敲門聲而為他開門之後。他臉上仍是那種表情,彷彿我們的碰面——不期而遇於行人徒步區的商店街,離匹頓買衣服的店不遠,那個店的櫥窗還可以看到類似匹頓穿的衣服——彷彿我們的碰面又勾起他心頭種種無法以言語消解或發洩的扭曲情緒。
在那第一個冬天,當我正在寫書的時候,每天散步回來,溫馨地等著我的就是這個幻想世界。這是一個具有多重特色的幻想世界,包括宅院本身,它的「綠地」上的宅院村莊,以及宅院花園。它會是原建造者的幻想世界,是我房東所繼承的家族幻想世界,而且現在,在我越來越了解宅院之後,我感覺這也是一個最能夠表現他個性的幻想世界。
在對匹頓的責備或怨恨中,包含了一種我覺得非常古老的關於園丁的想法,超越我在牛津大學碰到的那種園丁,回溯到崇拜的起源與豐收的想法,甚至回溯到樹節之神的想法:是園丁讓一粒不起眼的種子長出葉子、莖稈、花苞、花朵、果實,從種子中喚出這一切,園丁是魔術師,草藥家,與種子、根、嫁接的奧祕息息相關,而那奧祕(與烹飪的奧祕)是小孩子最早發現的奧祕之一。那的確是我與我妹妹和我表弟最早發現的奥祕之一。那時候,在我們西班牙港院子的黃土上,為了魔法的效果,我們彼此模仿,將三粒又乾又硬的玉米種子種進一個淺淺的洞裡面,並在洞的周圍圈起小柵欄(以免被院子裡活蹦亂跳的雞給啄掉),而三天後的早上,在上學之前,我們發現了奇蹟:玉米嫩芽那天早上破土而出,綠色外鞘很快長成一片薄薄的葉子,向內反捲,像一片草葉,像甘蔗苗,一直長到小孩子厭倦了,不再去注意它與保護它,然後雞將柵欄弄翻,一口將嫩苗啄掉。
在這步程上,正如同在傑克家那邊的步程上,我心中不是懷著衰敗的想法——我很快就甩脫那個想法——而是萬物變遷的想法。我感覺這個世界總是在變,變遷不息。我學著不為此感到哀傷。我試著去化解這輕易為人帶來哀傷的根由。衰敗意味著一個理想,一種存在於過去的完美。但有十六個園丁在的時代,我會喜歡住在我的農屋嗎?那時候豈不是每棵成長中的植物都會引起焦慮,每個失敗都會引起痛苦或批評?現在這地方對我而言,難道不是處於巔峰?我發覺我處於一個適得其所的地方,因此,我認為我很有福氣——在旅程開始了那麼久之後。
寫完我的書之後(以非洲為主題的那本書),我出國一趟,去寫點報導性的東西,為了賺錢,也為了可以離開英國到處走走,讓精神鬆懈一下。這趟差事相當累人,第二次到一個沒有多少飛機航線和班次的地方。緩慢的回程中要經過種種不同的氣候區,結果在路途上我病倒了。有四天四夜的時間,我待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裡,陷於頭痛與昏睡中。
在漫長的陰鬱退縮、靈魂近乎死亡的狀態之後,他復甦過來。但一道復甦過來的,是他對自己的想法,表現在他新畫作的簽名上。筆畫很粗,而且大得不成比例。比起他從前送我的有關濕婆和黑天的印刷詩篇,現在的簽名更大。那時候他還相當衰弱,還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戰勝了疾病的人格,現在遊戲空間縮小了,而它本身也是一個縮小了的人格。它只能和艾倫之類的人玩。像艾倫這樣的人,既知道他的傳奇,又認得匹頓,現在已經不多。
但是,隔天早上九點,他沒有出現在門口。他沒有在九點半或十點出現。比較晚的時候,上午已過了一大半,都快十一點了,我才看到他。他粗暴地拍著我廚房的門,我唯一使用的門,門口對著廢棄的保溫苗圃,沉重的木框玻璃蓋子,堆在菜園高牆邊,玻璃之後與玻璃之間蕁麻長得很高,而在圍牆後稍遠的地方,靠近河邊柳樹之處,可以看到中間那棵高大的白楊,以及其他兩棵被摧殘過但已長出新芽的殘株。
千里達阿蘭惠斯的蔬菜田,位於美國人開闢的公路兩旁,是意外創造出來的,是帝國熱帶農業學院的零碎知識偶然在勞動者之間擴散的結果。它們看起來像英國的小菜園,而且與知識和科學有一種關連。但是,位於西班牙港邊緣的阿蘭惠斯菜園,以及位於英國城鎮邊緣的小菜園,現在代表的是不同的本能、需要以及不同的心。種植與豐收的古老世界,非常非常早的世界,可能只在殖民地存在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存在於小孩子心中。成人的眼睛在農業中看到的不是神奇,而是苦役與醜陋。而那就是為什麼英國的小菜園會令我想起,在西班牙港我們家的院子裡,我們會種了三粒玉米種子。多小、多遙遠而又多模糊的記憶。
回到山谷與農屋的時候,我還是頭重腳輕。我感覺到屋子的溫馨與安全。屋子四周欣欣向榮的植物,似乎都帶著神祕的美感,讓我深受感動。客廳窗外的牡丹尤其讓我印象深刻。這些含苞待放的牡丹,緊繃的,圓形的深紅色花苞,不時出現在我的幻境中,不管清醒的時候,或昏睡的時候。
宅院興建的時候,是帝國的權力與財富正處於巔峰狀態的時期。這個時期充斥著豪華、甚至奢侈的中產階級居家建築。類似宅院的建築之所以顯得奢侈,部分是因為它們全面使用內置式現代化水電與暖氣系統。不管建築風格多特別,不管小地方多刻意製造地區性的鄉村特色(茅草屋頂,使用燧石),宅院之類的房子都有點像豪華郵輪。它們是在那種信心之下建造的不只是財富上的信心,也包括建築師與技|師對他們設計、安裝的系統的信心。正是由於工業上的或技術上的信心,現在宅院才會變成一個維修費用昂貴的地方。而這信心表現在其他方面的結果,創造了宅院賴以興建的財富,把宅院建得像一艘豪華郵輪。但就像豪華郵輪,它可能會故障或過時。有一天宅院的一個熱水器爆炸了。另外一次,一小片屋頂給掀了。每個事故可能都得花費數千英鎊。
在英國,當我看到鐵路旁城鎮邊緣的小菜園,心中被觸動的是這種童年的感受,這種讓東西成長的童年喜悅。我將小時候種玉米的某些感受投射於在那些小菜園中工作的人;覺得那種情感,那種需要雖然古老,都存活在這裡,存活在英國,第一個工業國家,存活在最醜陋、最單調的維多利亞城鎮的居民心中,就像生長於鐵路終站的人工燈光與汙穢空氣中的野草,在鐵軌間油漉鹿的鵝卵石中不斷成長,幾乎長到火車頭緩衝器的高度。
一種廉價的紀念品;面帶微笑、神情木訥的婦人談著她兒子,彷彿他還是個小孩。紀念章,粗糙的工藝品:與現實——軍隊、當兵的兒子——應該很相稱才對。但現實不一樣,現實是嚴肅的。匹頓的兒子是被訓練成嗜殺的軍人,新時代的英國軍人。而且他適合這種角色。他像個巨人,粗手大腳。製造匹頓太太五官的優良血統結束於她身上,或跳過她兒子。
菲立普太太說:「人真怪。」彷彿我總算明白了他們平常必須忍受的事情。
他們看著穀倉,他們打開穀倉隔壁的車庫或馬車棚子,他們打開農舍看了一下。他們慢慢走開,進入圍著黃楊樹籬的圈地,再度出現。穿西裝外套的年輕人進來看我。中年人和菲立普先生沿著通往宅院的小徑繼續往前走,經過蔓生的紫杉樹籬,以及曾在三棵山毛櫸遮蔭下的新空地。
他送我詩,在我當他房客的第一年。有關黑天和濕婆的詩。菲立普太太將這些詩打好字,然後親自送到我的農屋來。這是我房東對我表示友善的一種姿態,而菲立普太太也這樣子理解它,還附帶了她對寫詩這件事的肅然起敬。菲立普太太後來又打過許多詩,親自送來。她有點像我房東與我之間的活聯結。我不認為他希望用這種方式來表示禮貌,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而且它也讓我更快適應農屋的生活。
我們從未見過面。菲立普先生一定有告訴他我是誰,而雖然聽說他視力不好,那是他的諸多病痛之一,他一定是在我看到他之前先看到我。而且他在車上比較安全,旁邊又有菲立普先生伴著,所以他看我應該比我看他更清楚。我這一眼瞧得太過匆促,充滿了太多當時的混亂。它就發生在瞬間的一連串小驚慌和辨識結束的時候。因此,我不能確定我的想像是否像作夢一般,當下就提供了一些我以為我看到的細節。因為,我多少曾在腦海中創造過這個人的形象,而那樣的想像正好可以為這形象即時提供畫面。
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壓力,所有的失望與恢復,現在似乎都坐在我腦袋中一個結實的團塊上。但是,現在我不會幻想我是河底的一具屍體,我不會夢見自己腦袋爆炸,掙扎著醒過來之後,感到自己受到強烈撞擊,疲憊不堪。所有的壓力已經轉變成「熱病」。因此,在我溫馨的農屋內,我再度像個小孩子。彷彿,二十年後,我終於旅行到離家那天心中所懷抱的夢想世界。
布雷沒有這種訓練,也沒有這種需要。戰前的大蕭條、戰爭、戰後的改革與繁榮,擺在他與他的過去之間。他脫離那個過去越遠,世界的變化越大,也許他會感受到更多的痛苦。
但是那孩子的臉多令人感到不安!儘管他塊頭那麼大,你可以看到他母親仍然在他身上看到的東西:尚未定型的五官,兩張溫和的臉合併出來的東西,匹頓的和匹頓太太的,我所認識的兩個單純、不善言辭的人,不善言辭,但有他們自己的虛榮,兩張臉交會於軍人的危險服從中,一種新的虛榮。
我會在山谷的公車站碰到他,然後我們會聊到公車靠站。我們從不在公車上聊天。我們也繼續在索爾斯堡碰到面。有時候,從丘陵散步回來的路上,我會在公共道路上遇到他。我們的談話一直在繞圈子,他會告訴我他可能做什麼,我就會鼓勵他,而他會拒絕接受我的鼓勵,然後,話題又接回別人對他的「怨恨」。
這些保溫苗圃四周砌著矮磚牆,北邊的牆比南邊高一呎或兩呎,屋頂是大型木框玻璃蓋子,用鉸鏈鎖在北面較高的牆上,使玻璃蓋子向南邊傾斜。這些蓋子應該不是很容易開。就像莊園許多其他的東西,它們也是超規格產物:厚重的玻璃,過度結實的木框。在某個階段,保溫苗圃被放棄了,沉重的蓋子從鉸鏈上卸下來,放在菜園的高牆邊。那是我發現它們的地方。
我留下一塊圓木盤,當作花園的一個紀念品,而且將它磨平,上了透明漆。它是連閃亮的樹皮一塊陰乾的,樹皮與本材之間只有小小的縫隙,而且,由於陰乾的時間長,木材本身幾乎沒有裂縫。鋸痕倒有。就木材而言,它並無特殊之處,沒有什麼特別的顏色,在庫房中逐漸變得灰撲撲的。誰知道磨過之後,這櫻桃樹的圓木盤竟然那麼漂亮。我數了年輪,總共四十七圈。
菲立普夫婦大聲叫我快過去看。匹頓大聲叫我快過去看。我們全都盡職地驚嘆著花園的隱密性。菲立普夫婦驚嘆說,這麼美的東西竟然被忽略了那麼久。我們全都驚嘆說,那麼多人經過這地方,卻毫未察覺。而且,此情此景都讓我們感覺,我們享受到了一點特權。但接下來,似乎沒有人知道該拿這祕密花園怎麼辦。門關起來了,花園和磁磚噴水池又回到祕密中,而且肯定很快就會再度鋪滿樹葉、山毛櫸果實和枯枝。
只有到這趟車程即將結束,或在下一趟車程中,或下下一趟車程中,我才會知道,布雷三更半夜在他院子裡拆汽車引擎或發動引擎。天曉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因為他熱愛工作,他獨立自主,他痛恨正要把這國家拖垮的懶惰,或者他對別人不信任。
匹頓前一天的沉默是有點怪。他是不了解、沒聽進去他被告知的事情嗎?或他根本沒在聽?是穿灰西裝的那個人講得太迂迴嗎?是事情太震撼所以匹頓無法相信?或者,那是他自己變魔法的一種方式?我還記得,傑克病倒那時候,他的花園荒著,煙囪在夏天裡冒著煙,而傑克在他的臥房中拚命想取暖,想化掉他肺部那些讓他感覺像冰塊的東西,我還記得,那時候傑克的太太就否認花園有什麼異樣,而且她的態度甚至暗示著,我說了不禮貌和錯誤的話。
在我聽匹頓說的故事中,匹頓只感到去吾爾華斯的園藝部是件有趣的事。是誰在為這故事加油添醋呢?是我房東,一個復甦的隱士?或者是艾倫?
