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倫臉上不由自主地顯出不耐煩的神氣。
廚房裡傳出噝噝的聲音。阿李說:「那鍋見鬼的鷄雜湯滾了。」他衝出門去。
卡兒的腦子麻木了,他甚至不知道空氣是冷的,帶著從山上飄下來的霜。在前面三個街口遠的地方,他看到他兄弟在一盞街燈下向他走來。從他所熟悉的步伐和身材,以及別的特點,他曉得那是他的哥哥。
阿李和卡兒兩人都與亞當爭辯,說他不應該去火車站,等待從舊金山到洛杉磯的百靈號夜車。
一
他走到斯東街,天主堂就在那裡,然後向左轉,走過卡里加宅,威爾遜宅,與查巴拉宅,再向左拐到中央大道史坦貝克宅那裡。走過中央大道兩段路後,他轉向左,經過西端小學。
房間是寂靜的,過一會兒卡兒從桌子轉過身看,房間空了。衣櫃上的咖啡升起一縷蒸氣。卡兒把它滾燙地喝下去,然後到起居室。
卡兒的頭急動一下。「你不要?為什麼?」
過一個時間,他的呼吸均匀了,他注意到他的腦子開始狡猾地悄悄地工作。他把這安靜可恨的意念打倒了,但是它溜到一邊,繼續它的工作。他比較衰弱地與它爭鬪,因為憎恨浸潤他全身,毒化了每一根神經。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抑制力。
「我很想家,」亞倫承認,「最初幾天我想我會想家死的。」
「他現在會嗎?」亞當說。
「我們來個真正的宴會吧,我們買香檳——可以算你的禮物。」
他們走回家時同時開口。「嗯,你好嗎?」「你看起來很好。」「阿貝拉,你真漂亮。」
八點三十分丹恩軍曹走進辦公室,看到金普伍長在桌上睡著了,一個滿臉倦容的男孩子坐在那裡等候。丹恩看一下男孩子,然後走到欄杆後,手放在金普的肩上。
亞當看看阿李說:「嗨,當然—當然。你想我們都該上床嗎?」
卡兒覺得他比他兄弟來得有把握。他對他產生一種保護感。「假如你在大學裡繼續念下去,嗨,我就要開始打一個根基,然後等你畢業後,我們就可以合夥,我有一樣東西,你有另外一樣,那可能相當的好。」
「也許他在逃避自己。」
金普瞇著帶眼屎的睡眼看。「戰爭會等待的。」他說。
「我想我願意接管農場。」
「我想是的,」阿李說:「看看鐵軌,燈光是不是換綠的了?」
「興奮嗎?」
「很嚴肅。」
亞當很慢地移動手指,扇著這些鈔票。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這是什麼,什麼——」他停了。
他們經過中央大道,向卡斯特洛維爾街走去。
「阿李,我明天不能來吃飯,」她說:「我父親要我回家,我儘可能早點來看你們。」
亞當說:「嗯,你可以把它熱著。」然後他繼續說:「老山姆.漢密頓看到這種情形來臨。他說再也不會有通才哲學家了。知識的重量太大,一個人的腦子吸收不了。他看到將來有一天,人祇能懂得一點點,但是懂得透徹。」
然後是達到了抑制力與恐懼都消逝的地步,他的腦子在疼痛的勝利中呼喊著。他的手摸到一支鉛筆,在拍紙簿上畫著一個一個緊密連著的螺旋形的線條,它們越來越小。他沒有抬頭看。
他父親吃吃地笑了:「你怎麼知道他現在沒有一百歲?」
「我想他不知道有人去接他的,」阿李說:「所以我們去不去並沒有關係。」
卡兒平靜地說:「你是不是在大驚小怪?你一定糊塗了。你的語氣好像我殺死了人。別說了。」
