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烏鴉

面對新僕人房的裝修,我感覺我在我農屋的日子已即將結束。這些要住新僕人房的工作人員不會總是單身女人,她們可能會有家人或朋友,而他們有權在莊園到處走動。一連串的偶然讓我在一個暴露的環境中受到保護。現在這種保護即將結束。在山毛櫸上築巢聒噪的烏鴉,也許牠們也曾預言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經過一個老農場,殘破的牆壁,泥濘的院子。
沒多久就有一大堆抱怨。沒多久,因為對「工作人員」的抱怨,菲立普太太再度站到我房東那邊,和他採取一致的立場,共同對抗這個粗魯無知的世界,幾乎就像以前的菲立普先生。
甚至連他坐在車上的休息時間,也讓他感到困惑,因為那也是他吃藥的時間。他吃了他的藥,然後研究賽馬新聞,因為他的夢想是當一個全職的賭徒。不是像專押冷門馬的老先生那種賭法,而是一直押熱門馬:那是靠賭過活的唯一辦法。他需要他的藥,兩種藥,一天四次。沒吃藥他什麼也沒辦法做,什麼地方也去不了。藥讓他維持正常運作。他是透過菲立普先生才發現這種藥的,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和菲立普太太的關係就是這樣建立的。不過,他說,他和瑪格麗特並不熟。
我沒聽說過這道牆,或它所代表的土地買賣。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野草,即使我有體力也很難越過第一條小溪。但我可以看出,新的界牆與通往河邊的舊步道斜斜交叉。一條測量員的線,畫在地籍圖上,毫不顧念土地過去的使用方式。
不再有排著塑膠海星、彩繪木雕魚或真實貝殼的魚網,或一截截漂流木,或一片片紅葉。現在已經看不到那種東西。現在比較像洗衣店的拍賣場面,拍賣沒人取回的衣物:就是一些褲子、裙子襯衫,一些沒人喜歡的東西,甚至老板都不喜歡。當光線適當,櫥窗不反射街景的時候,有時候可以瞧見老板置身於日益減少的、仔細整理過的貨品中,一副茫然、暴躁、不友善的神情。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她會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心一意想討好客人,除了一般商店應有的優雅之外,還刻意添加別的優雅(可能是一杯咖啡,或者古典音樂)。但現在卻像迫不及待要把大家趕走,想失敗個徹底,希望不要再出現任何重新開張的鼓勵或藉口。這一切,距人潮洶湧,生意興隆的市面,不過幾步遠。
因此,我不只感覺,身為作家,艾倫很清楚他期待發現的事物是什麼(正如同二十五年前我在伯爵宮的情況),而且我也感覺,我房東仍然很清楚人家對他有什麼期待,雖然他的世界已經縮小,雖然他長期活在滯呆症的幽暗中。
布雷太太以自己的諷刺口吻轉述這女人的諷刺。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可以感覺出,當時布雷如何為那場面而感到震驚,如何從她的攻擊性,以及她在那特殊時刻所表現的精神中,發現了一種吸引力,被她的脆弱、她的需要、她在那時刻對他的依賴所感動。然後,她繼續帶著她的敵意和驕傲對他說(顯然也包含著一種懇求的意味,對一個她發覺態度已經動搖的人):「你知道他們會把我送回什麼地方,不是嗎?」不是監獄,如果是,布雷不可能會理她。那是郡政府為那些精神緊張而混亂的人所設的一種療養院。而那成年女人身上仍帶著一種孩子氣,仍期望她的請求會感動大人,會感動別人。
因此,我所看到的孤獨確實是孤獨。而如果說,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卻不認識我房東,這讓艾倫覺得「詭異」,那他來這裡作客的理由則讓我感到奇怪——在我了解到這地方帶給他的特殊慰藉之前。他說的理由是,他想待在對他童年很重要的地方,因為那對他正在寫,或計畫要寫的小說很有必要。而且,為了另外一本書,他想看看我房東,研究我房東言行舉止的特殊風格。那種風格屬於一個更優雅的時代,諾亞方舟之前的時代(根據艾倫的說法,這次不是結束於一九一四年的時代,而是結束於一九四〇年的時代。)在那時代,類似我房東家的宅院還相當重要,不僅社交上如此,在文學和藝術聲望的建立上也是如此。
現在,丈夫一走,她頓失靠山。宅院的工作一向單純輕鬆,現在突然變得困難重重。宅院裡面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對我房東,她擺出從前的護士態度。但是,現在她已經沒有力氣維持那種態度。她說,這個人就像小孩子。他需要別人關心,為需要而需要。從前她知道該怎麼處理那種狀況,現在她沒辦法。這份工作開始折磨她。
還有他的自傳體小說,有關他的童年與他的感性的故事。在同類型的書裡面,這本小說將是內容最充實的一部。我很清楚,他想要告訴大家:「我也看過這些事情,體驗過這些感情。」想要做別人已經做過的事,想要表現,對於類似書中出現的故事場景(或類似的場景),他有多熟悉。但這願望隱藏著他的成長過程或家庭生活的不美滿。這些事曾深深傷害他,讓他陷於孤獨與不確定之中,過著不完美的生活。
他的車子就像他的城堡,離開它,他是在工作,在別人的地方,進入它,他就回到了家裡。他看起來平靜而自足。在長罩衫的上口袋中(底下是一件厚厚的手織套頭毛衣),他裝著一個空的硬殼香菸盒,折蓋開著。那是他的菸灰缸,他將菸灰彈進盒子的動作很熟練。那顯然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身為裝潢師傅的一種潔癖。他的潔癖,油漆工作所需要的專注。他偶爾將臉貼近拿著漆刷的手的樣子,他長達九十分鐘的默默工作,他的孤獨,這一切讓他變成一種帶有干擾性的存在,讓他看起來不只是他的工作和他的外貌,不只是皮膚的粉紅與長罩衫的白。而當我開始跟他攀談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聲音很奇怪,柔和、平板、淡漠,像小孩子的聲音。
「這些事情事後會讓你很難受。」老人家說。葬禮在隔天舉行。「他的小棺材,」老菲立普先生說,這時他臉上滾落真正的眼淚,為六十五年前的死者而流的眼淚。
菲立普太太並不真正清楚,她周遭的土地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懂怎麼判斷人,怎麼察言觀色。現在獨自擔當責任之後,她用的人讓她意外連連。關於人的性格和長相,大部分人都會有一些長期累積的主觀知識。那很容易開始,只是將某種性格與臉型聯繫在一起,例如貪婪與肥胖的臉。但她沒有那種知識。
左手邊,隔著長滿雜草的寬闊舊車道,是一片牧草地,現在圍在鐵絲網內。牧草地盡頭是一片松林,現在已長高。松林一直給人濃密幽深的感覺,直到有一天林後布滿作物殘株的田地被引火焚燒。在火光的烘托下,黑色的松樹幹看起來只有薄薄一層。而那團烈火的呼嘯聲,就像我曾聽過的叢林瀑布聲。它讓我突然感到,所有的事物都是一體的,所有擾動,不管是火、是水、或空氣,性質都是一樣的。就像史前巨石柱之外的靶場以它們的火砲聲音告訴你,空氣是可以穿透的。就像,在越來越充滿毀滅性的天空和空氣中,軍機的聲音聽起來好像一列巨大的火車,繞著充滿回音的鐵軌在天空盤旋。一種放大的火車聲。在一九五〇年的伯爵宮深夜和清晨,我常聽到這種火車聲自花園盡頭的高牆後傳來。當時它讓我覺得,它代表著我夢寐以求的豐富大都會生活的刺|激和願景。
在類似這種熱病的狀態下(以及它所代表的保護與舒適感中,在英國第一次),我看到了我窗下的牡丹(在我半清醒的昏亂中,飽滿的紅色花苞高高長在枝梗上,在風中輕輕拍打我的窗子),看到了蕁麻叢中孤冷冷的藍鳶尾,芬芳多刺的青苔玫瑰,以及黑色小溪上的一座座廢橋,它們通往風景幽美的河邊,河水正變得澄清。
我曾懷著變的觀念過日子,把變當作一種常態,認為世界原本就變遷不息,人生是一連串的週期,有時候幾種週期會同時進行。但是,現在哲學對我不管用。土地不只是土地,不只是土地本身。它吸收了我們對它投入的感情,充滿了我們的心情與記憶。而這一個週期,我生命中的,以及莊園生命中的,混合著我的疾病帶給我的衰老感覺。這一個週期的結束,讓我感到哀傷。
可憐的綠衣女士!她很快又犯了其他的錯。我相信菲立普太太說過,她又沒用托盤送酒和杯子進去。她太老了,已經沒辦法學新的東西。結果,試用期未滿她就走了。我沒看到她走。那回瞧見她,一抹翠綠,在紫杉與山毛櫸的深綠濃蔭中,通往公共道路與公車站的黑色柏油山徑上,那一眼就是我在她短暫的放逐生涯中(那是她給人的感覺)唯一看到的一幕。
她說:「我星期天去看史丹的父親。他要你留下他的手杖。」
「現在我已經失去所有的東西。房子,家具,老婆。但那也是淚水離開我的時候。在我離開我老婆的時候。當我離開她,我也離開了所有的困擾。我在星期二發現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我打她。到星期五他們就把我趕出房子。」
有一天在他車上,彷彿為了替他的話製造戲劇效果,他刻意靜默了一陣子,然後他告訴我:「我已經接受了什一税。」
花園中的秋天顏色,現在是褐與黑。我已經學會把枯葉或枯枝的褐色,看成一種自然的顏色。我會收集草葉和蘆葦葉,愉快地看著它們的顏色由綠慢慢轉為餅乾的褐色。花瓶中,花瓣尚未凋零的枯花,它的褐色調曾令我感到愉悅,甚至捨不得扔掉。在秋天和冬天早晨,我會出去看結霜的褐色葉子和枝梗。現在,花園已沒人照顧,所有的草本在夏日期間恣意滋長,而我只感覺到冷,只看到茂密的草和濕氣,只看到黑與褐。在這些短途步程中,我每次走遠一點點,超過白楊,然後超過常綠大喬木,然後慢慢接近安著白色框架的大溫室。過了那麼久,它仍和當初一樣堅固完整。而在這些步程中,褐色給我的感覺再度變成它在千里達給我的感覺:不是一種真正的顏色,而是死掉的植物的顏色,一種看不到美的東西,一種廢物。
他說:「上星期我邀布雷太太搭我便車。她最近火氣很大。你認識約翰.布雷吧?他收費為什麼那麼低呢?這樣子他得做到死啊。他服務很周到,人也很可靠,有不少固定客源,很多人喜歡他。我常告訴他,幹租車這一行,在市場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應該盡可能把價錢提高。但他還是我行我素。」
我對開口說話的人說:「你什麼名字?」
這流浪漢住在荒廢果園的童屋內,就在匹頓的花園「避難所」旁邊。前幾年夏天就出現過流浪漢,但這個人屬於新一波的遊蕩者,現在不是吉卜賽人,而是年輕的城市居民,其中有些是罪犯。他們開著破舊的轎車、小貨車、露營車,在威爾特郡和索美塞特郡一帶活動,到處尋找節慶、社區和露營區。發現這個人引起一陣恐慌。其他流浪漢很容易跟隨他的腳步而來,童屋的訊息很容易就會傳開。因此,在童屋建造了六、七十年之後——當初是為兒童建造的,但很少被兒童使用,雖然有部分茅草滑落,但大致還算完整——終於被封閉,門窗用木板釘死。而且,為了加強阻隔效果,菲立普先生還在這圓形建築四周圍起鐵絲網。
有天下午我去散步。我經過傑克花園的舊址,一邊是農場廢棄物,破舊的金屬、木頭、鐵絲網等等,在路旁的山毛櫸下。另一邊是很深的垃圾焚化坑(現在已長高的銀樺樹一個多月前被旺盛的火焰烤得乾乾的)。在這地方,我突然有種窒息感。
