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十四章

「吃過飯後,」阿李說:「你真的賺到那筆錢?」
「為什麼?」
「今天不要,我們還有一點。」
「嗯,我還沒弄清楚那點。也許有人需要的東西比別人多,或者恨得比別人深。我父親討厭蘿蔔,他一直這樣,從來沒有什麼理由。蘿蔔叫他生氣,真的生氣。嗯,有一次我母親,嗯,發脾氣了,她把蘿蔔弄碎,和一些胡椒燉在一起,上面放乳酪,全是咖啡色的。我父親吃了半碟,然後才問是什麼東西。我母親說是蘿蔔,他就把碟子摔在地上,站起來走出去。我想他永遠沒有饒恕她。」
「關你什麼事?」
「你明白的很多,是嗎?」
亞倫到大學去之後,阿貝拉才真正認識他的家庭。亞倫和阿貝拉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天地裡,亞倫走了之後,她和特拉斯克家人熟悉起來。她發現她信任亞當,愛阿李甚於她的父親。
阿李平淡地說:「我們談了很多,我記不起我們討論到我的事沒有——有沒有過一次,」他害羞地微笑。「阿貝拉,我來告訴你我自己的事吧。我是一個傭人。我老了,我是中國人。這裡三個人你認識。我疲倦又膽怯。」
前門碰開了,卡兒走到廚房裡來。「哈囉,阿貝拉。阿李,父親在家嗎?」
他喜歡阿貝拉,感覺到她內心的力量,良善與溫暖。她的五官具有勇敢的男性的氣魄,那結果可能是醜,也可能是非常的美。阿李一面聽她講,一面想到廣東人的圓臉孔,他自己的血統。他們雖然瘦,卻有一張圓臉蛋。阿李應該最喜歡那一種臉型,因為美的東西總是一定像我們的。但是他不,當他想到中國人的美時,滿洲人掠奪的面孔在他腦海裡出現了,那一族未經考問而繼承到權勢的、狂妄不屈的臉。
卡兒說:「她也可以參加,我決定在感恩節舉行,阿貝拉可能來,亞倫會回家的。」
「我想也不會是別的樣子,」阿李說:「歡笑是以後的事,像智齒一樣。在一個與死亡的瘋狂賽跑中,笑你自己是最後的事,有時候就不適其時。」
阿貝拉說:「我父親要一個男孩,我想他恨蘿蔔和女孩子。他告許大家他怎麼給我起這個怪名字。『雖然我喊別的,阿貝拉卻來了。』」
「你hetubook.com.com想他會嗎?」
「那麼亞倫為什麼會?」
「卡兒,現在他寫情書給我了——不過不是給我的。」
「我老是害怕他會看到我內心中有一件他創造的那個人身上沒有的東西。我會生氣,或者有什麼缺點——或別的,他會發現的。」
「我不曉得我會不會變好起來。你認為我可能一向都是錯的嗎?」
「我不應該說的。」
「我做什麼?」

阿李岔開說:「有一次我幫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作工。她成功地拒絕了經驗、學問與美貌。假如她是六歲的孩子,她可能使她父母失望,但在三十五歲時,人家卻容許她控制她周圍的人的金錢和生活。不,阿貝拉,年齡是沒有一點關係的。假如我有什麼要說的話――我會對你說的。」
「笑亞倫?為什麼笑他?他和它一點沒有關係。」
阿李會坐著,露出一絲笑意。他那敏捷瘦弱的手,飛快地工作,似乎每隻手各有獨立的生命。阿貝拉沒有注意到她單單談到自己的事。有時候她談著時,阿李的腦子跑出跑進的,像頭野狗,而且阿李會隔些時候點一點頭,發出輕輕的唯唯否否的聲音。
「我不該嗎?」
「是的。」
「為什麼他不要?」
「靜一靜,」他說:「我很膽怯。我不敢參與任何人的事。」
「可能在短期內他經歷一段困難的時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很聰明。是不是要做到那——那個有你外表的人是很難的?」
阿李的腦子躍回到過去的事。
「這點是我揣測出來的,但是我還沒十分弄清楚。我想他常常覺得——偌,好像殘廢一樣也許是沒有完成,因為他沒有母親。」
「我知道。」她希望他沒有聽見她那句話。
「你應該說你要說的,你不用解釋了。」他回到他的椅子裡。阿貝拉把麵粉篩在肉片上,用一把大刀搗肉。嗒、嗒——「我不應該這樣講。」——嗒、嗒。
阿李站起來,拉出擀麵板,把鮮紅的肉擺出來,放一個麵粉篩在旁邊。「用刀背。」他說。
「是不是因為你壞?」
