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錢,多到出乎意料的錢,破壞並重塑了我們在新大陸建立的立足點。小時候搭乘一小時才走十哩的火車前往西班牙港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北部山脈杳無人煙,到處是原始林。現在滿山都是簡陋的小房子,來自其他島嶼的非法移民蓋的。四周環海的其他島嶼:被隔離並共同激化長達兩世紀的大農場奴工營、奴隸制度和非洲。來自那些島嶼的移民改變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人口,我們的心情。
這個人說:「你知道,一八四五年之後,其他那些人就沒有到過這兒。他們很久很久以前到過這兒。你聽說過哥倫布吧?是這樣子,伊莎貝拉皇后開放了這個地方,只要是天主教徒都可以來。那是法國人來這地方的時候。你曉得,他們是天主教徒嘛。好,那你知不知道印度有個地方叫旁提治利?那是法國人管的地方,也是西班牙港附近那些印度人的故鄉。所以說,住在玻西耶一帶的印度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四、五百年前就來了。」
祭司說他散發《薄伽梵歌》。然後,他以一種普世基督教的言語說(我認為),他「分享」《薄伽梵歌》。別人給他《薄伽梵歌》,他給別人《薄伽梵歌》。有個虔誠的人一次買十二本《薄伽梵歌》送他,他將它們分送給別人。
多年來,我一直在構思一本類似「抵達之謎」的書。我才抵達山谷一兩天,就浮現於我心頭的一個地中海遐想,關於旅人,陌生的城市,歷盡滄桑的生命。而這些年來,這個故事已經有所調整,遐想性和古典背景被揚棄了。故事本身已經變得比較個人化:我的旅程,作家的旅程,由他寫作上的發現與他看世界的方式所界定的作家,而不是由他個人的冒險經歷所界定的作家,旅程開始時彼此分離的作家與人,再度結合於第二個生活中,就在旅程即將結束前。
一九五〇年我離開千里達,泛美航空的小飛機將我帶走的時候,沙蒂過幾個星期才滿十六歲。我再度看到她,並聽到她的聲音的時候,她將近二十二歲,而且已經結婚。在那之後,對我而言,千里達形同一個想像中的世界。但她一輩子住在那裡,除了幾個短短的出國假期。她經歷過我父親一九五二年的重病,與一九五三年的死亡;一九五六年之後的政治變化和種族政策。一九七〇年的街頭暴力,近乎革命的狀態,和獨裁統治。她也經歷過石油經濟奇蹟,她過過好幾年安樂的生活;她可能認為她的人生還算有點成就。
祭司說:「問題是,你不會知道那是她。」
在我將近四十歲的時候,因為失望和勞累所引起的夢,是腦袋爆炸的夢:頭內一陣轟然巨響,一部分還能思考的腦袋感覺整個腦袋是毀了,這下子死定了。現在,在五十出頭,在我離開莊園農屋,結束那段生活之後,驚醒我的,是死亡的想法,是事物的終結,而且有時候甚至不是那麼明確的想法,甚至不是理性的或幻想性的恐懼,而是種強烈的憂鬱。這種憂鬱在我睡覺時穿透我的心靈,然後,當我在它的激盪下醒來,我會被它深深毒害,變得毫無行動能力,完全不像正常人平日應有的樣子,而且得費掉一天之中最寶貴的時間來擺脫它。而那虛耗的、或黑暗的白日時光,更增添了夜幕即將降臨的陰鬱氣氛。
是一份新聞差事讓我開始動手去寫。一九八四年八月,我奉紐約書評雜誌之命,前往達拉斯參加美國共和黨大會。我發現沒有東西可寫。那是種編好劇本、事先排演過的集會,內容很空洞。數千位記者一陣忙,卻只能把事先為他們寫好的故事拿來改一改。這讓我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直和-圖-書到回威爾特郡,遠離會議中心的侵犯感和新聞稿,我才逐漸認清我內心所回應的對象是什麼:不是形式化、表演性的聚會本身,而是聚會周遭的事物。於是,原本沒材料可寫的事情,突然跑出一大堆材料來:一個星期的經驗,全新的,要是我沒去寫它,它將會消失,永遠從我身上消逝。除了發現那個經驗,我也發現了適合寫它的語言和調子。