「菲立普太太還好吧?」
但艾倫沒寫出半本書。沒有小說或自傳體小說(忠於事實,顯露奇裝異服與小丑態度背後的真面目),沒有當代文學評論(他有時候會提起的東西);沒有有關戰後德國的書,伊瑟伍德式的,他在其他時候所提到的東西。後來,他不再跟我暗示他正在寫書。但在言語上和行為舉止上,他仍表現出作家的調調。
在開始吃藥之前,他常會當眾突然哭起來,毫無來由,就那麼開始哭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生活比他認識的許多人都過得好,而且好得多。他有房子,有老婆,有車子。開始的時候,一起工作的人不知道他是在哭,以為他是對透明漆或新的合成塗料過敏。但有一天他實在哭得不像話,最後只好進醫院。
休假對菲立普太太大有益處。她額頭光滑多了,眼睛下的皮膚沒那麼黑了,褶皺也比較少,而且聲音輕盈多了。輕盈的聲音在電話中感覺特別明顯,甚至帶點淘氣。她打電話說,有個禮物要送過來給我,在她休完兩星期假回來之後。
但是這種人,艾倫會對他公開表示敵意的人,畢竟不多。艾倫厭惡的公開目標,主要是某些類型的建築、繪畫、花園和花。在這方面,連我房東也無法倖免。我房東喜歡劍蘭。匹頓在花園為他種了這種花。艾倫痛恨這種花,因為它的豔麗和形體。他說:「它們真是高得離譜。」說時閉著眼睛,全身起雞皮疙瘩,彎著腰,兩個手掌撫著小腿。當他談到花、繪畫、建築這些事物時,他可以厭惡到起雞皮疙瘩,彷彿這種美學暴力可以補償他在別人面前勉強裝出來的忸怩姿態,以及他打算寫他們、正在針對他們「做筆記」那些言辭(他會說:「這些東西都會寫進日記」或者把日記擬人化:「這是日記的事。」或「日記會處理它。」)以及他為了求得安寧而發出去的糖果。這種美學暴力其實相當真誠,反映了一種真誠的感性,一種對心靈生活的關切。就是因為這種美學暴力,所以他的廣播評論和對談才會充滿攻擊性,才會讓人覺得,廣播中的只是一小部分,背後有一種更充實的生活,和更偉大的人格。
我尷尬極了。尷尬我對農屋所做的一切改變,尷尬所有讓她搞不清楚自己置身何方的事物,包括入口和車道,包括新房子的前半部,那是兩間農屋的後面改成的,那部分老太太應該會記得,包括房子擴建的部分,那部分毁掉她祖父住的房子的一大半,包括景觀花園,它取代了原先種蔬果的農屋花園,那花園老太太可能還記得。(但她記憶中可能還有經年累月留下的無法燃燒的家庭垃圾,那有一部分傳到了我手上,就埋在樹籬下的土丘中。而雜草叢生的花園在我接手前,可能經過許多次改變,許多個週期。)
但最可怕的是給小孩子的信息。三四個小孩,長得漂漂亮亮的,打扮得很整齊,腳動個不停。靈媒傳達這些信息的時候,雙手拍著喉嚨,說她已經快窒息,幾乎無法呼吸。而帶小孩來的女人,顯然是他們的母親,嚴肅而平靜地傾身向前(她坐在小孩後面一排),點著頭,彷彿在確認傳達信息的亡靈身分。她丈夫,孩子的父親,是吊死的。我一直不知道(因為沒問告訴我這件事的人),這位父親是被政府吊死的,或自己上吊死的。現在吊死者的家人每兩星期這樣子和他溝通一次。這可以解釋他們的平靜,因為他們是信徒。他給每個小孩一個簡單的信息——要幫媽媽的忙,在學校要乖一點。每個小孩靜靜等著他的或她的信息,並且露出嚴肅的表情傾聽那個信息。這些活動將給他們留下多特別的記憶!他們正被賦予新的性格,和新的激|情,將讓他們有別於他們的同伴。二三十年後,那些性格(在成人的身體中,並帶著成人的需要)將會展現那些激|情。
她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史丹走了之後,我在這裡的日子挺不好過。史丹有辦法應付,我一個人沒辦法。他非常麻煩。」這是指我房東。「而且他的情況不會有所改善。難就難在這裡。那會讓你覺得,不管你多盡心盡力,一切還是白費。」
烏鴉,正在覓地築巢,聒噪不休,讓我頗納悶我該怎麼忍受它。新的噪音,還有舊的。白天某些時刻的飛機噪音。某些夜晚從靶場傳來的火砲射擊聲(那種聲音讓人感覺空氣是種固形物,有彈性限度,超過那個限度,它就會被穿透)。下班時間的車流聲,一年多似一年,穿過山毛櫸與紫杉的薄弱屏障,傳進我農屋。
她一再重複。但她是在描述一種持續性的發現,關於她自己,以及她的哀傷的發展。那哀傷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力。她也許也在說,她想待在宅院,想要做她以前和菲立普先生一起做的工作。也許只是對自己說的。
每次在晴朗的日子經過這裡,特別是坡頂有些牛隻襯著天空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和*圖*書,一種纖弱、遙遠的渴望——像小時看的電影那麼遙遠,一閃而過的、幾乎已遺忘的記憶——已經得到滿足,我已經來到那幅煉乳標籤圖樣的原始風景中。
他對他的經驗所抱的文學態度,一種「坦蕩蕩」的自我尊重(肯定是一些經過證實的話題,例如同性戀、自|慰、奮發向上等等),也許隱藏著造成他不完整的原因。在倫敦,看著他在聚會中那樣子活蹦亂跳,穿著那種嚇人的自我愚弄式的服裝,面對他所仰慕的人,顯得那麼不安,那麼諂媚,有時候,我感覺我是看著從前的自己。而且我可以感覺到,這活潑快樂的場面結束之後,當他回到他的房間或房子,面對自己的孤獨時,也感覺到的將是自我厭惡、憤怒和痛苦。我可以看出,莊園的孤獨,廢花園中的遊蕩,除了適合他的文學情懷,對他而言,應該也是一種治療。有幾個「有錢的朋友」讓他感到快樂(因為,就像西利爾.康諾利所說的,作家應該有一些有錢的朋友。)當他跟我說:「我打電話要菲立普到車站接我。」而不是說「菲立普先生」或「史丹利」或「史丹」,他也感到快樂(因為那是一種老派作風,「諾亞方舟之前」的作風。)但除了這樣的快樂之外,還有治療的作用。
老菲立普先生的分叉手杖,是他和我的第一個話題。他知道他拄著它在莊園散步的時候,引起了我的注意。而現在,這是他的禮物。我把它當作一個新的物品、一份禮物加以審視,結果發現,它比我記憶中的手杖短。在我印象中,它與老人家的肩膀等高,而事實上,它和打棍球使用的手杖相當,只有下肋骨的高度。手杖的分叉部分,以及分叉下一吋左右,樹皮是剝掉的。這個特色下方還有另一個特色:一個銅色金屬環。以前,在老人家使用的手杖上,我沒注意到這些,而且菲立普太太帶來的手杖閃著新漆的亮光,所以我以為老人家買了一隻新手杖送我。但手杖底部約一吋厚的黑色墊圈,橡膠或其他合成材料製品,前後的部分已經磨損不少。它是老人家的手杖沒錯,為了當做禮物,他特別整理過。
有個星期天下午,一輛車子開下這條小路。它開過我農屋,然後又辛苦地倒車回來(農屋以下的路變很窄,剛好只有一部車子的寬度),倒進我農屋入口,然後停在那裡。開車的是個年輕人,他的乘客是個非常年邁的老太太。
我曾訓練自己接受變的觀念,避免悲傷,別太在意衰敗。那有必要,因為在我的第二個生活才剛開始,我才剛意識到這個環境的友善時,它就已經開始改變。青苔玫瑰被剪得乾乾淨淨,寬闊的舊車道中間豎起鐵絲網,田野被圈禁起來。傑克的花園一步步被摧毀,最後完全鋪上水泥。匹頓走後,我農屋外草坪盡頭的白門被封閉,門後堆起樹上砍下來的枝幹。然後,更恐怖的是,果園中原先建來當兒童遊樂室的房子,四周圍起了鐵絲網。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半夜在索爾斯堡車站看到的女人。一個孤獨的女人,穿著寬鬆的呢大衣,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空蕩蕩的車站中。
現在,我從布雷太太那兒聽到的,是另外這個女人,在電話中,在公車站(現在她常出現在公車站),以及索爾斯堡的商店街。布雷是怎麼認識這女人的?誰會讓布雷吸引?我從沒想過布雷會是任何人的情侶。但這是男人的看法。對於什麼樣才是合適的情侶,女人自有另一套看法。
但再度出現於莊園的這個人已經被摧毁。那張老太婆的臉意味著,他已病入膏肓。雖然拒絕了我為他倒的酒(完全是無心的,當時不曉得他最近發生的事情),雖然他拒絕了,而且堅持我自己應該喝一杯(態度非常優雅,幾乎就像他是主人我是客),但他表面上的復原,就像一些其他重症的情況,只是一種緩衝,讓他能夠再看一眼他即將離開並說再見的世界。也許很殘酷,也許帶著一種和解的心情。
療養院在前往火車站的路上,要過一座橋。橋下是附近堊質山谷幾條河流的交會處,河水一向清澄,它讓水面上一些零星的垃圾顯得分外明亮。水就像玻璃鎮紙或照片,似乎有種能力,可以區隔普通的或知名的事物,將它們的細節凸顯在人的眼前。
史丹幫了他更多忙。「他對我非常好。有一天他對我說:『聽著,如果你不振作起來,我就要把你報為殘障者。你別以為社會福利單位會因此多給你福利金,告訴你,那種身分什麼也沒有。沒有什麼額外的福利金,不信去問社工。』他說得沒錯,那種身分什麼也沒有。所以我就振作起來。史丹真慘。我常在想,如果我賭馬中了頭彩,我一定要去找史丹,把贏的錢全部給他。就像這樣。」他做了一個提東西的動作,彷彿贏來的錢是一袋袋的銅板,就像漫畫中畫的。「我想我會去找他,然後跟他說:『史丹,這是我這輩子幹過最了不起的事,我要你把它收下來,因為你對我實在太好了。』」
我沒開口,但那大個子說:「我們來搬這些爛木頭。瑪格麗特知道,有經過她同意。」瑪格麗特是菲立普太太的名字。
他慢慢適應這個工作,將它視為自己的事情,並逐漸培養出對我房東的尊重,尊重他的溫和、脆弱、驕傲、倔強,所有使我房東成為怪人的特點,也可能讓菲立普先生這種人不耐煩的特點。他特別培養出對我房東藝術氣息的尊重。雖然在政治上他和布雷一樣火爆,而且輕易接受庸俗報紙的簡單二分法,但他不會嘲笑我房東的藝術氣息。布雷也不會,他曾以一種不習慣與書打交道的笨拙動作,將我房東在一九二〇年代出版的一本有插畫的韻文小說交給我,彷彿那是一把解開我房東性格祕密的鑰匙。對這兩個頑強、實際的男人來說,這一點很特殊,因為他們肯定都痛恨「現代」藝術,都把藝術家或有藝術氣息的人當做怪物。有關藝術家的這種觀念,視他們為想要重新創造世界的人,這樣的想法也許可以回溯到古代,那時候所有的藝術或學問都是宗教性的,都在表現神的世界,都是為了敬奉神。就像其他的觀念,例如瘋狂的科學家,那是源自人們對於執迷、邪惡的煉金術士的古老觀念。
這一來,手杖這份禮物又多了一種聯想。菲立普太太將它送過來的方式——她在電話中近乎淘氣的聲音,她對老菲立普先生的疏遠感,雖然不久前他還愉快地在莊園中散步——使我覺得這份禮物就像她的莊園生活突然放鬆下來的一種象徵。感覺上,那多麼輕而易舉!當我逐漸認識菲立普夫婦,不再視他們為典型僕人時,我曾羨慕他們的冒險性格,他們一無所有、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然而現在,菲立普太太的消息,又為她帶來的禮物的美,添上了一種蒼涼。
我離開他們。蔓生益甚的黃楊圈地外有部搬家小貨車,車屁股貼著入口,離我農屋不遠。只是來搬爛木頭嗎?我感覺其他的東西也岌岌可危,像花園的雕像、甕子、石壺,甚至連溫室的門也是。我感覺那兩個人比較像撿破爛的,而不是真正的小偷。
出自那瘦小女人口中的這兩個字,讓我感到震驚。在我的認識中,她一直是電話中那個親切爽朗的聲音,認得我,會愉快地等著我報出自己的名字。「可以的」,「沒問題」,「謝謝您」——我總是將這幾句話與她聯繫在一起(電話中講得很快,可以讓我不必多投銅板)。「婊子」的講法糟透了,貶低她自己,貶低她所說的那個女人(如果真有那女人的話),貶低她丈夫,貶低我們所有的人(以一種猥褻的言語貶低人的方式)。