火車時間表對於每個人幾乎是一種既得意又憂懼的東西。當火車在軌道遠處,燈光由紅轉為綠車頭那盞既長又刺目的燈照亮轉彎的地方,吼叫著進入月臺時,人們看著錶,說:「準時。」那裡面含有驕傲,也有輕鬆的意味。短促的一分一秒對我們越來越顯得重要。當人類的活動越來越混雜,越統一時,十分之一秒的名稱將會出現。然後必得給百分之一秒起名字,直到有一天,雖然我不相信。我們會說:「嘿,他媽的,一點鐘又算什麼?」但這不是傻話,人對細小的時間單位走火入魔。一件事的遲或早,可能混亂它周圍一切的事物,而由這個騷亂引起一連串的事件,就和一塊石子落在沉寂的水池中,激起了無數的漣漪。
十一月的夜色已深。卡兒把前門打開一條小縫,看到阿李的肩膀和頭映現在對面街上法國洗衣店的白牆上。阿李坐在石階上,他穿著那件笨重的外衣,看來很臃腫。
亞當在後面喊他:「不要生氣,兒子。」
「嗯,我父親又發老脾氣了。」
校園前面的白楊樹幾乎都光禿了,然而還有幾片黃葉在晚風中飄下來。
「那麼送回那些你搶了他們的農人。」
「也許是知識太淵博了,也可能是人越來越渺小,」阿李說:「也許,人在原子面前下跪,他們的靈魂也變得和原子一樣小。也許專https://m.hetubook.com.com家祇是懦夫,害怕從他的小籠子裡看出去。想一想任何一個專家所喪失的——他籠子外的整個世界。」
「你和他談過嗎?」
亞當拉開緞帶,打開紗紙。他發怔地看著那些鈔票。
「因為父親要你回去。」
他不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黎明時分他起身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子。
卡兒一面生氣自己,一面可憐自己。然後來了一種新的聲音,冷酷而輕蔑地說:「要是你誠實——為什麼不說你以懲罰自己為樂?那是事實,為什麼不顯出本色,做你要做的?」卡兒因這個念頭而驚愕此坐著。以此為樂?——當然。從鞭打自己之中,他保護了自己免受別人的鞭打。他固執起來,把錢給掉,但輕輕淡淡地給出去,別指望什麼,別期待什麼。就是給了,忘了,現在就忘了。給——給。把這個日子給亞倫,為什麼不呢?他跳起來,匆匆走到廚房去。
「嗯,要很久嗎?」
「到那兒去?」亞倫問。
「是的,長官。」
「那就好了,我現在就走,我們明天再談。」
卡兒用紗紙把鈔票包起來,用紅緞帶紮好,打了一個隱約看得出來是蝴蝶結的結。那樣看來很像一條手帕。他把它藏在五斗橱裡的襯衣下,然後上了床。但是睡不著。他既興奮又害羞,他希望這個日子過去,把禮物送出去。他重複一遍他打算說的。
卡兒的步伐慢下來,當亞倫走近時他說:「喂,我來找你。」
阿李說:「我們看一下,十八磅,一磅二十分鐘——那是十八乘二十——那是三百六十分鐘整整六個鐘頭,十一點到十二點,十二點到一點——」他數著指頭。
二
「停止什麼?你要我停止什麼?」
阿李探頭進來。「廚房的天平一定不準確,」他說:「火鷄要比食譜說的早點熟了,我賭那隻鷄沒有十八磅。」
「咳,很好。自己負擔費用,而且賺了一點。為什麼?」
「他一定變了,經驗的影響。」
亞當正在說:「時代改變了,男孩子一定要做一個專家,否則他什麼也幹不成。我想那就是為什麼我那麼高興你上大學。」
「也許,我希望你這麼想。」
軍曹說:「我們就算你十八歲,我們要記住的,是不是?」
「我就是不喜歡。」
亞倫似乎十分鎮定。他坐在起居室裡,翻閱著「評論雜誌」的漫畫。廚房裡傳來烤火鷄的香味,瀰漫整個房子。