接下來,他開始做一些儀式中沒有的事情。他注意到走廊上的人是他的觀眾,所以一邊訓戒沙蒂的兒子,一邊用一種普通的宗教方式對我們演講。他告訴沙蒂的兒子,必須克制自己的欲望。他開始使用其他莊嚴場合可能會引用的經文和辭彙。還有一個現象我也感到很新鮮:祭司以一種我小時候不可能出現的「普世基督教」的方式,將思辨的、多元的、有泛靈論根源的印度教,與基督教、回教的天啟信仰等同起來。後來祭司真的說,《薄伽梵歌》就像可蘭經和聖經,他間接地對我們說,彷彿這是千里達的一種公眾集會,而我們之中有許多人有別的信仰。這是祭司表示我們也有一本聖書的方式。在一個環境已改變的千里達,這是他保衛我們的信仰和生活方式的方式。
然後祭司開始用餐。從前,祭司用餐的時候,是盤腿坐在毯子、麵粉袋或糖袋上,上面鋪著棉花。人們會慎重地按程序上菜,而且小心翼翼服侍他。現在,他坐在走廊的一張桌子前用餐,食物雖然豐盛,但是一次就全部端上桌面。他一個人吃。他食量很大,用手抓,就像剛才抓米丸子、土丸子和土祭壇上的獻祭物品一樣。
兩個星期之前,我弟弟曾前往德里參加甘地夫人的火葬儀式。回倫敦後,他寫了一篇特別報導。現在,那篇文章才剛完成,他又來到千里達。現代化的飛機簡化了這些漫長的旅程,將他暴露於這些死亡之前。一九五〇年我離開千里達的時候,搭飛機旅行還很希罕。出國可能就是割裂自己的生活。六年後我才又看到家族成員,或聽說了他們的音訊。我失去了他們六年的生活。一九五三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根本不可能回家。葬禮的主祭是我弟弟,他目睹了恐怖的火化過程。那時他才八歲。那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那個死亡與火化是他內心的傷痛。而現在是他姊姊的火化:仍然是個柴堆和一團火光,在他完成始於倫敦的飛航之後。一架飛機很快又載他回倫敦。還有許多飛機載家族的其他成員回別的地方。
祭司穿著他的絲袍,盤腿坐在祭壇的一邊。沙蒂年輕的兒子面對他,坐在另外一邊。沙蒂的兒子穿牛仔褲和夾克。這種不正式的衣服,對我而言也很新鮮。祭司在走廊上開始進行的主祭儀式,感覺上好像在模仿沙蒂的火化儀式。但這些儀式主要是在表示肥沃與成長,而不是在火中將身體還諸大地,變成元素。獻祭與添火,那才是主題。阿利安人的經典多麼重視獻祭!
那時候也比較容易接受,因為,在四十年前,大家都很窮,情況很接近印度的過去,包括房子、馬路、交通工具、衣服等等。現在錢已經改變了我們所有的人,就像某位異想天開的設計師所說的,樹枝浸泡了金液之後,就永遠定型了。接受過新教育的每一個世代,都使我們更遠離過去。旅行也是,還有歷史。而且錢m.hetubook.com.com出現在我們的島嶼上,來自石油和天然氣。
我們重塑了自己。我們置身的世界——市郊的房子,附有花園,為我妹妹舉行告別式的地方——多少是我們創造的世界,也是我們渴望的世界,在我們渴望金錢、渴望結束窮困的時候。我們無法回頭。現在沒有古船可以帶我們回去。我們已經走出夢魘,而且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和許多印度教儀式一樣,這個儀式也有一套繁文縟節:要知道把獻祭的花擺在祭壇的什麼地方,如何誦經,何時誦經,如何滴下各種物質,何時灑。這是祭司工作機械化的一面。祭司引導沙蒂的兒子進行這些繁文縟節,告訴他為聖火獻祭什麼東西,手指朝下獻上祭品的時候唸「薩瓦訶」,手指彈開,將祭品灑落火中的時候唸「濕盧多訶」。
場面很隨興。祭司突然興沖沖提起社區內印度人之間的政治爭論,關於他所支持的保守派,以及被他視為偽君子的改革派。我一直以為這個問題在五十年前的千里達就已經不存在了,它屬於我們過去的田園時代,在我們社區的生活比較自給自足的時代。我無法想像,在種族政策與獨立的壓力之下,這個問題會存留下來。但是,祭司說話的口氣好像這還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另外一個諷刺是,雖然我父親頗投入印度的思辨性思想,但他不喜歡宗教儀式,而且從一九二〇年代起,就一直屬於改革派團體,那正是祭司不喜歡、且斥偽偽君子的團體。我妹妹沙蒂也不喜歡宗教儀式。但她的家人希望她的葬禮辦得肅穆莊嚴,盡量遵照古禮,使用那一套感覺上最能代表我們與我們過去的辦法。因此祭司才會被請來,並且在我妹妹家走廊的磨石子地板上設起土祭壇,舉行象徵性的儀式。土祭壇上擺著一個象徵性的火化柴堆,是由芬芳的脂松、花朵與糖搭起的,當它浸透澄淨的奶油,並點火燃燒時,會散發一股甜甜的焦糖味。