他對布雷太太的憤怒漠不在乎。我懷疑那憤怒也許是裝給外人看的:一種表演,一種性格,那讓她可以比較容易走進人群中(她長期關在房子裡過日子)。而因為布雷太太這種公眾性格毫無改變,因為我可以看出她總會把談話引到什麼方向,所以我很怕遇到她(一度只是電話中溫柔親切的聲音),就像不久前我害怕遇到匹頓,雖然更早之前,我懷著愉悅的心情,觀察他的日常園藝工作。
他對他的香菸盒菸灰缸的態度很嚴肅。我說我喜歡這主意。他沒有撇開這話題,或拿它開個什麼玩笑。他正經八百談起這件事情。他告訴我,他在什麼時候想起這個主意,又在什麼情況下想到,還說大家常會提到它。
這個問題是她無法勝任這份工作的一個因素,也是她新的不愉快的一部分。當她試圖找幫手的時候,這個問題再度出現。她登廣告找人到宅院幫忙,結果一次又一次意外地發現,她找來的盡是一些和她一樣的人,一些飄泊無定,無法勝任的女人,沒有能力判斷人,找的不只是一份工作,也是一個感情的避難所,孤獨,帶著她們珍貴的物品(只對她們自己充滿意義),但沒有男人或家庭,因為種種原因而被排除在集體生活或共享生活之外的女人。
他說:「我父親是戰俘。他在牛津附近一個農場工作,他留下來,娶了老馬車夫的女兒。我父親五年前死了。我母親去年耶誕節在伯明罕死了。我一直住在那邊。但我失業了,而且我太太離開我,所以我才會到這地方來。」他揮了一下刀子,做出割草的動作。「我喜歡園藝,那是我最想做的事,跟我母親學的。」
這就是他幾天以來告訴我的故事。他把這個細節保留到最後。而且連這細節也省略了很多事情。例如,在星期三的發現之前,應該發生過很多事情。但那是他看待這個事件的方式,那是這個事件衝擊他的地方。
布雷太太有她自己的想法。對於冷凍櫃,她的態度更像松鼠,拚命囤積,想把糧倉填滿。有一天,我在公車站遇到她。這不太尋常,她通常坐布雷的車去索爾斯堡或阿梅斯堡或安多佛,或南安普頓郊區一些大減價的超級市場。她對冷凍櫃的事還是很光火。那麼瘦,那麼小,火氣那麼大。
我告訴菲立普太太:「有生之年,我會好好珍惜它。」
我房東知道真相之後非常憤怒,一個人明明死了,人家卻誘使他將那個人當作活人在想,當作活人在談。他大吵大鬧。他砸杯子,摔菸灰缸,把餐盤掃到牀上,搞得天翻地覆。他太過悲傷,太過震驚,超出他的忍受範圍。他只能表現氣憤,而他的氣憤發洩在菲立普太太身上。
後來他才慢慢談到他的新宗教生活的內容:治療的聚會,按順序為每個人隨意翻開聖經,然後解釋上面的經文。後來他才慢慢談到他發現的,並為之沉迷的新社群:心靈受創傷的一群人,事實證明,他們無法應付這個物質世界,它已經失去控制。不是聖湯姆斯教堂的世界末日圖所顯示的中世紀世界:那是人們從來不了解,或從來不認為他們能夠控制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人只能靠迎合、獻祭、舉行儀式活下去。在布雷這個治療的世界,情況不一樣,正如同在基督宗教正要開始發展的古羅馬世界,哀傷與心靈的交融來自一種感覺:這世界曾在人們的控制中,但已不復如此。
紅色公車出現在路的盡頭。現在路的遠處已沒有榆樹與榆樹間的樹叢加以遮掩。
我不認為他們曾考慮過退休方面的事情。他們很清楚,他們從事的是一種古老的行業。但他們將它當作一種隱居的生活,而且可能認為自己會這樣子過到老。現在,活躍的伴侶走了之後,一旦離開莊園,菲立普太太似乎就前途茫茫了。
還有房子本身。它有管家,它運作上多少仍像一所大宅院。它提供了一個房間,一間重新裝修過的浴室。它提供了後窗面對的景觀(我想像的,實際情況我沒看過),可以看到花園,河流,河兩邊的水草地,對岸空蕩蕩的丘陵。一個沒被破壞過的景觀,一個沒其他房子或人的景觀,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觀。對艾倫而言,它應該是一棟完全沒有壓力的房子,對他沒有要求,不要求他扮演或維持某種特定人格。
他沒有送她去警察局,沒有讓她到那裡做什麼筆錄。他出錢讓她在供應早餐的寄宿舍住下來。寄宿舍老板他認識,這個人本來開畫框店,並且稱他的店是畫廊。那個店現在已經成了舊貨店。
有關戰後德國那本伊瑟伍德式的書,暗示著他感情上的失意與折磨。那是與一個年輕德國人的一段戀情,為了這德國人,他曾跑去德國住了一陣子。開始的時候,他迂迴地提到這段戀情,彷彿在試探,對於來自他(一個有點像小丑的人物)的激|情告白,我會有什麼反應,彷彿在試探,我對性的倒錯會有什麼反應。要嘛是我的反應讓他感到不滿意,要嘛是他改變了初衷,或者是,當他開始對我,一個異鄉人,談起這份不愉快的戀情時,他對它的態度改變了,總之,他丟開了這個話題。年輕德國人的輪廓沒有描繪出來。而此後,艾倫有關德國的話題,完全是政治性的,或文化性的。
艾倫所說的書和「筆記」,當然並未出現。基於他對心靈生活的熱愛,基於藝術家的眼光和手腕,他諂媚過那麼多人。而有關他的奇怪追念,正是這種諂媚造成的,為期約一個星期。艾倫死後,許多人以艾倫的諂媚在他們身上所塑造出來的那部分人格寫文章懷念他。他們的弔文充滿了奇怪的自我敬重,不下於他們對艾倫的敬重。在這些弔文中,艾倫是個怪胎,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一個屬於「諾亞方舟之前」的人物(有篇用文真的用了這幾個字)。這些人感到自豪,因為他們認識並交了艾倫這個朋友,因為他們看出了他的才華和感性,因為他肯對他們推心置腹,毫不隱瞞內心的悲傷。沒有人提到他的諂媚。而且事實證明,在艾倫死前沒幾天,不只一個人接過他沮喪的電話。
她開始走向門口。她停下腳步,隔著廚房門的高玻璃窗,看著斷折的白楊。現在它們的株上已長出茂密的枝葉。
剛開始,他的車子就停在我後門外。我比手劃腳告訴他他幹的好事,他二話不說就把車子在宅院院子那頭移,移到一個宅院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的地方。
她覺得那不公平。在電話中她告訴我,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他好。她覺得那有點自私,在他的憤怒中,他毫不顧念她對她丈夫死亡的感受。而且她覺得那有點孩子氣,她說:「他這麼做,史丹又不會起死回生。」
正如同菲立普太太所說的,消息很快就在山谷中傳開。布雷聽到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我房東,莊園的主人。他說,彷彿也在針對自己說:「年老是件很殘酷的事情。我看他們還是會賣掉。到頭來,什麼也不會留下。」
時間給我的感覺也變了。剛開始,它被拉長了,就像小時候。第一個春天包含那麼多清晰鮮明的事物——青苔玫瑰,孤伶伶的藍鳶尾,我窗下的牡丹。我巴望著新的一年趕快到來。後來記憶開始混雜,時光開始飛逝,歲月開始堆積,我開始分不清事情發生的先後。
現在,這暴躁填補了他對艾倫死亡的人性反應與他身為護士和宅院保護者的職業尊嚴之間的尷尬。他說,他一眼就看出艾倫是什麼樣的人。他看出了艾倫的憂鬱性格。他禁止艾倫到莊園來是正確的。酗酒的問題沒那麼容易克服。它對我房東的影響將是災難性的。而且,艾倫很可能在宅院做出他在家裡所做的事情。想想看,那會有多麻煩,多混亂,對我房東的影響會有多大。何況我房東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並不穩定。
「德國人?」
有關「助手」或「工作人員」的整體形勢變得非常複雜,共用廚房與僕人房的問題變得很棘手。上面決定,外面進來的人住的僕人房,要與原先的僕人房分開。宅院一兩個關閉的房間被打開來。一個裝潢師傅出現了。
面對老太太,我感到尷尬。因為我的所做所為,也因為我的身分。一個闖入者,不是從另一個村子,或另一個郡,而是從另一個半球。尷尬我毀滅或破壞了老太太的過去,就如同我的過去在許多地方被毀滅,在我成長的島嶼,甚至在這裡,在屬於我第二生命的山谷,在我莊園的農屋,一個曾振奮、歡迎、喚醒我的地方,但一點一點一變再變,直到我離去的時間到來。
如果是幾年前,這會讓我覺得是一句很重的話。但這句話一出口,我立即感覺到,我為老人家的禮物所承諾的保護,一點也不算保護。就如同有關丘陵與河流、堊土與青苔的某些記憶,將會隨著老人家消逝,無法傳承下去,同樣的,即使我可以將手杖送給某個體貼的繼承者,我也無法將與它相關的聯想傳遞下去。而沒有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聯想,這手杖就只是一件物品而已。就如同被常春藤纏死的櫻桃樹那塊裡金外黑的木盤,雖然我曾將它磨光上漆,雖然它是莊園後期生活的一個紀念品和記錄。
長久以來,我一直將他的表情與態度,聯繫到他的油腔滑調與憤世嫉俗。他習慣以那種方式談論政治人物,皇室成員,工會,新聞中或宮廷中的商人,以及其他種種新聞話題。例如,他拒絕接受工黨政府發行的一英鎊新紙鈔,理由是:「那根本是米老鼠用的錢。」他可能聽別人那麼說過。布雷對於意見的綜合具有原創性,但意見本身,我一再發現,都是來自廣播、電視與庸俗的報紙。
是在我搬離莊園,住到這條小路上之後,我才記起這趟車程,與當時看到這兩間農屋的情景。
老太太下了車子,走下小路,經過農屋,然後又走上小路。她透過樹籬向內張望。年輕人解釋說,他祖母正在重遊她小時候去過的一些地方,現在是來找小時候她常來和她牧羊的祖父一起住的一棟農屋。她記得有一條小路,末端比較窄,下通一條步道,然後是一座過河的便橋,她以前常在早上走這條路到河對岸的農場拿牛奶。年輕人說,她來的這條路似乎沒有錯,但她祖母認不出她祖父的農屋。
索爾斯堡優雅、富庶,又鄰近鄉村地區,所以許多人興沖沖跑來開店,或打算開店。這個人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們沒有好好研究這裡的交通型態,停車問題,與複雜的單行道系統,或者說,不夠了解購物者在市中心遊走的動線。
我看著小個子,看他對這故事有什麼反應。他,小個子,兩眼一直緊緊盯著我。他臉頰在抽動。他沒打算開口。在他小而嫩的手背上,我看到一些刺青,綠的、紅的、深藍的。這種花花綠綠的刺青,是用現代化的工具做的,現在在這一帶很流行,雖然看不到什麼廣告或公開的促銷活動。這是布雷告訴我的。小個子至少在刺青上可以趕上他的大個子伙伴。
但是那天的聒噪聲很不尋常。這些大鳥緩緩盤旋,牠們的嘎叫聲像是在討論事情。在討論與勘察工作結束之後,這些鳥就飛走了。而當第一批移民、第一批築巢者出現的時候,牠們只築了一個巢。感覺上,彷彿牠們是要測試這些樹、這地點、這裡的人。山毛櫸下的石子路上散落了一截截柔軟的樹枝,築巢的材料,掉落了,沒有用了,代表著成功將一截樹枝編進巢中,要耗損三到五截樹枝。最後它終於出現了,在一棵山毛櫸的上半部:一個烏鴉巢。
布雷的女人就住在一間類似的店樓上,一個畫框師傅的店,一家畫廊。索爾斯堡沒有這家店所需要的圖畫框裱市場,這家店也沒有足夠的畫框,或裝裱材料來吸引顧客,讓店可以維持正常運作。十到十二幅畫框樣品,細緻地切成斜角,吊在掛鉤上,像裝飾性的小型絞刑架。它們很快就淹沒在舊家具和日用品中,因為後來老板把店改成舊貨店兼骨董店。後來老板被逼急了,乾脆將二樓、三樓改成供應早餐的寄宿舍,一樓的店變成寄宿舍的附屬品。