「那我可以辦到,」喬.加里西爾說:「我們有些Oeil de Perdrix——」他嘴唇嘟起來。似乎在品味。
卡兒研究著他。「農場有一個租戶經管。」
「你沒告訴父親吧,有沒有?他會失望的。我不想去已經是够壞的了。你想做什麼?」
「阿李,我聽你說。你說什麼?」
「見鬼!」金普說:「我說如果他們的個子够大的話,年紀也就够大。」
阿李摔開雙手。「大概我們都去吧。」他說。
「一夜不在?」阿李問。
「你能延到五點嗎?」
「她很久以前告訴過我,那是她喜歡的。」
「我以後告訴你。」
「好,但是你反對念大學嗎?那是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
亞倫把皮箱放下,用力把阿貝拉從地上擁抱起來。他放她下來,然後把兩隻手伸給亞當和卡兒。他的手臂挽著阿李的肩膀,幾乎壓壞他。
「什麼東西?」
「嗯,大家那樣做。」
對卡兒來說,這一天是無限長的。他想出門又不能。十一點時亞當到關閉著的辦公室去,看看一批即將應|召的役男的資料。
「當然貴!」卡兒笑了。「喬,送三瓶去。」他對亞倫說:「這是你的禮物。」
「我不怪你,我也會的。給人家禮物是難的——我想接受禮物更難。這似乎是傻話,是嗎?要來點咖啡嗎?」
「沒有。」卡兒說,那樣講是容易一點的,阿李會想知道他所說的。那不是亞倫的日子,是卡兒的日子。他曾特別為自己安排下這一天,他要它。他打定主意要它的。
卡兒悄悄關上門,走回起居室。「香檳叫你口渴。」他說。他父親沒有擡頭。
亞倫說:「今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
亞當不認為那是有趣的。「你在他房間裡放點水果沒有?」他問:「他愛吃水果。」
馬丁靠在掃把柄上,凄然地噴著煙。「小伙子佔便宜,」他說:「他們不讓我駕駛它。」
「嗯,別多想了。你第一個選擇是對的。看我吧,我許多事情都懂得一點,可是在這個時代,憑那一門也不能賺錢。」
葡萄乾布丁端上來時,亞當打開香檳,他們彬彬有禮,以過節的形式祝飲。他們舉杯彼此互祝健康。而亞當祝阿貝拉健康,對她發表一小段演說。
「當然!進來。低聲說,否則父親會進來的。他不願意失去一點跟你在一起的時間。」
「和*圖*書是的,我高興。我有很多事要講。」
「你不也是嗎?」
「你沒有辦法——忘了吧。」他轉過身,於是兩人並肩走。「我要你跟我來,」卡兒說:「我要指給你看一樣東西。」
「就在城裡溜溜,我要問你一件事。」
亞倫坐在床上,他沉默了很久,於是卡兒問,「什麼事了——你有困難?」
「我不要許多錢,過得去就行。」
他們讓他跑出去。他坐在他的房間裡,手靠在桌上。他想他會哭,但是沒有。他想哭出來,但是眼淚不能通過他頭部受熱的鐵似的意志。
金普看見軍曹不太清醒時,他就輕鬆了。「你想有女人叫他傷心嗎?」他有如軍曹的應聲蟲:「你想這是外籍軍團?」
阿李搓搓手,替自己和卡兒倒咖啡。「你認為亞倫怎麼樣?」
「啊,好貴的香煙!」馬丁說:「我也沒有火柴。」
「怎麼賺?」
亞倫說:「我正在想那個問題,而我懷疑。」
「若是你去,我們就都得去。」卡兒說。
亞倫站起身,向門走去。「禮物是給誰的?」他問。
「香檳——很漂亮,顏色和松鷄眼一樣——粉紅的,但是比粉紅深一點,而且不甜。一瓶四塊五。」