祭司是我們的親戚,一個堂弟。這是整個場面最具諷刺性的一點,或者說最具適當性的一點。在寫作的冒險歷程中——好奇心與知識彼此助長,讓你從事旅行,也讓你對過去做不同的探索——我發現我曾祖母與祖母一直希望我父親長大以後當祭司。我父親沒有成為祭司。他成為記者,而他的文學野心培養了他兩個兒子的文學野心。但是,那是因為他的家人希望他當祭司,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赤貧家境中,家人才設法讓他讀書,他弟弟則必須到田裡工作一天賺八分錢。家族這兩個分支後來各自獨立。我叔父後來變成一個小蕉農,晚年的家境比我當記者的父親好得多。我父親一九五三年死的時候,由於長期臥病,家裡一貧如洗,喪葬費用還是我叔父出的。但兩個家庭平常不大來往。甚至在體型上,我們之間也不一樣。我們家都是小個子(弟弟除外),我叔父的兒子都是身長六呎的大漢。現在,歷盡人世滄桑之後,家族中終於出現了一個祭司,而這個祭司,在我妹妹家的走廊上主持儀式的大漢,來自我叔父家。這祭同為我父親的家庭提供服務,參加了我父親的孩子的第一個喪禮。祭司的部分行為可以用家族關係來解釋。他希望在我們之間肯定他自己。
他用餐時,沙蒂的丈夫與兒子和他同座。他們問他,沙蒂來生會是怎樣,彷彿身為祭司的他應該知道這種事。嚴格說來,這不屬於印度教的問題,而且,在我們剛看過那場儀式之後,聽起來有點怪。
他開始講一個故事。我無法了解這個故事。有一天社區裡一個大人物問他:「你認為最好的印度經典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哪一部?」他回答說:「是《薄伽梵歌》。」那個人告訴在場的另外一個人說:「他說《薄伽梵歌》是最好的印度經典。」故事應該還有下文才對,結果卻沒有。也許是故事與祭司有關的部分到此就結束了——提一提地方上的知名人士,表示他曾與他們共聚一堂。也許他發覺,故事會將他引導到一個他不想進入的領域,或者他忘了故事的重點是什麼。或者,事實上重點就是他所說的,他認為《薄伽梵歌》是最重要的印度經典。(雖然離開之前他說,由於祭司工作繁忙,他幾乎沒有時間看《薄伽梵歌》。)
祭司繼續進行儀式中的繁文縟節。這是人們找祭司的目的,這是他們期望看到他正確執行的部分——如何把米丸子捏在一起,還有土丸子,如何擺花,如何把牛奶倒在這堆東西和那堆東西上,如何不斷地添加聖火。
一個客人,一位老人家,我妹婿的遠房親戚,也許是因為剛舉行那些儀式的關係,開始談起我們的過去,而且談到我們——祖籍甘吉提克平原、一八四五年開始移民新大陸的印度人——與島上其他部分的印度人,特別是與西班牙港西北邊一些村落的印度人之間有什麼差別。
(全書完)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九八六年四月
沙蒂的兒子問他:「她會回來嗎?」
從前北部山脈山腳下是一片沼澤,上面散布著一間間小泥土寮子,泥牆下半部經常是濕的。現在這些地方呈現一片荷蘭式的景觀:一畦畦菜園,直通通的田隴與灌溉溝渠。甘蔗不再是重要的經濟作物。從前我所熟悉的印度村落,已不復存在。沒有狹窄的馬路,沒有林蔭濃密、枝椏低垂的樹木,沒有簡陋的小寮子,沒有圍著木槿樹籬的泥土院子,沒有為宗教儀式點亮的燈光,沒有人就著燈光在牆邊玩手影遊戲,沒有人在圍著護欄的走廊上煮飯,沒有跳躍的火光,沒有水溝旁的花朵,也沒有整夜在水溝裡鳴叫的青蛙。只有公路和蝴蝶形的交流道和路標:一片砍伐殆盡的林地,毫無祕密可言。