一家店可能距熱鬧市集只有兩三分鐘路程,可是卻偏離了購物動線。很多小店做不起來,很快,很明顯。最慘的是那些追求流行的店,他們不了解人們通常是去倫敦購買比較重要的物品。那些精品店和女裝店很快就露出慘兮兮的景象,而店老板的歇斯底里就顯示在櫥窗上。不是表現於展示品的騷動或雜亂中,相反的,是表現在一種憂鬱的缺乏自信中。不是對高雅的品味或古老的格調缺乏自信,而是比較像神經過敏的症狀,彷彿櫥窗本身不願意被人看到。而櫥窗這種缺乏自信,就像老板想要放棄整個計畫,一走了之的表現。
他小時候,也許四十五年前,一九三〇年代,大戰即將爆發前。安靜的道路,幾乎空無一物的天空。沒有不時呼嘯而過的軍機,像現在。往西數哩,往上好幾哩,看不到一班接一班客機留下的蒸氣雲。這些蒸氣雲平常就像會慢慢淡褪的粉筆痕,但碰到特殊的大氣狀況,它們會結合成厚厚一道白色雲,從地平線的一頭拉到另一頭,明白顯示出地球的曲度。
十年前,疾病使我在莊園的花園中,對春天別有一番體會。那次疾病是精神上的疲乏,與旅途的勞頓造成的。雖然持續了好幾星期,但對我而言,它就像我童年時代的暫時性熱帶「熱病」。那是和雨季有關的一種熱病,它總讓我覺得持續的時間太短,所以發病之後很渴望再得。這種童年時代的熱病深深吸引我,因為它讓我全身充滿暖洋洋的鬆懈感,愉快地扭曲著觸感和聽覺,讓世界一下子變得很遙遠,一下子又變得很近,與時間大捉迷藏,讓我在不同的時間醒來,面對的卻是同樣的事件。而且,在這種刺|激與新鮮感中(以及特殊的食物和「高湯」),它總是給我一種家與保護的感覺。
我的新鄰居說:「我母親是在那房子長大的。現在住的當然是不一樣的人。」
正如同菲立普先生將艾倫的死訊瞞著我房東,現在,菲立普太太決定,要將菲立普先生的死訊瞞著他。她認為,他無法平靜接受這個消息,而如果他反應太過激烈,她怕她沒有能力處理。因此,雖然因為神經過敏而退隱了一段時間,現在菲立普太太又露了面,試圖挑起工作的擔子。她眼睛下面打著細褶的黑色皮膚布滿細細的藍色血管,兩旁的太陽穴和頭髮稀疏的額頭下,血管更突出,那意味著她的壓力與痛苦。
「如果你有冷凍櫃,那你就應該把它填滿,而不是讓它空著。」她說,烏鴉在我們頭上飛來叫去。她的口氣彷彿是說,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她會永遠讓冷凍櫃滿著,而且絕不碰它。她的口氣彷彿是說,這回去索爾斯堡,她的目的就是要把冷凍櫃重新填滿,儘管那顯然很困難,儘管布雷和布雷的車子都不在。她重複說:「你應該把它填滿。」
艾倫的作家人格有它真誠的一面,比起我一九五〇年的性格,以及我當時對於作家所抱的觀念,並無更強烈的欺騙色彩。那段日子,在我寫的東西裡面,我在自己身上隱瞞我的經驗,在我的經驗中隱瞞我自己,以那樣的方式扭曲許多事情。而且,一碰到對文學的創新感興趣的人,就把它們拿出來炫,雖然那些文章裡頭所表現的陳腐語言、形式和態度,正是他們不屑一顧的東西。艾倫的情況也是一樣。他所展現出來的種種文學性格,他提到的那些他正在寫的書意味著許多他很難去面對的事實。
這番有關聚會的談話,讓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在倫敦北郊參加的一次「降靈會」。當時會參加這個聚會,一來是基於興趣(看到紅磚房外稀鬆平常地打著這種聳動聚會的廣告),二來希望可以找些材料,為英國國家廣播公司一個雜誌型的海外廣播節目寫篇五分鐘長的講稿。
她在某天深夜抵達索爾斯堡火車站,從南邊搭一班普通車來的。(在布雷太太的描述中,有關這女人年紀與長相的細節不多。我不知道這些細節究竟是不是布雷跟他太太說的部分內容。)她告訴收票員她沒有車票,也沒地方過夜。布雷或他的同事打電話給警方;警方安排這女人去一個有供應早餐的寄宿舍過夜(英國政府與其官員奇怪的、理所當然的人道作風),該怎麼處理她,隔天再由上級長官決定。寄宿舍老板原本開一家畫框店兼舊貨店,生意不好,為了彌補收入,所以也兼營寄宿的生意。
然後,他抑住悲傷,改變了他的聲調。「不,不小,是大小適中的棺材。我阿姨叫我和其他小孩去採集青苔。葬禮那天我就是這麼度過的。採集青苔。青苔是要用來鋪在墳上,可以讓陽光下白晃晃的堊土變得比較柔和。這一帶的葬儀社現在還這麼做。他們用蓆子鋪在墳上,綠色的,看起來就像青苔。當然,在送葬的人離開之後,葬儀社的人會回來把蓆子拿走。」
在我們現在經過的大片田地旁邊,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我從未看到這塊地翻耕過。它路邊的樹籬中有一些巨大的橡樹,樹幹又粗又直,間隔很寬,而且很平均。當初種的時候,樹籬間應該預留了它們成長的空間,而且種的時間應該已經超一百年(當年種樹籬與橡樹的人認為這塊地將長期維持原貌,他們對時代多有自信,多有安全感)。
幾個月之後,他又出現在莊園。他變了很多。那雙詭詐的眼睛,現在變得死氣沉沉,黯淡無光,露出一種深沉的悲哀。疙疙瘩瘩的小臉變得比較白,比較柔細,像一張衰老的老太婆的臉。這種轉變讓人彷彿突然瞧見他人格的曖昧性,而那也許只是折磨著艾倫的種種曖昧性之一。
他以驕裁、誇大、快樂的口氣說出這句話。感覺就像那回,他從嘴角吐出有關匹頓搬走的話語,然後裝出一副神祕和施惠的神情,從儀表板置物架摸出我房東在一九二〇年代出版的書,將它遞給我。
德國人說:「他是我弟弟,他沒地方可去,上星期他得到一份供膳宿的工作,在一個老太太家,是律師幫他安排的。但他們是要他當僕人。老太太大清早五點就按鈴要茶喝,他最近倒楣透了。」
在匹頓的時代,花園與水草地的闖入者是地方上的士紳,星期六下午出來打打獵而已,是認識的人,所以睜隻眼閉隻眼。現在匹頓不見了。他的時代與他的秩序似乎已遙不可及。就如同我剛到莊園,在殘存的花園勝景中只發現匹頓的時候,我會感覺,花園早年的盛況已遙不可及。現在菲立普先生不見了,包括老的和年輕的。到廢花園工作的人,變成一些掠奪者和破壞者。
開始的時候,我很懷疑有這個女人存在。但很快地,從布雷太太的詳細描述中,我相信是有個女人。而且,從布雷太太的描述中,我可以確定,布雷到底跟他太太提了多少有關這女人的事,以一種直接的、單純的態度,談他認識這女人的怪異過程,就像平常談起他開計程車常會遇到的一些怪事。
菲立普太太回來之後,這位奇怪的女士退縮回去,變得怯生生的,緊張兮兮的,彷彿不願意讓她與菲立普太太的關係被我看得太清楚。
她的私生活,過去與菲立普先生共度的那種私生活,一向充滿公共樂趣:小酒館,俱樂部,飯店酒吧,有舞池或樂隊的鄉鎮小餐廳。是這種樂趣給菲立普夫婦的日子帶來穩定性和節奏,而不是房子或地方的感覺,或工作,或使命感。現在,這種節奏需要她,它壓下了她的哀傷。初春時節,在她與菲立普先生一年兩次的假期中,她離開莊園,與老朋友去度兩星期的假。
他開始掉眼淚,但兩眼還是呆滯、毫無表情。他臉色沒有變化,聲音一直維持著小孩子般的音質。
我後來聽菲立普夫婦說,艾倫曾喝醉酒打電話到宅院,大概在他打電話給我那一陣子,或更早一點。最初三四通有人接。但後來,也許艾倫太過莽撞,開始在三更半夜打電話,或說了些他沒有跟我說的事情,總之,我房東被嚇到了。艾倫精神異常的狀況那麼明顯,它讓我房東再度驚覺他自己的滯呆症,他自己的地獄。對那種疾病產生恐懼,其實就是又開始發病的徵兆。於是有一段時間,我房東的舊病又發了。
菲立普先生年邁的父親對我說:「唉,你的朋友艾倫就這麼走啦。很好的人。我幾乎不認識他,看過他幾次,感覺很親切。」
他瞇起狹長的眼縫,淚水滾下他鬆垮的中年臉頰。儘管他曾說過那許多話,他一直都很在乎宅院的尊嚴。他一直很關心宅院的事情。宅院的尊嚴使他的獨立自主顯得有價值,那是他衡量自身尊嚴的標準。他最深沉的部分,帶著隱藏的、將隨他消逝的記憶的部分,是他的僕人性格。
那天晚上,在我農屋中,窒息感又發作。我感覺我的支氣管開始收縮和緊繃。我等著症狀退去。但它沒有,我全身緊縮,變僵硬。幾小時內我就病倒了,但有種奇怪的暈眩感。在這種暈眩的心情中,我被送到城裡的療養院,但是看東西格外清楚,透過救護車的黑色窗子,我帶著驚訝與愉快的心情注意到山谷景色的非凡。
草又高又濕,根部纏著黑色的腐爛植物。秋天一度充滿它獨特的魅力,草木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燃燒」,呈現不同的色調,野生蕈類模仿四周枯葉的顏色和形狀,前一年的白楊枯葉像蕾絲或熱帶扇形珊瑚,每片葉子的肉質部腐蝕淨了,只留下葉脈或骨架,而且仍保留完好的曲線和彈性。我曾慢慢學習各種草木的名字。這種知識讓我可以在一大片植物中分辨什麼是什麼,而且它很快就不再只是有關名字的知識,它也增進了我對植物的鑑賞力。這就像在學一種語言,當你已經在那種語音環境中生活一陣子之後。現在,由於野草叢生,加上沼澤植物的蔓延,以及玫瑰花圃的消失,在花園中就像置身一片毫無區別的灌叢中。那幾段因為太粗所以無法鋸斷或無法搬走的白楊樹幹,已消失於灌叢底下。
「他按鈴要雪利酒。她走進他房間,一手拿酒瓶,另一手拿酒杯,而且看起來她自己好像已喝了不少。一手拿酒瓶,另一手拿酒杯,真是的。他不喜歡那樣子。『瑪格麗特,稍微講究一下形式,』他對我說,『一點點形式,我要求的就這麼多。酒不純粹是酒,也是種場合。』我認為他是有資格講究一點形式。你曉得,我告訴她了,送什麼東西進去都要用托盤,我告訴她了。」
在我離開莊園的農屋之後,我將會搬進這兩間農屋。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們,在我新鄰居的陪伴下,而且是他指給我看的。但我不記得,我是在什麼時候去交涉有關這兩間農屋的事。當時我也沒有多留意它們。我更感興趣的是我的新鄰居。在他想住這兩間農屋的願望中我看到他「剛硬」的另一個標記,另一個柔中帶剛的標記。
他站直身子,雙手幾乎貼緊腰側。他說:「湯姆先生,字尾兩個m,德國人。」
剛開始的時候,他常常暗示他正在寫一本書,暗示著,人們所看到的一面,他在莊園或倫敦的聚會所展現的一面,只是他人格的一個小小片段,或甚至是種偽裝,真正的他,將會顯示於他正在寫的那本書裡面。他的廣播評論和對談,以及發表在平面媒體的短文,也同樣暗示著,他正在忙別的事情,正全心投入某種偉大事業。
有天下午從河邊散步回來,我看到兩個男人在荒廢的花園中。他們帶著長柄鉤刀。他們在那些堆置已久的白楊木頭附近。其中一個個子很小,比艾倫還矮(艾倫一直很煩惱自己個子小)。這個人有張狡猾危險的臉孔,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好像做壞事被撞見而惱羞成怒。另外一個比較高,但沒高多少,黑頭髮,有兩個黑眼圈。
我認為這女人對布雷的吸引力,多少來自她完全沒有魅力。如果這女人有魅力,那布雷可能會感到不自在,可能會覺得他被利用了,也可能讓他認為,背後有(或可能有)其他男人存在。在這女人身上,他只看到在一個殘酷世界中的一個小孩子的需要,而布雷認為,只有他一個人對這個需要有回應。她那帶有攻擊性的不快樂眼神中,可能不時流露她對布雷保護能力的信任感。
聚會場所在樓上的一個房間,直接由人行道旁的樓梯上去,入口上方簡單寫著「大廳」兩個字。在裡頭等候的人,大部分是常客。其中有幾個小孩子,活潑健康,甚至有點吵,他們坐在前排。靈媒是個肥胖的中年婦女,長得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她為自己的遲到說抱歉,說她老遠從泰晤士河南邊趕過來。態度很乾脆。接著降靈會馬上開始。她有信息給每一個在場的人。連我都有,是我祖父捎來的信息,靈媒說他在很遙遠的地方,所以聲音聽起來很微弱。