匹頓的鄰居布雷也是一樣。布雷是租車人。而儘管在村子裡,他的根比誰都扎得深,跟莊園的關係又格外密切——他父親從前在莊園工作過——儘管他責怪匹頓對花園的事物外行,也對花園、甚至對他生活的山谷卻沒什麼感情,所以才會將他屋子前面那塊地全鋪上水泥,用來停放那些形形色|色,換來換去的車輛。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也許還偏矮。他身上穿的冬季服裝,一件厚重的高領毛衣,拉鏈拉得緊緊的,裹住大部分身軀,隱藏了他的體型。直到第二年夏天,也許是因為別人跟我說過他的一些事情,而他也告訴過我一些他的事情,我才注意到他厚實的背部、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手臂,就像個練過舉重的人。
我從未特意去看背後的樓面,因為我不想帶來任何侵擾。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不知裡面的格局,不知道我房東可能從哪個窗口向外看。在他寂寥的漫漫長日中,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農場院子的廢墟中,以及他的工作與農屋的不安全感中,傑克經營他的精緻花園,忙著種花種菜,興高采烈照顧他那片小小的園地。同樣的,在一種相同的不安全感中——既然他們的雇主隨時可能死亡,那時他們就得帶著家當再度逐水草而居——菲立普夫婦營造他們舒適的家。傑克被季節與園子裡相應的勞動所維繫。菲立普夫婦有一種不同的穩定性。是發生於他們家之外的事件,外面的種種歡宴,為他們的城市生活帶來節奏、模式和樂趣:外出,每星期去他們的酒吧兩三次,每年到南部的同一家飯店度他們的年假。
我從沒有跟我房東說過話。當他房客那麼多年,我就看過他一次,或者說,偶然瞧見他一次。(另外還瞧見一次,但那次時間更短,隔得老遠,而且是從背面。)真正瞧見他那回,是在公共道路上,我下午的散步正要結束的時候。由於我毫無心理準備,時間又那麼短,所以事後我也說不上來,我房東究竟長什麼樣子。
不過,我不想捲入莊園的是非與爭吵。當我看到匹頓出現在園區,我走過去跟他借他的割草機。他感覺不好意思。他設下了一個吵架的局,一個小小的緊張局面,而且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在菲立普夫婦可以目睹的情況下設的。但在高潮的時刻,在吵架的時刻來臨之際,他卻感到不好意思。他是在菲立普夫婦可以目睹的情況下做了他所做的事情。但跟我這個異鄉人,他不知從何吵起。我感覺他有點可憐。他開始含含糊糊想解釋什麼,但想了想又打住了。他直接走向棚子,拿出割草機和一罐混合燃油。他很慎重,他甚至給我一塊抹布,讓我在灌滿油箱之後擦拭割草機的外殼。
房子比我預期的簡陋得多。六十多年前的改良式農屋,雖然外表還很結實,裡頭卻有點零落破舊。狹小的門廳因經常擦拭而光幽幽的,幾乎看不出是什麼顏色。小小的前房零零星星擺著幾件家具。
那回宅院的熱水器爆炸,緊貼牆壁的金屬煙囪外殼,材質不知是陶的、水泥的或石棉的,炸成幾千塊銳利的碎片,散落在宅院的院子裡。當時我聽說,宅院一年的暖氣費要四千到五千英鎊。可能是菲立普夫婦說的,要不然就是麥可.艾倫,那個年輕的暖氣系統包商,曾開著他的小貨車到宅院院子工作了好幾天。那可能有點誇大。像麥可.艾倫那種人,因為本身的技術和職業而首度進有錢人家的房子時,可能喜歡誇大他們那些上流社會客戶的重要性。但是,五千英鎊的暖氣費仍然顯示了,物質以及我們的世界,已經變得多不穩定。
醫生發現我身體沒什麼嚴重問題,沒有肺部或血液的感染。他說我太勞累了。他說,是「戰爭衰竭」(而我們就位於一個軍事地區)。
水草地的橋就是為了通到這條步道,一條給釣客走的便道。河本身緩緩地流,靜靜地流。水草地的水渠匯入主流的地方鋪著整齊的木板。那是人為的,是河川管理員之類的人做的,代表一種秩序化的大自然。要是放任不管,河流就會像宅院後的水草地一樣,變成一片森林廢墟。只要倒一棵柳樹,比如說被一陣強風吹倒,河中就會變得一團糟:河岸垮了,步道毁了,沒幾天功夫,水草與浮渣就在枝幹間堆成一座小島,上面還附著一層波狀乳棕色泡沫。
現在,當我走進去看,不同的空間感,牆另一邊的開闊,總是令我感到驚奇。牆的那一面很溫暖,因太陽曝晒而發白,整過枝的老果樹有些枝條釘在牆上。靠我這面的牆很潮,只有夏天的野草長在牆根貧脊的土地上。我從農屋看到這面牆是北方的牆,另外一面是地中海式的牆,散發著原始設計的丰采,一座圍著牆的園子,有步道,有苗圃,有蔬菜區,有方整的果園。匹頓只有能力讓園子的一部分維持正常運作,但匹頓尊重它的形式、設計和尊嚴。現在,在他菜園的大豐收之後,他的後繼者只整出一個小菜圃。
那一切似乎與莊園是一致的。而由於我對宅院的內部環境與生活毫無認識,只是以漫畫電影帶給我的想像去理解那內部的環境和景觀,而不是來自文學的想像(我想不出哪本書以這種環境為背景),而且由於,每到一個英國的陌生環境中,我總是會將我所看到的事物當作英國生活的另一種典型,所以我以為菲立普夫婦是住在大宅院僕人房的職工或僕人的一種典型。我將那種人的作風與他們聯繫在一起。
舊車道的筆直路段結束於一面陡峭的光裸山坡,山坡上有一道道條痕與凹槽,應該是從前農人耕種或軍人駐防的遺跡。路隨著山轉。這山坡雖不高,卻遮斷了遠方的視野,把視線導向天空。布滿條紋的古山坡上,現在什麼也沒有,幾乎看不到牧草。只有一個水槽,水槽周遭寸草不生,燧質土被踩成汙泥。每隔一陣子,一些閹過的小公牛會被圈在那兒(被天空襯托出形狀的上半部山坡上),一頭頭面無表情,養得肥肥壯壯的,一有人經過就瞪著好奇的眼睛,在那裡等著有遮篷的拖車把牠們載走,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送進城裡的屠宰場。
艾倫三十八、九歲。他個子很小,和我一樣小。他的身材是折磨他的事情之一。幾乎在我們才認識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彷彿要搶在我前頭提這話題——在學校的時候,有個人,我相信是個老師,曾說他長得像「侏儒」。艾倫對體型的憂慮,也許可以解釋他的小丑行徑,他笑聲的爆炸性,以及他穿著上誇張的款式、顏色和閃亮的質感。那是在倫敦的聚會上,我常在那種場合碰到他。這些服裝的歡樂氣息和他的活潑態度,正好與他眼中的不安和詭詐成對比,與他來莊園作客時的孤獨、樸素的衣服和勉強裝出來的行為,也成對比。在莊園,有時候你會很訝異,他臉上竟露出一種皺巴巴的老太婆表情,在那些皺紋變成歡樂的皺紋之前。
我房東的夏日奇想。有一天,某種東西,光的某種質感,房子裡的某件物品,或某封信,讓他突然想起童年時代那個花園。他想看它。他傳下指示。匹頓工作了一個星期。而當他看過那個花園之後,他又將它忘了。(但是,他真的去看過它嗎?他有從平常被保護的活動範圍走了那麼遠的路?他有那麼靠近我農屋?那麼靠近他心目中應該屬於莊園的公共領域的地區?我從未聽菲立普先生或太太說我房東真的去看過那花園。)
雛鳥在老果樹的樹洞中啁啾不停。去年的堅果殼——灰松鼠的傑作——在堅果步道上沙沙作響。堅果步道連接果園與宅院大草坪。路貼著菜園邊,堅果樹的纖細枝條以一種老手藝弄彎,讓樹與樹的梢頭密合。那應該是匹頓來之前的事了。在蔓生的蕁麻與玫瑰之間,還看得出老攻瑰花園四周的石頭步道。接著就是草坪本身。到這兒,由於怕會侵擾到我房東(儘管菲立普夫婦要我別擔心),我走在邊邊上,靠近水草地旁邊。
這是她的護士態度,她與菲立普先生共有的一種態度,說不定多少是跟他學的。這種態度的另外一面,就菲立普先生而言,是他的權威,他的權力,他的暴躁。就菲立普太太而言,那是她的病人的態度,她眼睛下緣逐漸變色、起褶紋的薄薄黑色皮膚,突出的、似乎要破裂的藍色微血管,以及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纖細線條,意味著她極度的痛苦與虛弱。
大約一個月後,我從艾倫那兒聽到這件事的第二種版本。夏天差不多已經結束了。艾倫穿著一套水手服在莊園中遊蕩,看起來像早期我房東送我的詩裡面的水手,在我第一個夏天的時候,在有關濕婆和黑天的詩之後。
這是我第二次偶然瞧見我房東,此後再也沒見過他。這次感覺和第一次一樣含混。那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宅院的車內,一旁是菲立普先生,車子行駛於山毛櫸下狹窄的路上,而那山毛櫸是他父親種的。那次在車內我幾乎還沒看到他,幾乎還沒時間把焦距對準他,車子就開過去了,腦海中只留下菲立普先生明確而又令我感到訝異的意象:在他主人陪同之下顯得很愉快,一點也不暴躁,比較像個樂團指揮,像個十分自在的人,對自己的職責和價值有非常清楚的認識。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在常春藤盤據了櫻桃樹的時候,也就是我房東年紀輕輕就罹患永久性滯呆症的時候,我已經離開牛津。而既然我必須找事做,既然我離鄉背井是為了當作家,而且一時也沒有其他才能或志向,最後我終於當起作家,真可謂毅然決然。但那決定本身毫無樂趣可言。那是我生命中最空洞、最驚慌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在山谷中,當我沿著松樹、山毛櫸、山楂、野玫瑰的防風林上山,準備前往展望點,當我漫步於這片有生以來帶給我最多快樂的土地上,我突然發覺自己無緣無故——也許是興奮過頭的緣故——回想著二十五年前的往事,並且再度感覺到我早已忘卻的一種惶恐,以及它所引起的願望,想躲起來,躲得遠遠的: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才華,那天晚上沒地方可去,除了我親戚租的一間又陰又濕的公寓地下室,沒有能力為家裡做任何事情,雖然父親前一年過世之後,一家人都巴望著我。