「不要在今天講,」亞當很快的說:「星期一講,若是你記起來,但是別在今天,你知道。」亞當說:「我記不起我什麼時候會這麼高興。我覺得——嗯,你可以稱它為滿足。也許那祇是一夜的好睡,和洗一次舒服的澡。也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一起,平平安安。」他對亞倫微笑。「我們不知道我們對你的感覺,直到你走之後。」
「我不要回去了,為什麼我一定要回去?」
「我喜歡這個送禮的念頭。」亞當說下去。「我謝謝你這樣想——」
「我想可以的,若是亞當說好。為什麼?」
「那不會叫我走的。」
阿李說:「停止!停止,我告訴你!」
卡兒從廚房門溜出去,穿過阿李那陰黯的菜園。他爬過高籬笆,找到那塊十二呎長二呎寬的木板,當作渡過那池黑泥漿的橋樑。在卡斯特洛維爾街,他從蘭恩麵包店和一家錫匠鋪子中間的弄堂走出來。
「親愛的,」他說:「雲雀在歌唱,黎明來臨了。」
「那是什麼?」卡兒問。
「他不得不那樣,卡兒,那是他的天性。那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辦法,他沒有選擇。但是你有,你聽見我說的嗎?你有選擇。」
「噢,給你的驚喜。但是很有趣,你一定會覺得有趣。」
「是的,長官。」
在大街上他看到老馬丁用馬廐掃帚在打掃街道。市議會正在討論買一部機器掃地機。老馬丁希望他能駕駛它,但是他對它滿腹牢騷。年輕人樣樣佔便宜。巴息卡露比的垃圾車開過去了,馬丁恨恨地眼送著它。那是好差事,那些義大利人發財了。
亞當把那些新票子理好,包上紗紙,他無法可想地看著阿李。卡兒抓到一種感覺一種不幸的感覺,毀滅的氣氛。一種難過的情緒淹沒了他,他聽到他父親說,「你得把它送回去。」幾乎是同樣遙遠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不能收回,他們現在到處用一毛二分半錢收買豌豆。」
「當然願意,但是他並不想見我——至少剛到的時候。」
紙上的線圈越來越小,鉛筆線連在一起,成為一個閃亮的黑點。
阿李說:「他祇去了兩個月,他不會變得太厲害,也不會長多高。」
「我要現在知道。」
「給父親的。你明天可以看到——飯後。」
倒是亞當開口,「我要聽所有的事,你的成績好嗎?」
他輕聲對自己粗厲地說:「為什麼不誠實?我知道為什麼父親愛亞倫,那是因為他像她。我父親從來沒忘了她,他也許不知道,但是那是事實。我懷疑他是否曉得。那使我也嫉妒她。為什麼我不拿了錢走?他們不會想念我的,過些時候他們就會忘了我曾存在過——除了阿李。我懷疑阿李是否喜歡我,也許不。」他握緊拳頭,打著前額。「亞倫是否要這樣與他自己掙扎?我想不要吧,不過我怎麼曉得?我可以問他。他不會說的。」
「一件禮物。」
「我要看他下火車,」亞當說:「他一定改變了,我要看看有什麼改變。」
金普沒有他老練,但是他正在學習基本的法則,和上司相處無事,而可能的話,儘量避開一切的軍官。他不介意丹恩軍曹溫和的差使。
卡兒兇狠地瞪著他的兄弟,看他那淡色的頭髮和大眼睛,驀然他知道了為什麼他父親愛亞倫,毫無疑義地知道了。「暫且別談,」他很快地說:「至少你念完這一學期比較好。現在別做什麼事。」
卡兒說:「你什麼時候弄好,亞倫,我們出去走走。」
「偌,早一點的話阿貝拉就不能來。我有一個計畫,我想告訴父親,我要她在這裡。」
喬.加里西爾說:「你們小孩子不够大。」