在早先的日子,她對莊園與它的主人充滿敬意。對我房東的藝術氣息,她有一種與之相應的敬重,彷彿那是他權勢的自然流露。對於我房東請她送過來的小禮物,一首古詩或現代詩,一幅畫,一個精緻的籃子,一把檀香木扇子,一些印度線香等等,她表現出敬畏的心情。在早先的日子,她甚至將他的現代詩或散文用打字機打出來(也許不是應要求打的),打字的工作讓她感覺自己不只是個管家。她打的東西她未必都懂,但對她而言,那更增添了神祕和美感。
他和他表弟到處玩耍。他們追著一輛馬車跑,是當地一家公司的馬車。他們跳上掛在後車軸的飼料袋。車夫並未發覺。他們坐在飼料袋上玩了一兩哩路,還啃著蘋果。後來他們感覺不好玩了,所以跳下飼料袋。有一輛汽車正好經過,當時汽車還很少見。車子揚起白色塵土,鄉村道路未鋪砌的路面積著一兩吋厚和圖書的塵土。兩個小孩淹沒在漫天白色煙塵中。這時候,很怪,突然又來了一部車子。老菲立普先生看到他表弟被撞倒,那是他唯一可以看到的畫面。他嚇壞了。他跑向河邊,躲在柳蔭後面,一直躲到下午。從柳蔭後面,他看到白色煙塵慢慢消散。他看到他阿姨,也就是他表弟的媽媽。他看到救護車把他表弟載走。「載到軍醫院,那時候這一帶就已經有軍隊。」
我們來到一個村子,村子裡有座過河的橋。我鄰居岔離山谷的主要道路,緩緩將他的大車子駛上加了護欄的橋。
菜園內的菜圃廢棄了。但菲立普先生以前找來打零工的陌生人,有一些仍然出現在莊園中。菲立普先生在的時候,這些人動作很快,埋頭工作,幹完活就走,好像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現在沒人管了,這些人態度也變了。他們走路慢多了,他們從我窗前走過,他們大聲說話。
我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特殊的狀況。我只注意到,她最近深居簡出,很少露面,就像我房東,在那兩個到處遊玩的歡樂夏天之後。但我沒問為什麼。
越聽布雷談他的聚會,我就越想到二十年前在倫敦的那個聚會。聚會的場面自己一幕幕浮現出來,包括那盞漆著「大廳」二字的燈,透著暗淡的光線,在寂靜的街道上。當時在倫敦的那個住宅區,夜晚的街道相當安靜,沒什麼人出門,也沒什麼車子。街道那麼普通,那麼單調,上面的人那麼絕望,在樓上的房間,在一道陡峭樓梯的盡頭。
那就是作家艾倫,具有豐富童年生活的人,具有敏銳感受性的人。我了解這種作家觀念,因為那很像我剛到英國時的觀念。那時候我會羡慕艾倫所擁有的寫作題材:我房東,宅院,它的周遭環境,他對周遭環境的深刻了解,以及我偶爾會碰到他的倫敦聚會。但艾倫的作家觀念與他的寫作題材似乎很困擾他,情況正如同當年的我。
他說:「我常在想,那倒是個居家的好地方。以前牧羊人常住那兒,那時候這一帶還有很多羊。」
布雷太太的憤怒,布雷的低收費,菲立普太太的神經過敏症。我對我新鄰居消息靈通的程度印象深刻,而且我相信他有意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在我印象中——隨著歲月的飛逝,一來由於我在山谷中的季節經驗一再重複(新的知識逐年減少),二來由於我年歲漸漸大了,而且隨著最近的事件所造成的記憶混淆(例如匹頓離開的事件)——在我印象中,他,我的鄰居,才剛到山谷而已。
宅院的助手到來,在兩個重新裝潢過的房間住上一陣子,每個女人以她自己的方式,帶著她自己的神聖物品,然後又離開。但是,似乎終於有個合適的人出現,所以菲立普太太就放心恢復了她中斷已久的私生活。
帶著某種親切的語氣,帶點懷疑,又帶點尋求支持的味道,彷彿我是親人,她說:「我在假期中遇到一個人。有天晚上我們大夥兒聚餐,他也來參加。朋友裡面總是有人愛當媒人。你可能不會相信。不管怎麼說,我想我還是應該告訴你,省得你道聽塗說。這是史丹和我的協定,要是有人先走,留下來的應該再婚。」
但是,是隔天要送這女人去警察局的時候,他才產生了同情心。當她從大門走下短短的步道,他看到(他跟布雷太太這麼說)她那張潰爛的麻臉,她穿的那件過大的呢大衣(顯然是別人的),以及鄰近地區邊緣人或「浪游者」那種令他極度厭惡的態度。但是,當她走出籬笆門,踏上人行道的時候,她突然對他擺出一種憤怒、嘲諷、輕蔑的態度(他跟布雷太太這麼說)。而且她——兩顆小小的眼睛靠得很近——對他說,幾乎是用吼的:「但是我沒有錢啊。」
在牛隻的山坡與松屏之間,我胸口的壓迫感消失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往前走到圍籬的草地與松屏的盡頭。盡頭處有個山凹,裡面堆著巨大的乾草捲,好幾年了,一直沒用過,也沒搬走。這些草捲現在已經太黑,有些地方苔絲太濃,太密、爛不透,不會讓人覺得那是一塊塊巨大的瑞士蛋糕捲。太黑,不會讓人覺得那是一綑綑印報用的新聞紙。現在這些黑草是垃圾,廢物,但仍是風景的一部分。就像它後頭寬淺的山谷,開闊,從未耕作過,遍布堊土和燧石,看起來像一個更高更野處的一個山谷,遍布一團團骯髒的殘雪。那之後,沿著舊車道,坡地升上雲雀山以及古墓群,墳丘上長著一叢叢粗硬的野草,以及一些因強風吹襲而長不高的矮樹。
他以這種方式表達他與山谷的關係,以及與山谷裡的人的密切關係。不是一種會讓人不愉快的方式。我想到菲立普先生的父親。每想起早年的生活,他眼睛總是漾著淚光,本世紀初,在這山谷,他在貨運行的學徒生涯,還有那回他表弟被車子撞倒,他跑到河邊躲在柳蔭後的童年往事。從我鄰居的話中,我可以感覺到他想與那種過去聯繫在一起的願望。那種過去也保留在布雷的記憶中,有關收割的季節,小孩子給田裡的祖父送茶等等。但從我鄰居身上——他安靜的大車子,沿著河邊徐徐行駛——我也感覺到一種有錢人的剛硬。
「這幾天我沒辦法幫他回事情。我猜他參加他的聚會去了。他將冷凍櫃的東西全清掉了,所以我才會知道。這不是對待冷凍櫃應有的態度。我不了解他。如果你有冷凍櫃,那你應該將它填滿東西才對,而不是讓它空著。」
我顯然把事情誇大了。我不知道菲立普夫婦的朋友,不知道他們如何一道生活或開玩笑。特別是,我不知道他們的工作,他們工作的世界,以及,身為工人,他們如何調整自己以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只記得,基於自己在莊園的安全地位,菲立普太太如何等著看匹頓被解雇,以及匹頓要離開前失落感有多重,離開之後又變得多被動,拒絕找工作,基於他對雇主的一種無言恐懼。
他諂媚他所欣賞、才能讓他感到豔羨的人,以這種方式來補償自己的缺陷。艾倫告訴很多人,他在寫一本有關當代文學的書,很大一本,所以正在做一點有關他們的筆記。這就像小孩子為了求得安寧而把糖分給他的同伴吃。艾倫關注的對象很多,記下他們講的話,留下他們寫的信。他要寫的人非常多。而一旦艾倫告訴你,他正在做有關你的「筆記」,你就很難忽視他,很難不在這個聰明、友善、可能會把你所說的一切記下來的人面前裝腔作勢(甚至像我房東這種人。)
這回得的是真正的疾病,不只是暫時性的虛弱,而是一種深入骨髓和生命核心的疲態,疲憊到我首先必須審慎估量可以起來活動多久,然後又可以走多遠,才不致把力氣消耗光,再度病倒。出院一段時間之後,現在,在重病纏身的狀況下,我開始在莊園濕漉漉的廢花園中做短程散步。在英國那麼多年,我一直不在乎冬天,從未感到需要穿大衣戴手套,甚至連套頭毛衣也不|穿。現在我感覺到體內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冷。我覺得我的肺一片冰涼。
因此,在聒噪的烏鴉聲中,布雷獲得了平靜的心靈。老菲立普先生說,根據古老傳說,烏鴉出現代表死亡或錢財。他仍在凌亂的水泥院子裡拆引擎(但對他的測量員鄰居比對匹頓慎重得多)。他仍穿著他正式的非正式制服,大盤帽加毛衣夾克。他在車上話還是很多,但以往的慷概激昂和吹毛求疵減少了,或者說已併入他的宗教話題中。他是個自得其樂的人。懷著一個祕密,一種內在觀想。
有一天,我經過溫室,走往水草地。在我早期前往河邊的步程中,我曾在一個地方發現一道門(第一次看到它時,它還是好的),以及一座座架在堆滿葉子的黑色小溪上的橋。當我走到那兒,就在這樣的一片褐色當中,我看到一道新的木板界牆。新木頭是金紅色的,讓我想起德國人說是他弟弟的那個人,那個滿臉鬍子的胖子,頭髮是這種金紅,手上拿的尼龍袋子也是。那袋子,是要用來裝爛木頭,或者其他他們想要掠奪的東西。
我鄰居指著小路上兩間並排的破舊農屋。它們是這條小路上僅有的建築物。
他說了再見。他從未再來。我在收音機上聽過一兩次他的節目,還是一副能言善道的樣子。要是他能夠活在那種環境,維持那種高亢的情緒,處於類似播音室的氣氛,處於一種做作的社交場合,而不必回家一人獨處,那就好了。後來有一天我聽說——在事件發生好幾天之後——有天晚上,在一陣狂喝痛飲之後,他吞下許多安眠藥,就這樣死了。那是一種戲劇性的死亡。那天晚上,艾倫心中應該會有某種戲劇性的期待。事情的發展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有人可能會打電話來,或者他可能打電話給別人,然後穿上華麗的衣服去參加聚會,在聚會上表現他的詼諧、諂媚或粗暴,而那將會壓下自殺的戲劇性時刻。但他的孤獨幾乎肯定會再度將他帶到那種情境。
直到我對這事件與菲立普太太的電話經過幾個階段的反應之後,我才看出,一種新的不確定性突然出現在菲立普太太的生活中。剛開始,當我知道菲立普夫婦對未來毫無計畫,而且毫無積蓄的時候,我頗為驚訝。後來我羨慕他們這種冒險性格,隨時準備離開,在另一個地方建立他們的家。當然,他們能夠以這種方式冒險,是因為他們從不懷疑他們總是可以找到別的工作,而這種期待本身其實就是一種安全感。
菲立普先生受她影響,也尊重我房東的藝術氣息。但是當菲立普先生的尊重與日俱增的時候,她自己的尊重反而減低了。對於所有的事情,她越來越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在莊園得到安全感之後,她失去了原先的敬畏心情。有了安全感,她開始審視自己,把心思用在她的神經過敏上頭,像她的雇主,越來越依賴她丈夫的保護。
天氣很涼,夏末初秋時節。適合室外粉刷的天氣,裝潢師傅說的:油漆會比較均勻,漆刷刷起來比較順。那是他擁有的少數明快見解之一——與他自身無關的見解。但適合室外粉刷的空氣,也充滿了夏末的塵埃,以及各式各樣的排放物。
我到山谷的第二或第三年,在一個洪水氾濫的冬天,河水從好幾個地方溢出河岸,並在山谷上下的水草地切出許多喧騰湍急的新水渠。這片圍著大橡樹的田地整個被淹沒,在某種光線下,看起來就像一個白色大湖。水未退之前,天鵝、紅冠水雞、白冠雞和小水鴨,離開牠們熟悉的河道,來到這片田中遨遊,彷彿除了很高興找到一大塊新的覓食地之外,能在原先沒有水的地上涉水,也帶給牠們一種興奮。洪水在幾天之內消退,水退之後,這片地濕漉漉的,草叢下積著一些汙泥,而且每叢草都一副怒髮衝冠的樣子,彷彿水退的時候方向沒搞對。此後每個冬天,當路邊豎起黃底黑字的政府告示牌,上面大書「洪水」二字的時候,我就會期待這齣戲再度上演。
菲立普太太在這女人身上發現了什麼優點呢,她為什麼認為這個女人比較適合幫忙照顧宅院和我房東,而不是其他應徵者?