在這趟穿越水草地的步程的某個階段,由於蘆葦、柳樹和其他野草過於茂盛,所以不容易看到河流。接著,相當突然,從最後一座橋上——許多橋板已經破了,只有生鏽的大鐵釘還好好的,它們所固定的木板幾乎全爛了——你突然發現,野草叢已到了盡頭,河岸邊整齊的步道就在前頭,還有一旁已崩塌的船塢。
復原期間那幾個星期,我的病的確慢慢化為醫生所說的症狀,一種極度的疲勞,一種帶著輕微昏亂的疲勞,並不難過。小時候我得過的一種熱帶的「熱病」就會造成這樣的昏亂,這種熱病與雨季的陰冷有關,反常的、劇烈的狂風暴雨,一方面帶來大量的雨水和山洪,打亂人們的日常作息,學校也因此停課好幾天,另一方面則造成咳嗽與發熱的病情。只可惜,這樣的機會太少了。小時候,在得過一次熱病之後,我就常常渴望再得這種病,渴望再經歷一次它所造成的知覺扭曲:一種特殊的柔滑感(不只觸覺上,還包括嘴巴與腸胃),而且,在這種柔滑感中,講話聲與噪音會變得出奇遙遠,令我感到特別興奮。那時候常常想得這種病,可是很少如願。倒是長大以後,熱病很快就被折磨人的支氣管炎和氣喘所取代,兩種只有痛苦而沒有益處的病痛。
是菲立普夫婦鼓勵我穿過後花園到河邊散步,認為www•hetubook.com•com我想要沿水草地踏著草坪邊緣前行,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別考慮那麼多。(他們自己的訪客就沒那麼慎重。)他們告訴我,我房東有屬於自己的活動空間,這空間就在房子那一頭的樹林中,雜草叢生的步道盡頭;我可以隨便走。我這樣子走了許多年。我肯定曾被我房東從宅院的某個窗子看到過。而且我相信,他出現在那裡應該有種刻意的成分。他離開房子是大事情。比如說,總得有人幫他搬椅子出來。也許那是出於「展示」他的一種願望——因為他的任性,他的急躁——所以菲立普先生和他太太都沒有告訴我,那一天我房東會坐在後花園中。
我還聽另外一個人用過這個詞。一個穿得整整齊齊,卻顯得很焦慮的男人。他來為我處理鼠患。我臥室天花板上的老鼠常開運動會,有時候聽起來好像來來回回推著或滾著小石頭玩耍。這個人告訴我有關老鼠和小老鼠的種種知識。老鼠比較可怕,但牠們是習慣性動物,有固定路線,比較容易抓。可是小老鼠不同,牠們可以躲在牆壁的小縫隙或小洞中過活。他們不會渴望見光,或過比較自由自在的生活。牠們可以靠一點點食物過一天,比如一小塊餅乾屑。但這個人的心不在他所描述的老鼠地獄,或煉獄,或滅鼠之類的事情上。以前他可能饒有興味地使用這些字眼,並享受著聽者的反應。現在,這老鼠專家的口氣興味索然。他擔心他的健康。有一天,他在放某種老鼠藥的時候,心臟病突然發作。他更擔心的是他的工作,擔心政府或地方機關會裁撤他那個小單位,將老鼠與害蟲的業務轉包給民間公司。接著,他突然做出指控性的手勢,以一種類以匹頓的口吻說:「你知道接下來會輪到什麼嗎?接下來會輪到避難所。再過一陣子,這個地方就會沒有公共避難所了。」
一塊毫無人跡的圈地,就如同舊車道邊的石頭廢墟。石頭廢墟被楓樹包圍著,楓樹無視於它們要遮蔽的房子已經衰敗、死亡,仍繼續成長,在潮黑、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投下陰涼的樹蔭。圈地和那遙遠的廢墟一樣,杳無人跡。但是,在高大黃楊樹籬圈起的這片空地上,就在離我農屋沒幾步遠之處,如果布雷說的沒錯,應該有另一個時代的一些善男信女,也許是一些棄世者,一些驕縱的人,或可能是一些半囚徒,曾在這裡散步禱告,與世隔絕於中世紀一個擁擠的小村莊裡,介於村莊中心的教堂、教堂墓園以及忙碌的河流、水田、水草地之間,在那兒,農人忙著翻動泥肥沃的黑土。
因為匹頓的兒子在那裡,也因為匹頓告訴過我那種盛況,所以我在第一個夏天去參加了砲兵學校的「開放日」。那就像牛津大學夏天舉辦划船比賽的場面,學校的駁船上擠滿了大學部學生的家屬。那也像我的學校舉辦運動會的場面,我是指皇后學院,在殖民地千里達。我立刻看出那是什麼樣的場合。老師與學生換成軍官與士兵,運動競賽換成武器與戰技的展示。但是充滿同樣的園遊會氣氛,食物與女人的服裝,不尋常的顏色,平常掩藏起來、現在公開暴露的家庭關係,麥克風同樣傳出帶點幽默的廣播,同樣的華麗服裝與炫耀氣氛,在那一天特別顯得和樂融融的一種社會氣氛,孩子與老師在學校運動會上炫耀,男人與軍官在這裡炫耀,所有的家族一起炫耀,女人與女孩子展現著自己,越是窮的人家,越想擺出落落大方的樣子。
艾倫曾說:「有幾個有錢的朋友真好,不是嗎?」但那是艾倫自己的幻想。對於他偶爾來玩的這個地方,他喜歡抱著那種浪漫憧憬。菲立普夫婦比較清楚狀況。他們知道莊園內需要做的事情多麼多,他們知道能夠做的多麼少。
在農屋最後那段日,他應該過得不太愉快。搬家的壓力那麼大,得把房子還給莊園,那是莊園的財產和資本。現在,搬了一個新家,而且是個還算不錯的地方,我預料他應該會比較快樂一點。但是,由於激|情和扭曲的情緒已經深化,所以他還是抱怨。房子破破爛爛的。哪一方面沒有什麼裝潢。他們要他自己裝潢;人家就是那麼對待他的。
接在古代之後的,是康斯塔伯與更近期的過去。我第一次在傑克家與破舊農場廠房的舊車道另一邊,看到吉卜賽篷車的時候,會微微想到奧古斯都.約翰。後來,在我看過《楊柳風》(The Wind in the Willows)這本書之後,篷車讓我想到E.H.謝波德為這本書畫的素描和彩色插畫。它同時也讓這些插畫帶有現實感。這本書談的是一條類似我現在看到的河流,感覺還很新,像是當代作品。篷車的車況看起來還那麼好,感覺好像只是暫時停在那兒。車身的彩繪仍舊那麼鮮豔,因此你會輕易想像,有一天,篷車會再開上路,在舊車道的某個角落,比如說銀樺樹旁,你會看到古老的世界復活過來。
有個週末,艾倫說:「有幾個有錢的朋友真好,不是嗎?」他感覺自己說了一句坦白、風趣的話,所以眨了幾下眼睛。這出人意表的賣弄風情之舉,顯示了他不滿足、不完整的另外一面。
且不管這種做作。如果他愛花,那他又怎麼看待他自己的花園廢墟呢?從他的窗子裡,他必定常常看到我從這片廢墟中走過。他真的有看到衰敗嗎?或者他,因為植物的成長從沒停止過,所以只看到一片欣欣向榮?或他珍惜衰敗,在衰敗中看到他自己滯呆的一種反映,因而令他感到欣慰?
相對於過去,現在只有寥寥幾畝地屬於莊園。河那一邊的土地屬於另外一個地主。但是由於一連串的偶然——水草地之不再用來放牧,隨著上世紀末的農業機械化而逐漸萎縮的山谷中的小村莊,許多農用房舍的消失,軍方之接管遠處的丘陵地——由於這些以及其他的偶然,從宅院後面所看到的景觀,也就是我漫步其中的景觀,是自康斯塔伯以來幾乎沒改變過的大自然景觀:沒有一間房子,沒有中世紀農人或河上的活動,或丘陵地開始耕種前的任何活動,幾乎是種大自然公園的景觀。而離這景觀不遠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古城索爾斯堡和威爾頓,就是南安普頓和安多佛一帶星羅棋布的市鎮,還有巴辛史多克這維多利亞時代鐵路城鎮的各種紅磚塊,以及古溫徹斯特大教堂區的維多利亞哥德式黑磚圈。
主要原因是他的沉穩,他的不慌不忙。匹頓知道怎麼調整自己的步調。我看傑克在他的菜園或花園工作的時候,往往是使盡全力,動作很大,但匹頓的勞動不會那樣子。在夏天的下午,傑克打赤膊幹活。匹頓絕不會這麼做,他非常在乎他的穿著。如果說傑克的各種工作和服裝(我在他公餘之暇於他的花園中所見到的),是農民曆上的連續插畫,誇張而又帶有象徵色彩,那匹頓就比較像是一個時髦的現代人。
剛開始的時候,關於這種拜會,我最初是聽菲立普夫婦說的。在那陣子,菲立普夫婦對莊園產生信心之前,他們似乎將經紀人的拜會視為一種視察,因此會做各種準備工作。他們不會過於聲張,但從宅院院子裡的一些活動,甚至從言談間他們對我屋子北牆下那些枯葉的不經意暗示(不可能完全清乾淨,因為那兒是周遭兩三百碼內山毛櫸葉的自然堆積處),我有時候可以感覺出「經紀人」即將來拜會。
他希望有人見證並分擔他的激憤,他無法忍受一個人獨處。但是他沒有講話的天分,從來沒有。所有的激|情都表現在他臉上,以及他突兀的行動上,就像那次喝香檳時的驚奇表現,但比較扭曲,而且程度劇烈得多。
他看起來不但不像十六個園丁中的一個,甚至不像個園丁。至少,他不像我想像中的園丁。這是比較恰當的一種說法,因為花園與園丁這方面的事情,喚起千里達特殊的圖像和記憶,喚起我自己小小的亞洲印度社區,十九世紀末的農村移民,並且碰觸到我的痛處。
自由對布雷很重要。儘管他從事租車業,並且把人送到各個機場,又從機場接送外國小孩,儘管他以一種專業技術的面貌來呈現這種工作,幾乎就像一種抱負,而且和任何人的抱負都不同,但他真正的抱負其實是當一個自由的人。他不願意和父親一樣,當一個為別人「服務」的人,一個僕人。
現在,如果我要去河邊散步,倒掉的樹成了一個很大的障礙。白楊的殘株,高度可能有十五呎或二十呎。鋸齒狀斷裂傷口給人的血淋淋感覺,已經慢慢消失,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甚至長出了新芽。
我也聽菲立普先生的父親用過這個詞。老先生在太太過世之後,有時候星期六下午會來看菲立普夫婦,同時在莊園內到處走走(星期六是匹頓休假日)。他有時候會停在我農屋前和我講講話。他小時候當過貨運行學徒,對於從前那段日子相當熟悉。他告訴我,為什麼公共道路旁的工人農屋會那麼窄。老馬車路必須很寬,後來鋪上柏油之後,路變窄了,路的兩邊留下長條形的空地。有一陣子,那是無主之地。工人侵占了這些長條形土地,在上面蓋了農屋。他告訴我,為什麼那麼多屋前種接骨木當樹籬,為什麼樹籬下的土堆得那麼厚,為什麼樹籬長得那麼高。接骨木長得快,而樹籬是侵占者申請土地所有權的一種證物。樹籬之所以顯得那麼高,並非如同我想像的,是因為地下埋著幾個世紀的植物殘株,而是因為底下埋著上個世紀無法消化的家庭垃圾。許多樹籬的土丘是用瓶子、廢金屬、舊鞋子等無法分解的垃圾堆出來的。老先生解釋說:「你知道,那時候沒有避難所。」
傑克身上有一種興致和活躍,以及一種粗獷。那是匹頓和他兒子所沒有的。匹頓的兒子肯定會有的那種軍人的活躍,可能就像牛津大學的學生晚飯前在地下室的那種活躍:階級社會行為的一種形式,後天培養的一種東西,和正式的禮貌一樣不自然。