「哼,新的掃地機,你沒聽到嗎?你一向在那裡,孩子?」在hetubook.com.com他看來,一個有理性的人會不曉得掃地機的事,那簡直是不可置信的。他把卡兒忘了,也許巴息卡露比會給他工作,他們正在賺錢,三部貨車和一部新卡車。
「你不想見你的哥哥?」亞當嚴厲地說。
「是的,」阿李在門口說:「而他為它悲哀,他恨它。」
阿貝拉替他們解圍。「我不能在外面太久,」她說:「亞倫,幹麼你不送我回去?我們明天再見。」
卡兒帶他的兄弟過街到伯格士.加里西爾店裡,那邊有好葡萄酒和各種飲料出售。卡兒說:「亞倫,我有一點錢。我想你會喜歡買一點酒過節,錢我給你。」
「我不相信,」丹恩說:「走向前,小伙子,十八歲是嗎?」
「好事情?」
卡兒說:「父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對它的感覺。」他把放在壁爐上的那包錢拿來,放在外衣的內袋裡,它原來的地方。「我看看怎麼處理它。」他淡淡地說:「他們呢?」
卡兒說:「幹麼我們不讓阿貝拉一個人去?他要先見她。」
「你好像很嚴肅。」
大街上闃無一人,除了幾條狗嗅著關閉的門和舊金山小食舖子朦朧的活動。培德.慕陵的新出租汽車停在前面,因為前一晚培德已經得到通知,在早上送威廉家的女孩去搭舊金山的早車。老馬丁喊卡兒:「小伙子,有香煙嗎?」
阿李像一個老傻瓜,抱歉菜做得不好。他怪煤油爐子不如木柴爐子好,他怪新種火鷄缺少火鷄一向有的一樣東西。但當他們告訴他時,他就像要人稱讚的老太婆一樣,他和他們一起笑了。
「反對我?」
「是的,我看到了,」亞當說:「他們說那預兆好年頭,我們可以利用它。」
「不,我剛出去走走。」
卡兒停下來,拿出他那盒慕瑞牌香煙。
卡兒立即站起來,到他房間去。他坐在桌前,打開枱燈,心裡一腦子的不安與憤恨。亞倫毫不費力就把他的日子拿過去了,那會成為亞倫的日子。之後他突然覺得非常羞愧,他用手遮著眼睛說:「那就是嫉妒,我在嫉妒。那是我,我嫉妒。我不要嫉妒。」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嫉妒——嫉妒——嫉妒。」好像把它說出來就能摧毀它似的。他既做到這個地步,接著再加上一番自我懲罰。「為什麼我把錢給父親?是不是為他好?不,是為我好,韋爾.漢密頓說了——我想買他的心,裡面沒有一點高尙的意味,我身上沒有一樣高尚的東西。我坐在這裡拼命嫉妒我的兄弟,為什麼不拆穿?」
「你衹要把這個表填一填。現在你算出來你是那一年生的,你就寫在這裡,你可要記住。」
亞當親切地眼光隨著他:「多好的人!多好的朋友!」
「我們僅是談談維持生活的問題。」
「是的,我明天不能和你們吃飯,但是我在家裡不要吃太多,你可以告訴阿李留一份給我。」
三
「我想你一定累了,」亞當說:「嗯,我們可以明天再講。」
「父親,下個月才大考。」
「噢,阿貝拉得回家,亞倫陪她去了。阿李出去了。」
他想,為什麼要在今天給他?也許明天我可以悄悄去找他說,這是給你的,然後走開。那樣要容易些。「不,」他大聲說:「我要其他人看見,非得那樣不成。」但是他的胸膛窒息,手掌因畏怯而汗濕。於是他想到那天早晨,他父親把他從監裡領出來。那個溫暖與親密——那是一件值得記憶的事——還有他父親的信任。哼,他甚至說:「我信任你。」於是他覺得愉快多了。三點鐘左右,他聽到亞當回來,在起居室裡有低低的交談聲。卡兒加入他父親和亞倫的談話。
「過節用的不行嗎?我們應該是够大的。」
「很好,我想。」