老菲立普先生,一個瘦小、優雅的人,正在莊園中散步,拄著他那分叉的長手杖(那表示他是來莊園散步,而不是來工作)。他穿得很整齊,還是一身素淡的顏色,領帶,外套和襯衫上沒有任何編織花樣。這種沒花樣的質地,以及老式的寬幅翻領、領子和領帶,增添了他衣著上的蒼白,讓人聯想到色澤底下的堊質,就像丘陵的堊土將短草或玉米苗的顏色柔化,在乾季將犁過的田野化成一片白色。
什一税!這麼古老的辭彙。每個人將收成的十分之一獻納給教會。這麼一個引起激烈抗議的議題。也許甚至在中世紀,人們還活在聖湯姆斯教堂世界末日圖的時代,它就曾被抗拒過。但是現在,布雷,一個痛恨特權和稅捐的人,竟然誇耀起自己對他的治療者獻納什一税的事,口氣彷彿,歷盡千辛萬苦,他終於爬上山頂,目睹了山上壯麗的景色。
路開始拐彎陡上,河逐漸遠離,田野將它與路隔開。然後我們看到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它斜斜劃過田野,通向水草茂密的河邊。
它仍舊有那種氣氛,雖然它現在所吸引的人,在財富上此維多利亞時代的富豪差得多,比較沒有支配性,雖然他們的住宅就像維多利亞時代豪宅的小零頭。會眾寥寥無幾,現在只夠一個月做一次禮拜,而不是一個星期一次。這正代表那是種封閉的、排他的文化祭典:關車門的聲音,禮拜開始前與結束後的竊竊低語聲,不時唱起讚美詩,由一台風琴伴奏(風琴仍保留在小教堂中,仍然完好!),隔著用石頭與燧石砌的棋盤式厚牆,聽來很悠遠。
艾倫暗示,雖然他表面上很懶散,經常在果園和花園中晃蕩,經常跑到我農屋來,但到莊園作客是他的工作時間,他正在整理一大堆筆記。有時候他會跟我透露他正在做的,或已做好的筆記內容。我房東曾對他說:「你想不想吃點烤麵包?要不要叫菲立普用保溫爐給你送點烤麵包過來!」說完艾倫哈哈大笑,就像那回談到匹頓與粉紅色香檳的故事。「保溫爐!」他說,「你曾聽誰說過保溫爐嗎?」
在莊園的鼎盛時期,那些認真工作的園丁、砌石匠、磚瓦匠,可能很重視美感與工作品質,而且希望別人會欣賞他們的技術、手藝和用心。現在,同樣一種人,由於感覺到沒有管事的人,以及組織的衰敗,鼓舞他們的似乎是一種相反的本能:加速衰敗、劫掠、夷為平地。因此,我們不難理解,何以古羅馬帝國在這個不列顛省份的工廠莊園,會在短短兩三世紀內化為廢墟,它的建築祕密與單純技術也隨之消失,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不是因為工作人口消失了,而是因為主事者放手不管。
我不認為她會做得那麼絕。我不認為她動過那種腦筋,而且我不相信她希望布雷受到什麼傷害。令她光火的是他新的平靜。至於他,他的表現彷彿家裡完全沒有爭吵。也許真的沒有,也許布雷太太的憤怒是裝給我這種人看的,因為我知道布雷的另一種生活。但是我只聽布雷太太談過這個女人。從布雷那兒,我只聽說治療與聚會的事情。他的聚會占了他更多的時間。現在,有幾個下午和晚上他沒空,但其他時間,他的計程車生意和租車生意還是照舊。
她這句話突然破口而出。彷彿公車的抵達,候車區突然變暗,車門打開,以及車子的引擎聲,共同創造了一種戲劇性的氣氛,正適合這個揭露,正適合置禮貌於不顧,大談她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事情。然後,她怒氣沖天,踩著重步踏上公車,用力將銅板摜進司機旁邊的投幣箱,刻意讓全車人都注意到她和她的憤怒。
我曾多少感覺到他的不穩定。但是,現在又有什麼事發生在他身上呢?根據我所聽到的說法,在那些聚會中(在南部海岸的某個城鎮),以及食物的分享與心靈的交融中,布雷置身之處,是他身上極端的保守主義所瞧不起的人群裡:工人,正在找工作的人。布雷,一個當自己老板的人,在父親與祖父的終身僕從生涯之後慶讚著自己的自由,一向瞧不起那些受雇者。他嘲笑匹頓,對匹頓的淪落喜形於色,現在卻同情起類似匹頓的人,一些在英國、甚至在英國這富庶地區已無處容身的人:來自英格蘭中部、結果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的人,沒有棲身之處或社會保障,他們知道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有多幸福(不像聖湯姆斯教堂世界末日圖中那些赤身露體的人),但感覺自己對自己的生活已經失去控制。
老菲立普先生說:「牠們已經失去整個山谷中的窩巢。當榆樹枯死的時候,牠們就會失去窩巢。牠們正在找地方築巢。牠們需要比較高的樹。牠們會選上山毛櫸。你該知道大家對烏鴉的說法吧。牠們會給人帶來錢財。這下子宅院裡有人要發財了。你看會是哪一個呀?當然啦,那只是種古老傳說。」「古老傳說」——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口中這句話帶點諷刺與容忍的意味,聽起來頗有原創性,而不是陳腔濫調。「如果你把牠們想成死亡之鳥,你就會無法忍受。如果想成錢財,你就不會在乎。」
還有我房東。和他住同一棟房子,對我會是一種壓力。那得經常面對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怪異和做作。這會讓此地的魔法失效。但對艾倫而言,我房東不但是可貴的「寫作題材」,一個屬於舊時代的人物,而且在他面前,艾倫幾乎處於一種權威地位。我房東是最近才從滯呆症中復原的人,對他而言,在www.hetubook.com.com他退出的那個刺|激的世界,艾倫仍是個冒險家。我房東是艾倫可以提供新聞的對象。然而,他們碰面的次數應該很少,而且持續的時間不會太久。聽菲立普夫婦說,我房東對聊天、對人、對偶發的社交場面,很容易感到厭煩,他們說他會突然坐立不安,叫人離開,就連老朋友也不例外。他們含蓄地表示,在宅院,艾倫通常自己用餐。(我腦海中浮現的景象,不是一個餐盤被送到艾倫房間,而是天花板一盞昏黃的燈,在老式蕾絲桌布上投下一抹淡淡的光,在一個陰濕的房間裡,瀰漫著老地窖的味道,和木頭防腐劑的味道。)
那裡不適合傑克,傑克活著的時候慶讚生命。那裡也不適合菲立普先生,或現在到莊園打零工、幹粗活的陌生城市人。而且,我以前會認為,那裡也不適合布雷,一個想法充滿矛盾的人,極端保守派加狂熱共和派,他崇拜有錢人(他車子的使用者),但痛恨繼承的財產和頭銜。古老的衛斯理教堂(一棟擴建過的私人住宅,搭配了新的哥德式窗子),廢棄的傳道小屋,現在已變成蛋糕店的維多利亞時代主日學校——那是十九世紀流行的宗教,殘存於二十世紀,而且多少影響了類似布雷的人。一種代表束縛和紀律的宗教,而不是代表慶讚。那是布雷,以及成千上萬類似他的人,已經擺脫的束縛,所以這一帶才會充滿那麼多近代基督教遺跡。在這裡,那麼多種宗教,那麼多遺跡。
放棄童屋是件大事,就如同匹頓走後,白門被關閉,還在門後堆著乾枯的樹枝,以確保封堵效果。但我記不清它的日期。匹頓加諸莊園中,加諸我季節感中的秩序,已經消失。我再也無法用那個秩序來對照各種事件。現在,在飛逝的時光中,事件的先後順序變混淆了,甚至連烏鴉出現的時間,以及布雷跟我談宗教的時間,我都記不起來了。
他瞇著眼睛看路,淚水流下臉頰。他說:「她走了。她病得很重,所以只好回療養院。」
裝潢師傅是個矮矮胖胖的男人,粉紅色臉蛋,或者說,在他白色長罩衫的襯托下,臉蛋顯得格外紅。他看起來像個改變的觸媒或工具,但他不是,就如同老菲立普先生也不是,在匹頓離開、他開始來莊園工作和散步的時候。
在烏鴉的聒噪聲音中,老人家告訴我有關他尚未忘懷的死亡,他用來衡量所有其他死亡的第一個死亡,比其他死亡都哀慟,六十五年後仍讓他無法釋懷的死亡。
我鄰居說:「小時候我常在這一帶騎腳踏車,我喜歡騎上這個山頭,然後從那條小路滑行下去,小路盡頭有個便橋,可以通到河對岸。」
艾倫說:「匹頓終於走啦。我童年時代的一號大人物。」
我鄰居說:「我看她的神經過敏症大概又發作了。」
而這種溫情與憐憫的基礎,是他在火車站看到的女人。她在隔天就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他的手中,完全依賴他。有關她的模樣,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已經聽過的那些過大的呢大衣,柔軟的直髮,不快樂、聚得很近的眼睛,潰爛的皮膚。這是第一天與隔天布雷向布雷太太描述的內容,這是布雷太太唯一可以憑藉的材料,也是她用來加油添醋的基礎。
從布雷太太那兒,我聽到的更多。布雷太太我幾乎不認識。對我而言,她基本上是電話中的一種聲音。布雷不在家的時候她接電話,幫他處理叫車的業務,他在外面會定時打電話給她。她講話很乾脆,辦事很有效率(布雷交代的,為了替顧客省電話費)。不會有多餘的廢話。電話中的一種悅耳聲音,聲音的主人幾乎看不到。她生活在她的屋子內——沒有花園,布雷的水泥院子沒給花園之類的東西留下空間。她很少搭公車,布雷會開車送她去索爾斯堡,或安多佛買東西。在索爾斯堡,有時候布雷會從車上跟她打招呼。那時候我會看到她:一個非常瘦小的女人,乾乾的,一點精神也沒有,彷彿布雷——一個司機,修車技工,充滿主見的人,惡意忽視山谷風景的人——已經把她的生命消耗殆盡。現在,我從她那兒聽到更多有關布雷的宗教和「聚會」的消息。
我的原則一向是,不干預我在莊園中所看到的人,不扮演警衛的角色。但長柄鉤刀,以及小個子閃爍的藍眼睛,讓我擔心。
他說:「我常走這條路,路上有些小地方風景不錯。」他同時帶著主人的心情,與慶讚的心情,就像早年我在山谷與河邊的慶讚心情。不過,對我而言,歲月已經開始堆積,季節已經開始重複。對他不是這樣。然而他年紀比我更大,而且與這地方淵源更深。除了主人的心情,以及身為那棟豪宅的擁有者,也許正是由於他對這地方的深刻認識,所以他才會對它抱著一種特殊的。幾乎是崇敬的看法。
我走過破舊的農場院子,繼續沿舊車道前行,盡力用嘴巴大口呼吸,以緩和壓迫感。
菲立普太太說:「古怪的老人。」
在這個地方,透過這女人或女孩,或透過寄宿舍老板,布雷開始接觸到有關治療者和聚會的事情。剛開始的時候,他知道的並不多,只是現學現賣,所以我才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他說話的態度是嚴肅的。
老人家說:「每次聽到這種事,我就會想起我表弟。他死的時候才八歲,一九一一年,喬治五世登基那一年。」
艾倫的電話被回絕了,菲立普先生告訴艾倫,以後不可以再打電話來。艾倫被禁止到莊園來。菲立普先生警覺到,他的雇主,一個生病的人,需要他好好加以保護。莊園對艾倫的禁令,直到菲立普先生確定艾倫已經戒酒,才被解除。
而且他不要求任何回報。感覺上,似乎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回饋發出這一切訊息的人。想跟這個世界買安寧的人,在這個世界的理解範圍之外,可以說幾乎連艾倫自己都不認識。不管你奉承多少好聽話回去,不管你回饋了多少愛,你永遠無法碰觸到真正的他。
感覺上,彷彿他也死了。彷彿,當我們第一次看到烏鴉在莊園的山毛櫸上盤旋聒噪時,他所說的死亡就是這個死亡——他兒子的死亡。
與埃及或印度的類似地區一樣,這個地區(一度是廣大的墓葬區)充滿了神聖遺址:木圈或石圈,龐大墳丘,中世紀大教堂和修道院,以及同樣莊嚴的小教堂。而且信仰並未就此結束。這些古蹟與文化殿堂之間,散布著許多更近期的膜拜方式的遺跡,有時候甚至並列著。
救護車不是為菲立普太太而來,也不是為我房東。是為菲立普先生。有一天,他在宅院突然暈倒,而在救護車來之前,他已經死了。
而直到這老太太來到我的新家(帶著她對七十年前的回憶),我才記起我與這位新鄰居這趟迂迴的車程,他所談到的人事與美麗的「小地方」,以及他為我指出這小路上的兩間農屋。當時那兩間農屋多少還像老太太小時所認識的樣子,但當她來找它們的時候,卻發現她已永遠失去它們。
布雷太太說到布雷:「如果我告訴計程車工會或政府,他從哪兒弄來那婊子的話,我看他們會吊銷他的執照。」
她開始打電話給我。在電話中,她沒完沒了,而且一再重複。她一再告訴我,菲立普先生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而儘管她對他的回憶毫無不尊重的意思,而且她不希望任何人覺得她對他的愛比較少,但她對他的哀傷重複著她對第一任丈夫的哀傷,就像那是種延續。而且她對菲立普先生的哀傷,進一步被她現在必須處理的種種事情所吸收,包括對我房東隱瞞這個死訊的種種麻煩。
右手邊是寬廣平緩的山坡。以前,山坡上的黑白花色乳牛,常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千里達看到的煉乳標籤,特別是襯著天空看的時候。我特別想起,有一年,煉乳經銷商會為小孩子舉辦了一次著色比賽。要著色的圖樣就是經過放大的標籤圖樣,圖樣紙你高興拿多少就拿多,多開心!雖然小孩子沒看過圖畫中那種牛,以及圖畫中那種平緩翠綠的山坡(肯定沒有蛇),但他們心中浮現的景色多美!