河川管理員在這一帶野放鱒魚苗,而且牠們不遠游。牠們出乎意料不迷人,緊張得像老鼠,顏色也像,游向深色水草找尋掩飾的時候,那迅速、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樣子,也像老鼠。
沒有人天生是叛逆者。叛逆都是被訓練出來的。甚至在我父親的憤怒鼓勵之下,包括政治上的憤怒,以及對他家庭和他雇主的憤怒,我大致上還是接受了我們的家庭生活、我們的態度以及我們的島嶼——後來讓我感到羞愧的種種接受。
他喜歡常春藤。他花園中的樹倒下的時候,他沒有抱怨。他已經享受了常春藤好幾年,現在,他必須靠其他的東西來滿足自己。結果他的對象是人。該來的事情總是會來。聽菲立普夫婦說,白楊倒下來的時候,他沒說什麼。那幾棵樹他至少已經看了五十年。同樣的,儘管了解現在已沒有半個園丁,他也從沒問起過匹頓。這也是聽菲立普夫婦說的。雖然前一年夏天他會和匹頓一起玩樂,編了有關他的故事,並將那些故事告訴仍留在他身邊的人,譬如艾倫。(就像兩三歲的小孩,每天和祖母一起玩,有一天,祖母突然死了,小孩卻從未問起她。)
在開車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會說:「我們的朋友這幾天在拆房子。半夜三點在界牆上鑽洞。要是你,你做何感想?」
然後,在中年初期,一切歡宴過後,二次大戰過後,某種精神上的困擾,一種病態的、持續性的沮喪,幾乎是種疾病,使他離群索居,歸隱於宅院中。後來又因為肢體上的障礙,最後又因為年紀,而使得病情更加複雜。
在我的第三年,我的第三個春天,這種上午的呼喊聲比以前多了起來。這與我房東身體的變化有關。菲立普夫婦剛到莊園照顧他與他的房子的時候,他的滯呆症非常嚴重,幾乎無法行動。現在他開始慢慢恢復,某種新的藥物可以用來緩和他滯呆症的麻痺性。在長期的退縮與空虚中,他的個性並未受到影響,而且現在又開始發揮作用。一次手術也恢復了他的部分視力。
匹頓隔了好長一陣子才來開門。也許他需要時間準備,穿點衣服什麼的。他神色有點不自然,臉繃得緊緊的,而我馬上意識到,他不喜歡在家裡被「逮個正著」。
三十年後,阿蘭惠斯菜園將涵蓋好幾平方哩,土地從沼澤中築出來,一季接一季,創造出一種平坦開闊的荷蘭式地貌,一邊一直擴張到沼澤的紅樹林,另一邊似乎一直延伸到千里達北部山脈的山腳下。北部山脈現在不再一片青翠、杳無人煙,半山腰已蓋滿了來自其他島嶼的黑人非法移民住的簡陋小房子。我小時候,這片土地仍保留某些原始的、被發現之前的特色,現在,這片土地已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包括土地上所住的人。
在我溫馨的農屋中,在層層疊疊的山毛櫸與紫杉的遮掩下,我開始感覺到我被過去二十年的辛勞與壓力所壓迫與寫作有關的壓力,那種激|情;還有個人性格上的壓力——開始於我初次離開千里達那一天,那一天,泛美航空的班機帶我飛上天空,為我展示了田野的圖案,而那是我小時候在千里達生長的環境,但在那一刻之前我從未看過。
所以,這次偶然看到我房東,反而讓他變得更神祕。雖然他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人,頗出乎我意料。而且,不只是人,看到他的場合更令我回味:宅院的車子,載著建宅院的人和種樹的人的後代,行駛於山毛櫸下,沿著丘陵邊緣的台地,就在河流與水草地上方。跟以前比起來,我更加強烈感覺到,這個人的人格繼續表現在他的生活環境中,例如公共道路上這些山毛櫸,宅院永遠關著的大門,以及宅院荒廢的後花園。
而就在這條路上,我散步即將結束時,在我房東的父親種的樹下——樹種下去的時候我房東還沒出生——我第一次真正瞧見我房東,也是唯一的一次。這一眼瞧得頗含混。路本身很窄,又彎。在這段有好幾個急轉彎的路上,什麼車子我都怕,這一次也不例外。在離車子很近的時候,我突然看出那是莊園的車子。於是我想到,該瞧菲立普先生一眼,和他打個招呼。菲立普先生面帶笑容,一個友善、愉快的笑容。這有點怪,因為他的態度和本性一向帶著權威感和防衛性,平常在公開場合,表情總是很嚴肅,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因此,這愉快和鬆懈的笑容表示,這是個特殊的場合,他的乘客是個特殊的人。
匹頓醉的不只是酒,還有陽光,場合,奢華,早上的時刻,這令人迷惑的夏天出人意料的發展,以及一件接著一件的遊戲。如果我沒看到他,我感覺他應該會回家和太太共享他的新聞。
他告訴我,他不想再當園丁了。他可以在莊園做這工作,但他無法在別的地方為別的人做這工作——那太沒尊嚴。他也不想做城裡的工作。他身上的鄉下紳士性格,或者說自由的鄉下勞工性格,讓他害怕當沒有名字、沒有個性的城市工人。
他坐在一畦陽光中,介於遮蔭著大半草坪的常綠大喬木,部分毀損的大溫室,以及宅院旁的樹林之間。這片林子內,我隱約看到一些小步道,但從未進去玩過,怕有所侵擾,怕會干擾到我房東,怕會出現類似現在這種狀況。
這聚落與它的「綠地」周邊有條步道,步道兩邊鋪著蘑菇狀的石頭。我聽說,這種石頭是本地的一種特色。以前穀倉為了防鼠而建在這樣的石頭上。它們會讓馬廄——林班工寮——免於鼠患。但這裡利用的是它們裝飾性的、童話般的特質。每個蘑菇石都做得跟其他的蘑菇石不一樣。菇頭切割成不同的外形,有些菇柄則整出曲線。經年累月下來,這些蘑菇石有一大部分已經毀壞。它們是種太過於精緻的遐想。很多菇頭已經掉了,消失不見了,甚至連支撐的石頭都倒了。但是,在我農屋門口的步道邊,菜園的圍牆前,有五六個蘑菇石奇蹟般地保存下來,而且完好如初:菇頭切割成不同的厚度,表面很粗糙,到冬天,每個蘑菇都撐起一小片苔蘚森林。
匹頓身上這種服從的特質——他已經傳給他軍人兒子的服從——使他與傑克有所區別。山那一邊,在舊車道旁的無主之地,與半廢棄的農場院子中,傑克所做的事情,多少有點像匹頓在莊園的荒野中所做的事情。但是傑克有一種匹頓所沒有的自由,過去沒有,現在也永遠不會有。也許是因為傑克在智力上的愚鈍,因為他對純體力勞動的喜愛,所以他會滿足於他所擁有的東西。而且他擁有的東西並不少。傑克在那樣的環境中是幸運的:他的農屋,他可以耕種的土地,以及,最重要的,他的隔離,他睡時沉入與醒來面對的寂靜與孤獨。那些客觀環境使他的愚鈍變得不重要,不至於成為一種負擔。換成另一種地方,那可能很容易成為他的負擔。傑克的客觀環境,以及這個人的本性,使他的生活看起來就像一種持續不斷的慶讚。他花園中那種勞動,在有酬勞的農場工作之餘,那種勞累,然後是食物的樂趣,酒吧之旅的樂趣,敞開胸懷喝,喝得暈陶陶的,年復一年看著自己的勞動結出甜美或美麗、而且有利可圖的果實。因此,幹嘛夏天不打赤膊呢?那不就是冬天裡的火嗎?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大約喝早茶的時間,我看到匹頓站在草坪邊黃楊樹籬圍起來的圈地外頭。聽布雷說,圈地原附屬於裡頭一棟早已消失的房子(而在那之前可能還存在過更古老的宗教建築)。
那道外牆與菜園真正的圍牆之間是祕密花園。它的周邊完全封死,只留一個進出的木門。我每天經過的這個門一直關著,從外面看,就像菜園其他許許多多的門。這個門現在已經打開,匹頓在裡頭工作,運出一車車被自身的重量壓平的潮濕陳年枯葉,以及混合著陳年山毛櫸果實的泥。(那時候我注意到,推動獨輪車之前,他的動作多麼小心翼翼。他先小心站穩腳步,然後雙手往下伸,略為停頓,然後將膝蓋打彎,因此在握住並抬起推車把手的過程中,他的背大致上是打直的。它讓我想到,也許十八世紀的轎夫就是以這種方式在控制自己的身體,以免筋骨酸痛或受傷。)匹頓將一車又一車垃圾運到避難所。而在祕密花園中,在高大的、枝條纖細的花木下,赫然出現了一小座鋪磁磚的噴水池,幾乎像新建的,淡藍色的磁磚上還鑲著閃亮的金箔。一種無謂、多餘之舉,一種畫蛇添足,該做的都做了,但意猶未盡,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初的東西。
當我設身處地為他想,並反省我自己與我自己的恐懼之後,我了解到,匹頓的困難出在他與工作的觀念已經脫節。他在莊園自由自在,有一套自己的工作規律,一種辛苦建立起來的寧靜生活,與季節、歲月、時間有種穩定的關係。經過這一切,他害怕的其實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受雇。而且可能不是受雇本身,而是有關雇主的想法。
我念的小學在西班牙港的一條街上,維多利亞街,街底是個墓園。幾乎每天下午學校放學後,我都會看到馬兒拉著靈車,後面跟著徒步送殯的行列,經過墓園鋪滿碎石子的高牆下。墓園的名字叫拉貝魯斯,紀念一個法國探險家,這是十八世紀末法國移民取的名字(他們因為法國大革命在海地及其他島嶼引發的效應而逃到千里達)。拉著靈車到拉貝魯斯墓園的馬都覆著一件網狀禮巾,黑色或淡紫色的。因此,淡紫色或紫色對我而言,從不是代表權利與高貴的顏色,而是代表死亡的顏色。在我來農屋的那種心情下,什麼自我肯定、鼓舞人的顏色,都將只是一種嘲弄。(後來那顏色與這地方的美、親切與溫馨結合在一起。)而既然人是試圖經由在別人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以了解別人,我很願意把我的一部分退縮態度歸因於我的房東。
我慢慢才了解莊園。我對季節不熟,而且就建築而言,我還是會將許多東西視為理所當然,往往認為某些「普通」建築是該地方應有的自然風貌,因此,得花很長的時間,我才會了解我看到的是什麼東西。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看出,我的農屋並不是一棟普通的建築,雖然它名為農屋。
匹頓與布雷住在公共道路旁兩間毗連的半獨立式農屋。這棟農屋有石板屋頂,以及燧石和紅磚砌的牆壁,紅磚砌成規律的帶狀,每條兩層磚塊。兩間農屋從前都屬於莊園,而且和不遠的「圖畫般」的茅頂農屋一樣,和宅院本身一樣,是莊園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建的。匹頓的農屋仍屬於莊園,是工作附帶的住屋。但布雷擁有他的農屋,是從他父親手中繼承下來的。他父親一輩子在莊園工作,在莊園的產業開始縮小,主人的家族開始往其他地方發展的時候,以很低的價錢買下這房子,幾乎是半買半送的性質。