阿李說:「我敢說他不累。我說他喜歡自己一個人。」
「那不貴嗎?」亞倫問。
卡兒轉下阿里莎街,走進郵局,看看六三二號信箱的玻璃板。裡面是空的。他走回家,看到阿李已經起來,正在填一隻很大的火鷄。
「那對我是不够的,」卡兒說:「我要許多錢,而且我就要賺到了。」
他父親過了很久才回答。他的字句似乎隔著很長的停頓。「我送孩子出去當兵,」他說:「我簽下名,他們去了。有的會死,有的會殘廢,倒下來。沒有一個人回來不受損傷的。兒子,你想我會從中取利嗎?」
「好的。」
亞倫說:「我希望他活到一百歲。」
「梨、蘋果和麝香葡萄。」阿李說。
「這是給你的。」
「我不知道。」亞倫說。
他們匆匆走過大街和一小段路,繞過中央大道拐彎處,經過雷諾麵包店,橱窗裡堆滿法國麵包,黑髮的雷諾太太用沾著麵粉的白手向他們招呼,他們到家了。
「是的,我願意。」
「別那麼興奮,」亞當說:「好像我們再也不能討論什麼了,一開口你就以為是對你的侮辱。」
卡兒覺得窒息,他hetubook•com•com的前額冒汗,舌頭上有鹹味。他突然站起來,他的坐椅倒了。他跑出房間,喘著氣。
「人要兒子成功是自然的事,」亞當繼續說下去:「也許我能看得比你清楚。」
阿李不安地說:「我有一次告訴過你,那時你問我你裡面有那一切。我曾告訴你,你能控制 它——若是你願意。」
「阿貝拉呢?」
他戴一頂平頂窄邊的帽子,很時髦的。當他看到他們時,他撒腿跑,用力揮著帽子,他們看見他那發亮的頭髮剪短了,向後梳,一根根豎立起來。他的眼睛發亮,使得他們高興地笑著迎接他。
「為什麼?」
「是的,他喜歡麝香葡萄,我記得他愛吃麝香葡萄。」
「搶?」卡兒叫道:「嗨,我們付給他們的,一磅比市價多二分錢,我們沒搶他們。」卡兒覺得愰愰惚惚地,時間似乎過得非常慢。
「不,不太久。一點也不久。」
亞倫回他房間後,卡兒把他的禮物現露出來。他重數那十五張新鈔票,它們是那麼新,發出尖銳的響聲。蒙特雷銀行得去信到舊金山撥這筆錢,而且是因為把理由告訴了他們之後才這樣做。對於銀行裡的人,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居然:第一、據有它們;第二、把它們帶在身邊,真是一件驚人的不可置信的事。銀行家不喜歡錢被輕易地處置,即使那是富於人情味的。由於韋爾.漢密頓的話,銀行才相信錢是屬於卡兒的,是誠實得來的,而且他能用它做他所要做的事。
「我不漂亮。幹麼你把頭髮剪了?」
他父親歉疚地擡頭看他。
四
亞倫說過晚安後到臥室裡,他坐在床沿,向下看他夾在雙膝之間的手。他覺得遭到遺棄,無助,像一隻鳥蛋,被包裹在他父親野心的棉窩中。他一向不覺得它的力量,直發抖。他站起來,輕輕打開房門。卡兒的門內有燈光。他敲敲門,不等回答就走進去。
卡兒坐在一張新桌子前面,他手裡拿著紗紙和一捲紅緞帶。亞倫走進來時,他趕忙把桌上的一樣東西用一隻大吸墨紙板遮著。
「那一種酒?」
亞當吃完他那份布丁時說:「我想我們不曾有過一個這麼快活的感恩節。」
「你能想像到嗎?」亞當說:「他會知道許多新事物,我懷疑是否他講的話也不同了。你曉得,阿李,在東部男孩子講的全是他學校的詞彙,哈佛和普林斯頓的學生一聽就聽出來,至少人家這樣說。」
「不能賣給你們,對不起。」
金普說:「我看過那張圖畫,那裡面有一個卑鄙的狗娘養的軍曹的份兒。」