在我原本認為一無所有之處發現經驗。基於這種興奮,也基於新復甦的語言上的喜悅,我隨即開始寫我的書。我放手去寫。我寫好幾本書開頭的部分,歇一陣子,又開始寫。然後,從毫不相干的地方,有關傑克的記憶,我生活的邊緣地區,突然浮現我心頭。隨著這記憶而來的是,我深信,寫傑克是最好的起頭方式,無論援引「抵達之謎」的材料,設定場景與主題,或為這本我想寫的書展現時間的跨幅,它都非常適合。有好幾星期的時間,我寫了好幾種起頭,放開手寫,從不同的切入點開始。
我要求祭司讓我看看他在儀式中所用的《薄伽梵歌》。它是南印度一家出版社印的,是梵文和英文的對照本。祭司在儀式進行過程中,除了誦唸了幾段著名的梵文經文,也從這本《薄伽梵歌》中引用了一些英文翻譯。
後來中斷了好一陣子。一顆蛀牙。它被拔掉——感覺很突然。去看牙醫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需要拔牙。這牙醫一向有好生之德。在麻醉過程中,以及醫師粗壯的手指頭在搖毫無痛覺的牙齒時,我心中有種難以抹滅的衰敗感,一種死亡的感覺。兩天後,帶著嘴裡灼熱的疼痛感,我去倫敦參加一位多年作家朋友的頒獎餐會。這熱鬧場面混合著我在倫敦找新房子的心情,看過一些老公寓、其他生活和其他景觀之後的陰鬱心情。然後是甘地夫人在德里被她的侍www.hetubook.com.com衛射殺。緊接下來是德國的一趟訪問行程,為我在那個國家的出版社而去的東柏林的震撼,四十年後有些地方還是一片殘破景象,小樹苗在瓦礫堆中已長成大樹。一個自我崩解的世界的景象,很新鮮,我早該去看。在德國的最後一天早上,我去參觀埃及博物館,在西柏林。回威爾特郡之後,我接到一個消息:我妹妹沙蒂那一天腦溢血,在千里達,就在我離開博物館的時候。她昏迷不醒,沒有復原的希望。自從一九五三年我父親死後,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哀傷過。因此,我冷靜地接受這個消息,然後我開始打嗝;然後我感到憂心。
兩天後我去千里達。家人要我和他們聚在一起。我弟弟在沙蒂火化那天就出發了。他在火化六個小時後抵達。他要求前往火化現場。我姊姊開車送他去。時間已經是晚上,六小時後柴堆仍冒著火光。我弟弟獨自走向火光,我姊姊從車上看他凝視著餘燼猶烈的柴堆。
沙蒂的兒子雖然穿牛仔褲,態度都很嚴肅。他在祭司面前很謙卑,雖然祭司並不是一個受過正規教育的人,在另一個時間和另一種場合,他可能不太理會這種人。他似乎渴望從祭司身上尋求慰藉,一種比儀式的支撐更重要的支撐。他用心聽祭司講的每一句話。祭司一邊以土、花、麵粉、澄淨的奶油進行他的複雜儀式,一邊繼續他的道德與宗教教誨。他說,我們過去的生活決定我們的現在。沙蒂的兒子問,沙蒂的過去以什麼樣的方式決定她的殘酷死亡。祭司沒有回答。如果沙蒂的兒子是比較道地的印度人,如果他擁有比較道地的印度心靈,他就會了解「業」的觀念,就不會問這問題。他會懾服於儀式的神祕感,將祭司的話當作儀式的一部分。
歷史!他將幾個事件混在一起。首先是一四九八年,哥倫布在第三趟航程中為伊莎貝拉皇后發現了這個島嶼。其次是一七八四年,西班牙當局經過兩百年的忽視之後,基於保護帝國的需要,將這個島開放給天主教徒,能帶奴隸來的人一律給予優惠權和免費土地。再來是一八四五年,大英帝國廢除奴隸制度十年後,英國人開始從印度引進印度人,開墾這片土地。他創造了一套拼湊的歷史。但對他來說,那已足夠。人需要歷史,這有助於他們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但歷史和莊嚴的事物一樣,會存留在心中。只要有東西存留在心中,那就足夠了。
主持這個儀式的祭司遲到了。祭司是個體格魁梧的人。我聽說火化的時候他也遲到。他說他很忙,要應付的人很多,而且又看錯時間。解釋過後,他才開始他的工作。他需要的東西都幫他準備好了。沙蒂家走廊的磨石子地板上擺著一塊板子,上面安著一個小小的土祭壇。在這種環境舉行儀式——市郊的房子與花園,市郊的街道——對我而言既新鮮又奇怪。我的記憶比較古老,我把這種儀式與比較鄉下的場景聯繫在一起。