而我立即知道,我剎那間有種直覺,坐在菲立普先生旁邊的人是我房東,宅院裡那個人。我已經習慣沒有看到那個人。我一時忘了菲立普先生的笑容和路上的危險。但是,在我能夠把視線聚焦於那陌生人身上之前,車子已開過去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瞧見我房東,唯一一次瞧見他的臉。但我不確定我究竟看到什麼。
匹頓會配合季節購買衣服,審慎卻又規律,是什麼樣的季節就穿什麼樣的衣服。他的時髦、穩定與節制帶點儀式性。不同的衣服與季節,將匹頓的日子儀式化。有段時間是氈帽和三件式西裝,防刺的。有段時間戴草帽;有段時間三件式西裝變成兩件式。有段時間穿毛衣,一件毛衣,兩件毛衣。有段時間是「鄉下」襯衫,有段時間是薄襯衫;有段時間是厚夾克;有段時間是深色薄塑膠雨衣。他的服裝完全配合工作的性質和季節性。匹頓之所以總是乾乾淨淨,除了他的穩定,他之擅於調整身體的步調之外,他對衣服與天氣的精確判斷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他說:「我剛喝了香檳。他把我叫進去他的花園,給我喝香檳。」
每個冬天和春天都給莊園的花園和水草地帶來新的破壞。水渠上的橋衰敗而又衰敗。最後一座橋(或第一座)的門有一年終於開了,最後因為本身的腐朽而垮掉。河道改了,移了好幾呎。河川管理員努力保持暢通的步道被水淹掉了,跨越水渠的木板浸在水中。新的雙板便橋架了起來,一塊是老樣子,另一塊鋪著網子,這樣子,人和管理員的獨輪推車才不會滑。
很久以後我才了解,這並非鄉下的「自然狀態」,這農屋正是為了製造那種效果而設計的。牆壁很厚,裡層可能充填了碎石子,但表層是以燧石、小磚塊和溫暖的黄色石頭細心砌成的。看出它的設計與用心之後,我也看出,牆的砌工是出自巧匠之手。有一天,在一面牆的高處,我看到有塊石頭上刻著建築者或設計者的姓名字母,最後一個字母顯示他是我房東家族的成員,還留了日期,一九一一年。
我沒有再看到匹頓在早上九點開啟草坪邊的白門,或於下午一點與五點以他收工後特有的緩慢步調走回那扇門。花園棚子裡,他留下了什麼個人物品嗎,例如雨鞋、雨衣或外套?他後來回來拿了那些東西嗎?或者他放棄了這些東西,包括花園棚子的鑰匙?他很寶貝這把鑰匙,用一條鏈子繫在褲頭的鑰匙圈,擺進右邊口袋,隨身攜帶著。他應該將這把鑰匙交還給菲立普先生的。
儘管他們似乎安於莊園的平靜生活,儘管他們是這個地區的人,但他們不是「鄉下人」,而是城市人,有城市人的嗜好。儘管他們似乎完全屬於莊園——舒舒服服住在他們的僕人房,對於周遭的荒廢漠不關心,彷彿荒廢的速度太過緩慢,他們看不出來——他們實際上是不安定的人,不像山那邊的傑克,根扎得那麼深。
幾頭肉牛——那真是他的語言,他的風格嗎?不是。而且他毫無城府,一和他聊天,他的自我意識或自我認知就會輕易流露出來。他父親是附近一座真正的莊園的獵禽管理員,透過他父親的雇主的推薦,地產經紀公司同意試用他一段時間,而他,這個稚氣未脫、面帶微笑、神情茫然的削瘦年輕人,為了取悅他父親與他父親的雇主,所以接受了這份工作。但他的興趣是別的,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他也許喜歡軍旅生涯,也許非常想當個軍官,但由於體檢不合格,而且考試可能也沒過,所以斷了那條路。
事實上,匹頓太太談到他兒子的軍中生活時,的確出現過「學校」這兩個字。有一天在公車站她告訴我,「他們已經送他去砲兵學校。」那應該是在雲雀山。曾經是個恰當的名字:巨石柱周邊的這些丘陵地,每到適當的季節,就迴蕩著雲雀的歌聲。但是現在,雖然綠色丘陵看起來還是老樣子,雲雀山卻變成砲兵學校的名字,白天砲聲隆隆,有時夜晚也是,有時,如果舉行大規模演習,則不分白天黑夜。
布雷的父親以前從事什麼工作呢?剛開始他說是「園丁領班」,也就是十六個傳奇性園丁的頭頭。而且,也許只有那樣子的人,才有資格以非常低的價格買他的農屋。但後來他也說,他父親是管家,是司機(而且有時候甚至是馬車夫——覆滿常春藤的骨董穀倉隔壁的棚子裡有幾輛馬車)。因此,他之所以聲稱他父親是十六個傳奇性園丁的領班,可能只是為了給匹頓難堪。
艾倫嘴裡說有錢的朋友,心裡想的,其實是自己身為作家的一種願望,一個有許多贊助者的人,有許多豪宅可以讓他自由使用。但那個夏天,我們全都陶陶然沉浸於我房東復甦的氣氛中,包括他的奢華與放縱,他及時行樂的心情,他追求並擴大每一種經驗的心願。這種態度和風格,正如同艾倫說的,是「諾亞方舟之前」的東西。
艾倫在莊園的時間似乎多半一個人過。他常常在園區內遊蕩,穿著很整齊,而且通常穿鄉下服裝——但那裡沒有觀眾可以欣賞他的服裝,或他的心情。他到這裡玩有什麼收穫呢?他說他喜歡宅院,喜歡這裡的氣氛,而且我房東令他著迷,他發覺我房東非常有「時代特色」,根據他的說法,那是「諾亞方舟之前」的時代特色。
他可能往外看著一個近乎完美的世界:前景的草坪中有棵大樹,一邊是森林或樹林,草坪後是飽受風雨侵襲的水草地,水草地上有柳樹、蘆葦、竹叢、狗木與親水灌叢,再來是河流與河邊的植物,然後是河另一邊的水草地、柳樹、水渠,以及可以捕捉晨光夕照的水田,然後又是空蕩蕩的丘陵地。(當月亮緩緩升上平滑的丘陵,將月光灑落水草地,那該有多迷人!在有月亮的夜晚,河上霧景該有多迷人!)
匹頓說:「他不是像你我一樣,讀成『Peony』,而是讀成『pe-ony』。」照他的讀法,這個字和「pony」(矮種馬)押韻。
政治上他很保守。他會說:「你曉得,我是徹頭徹尾的保守黨員。」而當他說他是保守黨員,他真正的意思是,他為自己工作,是個自由的人,他瞧不起缺乏這種自由意志而為別人工作的人(像匹頓),更瞧不起這個社會的寄生蟲,而且痛恨納稅養這些人。他這種保守主義,以及他對工黨和「最俗氣」的黨也的痛恨,有一種強烈的共和主義色彩。他的收入靠有錢人。他喜歡有錢人的特立獨行,而且喜歡談那方面的事情。但他同時痛恨開勞斯萊斯的人,他痛恨地主,有貴族頭銜的人,君主政體,以及所有不勞而獲的人。
從裡面我看得更清楚,推窗已經變形,房間會透風進來。為什麼匹頓不裝潢一下呢?我知道要是問他,他會怎麼說。裝潢是莊園的責任,房子不是他的。他在等莊園來裝潢他的前房,而且肯定還包括房子其他的部分。他甘於讓時間,他生命的一部分,在暗淡中流逝。這才是真正的人的卑微、人的順從。我感到很失望。面對他的莊重,他沉穩的動作,他慎重的態度,他的自我珍惜,我很難理解有關他的另一個事實。看來,他賺的錢大部分是花在衣服上,他自己的和他太太的。他們用那些衣服向外面的世界展示,在外面那個世界,他們兩個都顯得那麼特殊。
可可園感覺像一片森林或樹林,甘蔗則像一片高大的草。這些蔬菜園的直線,人性化規模,各種綠的色調與質感,讓我們對農業有了一種新觀感,甚至對地景和自然美也有了新觀感。菜農是印度人,但這些菜園與農村印度毫無相似之處。技術和經驗是來自帝國熱帶農業學院的實驗農場,在整個大英帝國都頗有名氣的一所學校,就在一兩哩路之外。許多印度菜農曾在那裡的園子內工作過。直到我在英國許多年後,我才看出,印度菜農在南阿蘭惠斯公路兩邊所創造的地景——印度與千里達都沒有的地景——就像我在英國所看到的菜園。在城鎮的邊緣,從火車上看到的。熱帶殖民地的英國菜園!偶然創造出來的,而不是規畫出來的,創造於帝國時期結束的時候,古老的甘蔗莊園式微之際。
水草地或沼澤已被明白確認是曾開墾過的花園的一部分。某些裝飾性的樹,特別是粉紅山楂,現在長在沼澤中,並且被沼澤植物和廢物所包圍。許多沼澤植物當初可能是為了美感而種的,特別是蘆葦,因為它的葉子像長矛(像中國或日本書法的筆觸)。匹頓想在水草地旁邊保持一條暢通的路,但有些沼澤植物已越過這條路,在草坪上落地生根,就像甘蔗園大火的灰燼越過防火巷,在鄰接的綠色田地中點燃一道道熊熊烈火。
花園棚子那扇腿色的綠門,此後在白天的時間常常開著(門旁邊有一株粗梗玫瑰,現在幾乎像棵小樹,以前匹頓每年都會修剪它)。匹頓的棚子暴露出來,匹頓的地盤不再屬於匹頓(還有棚子、鑰匙、工具、以及菜園那扇笨重、歪斜的門)。花園棚子的門匹頓一向很慎重地關著,現在那扇門開著,我從房間的窗子就可以看到。它讓我覺得不太自在,我很想把它關上,就像看到牆上掛歪的鏡子或畫會想把它扶正。那扇敞開的門和其他的改變,彷彿表示,它的主人已經死於某種不莊嚴的方式,而曾屬於他的東西,現在被人隨便作賤。
匹頓,一牆之隔的園丁,穿著相當講究;他追求一種鄉下紳士的風格。布雷,自由人,戴一頂司機大盤帽。我們在數個月中發展出業務上的關係,並逐漸變成村子裡的熟人,他說,他戴這帽子是因為碰到警察有點用。他說得對,我就看過好幾次,特別是在機場的時候。警察本身就穿制服,他們認可大盤帽,對它有反應,而且對這種職業標誌的態度溫和得多(在每一方面)。
他叫菲立普太太送了我幾幅畫,是複製品:他一貫的或剛復甦的奢華。現在這些畫取代了我第一年的時候,他送我的那些印刷的詩篇。
這是匹頓的門。它每天傍晚用鏈子和掛鎖鎖住,鑰匙由匹頓保管。這門的歷史和宅院一樣古老,有一個粗重的木框,下半部是結實的木板,上半部是垂直的鐵欄杆。由於本身重量的拉扯,它已經有點歪斜。匹頓要開這扇門必須將它稍微往上提,每個工作天都得用力這樣子提四次、五次或六次,結果他用手抓的部分變得比較光滑,顏色比較深,其他的鐵欄杆則長滿了鏽,很粗糙,乾乾的。
看到我屋後這塊地「重見天日」,我覺得怪怪的,一時無法接受頹敗原來是新近的事情。對我而言,是頹敗讓這地方變成一個完美的避難所,我從這頹敗中得到那麼多安慰。沒想到,這地方是我來之前一兩年才荒蕪的,儘管收縮的過程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前就已開始,但直到最近這過程才開始加速,而我的出現正是這種加速現象的一部分。
花貓與黃褐色拉布拉多犬造訪的荒野,正是需要匹頓去整理的荒野。他每天以園丁的身分進入這片荒野。但是出來的時候,他從不會像拉布拉多犬又髒又濕的樣子,而是像貓,乾乾淨淨的。