亞當高興了:「不到聖誕節我們就有了禮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卡兒替他點燃香煙。很小心,以免燃著馬丁嘴巴周圍的灰唇髭。
「一條手帕。」阿貝拉說。
百靈號衝進火車站時,彷彿不打算停下來,祇有當機車和貨車過去之後,空氣煞車才發出尖銳的嘯聲,緊張的鐵輪反抗休息下來。火車在撒玲娜卸下不少的乘客,那些回家渡感恩節的親友,滿手的紙匣和包著禮物的紙包。亞倫的家人費了一兩分鐘,才發現他。然後他們看到他了,他看起來比以前高大。
卡兒嚥著口水。「那是——我賺來的——給你的——補償那次萵苣的損失。」
「我祇吃了一點,」阿貝拉說:「我要餓一點,好來這裡吃。」
「你高興回家了。」
五
「我想我要出去走走。」卡兒說。
「不,」卡兒說:「比聖誕節好。」
「下禮拜天晚上。」
「我為你做的,」卡兒說:「我要你有這筆錢,彌補你的損失。」
卡兒靜靜地坐下。亞當沒有注意到他,他的臉集中在思考上。
「控制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不,沒有困難。我是想和你談。卡兒,我不想在大學念下去。」
「一件禮物。」
阿貝拉略為匆忙地走進來,她臉泛桃紅,很高興。「你們注意到多羅山上的雪嗎?」她問。
阿李輕輕把門關上,「我給你拿咖啡。」他說。
因為亞當一再的催促,他們在火車抵達之前三十分鐘到南太平洋火車站,阿貝拉已經在那裡。
亞倫走進來,睡眼惺忪。「阿李,你打算什麼時候吃飯?」
「那麼我們就有很多時間。我也要告訴你一些事。我們有明天,禮拜五,禮拜六和禮拜天一整日,今天晚上你不進來沒關係嗎?」
卡兒問:「父親,冰廠怎麼樣?」
「是的。」
「噢,我不知道——三點半或四點。」
卡兒說:「種田不賺錢的。」
他在走廊上離開她,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她覺得受刺傷了,因為他那麼輕易就算事。她辛酸地笑自己,當她要求一樣東西,得到了之後又覺得自尊心受傷。她看著他高大急促的身影從街燈的亮光中走過去。她想,我一定癡了,我一向胡思亂想。
阿李說:「你聽不見我說的嗎?我不能和-圖-書透過你嗎?卡兒,你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但是你頭髮那麼好看。」
「你有點喘不過氣。」阿李說。
在路上時,亞倫抓住她的手臂,他顫抖著。「就要下霜了。」他說。
亞當慢慢抬起頭來。「你賺來的,怎麼賺的?」
阿貝拉說:「是什麼?」站起身看,亞倫傾向前去,阿李站在門口,試圖不露出臉上憂忡的神色。他朝卡兒瞥一眼,看到他眼中喜樂與勝利的光輝。
「我想可以的。」阿李說。
「我來聽聽看,」阿李說:「我懷疑他們在史丹福講的那一種方言。」他對卡兒微笑。
「我把它放在一邊,我給你留著。」卡兒岔嘴說。
「我不要——是的。我要。嗯,謝謝你,阿李。你能想到真好。」
亞當說:「阿李,咖啡?」
「我想到一兩個辦法,使它真的賺錢。」
「這是什麼?」亞當問。
她的眼睛閃亮,在桌下亞倫握著她的手。酒麻醉了卡兒的激動,他不怕他的禮物了。
「生活——或是金錢,」阿李興奮地說:「你要的如果是錢,錢就容易賺到。但是除了少數的人,人並不要錢。他們要奢侈,要愛情,要人的尊敬。」
丹恩更仔細看那個男孩。「天啊!他很美。我希望他們好好照顧他。伍長,也許你以為他想拿武器打敵人,但是我認為他在逃避愛情。」