「我知道。那是以前的事。」她的刀停止搗了。她臉上帶著幼https://www.hetubook.com.com稚困惑的痛苦。「阿李,我配不上他。」
「我怎麼知道?」阿李說:「可能那不過是一個念頭。」
「我喜歡阿李,」她接著說:「卡兒,我要問你一件事。」
「不,不是亞倫。你為什麼到那裡去?」
「你瘋了。」卡兒說:「亞倫會把你那點壞敲出來的。」
但是阿李問了,「為什麼你不要他做牧師?」
阿李咯咯笑了。「他會饒恕她的,因為說蘿蔔。但是,阿貝拉,假設他問了,而她說是別的東西,他喜歡呢,又要一份,以後他發覺,嗨,他會殺死她的。」
「當然你應該。」
「那是我揣測出來的。我想亞倫,他沒有母親——咳,他就把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好的都堆在她身上。」
「他是那樣感覺。你要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
「沒有一個人那樣。」阿李說。
「我想那不是很新奇的事。你和他吵了嘴嗎?」

她繼續工作。「你想我還沒中學畢業就看得這麼嚴重,是不是很好笑?」她問。
搗肉聲停了。「特拉斯克太太活著嗎?」
「你生亞倫的氣嗎?」
他走在她旁邊不作聲。
「不,還沒回來。你在傻笑什麼?」
女孩子對他微笑。「我聰明,」她說:「我應該聰明嗎?」
她似乎不覺得奇怪。「真的?」她問。
「我不會說的,你以後就知道。」
「卡兒,」她說:「你真的晚上很晚出門,甚至到——到壞地方去?」
「人家笑他。」
「他不了解我,他甚至不想了解我。他要那個——雪白的——鬼。」
「她像什麼?」
「我不是說著玩的。他沒有想到我,他創造出一個人,就好像他把我的皮放在她身上。我不像那樣——不像那個創造出來的人。」
「你可以把麵粉弄勻,篩在上面。你和我們吃飯嗎?」
「一萬五千塊錢。」
「阿貝拉,你父親除了蘿蔔以外,還恨別的東西嗎?」
「你是說是不是偷來的?」
「祇要與我無關,我就不管你做的是什麼。我想一個好人不管是怎麼懦怯、消極,他自己有足够的罪擔負。我自己的罪足够苦惱我了,也許它們和別的罪hetubook.com•com比較起來不算好,但是,我所感覺的是,它們是我所能照管的。請你饒了我吧。」
「這樣好一點。我也許還要再借的。」
「不和你結婚?我想不通。」
「純潔!」阿貝拉說。「絕對的純潔。沒有別的,就是純潔——永遠沒有一樣壞。我不像那樣。」
「是的。」阿李說。
「什麼東西?」阿貝拉問。
卡兒說:「我知道那棵柳樹。」
「沒有。當他在想教會,不要結婚時,我想和他吵,但是他不吵。」
「是的。」
「那是可能的,然後你想他把那一切堆到你身上了。」——她瞪著他,手指輕輕地摸著刀刃——。「你希望你能找個方法,把它全推回去。」
「好像給他——他自己的。」
「你覺得怎麼樣?」
「上帝幫助我——不。」阿李抗議說。
「不,不生氣。我就是找不到他,我不了解他。」
「亞倫是怎麼回事?」
阿李揉著一塊餅。「你不喜歡他嗎?你很年輕,但是我想那沒什麼不同。」
「什麼事?」
亞倫在史丹福很寂寞,他的信充滿了對他女友寂寞的懷念。在一起時他們是嚴肅的,但是在九十哩之外的大學,他對她表示狂熱的愛意,把他自己和周圍的生活隔絕起來。他念書、吃飯、睡覺、以及寫信給阿貝拉,這就是他一天的生活。
「不太好,我打算感恩節以後趕上去,」卡兒說。
「不,還不到時候。我有一個好主意——」他的眼睛溜向阿貝拉身上。
「嗨,當然。」卡兒說:「他應當會的。」
「那麼你不要我把它猜出來?」
至於卡兒,她不能決定。他有時候使她生氣,有時候使她痛苦,有時候引起她的好奇心。他彷彿在和她作不斷的競爭。她不知道他是否喜歡她,於是她不喜歡他。她到特拉斯克家去時,若是卡兒不在那裡偷偷看她,品評、讚許、忖度她,而當她看到他那樣做,就轉過臉去,她輕鬆了。阿貝拉身體筆挺、强健、胸脯高聳,她成熟了,準備好了要接受她的聖禮——但等待著。她常常在放學後到特拉斯克家去,陪阿李坐,向他念出一部份亞倫每天寄來的信。
「那麼給誰?」
「不,我要去赴一個生日宴會,謝謝你。你想他會當牧師嗎?」
m•hetubook•com•com阿李說:「我從來沒看到一個人像我一樣,搞到人家的事裡面去。而我是一個對任何事沒有最後答案的人。你要不要搗那塊肉。還是我來?」