圈地內的野草已長得又高又粗,還開滿了小白花。但匹頓本年度已在野草叢中割出他通往果園的路,一行割過去,一行割回來。路上的野草割短了,露出平坦的、密密編織出來的細草,兩行草往相反的方向傾斜,顯出兩種不同的顏色,一種綠色,一種幾乎是灰色。
作家看到匹頓小心翼翼走回白門。時間是夏天,匹頓穿他的夏季服裝,戴著他的草帽。匹頓上午的工作已經結hetubook•com.com束,正要回去吃午飯。他估算過離開宅院的時間,通常在一點左右會到達白門前。匹頓在草坪那一頭,沒看我的窗子,和拉布拉多犬一樣,眼睛瞪著前方。
軍隊仍然對匹頓很重要。他兒子在軍中。這孩子的進展,或他被分發的職務,是唯一能讓匹頓太太快速眨著眼睛說出一兩句話的話題;平常她就只是個面帶微笑的美麗婦人。我們偶爾會在公車站碰見,在深色紫杉與山毛櫸的樹蔭下。公車班次不多,路上相當安靜,在公車站的講話聲聽起來像在房間內,回音也像在房間內。我們談她兒子,言談間彷彿他就是還在學校念書的孩子,彷彿,比如說,他的功課大致上還不錯,但游泳和體育方面的表現更好。
我在每一方面正好都與他相反,不管是社交方面的、藝術方面的、或性方面的。他家族的財富,是隨著帝國在十九世紀的擴張而急速增長的,如果把這一點考慮進去,那應該可以說,我們兩人中間隔著一個帝國。這個帝國同時也聯繫著我們兩人。因為這個帝國,所以我會出生在新大陸,會使用我所使用的語言,會有我的使命感與野心。也因為這個帝國,所以我才會出現在山谷中,住到莊園這棟農屋。但我們是處於——或出發於——財富與權勢的兩個極端,以及不同文化的核心。
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為了讓我高興),匹頓發現自己碰到一種窘況。問題出在「Peony」(牡丹)這個字我房東如何發音。匹頓不想不忠實於他的雇主。
就像菲立普夫婦和我,在莊園裡,匹頓是個廢墟中的露營者,安於現狀,因為過去的生活所留下的跡象而感到高興。像個偶然在格洛斯特郡發現古羅馬莊園的野蠻人,因為看到一套神奇的廢暖氣系統而感到一陣高興,雖然他根本不了解或不需要那東西;像個來到北非的野蠻人,從鑲嵌神像的馬賽克地板上刷掉新沙漠的積沙,但那些神祇對他而言既神祕又沒必要,就如同馬賽克地板本身,雖然從前商人曾帶著圖案、石頭和熟練的地板師傅,到處推銷這種馬賽克地板。但是,匹頓不會因為有關那種生活的浪漫想像而受到折磨,不會有意願去重現它,或「重建」它。
那是午後的呼喊聲。但有時候早上也聽得到,特別是春天的時候。那就表示,菲立普先生在我房東與匹頓之間傳話。在春天的時候,我房東想看花,想去買東西,有時候兩者都想。他不想參觀別人的花園(進別人家的房子或土地,對他來說可能太麻煩)。他寧可逛花店或花市,而他要匹頓跟他一道去。
我把威士忌送給他。他道了謝,但並沒有顯出特別高興的樣子,緊繃的表情還是沒消失或放鬆。現在我明白我的出現是種錯誤。為了掩飾這個錯誤,我想辦法和他聊天。我談起他的音響,而這時候,他的表情才變柔和,臉上的肌肉才慢慢放鬆。我說我沒有這種音響。匹頓緊繃的尷尬表情被一種滿足的傻笑所取代。他很高興他的東西吸引了我。這讓我很意外。
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打算有。他們逐水草而居,雖然已經快五十歲了(我認為),但他們似乎不擔心哪一天老了,無法再工作的時候該怎麼辦。菲立普夫婦似乎認為他們總會有個地方住,就像他們的雇主,我的房東。
但是,如果匹頓的個性不是這麼溫和,如果他無法輕易安於廢墟之中,如果他是原先十六個之中的一個,會因為哀悼式的想像而變得脆弱,那他可能就無法做他所做的事情。
匹頓所留給我的記憶,他的工作留下的標記,就像一個已經死掉的人所留給我的記憶。這個人現在永遠不會再給那些工作添加任何東西了。然而,他仍然和我們在一起,仍然住在他的改良式農屋裡,與布雷為鄰。就是因為那棟農屋,他的工作配給他的農屋,他才得走路。那農屋現在值錢了——建得牢固,風格上具有古老而道地的時代特色,不多見,吸引人,而且大小適中。它值好幾萬英鎊,百倍於布雷的父親當年買農屋所付的兩百或三百英鎊。而且,莊園需要錢。
這船塢是個壯觀的廢墟。船的停泊處是在一條溪中,水草地的古老水渠之一。粗大的木頭柱子暨在溪岸上,撐起一座波狀鐵皮搭的棚子。但是,河看起來雖然溫馴,只有幾呎深,幾呎寬,它引導的水卻是種大自然的力量,並不是完全可以預料的。而且河岸本身與支流入口經常在變。船塢的溪流因為變寬或稍稍偏移,致使船塢的一邊垮了下來。崩塌的角度,腐朽的木頭,以及生鏽的波狀鐵皮,讓人聯想到熱帶的河流廢墟,例如奧利諾科河、亞馬遜河或剛果河。然而,過了這廢墟就是河岸邊整齊的步道,彷彿那屬於另外一種大自然的秩序,另外一種社會秩序。
關於我房東的這些夏日遊程,我有時候會從菲立普先生那兒聽到第二度描述。而其中的某幾次,我甚至聽到第三度描述。這來自艾倫,一個來自倫敦的文藝圈人士,我房東的遠房親戚。現在,他有時候會到莊園來度週末。他說莊園他從小就很熟,小時候常來玩,那是大戰發生之後的事情。
匹頓那個傻笑,讓我回想到遙遠的童年,以及一些痛苦的往事——像一場夢,在這山谷,在匹頓這屋子裡。在我們的大家族內,我們是個窮苦的小家庭。我記得有一兩回遠方的有錢親戚來家裡作客時,我們炫耀、誇大的本能表現得多強烈,多想裝出我們比表面上還有錢的樣子。奇特的本能,我們不向和我們一樣窮的人誇耀;我們向比較有錢的人誇耀,雖然他們可以輕易識破我們的虛榮心。我也在別人身上看到這種現象。小時候我最早觀察到的現象是貧窮的謊言,貧窮加諸人們身上的謊言。我們是個非常窮困的農業殖民地,處於世界性大蕭條即將結束的時代。很少人有錢,莊園只能賣很低的價錢,錢非常稀少,勞工的處境更淒慘。然而小時候,我看到有些人在雇主面前裝有錢,領工資的人對每星期付工資的人假裝他比實際上有錢多了,假裝他雖然每天工作超過八個鐘頭才賺不到一美金,但他私底下有筆財富,私底下過著另外一種生活。
在這段路上,有個星期天下午,我曾看到傑克在酒吧喝完酒之後,開著他的老爺車在路上顛來簸去,緩慢地穿行於一簇簇高大的草叢中,就像在波浪翻騰的水面上開汽艇。而且,在他死前的耶誕夜,為了到酒吧和朋友再好好聚一聚,他曾兩度把他的車開上這段路,一次出去,一次回來。
耶誕節前幾天我去匹頓家,要送他一瓶威士忌。天氣又濕又冷,路面濕漉漉的,山毛櫸和楓樹雖已掉光葉子,似乎還遮住陽光。匹頓園子的門,以及通往屋子正門的鋪石子路,狀況比布雷家好得多。直到站在正門口,我才發現,門板和門框的漆已嚴重剝落,而且正面的推窗已有點腐朽。
這不只是習慣的問題。在人生最後一個活躍的十年,匹頓擺脫了他過去的陰影。他慢慢認識了更多的人,在工作中,以及他住的地方。在原先讓他害怕會淹沒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個社群和一點力氣。他隔著一段距離看他過去的生活,過去他一直努力想要與他的本來面目維持這種距離。這表現在他的衣著上,他對他太太的容貌的驕傲上,以及假裝他另有收入的奇怪的窮人舉動上。現在已經沒有這種需要了。他逐漸不再從洗衣店的小貨車中和我打招呼。有一天在索爾斯堡,在他曾對我表現出一臉驚慌的徒步商店街,有一天他看到我。可是,這個新人,他沒「認出」我。
他迷失了方向,他的狂亂表現在這些急急惶惶、顛顛擺擺的小旅程中,多少受制於平常的習慣,想去整理他的園子,進行那天早上計畫要做的工作,又突然驚覺自己的失落感。他一下跑這邊,一下跑那邊,像被捅破窩巢的螞蟻。在某個階段,他關起了花園棚子的門,然後他離開了莊園,但不是從白門。
然而它形成一個整體。它製造了這種效果。你可以將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就像我剛開始的時候,並且將它當作位於鄉下這一帶的一座愛德華時代豪宅的附屬品。或者,你也可以走進遐想,走進一個被具體化的兒童世界,一個成人在玩的小孩子遊戲:簡直匪夷所思,以這種毫無必要的方式來展現當時的龐大財富與安全感,在莊園的這個角落,而那時候莊園的土地比現在大得多。(這種遐想離千里達之類的地方何其遙遠。在千里達,當我開始知道「莊園」這兩個字的時候,它並沒有什麼氣派與風格的意思,尤其是甘蔗莊園,那只意味著大和單調,在它的邊邊有些小生命和小房子。)然而,正是這種遊戲精神——莊園「綠地」或草坪四周類似小孩子扮家家酒的玩具聚落——當我看出來之後,讓我感到佩服的正是這種遊戲精神。
大戰之後,一種新的農業開始發展。西班牙港人口增加了,離它不遠的阿蘭惠斯莊園的土地不再種甘蔗(阿蘭惠斯是十八世紀末西班牙人取的名字,西班牙的阿蘭惠斯城有許多著名的皇家花園)。阿蘭惠斯一帶蓋了不少房子。但在南遷,一片舊沼澤地邊緣,委內瑞拉的奧利諾科河河水暴漲的時候就會被帕里亞灣的海水淹沒的地方,沿大戰期間美國人修建的公路護堤兩邊,從前的莊園工人向莊園租了一些土地,每一筆只有幾畝地,然後開始發展菜園,慢慢把土地從沼澤中奪回來,並逐漸擴大範圍。
「打結呀,匹頓先生?」
我沒有真正看過我房東,不知道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湯尼幾年前可能看過他,在倫敦,那時候我房東在社交圈還很活躍,一個喜歡城市生活的人,在他歸隱之前。
我們也有動物訪客。有隻花貓與匹頓走同樣的路線進來,並且在黃楊樹籬附近的野草叢中大抓老鼠。還有一隻拉布拉多犬,走的路線正好相反。他是山上一戶人家養的狗,主人週一到週五在倫敦。週末早上,這隻狗會自己到水草地蹓躂。有陽光的早上,從我客廳中,我可以看到狗尾巴遠遠地躍上躍下,終至消失。最後,牠會穿過水草地與野草叢生的果園,出現在我農屋前面,肚子又黑又濕,爪子又黑又濕。和匹頓一樣,牠固定沿著草坪那一頭的建築物走。牠聳著肩膀,兩眼直瞪前方(有點像匹頓努力要擺出他有事情在忙的樣子),似乎知道,這地方不屬於自己的勢力範圍。這隻優雅的淡黄褐色動物,大家都不喜歡。牠早上的行程不限於水草地的驅蟲。牠還到處翻垃圾桶。宅院的菲立普夫婦抱怨;甚至連匹頓也抱怨。有點失望,對這隻狗。有點像我對匹頓的感覺。當我漸漸認識他,卻發現,原來這個西裝筆挺、大腹便便又一本正經的人物,竟然只是個園丁,我也有點失望。