在警方(或一個警察)的要求下,布雷(收費低,可靠,而且任何時間都願意出車,不管白天或晚上)去火車站將這女人送到寄宿舍。那場面一定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明晃晃的車站,空蕩蕩的車站,一個孤獨的女人。
但是艾倫很孤獨。在莊園中,他的孤獨顯而易見。那張疙疙瘩瘩的小臉上不經意流露的憂鬱表情,也明白顯示了他的孤獨。那孤獨很真實,和他童年的痛苦一樣真實,也和我房東的滯呆症,以及這滯呆症在他周遭所造成的殘敗景象一樣真實。當艾倫漫步於莊園中,他的孤獨就像在展示他從前所遭受的心靈創傷。他心中有一種痛,別人永遠無法理解、他只能獨自承受的一個部分。而他受的教育的性質,他對他的經驗抱持過度文學化的態度,他對本世紀某些作家和藝術家的羡慕,他想把他們所做的事再做一次的心願,這一切因素使他無法看清事實的真相。莊園的孤獨是種慰藉。在莊園之外,他面對的是威脅感,是自己的缺陷。
是那支有分叉的手杖。在莊園散步的時候,他習慣把大拇指擱在手杖的分叉處。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手杖。我散步的時候也用手杖。我對手杖的喜好,是受我父親影響。在千里達,他自己做手杖,用森林中的某些樹。早年出外旅行的時候,我總會設法從我去的國家帶支手杖回來。
但那時候也無法告訴我有關他表弟的事情。我們都被一陣巨大的嘎叫聲所吸引。聲音發自一群在頭頂上盤旋的烏鴉。大而黑的喙,大而黑的拍動的翅膀。我以前從未在這裡看過牠們。我已經習慣成群八哥突然吱吱喳喳飛過來,停在樹上,像一片片黑色的樹葉。但這麼大群的烏鴉我沒看過。牠們慢慢盤旋,發出粗啞的叫聲,彷彿在估量我們。在我的頭一年,我早先那種探勘性的一次行程中,約兩三個山丘外,在傑克家另一邊一片長著樹林的山坡上,我曾看到幾隻這種鳥被四仰八叉掛在一道牆上,是傑克那彎腰駝背的老岳父掛上去的。
在索爾斯堡市中心,一條狹窄的步道上,一家著名蛋糕店對面,有間窗子華麗的哥德式教堂。聖壇後的牆壁上,屋頂下方,有一幅原始的世界末日圖。顏色是洋紅和綠色,已經淡褪。畫中有許多中世紀的人,赤身露體,上天堂的在右邊,下地獄的在左邊。畫的品質與解剖學知識,似乎符合中世紀心智與靈魂品質:人赤|裸裸置身一個他們無法控制的世界,慈祥天使背上的翅膀既恐怖又不自然,就像正在吞噬下地獄者的鳥或爬蟲。這充滿中世紀虔敬的古蹟對面,是生意興隆的蛋糕店,蛋糕店後頭的房間,曾是一所維多利亞時代的主日學校。一塊盾形石板記載了這個事實和建校日期,用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哥德字體。光滑的松木桌上擺著糕點、豬油火腿和咖啡,在一個不久前小孩子還在讀聖經故事、唱讚美詩、崇敬上帝的房間。
他喜歡聊天,他的孤獨好像一種被強加於他身上東西,他並不介意暫時把它擱在一邊。而從這段時間的多次交談中,我發現他對與他有關的一切事情都很嚴肅,是以一種敬畏的態度在看待自己。還有一點他似乎隔著一段距離在看他自己,他所有的習慣,以及他的日常活動。他對他所看到的東西感到害怕,他不了解他所看到的東西。
感覺上,艾倫還是老樣子。但事實不然。他喝醉了。當他開始講話,我可以明白感覺出他醉得厲害。酒與音樂,孤獨的慰藉。對我來說,這倒新鮮:不是孤獨,而是喝酒。我從沒想像過艾倫是個喝酒的人。但即使酒醉也沒有改變艾倫的個性,或顯現這個人的另外一面。酒醉沒有解放他。它誇大了他討好別人的公眾性格,使它顯得荒唐可笑。雖然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語,但他還是一心一意要傳達愛的訊息,要討好我,跟我談我的作品。
他瞧不起身上有他影子的作家——模仿者,做別人在社會編年史中已做過的事,想要顯示他們也有能力做那種事。他以這種方式來平衡自己的諂媚。這種作家的缺點他看得很清楚,對他們,他毫不留情。有一回,我在倫敦碰到一個這樣的作家,體型比艾倫大,但衣著也很花俏。他告訴我說:「那隻小毒蟲在克雷麗莎的店,一路叫囂著對我說:『親愛的,這星期六你一定要待在家裡,好好聽聽「評論家」這個節目,聽聽我怎麼宰你。』哈哈!」
他說:「而且那是税前。我獻納收入毛額的十分之一。那讓我心痛,當然讓我心痛。它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心痛。你必須犧牲奉獻。」接著他開始跟我談那個人,顯然不知道我已經從他太太那兒聽過一些有關那個人的事情。他說:「我認識一個人。他原先開舊貨店,生意不好。後來開始收外國學生。有德國人、法國人。我們這一帶有不少那種人。但生意也不好。政府機關要求學生住宿於一般家庭。他幾乎已經快走投無路了。然後,他開始獻納什一税。那很痛,就像在傷口灑鹽。但他繼續獻納。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上兩個月,社福單位開始把人往他那兒送。好幾年來,他第一次有固定的進帳。邱吉爾在大戰期間曾說過,人生就像潮汐,有退潮的時候,但也有漲潮的時候。只有先付出,你才會有收穫。你必須心痛,然後你才會得到加倍報酬。」
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菲立普太太有點困惑。但她知道德國人的名字。「他以前為史丹工作過,他是德國人。」
我已經注意到這棟建築好幾年,也知道它是療養院,醫院,但從未想過有關它的事情,雖然它外面的廣場上人來人往。我只把它當作一棟建築物。我曾注意到它保留下來的十八世紀磚塊(那是我已學會看紅磚的年代,在一九五〇年,我認為紅磚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一些小房子的建材)。我曾注意到雅致的喬治時代碑文字體,記載著療養院的公益性質,以及建院日期一七六七年,刻在樸素樓面上方的一條石板上。
布雷,租車人,園丁匹頓以前的鄰居(匹頓住的房子已經賣掉,價錢讓布雷肅然起敬,是個年輕測量員買的,他在索爾斯堡執業),布雷開始跟我談宗教。那是烏鴉出現之前或之後?是已在莊園住宿一段時間的年輕流浪漢被發現之前或之後?
我慢慢看出他每天的節奏,他在寂寞的體力勞動中如何調整自己的步調。他在固定的時刻回他車上,上下午各十五分鐘,中午一個小時。離開他的刮刀、滾筒、刷子和油漆桶,坐在車內,手拿著報紙的賽馬版,靠在方向盤上。上午和下午的休息時間喝著長頸玻璃瓶中的奶茶,中午的休息時間吃三明治。但並不忙著打開三明治,而是先給自己另外一個十五分鐘,看報紙的賽馬版,然後才解開三明治四四方方的防油紙,慢慢地、安穩地、不慌不忙地吃著他的午餐:但不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些女士中的頭一個,像幻影般出現在我面前,有天中午我正要出門前往公車站的時候。她在紫杉下,穿著一身翠綠衣服。她朝我轉過來的臉塗滿顏色,綠的、藍的、紅的,還有綠色的睫毛。老女士臉上的粉彩像羅特列克畫中的顏色,使她看起來像另一個時代的人。綠是苦艾酒的顏色,它讓我聯想到其他畫家筆下落寞的苦艾酒徒,讓我想到酒吧。也許這女士是來自南部海岸的某個酒吧或飯店,她的上一個避難所,她之前的生活。
一兩個她的後繼者我看過。有很多我沒看過。我只聽菲立普太太談過她們,內容都很誇張。有一個來的時候引起一陣驚慌:一部搬家大卡車開進宅院院子,裝滿她的「東西」。沒有半個留下來。有一個好吃懶做,有一個想接管一切,發號施令,有一個到處調整家具的位置。也許其中曾有過表現不錯的,但也得走,因為菲立普太太不想訓練或培養一個競爭對手和可能的接班人。
感覺很奇怪。在我面前,她從未表現得這麼輕鬆,這麼沒有壓力。首先是她在莊園的陌生感所帶給她的壓力,她對我的不確定感,再來是她疾病的壓力,再來是地孤獨的壓力。而且,如同我現在想像的,可能還有她與菲立普先生一起生活的壓力。畢竟,他能力那麼強。而我感覺,我從沒有與她這麼接近過,彷彿我是在回應她新的人格。
談到艾倫的死亡,菲立普先生容許自己露出一副哀傷與惋惜的表情。但話一結束,他立即回復原先和*圖*書的暴躁臉色。在我眼中,那是他平常用在公開場合的表情。這種暴躁臉色就像布雷的大盤帽,它讓菲立普先生可以表達許多事情。那可以是純粹的暴躁,也可以是嘲諷或自我解嘲的暴躁。它可以代表權威感,或一個滿腹委屈的員工。也有可能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運氣,不想太過招搖,所以刻意擺出這暴躁模樣。
當我了解他說話的態度很認真,他給我的觀感馬上改變。在同樣的面貌中,以及同樣的說話方式中,我看到的不是他的油腔滑調與憤世嫉俗,而是他個人的感受,以及緊隨而來的激|情。
他說:「我不是為她,是為了史丹。」
那就是布雷告訴布雷太太的內容。他直接的、早期的故事在這地方結束。那女人身上,受過創傷的、帶著懇求的孩童心靈,禁錮在那雙眼睛之後的靈魂,深深感動了布雷,激起了他強烈的保護欲望。這是布雷的理由。每次想到這女人和布雷,我就想到那幾句話。布雷太太常提起那幾句話:關於這兩個人的親密性,這是她被允許加入的唯一部分。「但是我沒有錢啊。」「你知道他們會把我送回什麼地方,不是嗎?」
我聽布雷談過冷凍櫃。那對他很重要。我自己沒有冷凍櫃,有關冷凍櫃的種種儀式他津津樂道。大採購(顯然是在某些店打折的時候),大批大批的煮,大批大批的保存。冷凍櫃使食物變成一種新儀式的中心,提供一種新的購物方式,一種新的旅程,重建了一種豐收和慶祝的觀念。
我說:「他畢竟維持了它一輩子。沒有多少人能夠說這句話。這就是幸福了。」
「什麼事都一樣,」布雷說,「有奉獻你才有收穫,奉獻得越多,收穫就越多。聖經隨時為你翻開。」
菲立普先生對我房東藝術氣息的尊重,對我頗有好處。這種尊重也延伸到我身上。我在山谷的第二個生活,多少受到它的保障。那是使這種生活可以存在的偶然之一。而現在,這個保障突然消失了。
她休假期間,她的助手走出宅院的陰影,公開露面,無拘無束地在莊園中到處走動。一個纖瘦的女人,五十歲左右,很滿意莊園的孤獨與開闊,就像許多年前另外那個女人或女孩子,將襯衫下襬在光溜溜的肚皮上打個結的那一位。這位有點年紀的女人,穿的是另一種衣服。她穿了一件昂貴的呢裙。那肯定花了她不少錢。我覺得她有點像匹頓:遵守一個地方的標準,還帶點與它競爭的味道,雖然是個僕人。對我而言,她對這地方的改變多大!在那麼多年後,我感覺自己再度處於被監視的狀態。
潮濕的河岸,丘陵:每個人看到不一樣的東西。老菲立普先生,懷著他對堊土和青苔的回憶;我房東,喜歡常春藤;莊園花園的建造者;艾倫;傑克;我。
她坐在前面的一個座位,然後沒再看我一眼。那麼衝動,那麼激烈,個子那麼小。而我在想,要是在一九五〇年,我還不熟悉成人生活的時候,如果我在公車上看到一個這種年紀的女人做出這樣的舉動,我會不會認為,一個又老、個子又小、而且滿頭白髮的女人的憤怒,可能跟他丈夫的「婊子」有關。
布雷話很多,而且很固執,總是喋喋不休,我根本沒機會停下來想,他對自己的生活是否滿意。一個已結婚的女兒,住在德文郡,她丈夫在那邊找到「一小塊地」之後(布雷的話),他們就搬到那兒。她從沒有回來看過布雷。布雷最初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為她找了許多理由,後來就什麼理由也不說了。她有什麼好回來的?這樣子去想布雷,試著從決定住得遠遠的女兒的觀點來看他,我對他有另外一種看法,看出他可能有多霸道,他家裡的生活可能有多拘束。這個新的看法被附加於舊的看法上:一個對小時候充滿回憶的人,關於收割的季節,田野到處是工人,主人供應大量啤酒,小孩給他們的父親或祖父送茶;沒有表露出來的痛苦記憶,關於學校假日到莊園當僕役的事;一個想要獨立自主的人,但帶著他自己毫未察覺的執迷,執意當個僕人,一個被訓練來服侍人的人,具有三或四種性格。