「假設他因此不喜歡你了?」
「我希望他不。」阿貝拉說。她趕快掩著嘴巴,驚訝她自己竟說出來了。
「誠實地。」卡兒說:「記得我們怎麼為亞倫買香檳嗎?我們要買香檳,而且——偌,我們也許把餐廳裝飾起來,也許阿貝拉會來幫忙。」
午後她和阿李坐在廚房裡,幫他剥豆子。有時候她做軟糖,時常留下來吃飯,而不回家去。她和阿李沒有任何不可以討論的題目,而她能和她父母談的幾件事是單調乏味的、無聊的,甚至大半不是真的。這一點阿李也與他們不同,阿貝拉祈願意把真的事說給阿李聽,即使有時候她不能十分確定什麼是真的。
「你不告訴我你從那裡賺來的吧?」
「阿李簡直對你喜歡得發狂了。你對他怎麼了?」
「阿李知道嗎?」
「當然。」阿李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李看看它。「我不要利息。」他說。
「等一等吧,」卡兒說:「也許他在經歷些什麼。」
「我不知道,那是我想出來的。」
「為什麼?」阿李問道。
「舉行什麼?」她問。
第二天放學後,阿貝拉匆匆趕上卡兒。
「我做點軟糖好嗎?」
「告訴我。」她說。
「他最近一封信可不像這樣。」阿李評斷道。
「我想你以為我太年輕——」阿貝拉開始分辯。
卡兒遞給他一張支票。「給你。那是給你的。」
阿李向她微笑。「你是那麼一個好女孩,」他說:「我明天買蘿蔔,若是你來這兒吃飯。」阿貝拉輕輕地問:「她活著嗎?」
「我給我父親買一件禮物。」
她向桌子走去。「阿李,我希望——」
「最後一塊是硬的,應該是流質的。」
阿李轉過臉去,讓她自由採取她的步驟。
阿李的眼睛睜大了,然後又闔起來。他點點頭。「我明白,你猜卡兒也那樣嗎?」
阿李的食指在一個扁豆上停了一會,然後緩慢地落下來,把它推開,使O變成Q。他知道她在看他,他甚至在腦子裡看得出她發問時的表情是驚恐的。他的思想奔跑著像一隻剛被老鼠籠子捉到的老和*圖*書鼠。他喟然嘆息,放棄了。他慢慢轉過臉來看她,他的想像是正確的。
「我也不好。」她說。
「我怎麼知道?」
「他好像就單單想到他自己?」
「我想我沒有看過你這麼——高興,」阿貝拉說:「我想我從來沒看到你高興過。」她發覺自己心裡對他產生一種溫暖。
「我沒有聽到一個問題,」他輕聲說,他的嗓音變得堅定了。「阿貝拉,你沒問一個問題。」
「也許不會,」阿李說:「但是做一個天使,一個聖處女,還同時做另一個人一定很難。有時候就是有錯。」
「他走極端,」她一邊搗一邊說:「假如是教會,就得高級教會,他以前在談論,牧師應該不結婚。」
她說:「也許一向是那樣,我不知道。他一向很少談到他父親。那是在特拉斯克先生發生那次——你知道——萵苣。以後亞倫就生氣了。」
阿貝拉走了之後,卡兒坐下。「我不知道在感恩節聚餐之前給他,或是吃過飯以後給他。」他說。
「我希望你是對的,」阿李說:「你在學校裡功課怎麼樣?」
「不。」
「你不——」她開始笑。
她的速度加快了,擊打的次數變得不規律、激動。阿李把五個乾扁豆在桌子上擺弄著,一條線,一個三角形,一個圓圈。
「誠實地?」
「是的,但是他不會說。」
「我寧願冒險一次,」她說:「我寧願做我本人。」
「哈囉,阿貝拉,」他說:「你做的軟糖好吃。」
「我想會的。嗯,不管怎樣,我猜亞倫比卡兒更需要一個母親。而且我想他常常責怪他父親。」
「別把麵粉掉在我的地板上,」他說:「你希望什麼——」
阿貝拉走過桌子那頭,用沾著麵粉的手指摸他的手背。他手上黃色的皮膚是緊收而發亮的。他向下看她手指留下來的麵粉迹。
「是的,」他說:「是真的。亞倫告訴你的嗎?」
「我現在該回去了。」她說。
「你什麼意思?」
「現在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認為你父親要錢嗎?」
她的臉變得倔强。「我問你一個問題。」
「當然我喜歡他,我要做他的妻子。但是我也要他喜歡我。可是他怎麼能?若是他一點也不了解我。我一向以為他了解我的,現在我不敢說他曾了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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