艾倫沒出過書。他偶爾寫點書評,偶爾為電台做點書籍、電影或其他文化活動的評論。他的廣播作品比他的印刷作品好,他的口吻和言詞暗示著、也傳送著一種了不起的聰明才智和熱情。儘管他名氣那麼小,成就那麼少,而且已年近四十,人格、方向和格局幾乎已完全定型。
初來乍到的時候,我什麼都信以為真。我看到人們扮演著典型的角色。但沒多久就出現了菲立普夫婦的曖昧性,令我印象深刻,且久久不能釋懷。他們在宅院中扮演著僕人的角色,但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種曖昧性是真實的。菲立普先生曾在精神病院當男護士,然後又在一間飯店做過事。不知道是在醫院或飯店的時候,菲立普太太開始出現神經過敏的症狀。由於那症狀,為了清靜一點,他們才來莊園照顧我房東。
這個植物墳場或垃圾堆,在匹頓口中叫做「花園避難所」。要找到或製造這種隱蔽但又容易到達的「避難所」,的確要有點靈活的腦筋才行。我相信他有兩個或三個這樣的避難所,位於不同的地點。垃圾(refuse),避難所(refuge),兩個截然不同、毫不相干的詞。但是「避難所」,匹頓用來替代「垃圾」的詞,的確以一種最特別的方式涵蓋了兩個詞的意思。匹頓的「避難所」不僅代表「垃圾」,它還有一種弦外之音,而且一點也不會不恰當。它意味著類似精神病院、收容所之類的地方,隱蔽的,幾乎帶點捉迷藏的性質,意味著讓某些東西眼不見心不煩。關於掉落在草坪上的山毛櫸樹枝,或割下來的草堆,他會說:「那是屬於避難所的東西。」或者:「我這就把它們送到避難所。」
黑天與濕婆!在那河邊(康斯塔伯與謝波德),在那園地中!我房東筆下這些神祇與當代的崇拜或流行無關。他的印度遐思事實上比較老派,甚至比較過時,是某種他繼承的東西,像他的房子。某種來自帝國榮耀時代的東西。那時代,由於物質的饜足,並且自信過去一個多世紀的世界秩序仍將維持下去,所以權力與榮耀已開始從內部自我瓦解。那時代出現了魯斯金主義,想揚棄工業主義的粗糙,出現了上流社會或風雅的鑑賞力,幾乎被金錢所麻醉的鑑賞力,出現了黃色電話簿,出現了讓位給感官與知覺的哲學。我房東的印度遐思與所有這一切衝動都有關,而且是植根於英國,植根於財富帝國、榮耀感、物質的饜足和極度的安全感。
他的幻想,由詩來判斷,是肉體上的,但不是赤|裸裸的性。它沒有邊際,但也沒有焦點。溫熱的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某種該當屬於他、但一明確化可能又會消失的東西。那東西就在那兒,在他身外,最後變成他的滯呆的一個面向,那麼早就降臨於他生命中的一種怪異的靈魂的死亡。他的依靠是他的房子,以及他對他自己社會價值的認知。在他的疾病或滯呆的起起落落中,他對自己的認知並沒有消失。菲立普太太送來的詩都有簽名,很氣派的簽名。他的簽名除了大之外,還帶著小孩簽名的實驗性質;那意味著一個還在摸索自己性格的人。
第二次看到他,我也只留下一個清晰的肢體印象:他翹著的腿,以及他打彎的裸|露膝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穿短褲,肥胖的大腿繃得很緊。我房東喜歡裸體,他迷戀自己的身體。我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非常俊美,是菲立普夫婦和租車人布雷告訴我的,布雷的父親很久以前在宅院做過事。現在,美與肉體面對了殘酷的現實:自我放縱與缺少運動所造成的肥胖。
他說:「寫作的好地方。」顯然菲立普先生已向他簡報過。
他穿得很整齊,西裝外套加領帶,像匹頓,不像他兒子,他兒子喜歡「時髦的」休閒裝。而且老人家的衣服非常素淨,這一點也和兒子不同。彷彿長久以來,生活周遭的堊土和丘陵地已經改變他對色彩的鑑賞力,別人覺得暗淡的東西,他可以看出色調來。老人家現在常到莊園,只為了在園內到處走走。雖然散步於莊園的草叢中,但他的穿著卻像到城市的公共場所散步。這有點像匹頓,我早期印象中的匹頓。他穿西裝或西裝外套,打著領帶,有時還帶著一隻手杖,我從未看過的一種手杖:高齊肩膀,頂端有個分叉,可以擱大拇指。貨運行學徒現在自由自在漫遊,因為兒子的特殊關係,帶著他的老式手杖,穿行於一個大宅院荒廢的園區,一棟他當貨運行學徒時興建的豪宅。老人家會有這樣的聯想嗎?
他變得比較邋遢。他的鄉下紳士服裝有一些還留在身上,搭配著其他的衣服。但他的風格變了。在山谷一帶跑的洗衣店員認得匹頓,他以一種溫和體諒的口氣說:「他脾氣不太好。」
冬天的時候,圈地內到處都是乾枯的粗草稈,以及一叢叢葉子比較細長的雜草。有的粗草程有玉米得那麼高。現在濃密翠綠的粗草程又長出茂盛的葉子。但是,儘管有那麼多粗細不一的野草,匹頓割出來的小路——一行割過去,一行割回來——卻顯示地面上的草又密又細又齊,就像草坪上的草,彷彿蔓生的野草只是表層的現象,只等待這回割草,隱藏在底下的老秩序、美感與多年的細心照拂,就會顯示出來。
匹頓走向這扇門,急急惶惶,一顛一擺的。他自己的門,通往他自己的地盤。但是他沒鑰匙,鑰匙在花園棚子裡。他又匆匆忙忙穿過草坪,走向蓋在「農舍」旁的花園棚子。褪了色的綠門旁邊有一株高挺的老玫瑰,匹頓每年修剪它;它只開幾朵花,但花很大,感覺像包心菜,粉紅色的。花園棚子的鑰匙匹頓帶在身上,用一條小鏈子繫在褲頭的鑰匙圈上。他推開綠門,棚子裡面很暗,他忘了菜園鑰匙的事。他讓棚子的門開著,走過草坪,走向空曠的宅院院子,三棵倒下的山毛櫸遺痕還在,像幽靈的影子。
他看到什麼呢!一個人默默坐在那把帆布椅中。牢固的溫室中,野草長那麼高,有些野草頂端已被玻璃壓平,他有沒有看到會不會因為園子的衰敗,或乏人照顧而心煩意亂?會不會因為想好好整頓一番而激動起來?他有沒有看到,常春藤已經纏死那麼多的樹,那些興建園子時種的樹?他必定看到過常春藤。有一天菲立普太太告訴我,他喜歡常春藤,還吩咐大家,絕對不可以砍常春藤。
然後,布雷留下空檔,讓你在想像中玩味他所描述的情景:匹頓像個手持電鑽的瘋子,半夜三更在屋子內猛鑽,一個使用現代雷射槍的化身博士,然而到第二天早上又會完全清醒過來,變成莊園的園丁,準九點鐘出現在草坪邊的白門。
我客廳窗外這叢牡丹是在農屋北側。另外還有一叢,在我農屋與林班工寮間的紫杉樹籬下。它們慢慢綻放,保持著它們的形狀,慢慢形成一種特別深的顏色。從紫杉與山毛櫸的林蔭下看過去,在一片綿延的綠意中,我農屋的牡丹變成兩個色彩繽紛的點。
草坪住宅院緩緩傾斜而上。中間有棵巨大的常綠喬木,樹齡應該比宅院還老。菲立普夫婦的住所和小陽台——陽台上晾著衣服——在宅院的一邊,某個雕像之後。宅院並不老。它是本世紀初蓋的,但刻意蓋成古老的樣子。就像我屋前草坪後面重建的教堂。那是基於對過去的一種特殊想法而衍生的品味,在龐大帝國的財富與權力的支持下,刻意要凸顯他們在種族上、歷史、文化上的特質。宅院的背面感覺一片灰:斑斑駁駁的灰色石頭。
菲立普太太說:「我想我應該讓你知道。」
聽說,淹沒和排乾水草地的方法現在已經失傳。從前這是平常的季節性工作,就像現在的河川管理員要清理河面,割除過長的、糾纏不清的岸邊水草。從前山谷的財富來自濕草地。現在主要來自寬闊而又無障礙的丘陵地。果園後的莊園水草地上只種了黃色野鳶尾花,但從不採收。
我總是很難理解,態度那麼自信的匹頓會是一個順從的人,一個順從的軍人的父親。也很難理解,他那麼激|情,但骨子裡卻那麼卑微或依賴。
過這一點沒多遠,我可以走的路程就結束了。再過去是另一個「河段」,屬於另一個地主,雖然那道便牆很容易翻過去,但我不想。
我很快就知道這形象不是真的。我腦海中的另外一種形象也不是真的,一種相反的、略帶點邪惡的形象,是我根據菲立普先生在當時以及其他時候提到的一些細節而拼湊出來的一種形象:一個肥胖的人,臉圓圓的,穿西裝打領帶,戴著墨鏡與一頂帽子,被人帶著到鄉下地區兜風,要是沒人帶,他永遠看不到那些鄉村風光,被人帶著,在安全的情況之下,興奮地看著他已經抽離的世界(安全,就像小孩子站在塔頂的護欄後面向下看);當然,也不是那麼地興奮,比如說,沒倫敦那麼興奮;就只是鄉下的風光、以及一些他熟知的人的房子,還有南部海岸的一些飯店,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去那些地方吃中飯或理髮。(最後這個細節是菲立普先生某一天偶然間提到的,於是我想像中那位西裝筆挺但戴副墨鏡的隱士又添加了一頭長髮:我看到我房東被菲立普先生護持著,被慢慢推進某家維多利亞時代飯店的大廳,菲立普先生雙手緊抓著他的右手,而他另一隻空著的手則盲目地往前摸索。)
他坐在一把帆布靠背的安樂椅上(事後我以為或覺得),在陽光下,面朝南方,背對著我。他戴了一頂寬邊帽。帽子遮住他的頭型或他的禿頭,正如同帆布椅背遮住他的背部或軀幹。
匹頓大概不會喜歡傑克生活中的野性和局限性,農場、農屋、花園、酒吧等等,全在幾哩路的範圍內。匹頓比較聰明,見的世面比較多。他有榜樣,傑克沒有。匹頓對自己的期望比較多。他希望給他太太更多的東西,她的美應該會讓他感到很驕傲(雖然我從未聽他說過或暗示過)。聰明才智與豐富的知識讓匹頓比較有野心,但也讓他比較服從,比較容易受傷害,常常把自己的生活交到別人手中。
不管他父親在莊園的職務是什麼,布雷以他父親為榮,一點也不排斥他。但有關他父親在莊園的服務,對他而言仍是一種具有傷害性,會讓他感到痛苦的記憶。
往前走,舊車道一邊光裸的古山坡往後退去,而且變得又高又陡,因此,舊車道旁邊看起來像一塊田地,或一個圍場。田地裡有個池塘,高陡的山坡上許多地方種了樹。高深莫測的池塘,山坡的徙與高,東一撮西一撮的樹——這片地有一種怪異、古老、甚至莊嚴的感覺。
布雷自己的穿著並不正式。他戴大盤帽,但他穿的衣服與大盤帽的順從意味背道而馳。他多半穿一件無領的毛衣夾克,極少穿西裝上衣。毛衣夾克可以不扣釦子,或以好幾種方式扣上釦子;它可以表示正式、隨便、漠不在乎。它可以表示,客人叫車的時候司機是穿著拖鞋坐在壁爐前看電視。布雷就常用它來做這樣的表示。而大盤帽可以被調整成各種角度:它可以表示尊重或不尊重。如果戴得端端正正(配上扣整齊的毛衣夾克),那頂帽子可能表示司機對自己的行為慎重其事,而不是順從:一個自重的人,而不是敬重別人的人。