寨司給了最後的指示。一個裝祭獻食物的銅盤該擺在某個地方,另一盤食物倒進河中,隨她的骨灰而去:最後的供奉。然後祭司上了他的車子,揚長而去。一個穿著奶油色絲袍的大漢,絲袍裹著他魁梧的軀幹。(四十多年前一個星期天的假日郊遊中,我和父親曾去他家,也就是我叔父家。當時我留下這樣的印象:四周全是平坦的蔗田,田間小路長滿野草,零零星星的寮子與房子,高高架在樁子與柱子上,在夜晚透著昏淡的燈光,某些院子中的動物,驅趕蚊子的篝火,搭著斜式波狀鐵皮屋頂的雜貨店,以及寂靜。)
祭司沒有直接回答他。印度的轉世觀念,靈魂在生命輪迴的過程中https://m•hetubook.com.com再度投胎為人的觀念——如果祭司心中有這樣的想法,他也很難將它傳達給心中那麼哀傷的人。
我的主題,我的敘述方式,我的人物——多年來我一直感覺它們在我心中躍躍欲試,迫不及待要蹦出來,緊緊抓住我。但是,直到這種有關死亡的新知覺出現,我才終於開始寫。死亡是主題。也許它一直都是主題。死亡與面對它的方式,這是傑克的故事的主題。
我留在千里達參加幾天後舉行的宗教儀式,這是火葬儀式的一部分。沙蒂對宗教並不熱衷。和我父親一樣,她也不喜歡宗教儀式。但她家人希望她的葬禮能夠舉行所有的印度教儀式,不遺漏任何部分。
這是祭司對轉世觀念的解釋。這個說法毫無安慰作用,它讓沙蒂的丈夫非常失望。
然後,工作結束、用餐完畢之後,祭司變成一個活潑開朗、口沫橫飛的人。我小時候,祭司在工作結束之後,都是這個樣子。
她三天後過世。她的遺體在千里達火化的時候,我將她的照片攤在威爾特郡新家客廳的小咖啡桌上。幾年來,我一直想把這些家族照片分門別類,用相簿裝起來,總覺得是該將它們加以整理的時候了。她活著的時候,在這些照片中,我並未注意到她的年紀。現在我看出,在許多照片中,她是個年輕女孩子,手臂細長,特別是那些小張蜜月照片。那女孩子現在已過完她的一生。我痛苦地感覺到,死亡讓這些照片充滿了青春氣息。我看著我排開的照片,心中苦苦思念沙蒂。三十五分鐘或四十分鐘後——火化儀式正在進行中,我想——我感覺心靈被滌清了。我沒有例子可循,但我感覺我做對了。我心神專注於那個人,那個生命,那個獨一無二的性格。我對已走完一生的人表達了我的敬意。
我們的神聖世界——小時候家裡傳承到我們手中的種種莊嚴事物,我們童年時代的神聖地方,神聖,因為我們小時候看過,並且為它們填滿了驚奇,對我而言尤其神聖,因為,在遙遠的英國寫好幾本書的時候,我在想像中生活於這些地方,在幻想中將世界的起源設定在這些地方,以它們為基礎,構築了一種家的想像世界,雖然我後來將會知道,這片土地是血腥的,曾有原住民族在這裡住過,但被殺光了,或在壓迫下消失了——我們的神聖世界已經消失。現在,每個世代都將使我們更遠離這些莊嚴的事物。但是,我們為我們自己重塑這個世界。每一代人都那麼做。當我們為這個妹妹而聚在一起,並感覺到尊榮與追憶的需要時,我們發現了這個事實。它使我們不得不凝視死亡。它使我不得不面對我一直在夜晚的睡夢中思索的死亡。它在憂鬱所創造的空洞中填上了一種真正的哀傷,彷彿那空洞是為了這一刻而存在。它向我顯示,生命與人才是奧祕,才是真正的人的宗教,才是哀傷與榮耀。而當我面對了一個真正的死亡,以及關於人的這種新的神奇,我才推開我的初稿與一切猶豫,開始奮筆急書傑克和他的花園。
沙蒂的丈夫說:「我很想再看到她。」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但眼中含著淚水。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是鄉下人,遠離王子的宮廷,遵照古老的儀式過日子,雖然那些儀式的意義我們不一定了解,但我們不願意放棄,因為那將使我們與過去、神聖的大地、神祇斷絕聯繫。那些土祭儀式源遠流長。過去它們總帶點神祕感。但現在,我們已無法完全信奉這些東西。我們已經變得比較自覺。在四十年前,我們不可能這麼自覺。那時候我們會接受這些東西,我們會覺得自己比較完整,比較貼近大地和土的精神。
沙蒂的丈夫問他:「我們會再相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