有時候,我們會好幾個月沒碰到面,可能是他沒過來,或是他過來的時候我不在。有一天,很意外,他從倫敦打電話給我。而接到電話我才發覺,我可能已經有一年多沒看到他。電話中聽得到音樂聲,音樂聲非常大,所以我問他在什麼地方打電話。是在他家。「你說話的口氣很像我鄰居。我的確是要將我家屋頂轟掉。」說完他又笑得死去活來。
常春藤很美。它被容許攀到樹上。樹枯了,倒了,但它們已經提供了多年的樂趣,而且還有別的樹可以看,還有別的樹可以伴我房東度過餘生。人的情況也是一樣。他們該在的時候在,時間到了他們就會走,然後又會有其他人出現。但菲立普先生情況不同。他對我房東太重要了,他從漫長的滯呆症中甦醒,甦醒在他的溫柔與尊重中。這個強壯的保護者的死訊,不可能瞞得過他兩個星期。
有一天,一部大車子停在我面前。是個新來的鄰居,比測量員還新。而這樣子停下車,這樣子邀我搭便車去索爾斯堡,是他自我介紹的方式。一部大車子,一個中年人,可能快要六十歲了,一棟大房子(我聽說過那房子是蓋來賣的,但沒聽說誰買了它,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它已經賣出去)。這鄰居的口音還是一種鄉下口音,他想讓我知道,他是本地人,認識這地方已經很久,雖然剛搬來,但對這裡的人已經很熟悉。
宅院和我農屋附近重建過的牧區教堂,感覺就很不一樣。不只因為它仍在使用。索爾斯堡聖湯姆斯教堂的世界末日圖,表現了宗教上的焦慮:一個霸道的世界,充滿恐怖的事情,人赤身露體,無助,只有上帝能給予保護。這個牧區教堂所處的時代不一樣。它重建的時代,正是這地區廣建維多利亞式豪宅和莊園的時代。它具有那個時代的特色,除了當作一種信仰,它也在歌誦一種文化,一種民族的驕傲,一種霸權,以及人對自己命運的掌握。
說話的人說:「我最近倒楣透了。」
為了妝點那張色彩強烈的臉,她肯定得花很長的時間。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即便在這個夏日的午休時間!現在,在她的休假日,她是要去什麼地方呢?要見的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在一個男人面前表現得那麼風騷,那麼急於取悅人,那麼自發地想討好人。所有這一切都因為她的年紀而荒謬化,而眼前的鄉村景致,紫杉、山毛櫸、鄉間小路等等,又進一步凸顯了這種荒謬感。
這個人變了。他在我農屋裡,坐在我的圈背安樂椅中,半躺著,看起來小小的,圈背聳在他頭上,他雙腿緊緊靠攏。感覺似乎是,你認識的這個人曾受到他內在那個不可知的人格的精神攻擊,彷彿這個人已被他的內在人格擊垮,那內在人格坐在這個人的肩膀上,像個警惕的守護者,而且是艾倫現在唯一可以真正對話的個體。舊的人格只留下讓椅子皮面黯然失色的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和以往一樣精挑細選過,但衣服裡的人卻那麼安靜,那麼沒有活力。他的行動那麼遲緩審慎,讓人無法將這身衣服與舊的人格聯想在一起。
接下來暫停了一陣子,長到讓你覺得,那些被冬天剝光葉子的山毛櫸上,不會再出現任何烏鴉巢了。但接下來,很快又出現了第二個,然後第三個,然後更多更多,一團團高高在上的黑色刺球,在捕食者的掠奪範圍之外,而且很快就會隱藏在春天和夏天的密葉中。在前往倫敦的火車上,從威爾特郡到漢普郡,我一路看到同樣的殖民潮,烏鴉巢出現在以前沒出現過的地方。
路開在丘陵邊的平台上,沿著丘陵邊的曲線前行。河在右邊,時近時遠,有時幾乎齊路面,有時比路面低一些。一條狹窄的河流,蜿蜒於一個寬闊的山谷中,呈現了許多不同的景觀。這趟車程與對岸的車程相當不同,感覺像是另一條河。
山谷中的榆樹終於枯死。有一些在完全枯死前就被砍倒,鋸成木頭,另外一些則原地枯死一直光禿禿的,在夏日綠野中一天天灰褪。山谷的路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一度綠蔭夾道的轉彎,神祕且帶有深度感,現在變得光溜溜。田丘直接滑向柏油路邊,不再隔著榆樹與榆樹間的野生植物。房地四周光溜溜的,房子和附屬的小鐵皮棚子一覽無遺。清淺的河流,與它潮濕的河岸,還是一樣迷人,但兩邊的土地卻變得平平無奇。
但菲立普太太的哀傷不同於老菲立普先生的哀傷。他曾面對過他父親、母親、姊妹、太太的死亡。他表弟一九一一年的死亡,讓他對這一切死亡有心理準備。這他曾告訴過我不只一次。現在,在他年紀老邁,生命行將結束之際,他兒子的突然死亡讓他無比震駭,並帶給他一種遠超乎當年的哀傷。菲立普太太告訴我,他完全崩潰了。匹頓離開後,莊園的園區曾帶給他那麼多的快樂,現在卻變成一個他無法承受的地方。他不再到菜園工作,不再一身素凈打扮,帶著那支分叉的手杖,悠遊於莊園中。
她說:「我想我應該先告訴你這件事情,省得你道聽塗說。你知道山谷裡話傳得多快。我已經接到我的離職通知。」
這趟路程我了然於心,就像一段樂曲。我沒有一直走上山頭。沒有必要。我知道在這樣的光線之下,從那個地方我會看到什麼。我掉轉頭,路程上所有的景觀再次舒展開來。
這座橋是山谷中唯一通往河對岸的一座橋。橋址與村址應該已經很古老。儘管這裡沒有古墓,村子裡的房子多半是本世紀建的,但它有種舊時代的感覺,不是有關寺廟或神祕性的舊時代,而是關於人的定居、農業、田畝或牧草地,幾個世紀以來,在水草地的範圍內。
她等到公車幾乎完全停下來。她說:「都是因為他那個婊子。」
這消息瞞著我房東。菲立普先生認為,告訴他會對他造成傷害。但我房東還是知道了。對他而言,他日漸縮小的世界又少了一人,另外一個不會再被提起的人。
他自管自的想法說:「年輕的時候你還可以還擊,一旦老了,你就只有任人擺布了。」
剛到我那農屋的時候,我懷著一種異鄉人的接受心情,將菲立普先生加進我心中有關英國人「典型」的目錄中,認為他是在示範一種鄉下宅邸僕人的角色。而事實上,那時候他剛來不久,並沒有比我早多少,還在測試他的工作,和他對宅院半孤獨狀態的反應,對我房東還不太熟。
他發現他在一個病房內,有一些牀,沒有被子,只有牀墊和毯子。牀與牀之間距離很窄。護士是個男人。即使淚眼模糊,他也看得出病房氣氛很怪。那個男護士,史丹,菲立普先生,給了他一些藥丸,然後他就睡著了。他從沒有睡得那麼熟。醒過來之後,他感覺很好,所以從此他一直很感激史丹。也因此,他才會一直吃這種藥。
奇怪的話,奇怪的疏遠,她自己與老人家之間。這疏遠也顯示在她臉上比較光滑的皮膚,新的澄澈眼神,毫無倦怠感。而且她講話的口氣,又恢復了一種對人生的嘲諷與愛。
我喜歡這位鄰居。我對他沒有任何意見——他曾不經意為我指出我將要搬過去的地方。他對於他盼望得到的東西充滿敬意。從某個特別的角色來說,山谷和土地也是他的。她母親小時候曾在河邊一棟農舍住過(現在半毀)。他對土地毫無不敬之意。而且我一直知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留住這一片風景。就它對我的特殊純潔性而言,在我的第一個春天之後,它就只存在於我心中。從那第一個春天起,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現在,它的到來還是令我感到震驚。此地曾帶給我快樂與驚喜的一切事物,曾歡迎我與治療我的一切事物,現在都變成痛苦的誘因。就如同面對死亡。
我們站在我農屋外面,在山毛櫸下。老人家微微抬起頭。他面帶笑容,眼中漾著淚光。我知道這個表情。這笑容不是在笑,淚光也不是淚水。那是他談起童年或早年生活時,自然會流露的一種表情。
我特別注意到他臉頰的皮膚,非常白,而且似乎變得非常薄。艾倫講話或嘴巴閉得太緊的時候,皮膚似乎飄浮在肌肉上,彷彿皮與肉之間有層空隙。這層又薄又細的皮讓我想到凋零的玫瑰花瓣,二者的質地彷彿是一樣的。它也讓我想到舊車道旁屋形草料堆上面蓋的黑色塑膠布,飽受風吹雨打,不但已經失去光澤和彈性,而且似乎在薄薄的質料中生出了許多氣泡。
「我是德國人,湯姆先生。」
但是現在,布雷談宗教。我慢慢才聽出他是在談宗教。當他說到聖經的時候,我沒察覺他態度到底有多嚴肅。我幾乎沒聽進他的話,只當那是他習慣性的嘮叨與嘲諷。我在他車上,坐他旁邊,眼睛餘光可以掃到他的大盤帽和斜吊的眼縫。他瞇起眼睛看著馬路。瞇成縫的眼睛,他臉部的表情,以及我對他脾氣的了解,都讓我感覺他是在說笑。
當布雷跟我談起他的聚會時,我想起二十年前那詭異的一幕。他的態度和二十年前那吊死者的孩子、太太一樣平靜。他們是基於一種迫切的需要才那麼做,這誰都看得出來。但布雷,他的需要是什麼呢?
在索爾斯堡附近一個河谷,一條始於河邊的步道頂端,有一小棟單房的「傳道小屋」,是木頭和波狀鐵皮搭的簡陋棚子,可能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才建的。它的簡陋中充滿了驕傲和宗教氣息,正如同中世紀的雄偉中充滿了中世紀的敬畏。現在這棚子已失去它的功能。山谷道路再往前走,同樣在河的這一邊,有棟紅磚房,窗子是維多利亞哥德式的。這棟房子的頂端仍保留了「衛斯理教堂」幾個字。它早已不是教堂。現在它是一棟民宅,帶有特殊「性格」的維多利亞哥德式圓拱與字樣,變成一個居住的地方。
在這地方,艾倫心目中特殊的靜養場所,那就是他給人家留下的記憶。「我打電話叫菲立普到車站接我。」那就是艾倫對於他在莊園的生活,以及他在莊園的地位所抱的、或想抱的想法(在某種心情下)。它一半是社交上的觀念,一半是文學上的觀念:有人「到車站」接送,那充滿了舊式的有關鄉下、莊園、週末的種種含意;只用菲立普三個字,而不加「先生」,雖然他稱呼菲立普先生史丹利或史丹,而菲立普先生稱呼他艾倫。
他都是這麼自我介紹的嗎?身為德國人(他的口音是英格蘭中部口音)對他來說那麼重要,所以他覺得非馬上說出來不可?還是在開玩笑?
他坐在車上,將菸灰彈進長罩衫上口袋的香菸盒中。他開始乾嚎,像起著一陣小小的痙攣。
她穿著那件蓬鬆的時髦夾克,雙手輕輕握著一隻手杖,平舉著。而當她用一手拿它的時候,她用的是一個不習慣手杖的人使用的姿勢,不懂得怎麼握它,或用它走路。
沒幾天後,搬家貨車再度出現。德國人下了車,還有一個塊頭比較大也比較胖的男人,滿臉鬍子,一頭披肩的金紅色長髮。胖子穿一件牛仔喇叭褲,手上拿著一個捲起來的空尼龍袋,顏色和他的髮色差不多。他沒看我,對我漠不在乎。他眼睛小小的,怔怔出神,厚厚的下嘴唇又紅又黑。
他表弟死在醫院。沒有人想到要責罵老菲立普先生。他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情。那天晚上,在他阿姨家,他看到他表弟的屍體躺在棺材中——那天早上還和他一起坐馬車玩的一個人。
這下子大家突然明白了,宅院多麼依賴他,多麼需要他的力氣、他的能力與他的保護。甚至連農屋中的我也不例外。在本能上和專業上,他是個保護者。他從被他所吸引的人身上,喚起脆弱與被保護的需要。他沒有辦法維持一種平等的人際關係,也不會了解。對於不需要他的人,他只表現他暴躁易怒的一面,那是他遣開這種人的方式。
我後來在想,我之所以隔了一段時間才了解,布雷是以嚴肅的態度在談宗教,應該有另外一個原因才對。原因在於,他自己還在學習。他接受了某種新的教義,但不完全了解,所以那時候還在學習中。一種新的教義,因為布雷信奉的宗教不是他與成千上萬類似他的人已經拒絕的維多利亞遺跡的宗教。他談話中浮現的宗教,越來越讓他沉迷的宗教,與治療有關,或更明確地說,與一個治療者有關:一個有智慧的人(布雷隱瞞這個人的性別);在「禮拜儀式」中,一本隨意翻開的聖經;翻開的經文被加以闡釋;跪著的信徒一人接受一項個人信息,個人指引。一個治療者;將聖經視為聖物,圍著它「聚會」;共享食物;暗示著一種伙伴關係,甚至一種聯歡關係,在宗教的虔敬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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