事實上,正因為他抗拒他父親的服務態度,所以他具有僕人變幻無常的性格:各式各樣的口音、口吻和用語。和匹頓不同,布雷沒有榜樣。而布雷多變、激烈的性格,那種多面向的性格,本質上可能是不穩定的。他不為宅院提供服務。(也許二者之間曾有過爭吵,但這一點我不清楚:菲立普夫婦從未提過,而且争吵可能是他們來之前的事。)然而,他對匹頓的怨恨,多少也因為他覺得匹頓是個侵入者。因為他覺得(而且也宣稱)他比較了解莊園和我房東,匹頓永遠比不上他。
他說他們告訴他,莊園要收回他的房子,因為要賣掉那房子。但他不相信那種說法。誰會買布雷家隔壁的房子?那是一棟農屋,一棟專租給員工的房子,給園丁住的,沒有人會費心去照顧的房子。而正如同耶誕期間我去他家的時候,他暗示在園丁的薪水之外他另有收入,現在,談到他已住了超過二十五年的房子,他暗示著,如果那是另一種房子,他就會以不同的方式照顧它,而且幾乎像在暗示,他真正的房子是在別的地方。然而,他不想離開他的農屋。而雖然莊園的工作已結束好幾個月,他並沒有想要找工作,彷彿他已經開始感覺,如果他不去找另外一個工作,到頭來他可能不必找另外一個工作。
我認為在建造者的意圖中,這間新奇的房子或棚子,是要當作草坪或莊園「綠地」旁這個遊戲聚落或村子的林班工寮。就不知道建造者與建造我農屋的家族成員是否為同一個人。直到有個夏天的下午,在我的第三或第四年,園丁匹頓吃過中飯帶著輕鬆的心情回來之後,開了那屬陳舊的門讓我往裡面瞧。門慢慢旋開,又順又牢固,儘管建築本身已多年不用。
因此,雖然我們從帝國與權勢的兩極出發,而且屬於不同文化,我,現在身為他的房客,心中會對他充滿好感,毋寧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的印度遐思與我、我的過去、我的生活或我的野心,幾乎沒什麼關連。它適合他的生活環境。他的黑天與濕婆是名字。在他的詩裡面,他們就像希臘神祇,被賦予古雕塑的色彩,泛著夜暗的藍色調,一種放蕩的色彩,意味著一種讓理性暈眩的快樂(以及美感和濟慈式的真理)。
我看得出來這種場合吸引匹頓夫婦的地方。我看得出來,這可能是他們每年最重要的一個日子。在公車站,開放日的確為我和匹頓太太多提供了一點話題。
我原以為是林班工寮,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是個馬廄。它甚至有個堆草料的閣樓。閣樓上還有草料,釘子上還掛著繩子和馬具,裡頭還有一股馬騷味,蜘蛛網下的木頭地板還相當乾淨。外面的一切東西都很陳舊。裡面——木頭房子或馬廄比外面看起來高得多,也大得多——什麼都保存得好好的,雖然八哥在某段時間會包圍著它,特別是春天中的兩三個星期。
他沒有打領帶。昨天的襯衫,但沒有領帶。我只在星期天看過他沒打領帶——有幾回,夏天的時候,賣冰淇淋的車子在午餐前經過,搖著鈴鐺,而我們不約而同跑出去買冰淇淋。
西班牙港有花園,但只在比較富裕的地區,那些地區建地比較大。在那些花園中,小時候每天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可能會看到一個打赤腳的園丁。其實他也算不上園丁,算不上一個懂土壤、植物和肥料的人,只不過是花園中的一個工人,一個除草,澆水的人,一個打赤腳的人,捲起褲管,拿著水管在花圃上灑水玩。
如果他對自己的看法單純一點,對自己的名字不那麼執著,那他就會看出他的地產有多值錢,然後就會將它變賣折現,拿著那筆錢在別的地方過著逍遙的日子。但我房東寧可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裡。其他的人可能會思考他搬家的事。他自己則無法想像一種沒有他的房子與花園的生活,也許他繼續以他自己的方式在看他的房子與花園,也許在他眼中它們甚至是完整和完美的,就如同我們住的房子或公寓在歲月的侵凌下已逐漸老化,可是我們卻渾然不覺。
匹頓不懂園藝的說法流傳於宅院中。那是我慢慢得出的結論,正如同我對周遭環境的認識。我不記得菲立普先生或太太曾正式告知我這件事情。因此我認為,這種說法應該是菲立普夫婦以許多種間接方式傳達給我的,而那是在我安頓下來,學會去看,去做自己的判斷之前。
匹頓以類似的姿態和出神狀態站在野草叢生的圈地外頭。但他知道他已引起我的注意,而且他在等我走過去。當我快接近他的時候,他抬起頭,並且慢慢移動他的左腿,以便將身體站直。一個僵硬、審慎的動作,彷彿那是條木頭腿。但匹頓對我抬起來的臉,卻洋溢著熱情。我從未看過他這麼興奮。他兩眼明亮、濕潤、瞪得大大的,鼻孔微微顫動。他滿腦子都是想跟人說的新聞,都快滿出來了。
鐵絲網上還留著一兩個塑膠袋護墊,已經脫架,是傑克的岳父捆上去的,為了方便他穿越鐵絲網。沿路有一些更早以前遺留下來的東西。這些東西傑克應該知道才對。在路的一邊,有兩排廢棄的灰色蜂房,歪歪斜斜地擺在草野中。另外一邊,在灌木叢與銀樺樹後,有一輛廢棄的吉卜賽篷車,車身顏色華麗,篷頂呈拱形。車況很好,感覺像仍在使用中。路的同邊,再往前走,經過一些小樹,有一個農屋形的舊草料堆,上面蓋著黑塑膠布,多年下來,邊緣的部分已破破爛爛,塑膠布本身也失去了光澤,風吹的時候不再霹啪作響,質地變薄了,風化了,感覺就像枯萎的玫瑰花瓣,或老年人的皮膚。草料堆之後是神祕的房子廢墟,只有牆壁,四周的楓樹已經長高。當年隔著固定距離種的楓樹,現在增添了這地方的神祕氣息。它們剛被種下去的時候,以及往後的好幾年中,樹苗或幼樹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必定很寬,而且在寬大的路上不會引人注意。現在,粗壯樹幹上的葉冠已經交拱,濃蔭蔽天,即使在盛夏,地上也長不出草來。這一帶的土地雖然是燧石質土地,但廢墟四周總是又潮又黑,就像羊群經常踐踏的地方。
但是匹頓與我房東之間的相像——如果這樣的相像真的存在——不可能在湯尼所暗示的方式下產生。湯尼的意思是,員工模仿雇主,然後雇主由於懶、由於被討好,所以開始模仿員工的模仿。匹頓與我房東之間的相像可能是種偶然,是種巧合。因為匹頓到宅院的時候,我房東已經退隱,極度消沉的階段已經開始。聽菲立普夫歸說,即使是現在,我房東也只有在天氣非常好的時候才會離他的房間。我房東與園丁之間,或更準確地說,與花園之間,是菲立普夫婦在當橋樑。
有一天,他開始告訴我,村子的學校放假期間,他去莊園工作的經過。(那所學校早就停辦,現在只是一棟建築物,一間農屋,一棟迷人的住宅。)那是個很重要的記憶,仍會讓他感到痛苦。他肯告訴我這件事情,是因為我是個外地人,因為我可以了解,而且因為我感興趣。自一九五〇年之後,我已大有進步,知道怎麼和別人交談,怎麼提問,而且已不再期望因為我是作家,我很敏銳,所以真實應該自動呈現在我面前,就如同當時在哥倫比亞號郵輪和伯爵宮寄宿舍。雖然我一直是個外地人,一個外國人,一個成年之前就離鄉背景的人,在那之前沒什麼成年人的社會經驗,但我已經發覺,我對別人有一種很深的興趣,想要去想像他們的生活細節和規律,想透過他們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而且隨這興趣而來的是,在某個階段,我會突然感覺到,一個人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幾乎是種第六感。
他對樹的意見,可能是因為常常聽公司的人這麼說,所以才會這麼說。他也看過小圍場,隔壁農場的牧牛工養過矮種馬的地方,也是一匹著名老賽馬死亡的地方,而他的結論是:「你可以放幾頭肉牛在那兒,把牠們養肥。」
林班工寮對面,隔著「步道」,是一間看起來像獨立農屋的小房子,從我農屋的邊窗就可以看到。它實際上是個棚子,貼著莊園的菜園圍牆建的,但設計上,它像半間農屋。一間農屋從屋脊正中央割下一半,從某個角度看起來還是一間完整的農屋,有個門,有個窗子。
說你知道他,提起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他不會識趣地閉上嘴巴——對這麼溫文爾雅的人,你不免會有這種期待。那會鼓勵他談他的作品。他記得他用過的所有詞句,廣播上聽起來橡自然冒出來的詞句,在印刷作品上有時效果稍為遜色一些的詞句。他會說:「在有關蒙哥馬利那本書的書評中我說過,作者腦袋不靈光,就像他是個小娃娃,而有個軍人提起他後腳跟,將他的腦袋用力往地上砸——」然後他會突然停住,開始對自己的笑話哈哈大笑,就如同他對有關匹頓的笑話爆笑不已——他自己的笑話,或我房東的笑話,說匹頓不好意思地畏縮在吾爾華斯門外,長髮隱士只好強力把他拉進去。
故事很簡單。一個年輕女人厭倦了倫敦的社交圈——一九二〇年代的時裝提供了許多畫插圖的材料。她決定去非洲當傳教士。一一跟大家說再見;被拋棄的一干情人各吃各的苦。一艘船;海洋;非洲海岸;森林中的一條河。年輕女傳教士被非洲土著逮住,帶到酋長住所。她幻想酋長會強|暴她,也幻想酋長妻妾成群,還養著許多閹割過的黑人奴僕。結果,她被用一口大鍋煮了,然後被吃掉。她倫敦的一個情人發現,她唯一留下的東西,是一套一九二〇年代的衣服,掛在一個十字架上,像個稻草人。
然而匹頓,十六個傳奇園丁中的最後一個,相當有原創性。每天早上九點,他出現在草坪邊的白門。他穿著三件式呢西裝,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園丁,或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他刻意避免看我的農屋,那麼小心翼翼保持著距離,走步道的另外一邊,讓我以為他是到莊園後頭辦其他的事,而打開白門只是在行使某種古老的公共通行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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