卡兒到他房間拿出禮物,放在桌上。他試著寫一張卡片放在上面。「給父親——迦勒贈。」「給亞當.特拉斯克——迦勒.特拉斯克贈。」他把卡片撕成粉碎,從抽水馬桶沖下去。
卡兒筆直向前看,他感覺到阿李、亞倫、和阿貝拉的眼睛在他臉上巡視,他的眼睛釘住他父親的嘴唇。
亞倫正把火鷄皮張開,讓阿李把作料填到內腔裡。烤箱因增强的熱度發出畢剥聲。
卡兒伸手到放小紙包的地方,拿出結著紅緞帶的紙包,推向他父親面前。
「漢密頓先生——我們賺的——賣豆子。」他急促地說下去。「我們先用五分錢收買,價錢上漲時——那是給你的,一萬五千塊錢。給你的。」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嗯,我正在想這個。」
「是的。」卡兒不加以解釋。
「他也要見你的,」亞當說:「你別輕視亞倫。」
「對不起,」阿李說:「你是對的,我似乎是太興奮了。不,假如人能在大學裡找到他與整個世界的關係,那麼我不反對,是不是?是不是,亞倫?」
「什麼?」卡兒問。
金普的頭從臂彎裡擡起來,用手背擦擦鼻子,打個噴嚏。「我的甜心,」軍曹說:「起來,我們有一位顧客。」
卡兒說:「我知道你可以怎麼辦,我們把錢給你,你送去給我們父親。」
他慚愧起來——她從手臂上放鬆的手和他的沉默覺察出來,她也從他抬起來的臉看到。「我晚上不應該把那點告訴你。」
「你得在什麼時候回去?」
「卡兒,我不要這筆錢。至於萵苣——我不以為我那樣做是為了賺錢,那是一種賭博,看看我是否能把萵苣運到那邊——而我失敗了。我不要這筆錢。」
亞倫微笑了。「禮物?」
「不,你該講的,」他遲緩地說:「把事實告訴我。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丹恩轉向他的夥伴。「你覺得怎樣?」
「不,我永遠不會要它。我會很高興,若是你能給我——嗯,你哥哥所有的——對他所做的事的驕傲,他的進步的喜樂。錢,即使是乾淨的錢,也比不上那些。」他眼睛略為睜大,他說:「我叫你生氣了沒有,兒子?不要生氣。如果你要給我禮物——給我舒適的生活,那是我所珍惜的。」
艾瑟.丹恩軍曹通常在早晨八點鐘時打開聖荷西徵兵處辦公室的門,不過如果他遲了,金普伍長就開門,而且金普也不會訴苦。艾瑟並非不平常的例子。在對西班牙作戰與對德戰爭之間的和平時期,他在軍隊裡服役的一段時間,使他不能適應冷靜而不規則的平民生活。一個月退伍的時間使他深信了那點。而在和平時期的軍隊生活中,兩度服役使他完全不適合於戰場,他也學會了足够的方法來擺脫它。聖荷西徵兵處證實了他懂得如何處世,把時間消磨在李琪最小的女兒身上,她住在聖荷西。
阿李走進房間。他右手拿著大杓,左手放在杓子下,免得湯滴在地氈上。但是走進房間時,他忘了,揮動杓子,於是火鷄油滴在地板上。「你一問起來,我就不知道了,」他說:「我不知道是他恨它,或是我替他恨它。」
「什麼東西?」
「嗯,我知道了。嗯,你的成績一定好,不錯。我敢確定一定好。」
「我們出門以前就準備好了,在熱著呢。」他已經把杯子擺好了。驀地他們又在一起了——亞倫和阿貝拉在長椅子上,亞當坐在燈光下他的椅子裡,阿李遞送咖啡,而卡兒打起精神,站在大廳的門限上。他們靜默無聲,因為這時說哈囉是太晚了,而開始別的事又嫌太早。
「這不是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