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克列恰托福卡車站事件

老人以鈍而不靈的目光望著中尉。他不是個大個子,但是他的靴子很大很重,上面浸了水,也沾上了許多泥巴。
「姓什麼?」
「瞧這邊,你什麼意思,沒有引擎?我看到外邊一排停放著六部火車頭,不是嗎?」
「你說什麼呀?」女的皺皺眉頭說,「你說『人人』是什麼意思?」
「當我們開拔時,他們扔幾支槍給我們,是一八九一年代的。我們開拔遠達維亞茲瑪,但是,在靠近那地方時我們遭到伏兵襲擊。」
「你們可以一起抵達格里亞茲。」
「只是好奇……想知道他的結局。」
「那就糟了。莫斯科附近怎麼樣?」
「妳的字跡不清楚,」卓托夫指出,「妳寫的ch看起來像ve,那列客車要開往的終站是巴維勒斯特克站。」
在窗子底下放著一張條凳,窗子是用標準的藍色燈火管制用的紙張掩著,弗蘿霞坐在那張普通的條凳上。她是這些強悍的、經得起風吹雨打的中年俄國婦女之一,不管是在家或在辦公室都是自行其是。她戴著一頂灰綠的雨帽、穿著灰綠的雨衣,這是她值勤時才穿的,平常是平整地掛在牆上。她穿著雨鞋和不光彩的公務員外衣,在修補手提燈的燈心。
(就這一點來說,卓托夫已經克服畏懼,但他卻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講。)
「什麼時候?」
那位士兵帶著上了刺刀的長槍回來了,很端正地正步走過他們面前,而後站在外邊那道門的崗哨上。
「袋子是一定會縫好的。」科杜貝拉用一隻手拭擦著鼻子說。
「巴布涅夫,帶著你的長槍去站衛兵。」
「所載軍用物資似乎不多,還載有什麼別的?」

「想不起來了。」
「妳不了解他,伐里亞,他是生長在克列恰托福卡的,名叫科杜貝洛,這邊所有各站的檢查八員都從他那裡學習他們的工作,他是戰前退休的,現在他來這裡,是回到他的工作上去。」老弗蘿霞又發表謬論了。卓托夫對她的多嘴很是生氣,想站起來去把門關上。當隔壁的談話涉及昨天有火車載運返人員的這個事件時,卓托夫發覺這跟他從鐵路軍方調車助理那邊聽來的消息一樣:已經向德軍投降的軍隊,又由蘇俄接回來送往臨時收容所(為臨時集中營的一種)。由於那位助理是前一天的值勤官,他曾採取過運兵配合行動,因為克列恰托福卡車站本身沒有憲兵單位,而從謝其格里來的那部列車卻有三十節車廂,全是遣返的人員,而監管這些不顧死活的人卻只有五個安全人員,自然對他們無可奈何。
「不,是長的。」
「我是值勤官卓托夫中尉。聽著,你是怎麼搞的?你為什麼沒有調動利普兹克列車,編號六百七十……六百七十多少號車次,伐里亞.迪亞奇金?」
「我說已被凍成冰塊了。」老人聲音仍很有力地回答說。
「那你在什麼地方下過車?」
茲解送犯人特維里提諾夫一名,所乘車次為二四五四一三號。該案據我所查詢……
「為什麼是一九三七年?」卓托夫驚訝地問,「一九三七年發生了什麼事?西班牙內戰?」
所有卓托夫的朋友和同時代的人都在戰線待過,但他卻在後方這個地方。因此他要工作得更為剛毅,他必須勤奮地工作。除了換班,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就是換班的事他也管理得很好。他必須要盡力而為,並且要盡量做得盡善盡美,尤其是在這二十四周年的革命紀念即將到來的時候,他更要做得完美無缺。這是他一年中最喜愛的紀念日,除了冬日的寒氣襲人之外,這天常是快樂的一天。然而,這一次卻籠罩了恐懼。
「九五五〇五號列車長蓋杜科夫士官報告,三十八個車廂都到了,正確無誤,準備開動,長官!」
「延擱一下吧!」
「很好,長官。允許執行命令囉,長官?」
「迦斯可夫在哪裡?」卓托夫嚴肅地問。
另一個窗子外面,沿著倉庫籬笆的走道上,有一株小橡樹,雨水沖打在上面,淅瀝淅瀝地落下來,本來上面還剩下幾片黃葉的,而現在也被雨完全打落了。
他的困惑完全是由於戰爭還在進行,戰爭使卓托夫變得那麼樣地不幸,以致他想吼叫。從官方消息佈告欄上是不可能看出戰線究竟是在哪裡佈署,甚至是誰在掌握卡魯嘉地區,或是誰在佔領哈科富地區,這些情形都不清楚。但是所有的鐵路人員都知道,已派不出火車通過轉運站到杜拉去,而你所能到達的最遠地方只是浮荷維站,即是葉勒茲的前一站。德國的轟炸機常常遠達里亞桑.富洛尼茲鐵道去投擲炸彈,有的也投彈在克列恰托福卡車站。十天前二輛瘋狂的德國摩托車不知從什麼地方過來,他們駛入克列恰托福卡,一邊行駛,一邊開槍。有一個人當場死亡,另一個逃脫了。然而,槍擊事件立刻使車站上的人驚慌起來,那邊有個空襲處理小組,立刻展開救助行動。因此,他們叫來修繕車,現在已在那邊工作三天了。
「天哪!多大的雨呀,」她抱怨說,「然而,似乎小一點兒了呢!」
「多多少少吧,」那個英俊的蓋杜科夫笑著甩頭,他直直地站著,並非很注意,「從北方吹來了較強勁的風。」
「我們並沒有應|召動員,我們是自願參軍的。」
除了鐵路轉轍手微弱的笛聲和地上的隆隆聲之外,這兒再沒有發出別的聲音(從戰事發生後的第一天以來,火車頭的汽笛聲就被禁止發出)。
「嗯,說真的……」特維里提諾夫的大嘴唇上又是那種歉疚的微笑,「我是想去做點買賣,想換點食物……結果火車開走了。而今火車開車時都不鳴哨子了,也不敲鐘聲、搖鈴聲或用擴音器喊話——就那麼靜靜的。」
「難道妳不想要絲|襪嗎?」
「我知道,」中尉望望通行文件慢慢地說,「有的人員並非全程上下車的,他們中途在哪裡上車的?」
除此之外唯一的聲音是從破排水管中發出的呼嚕呼嚕的雨聲。
當然,他是辦完了他該辦的事。
「隨便你吧,現在發誓是對人民。又有什麼不同呢?」
「聽吧,老先生,你知道發誓的意義,是嗎?」
「尼可拉嗎?我是坡希比亞金納。喂,車站的事怎麼樣?只有一部引擎在裝燃料。」
但是,隔壁傳來的嘈雜聲音使他略受干擾。有個人的靴子聲很沉重,走進來了,把一袋金屬重重地甩在地上。弗蘿霞問火車是否靠站停住,那個人說了些什麼,而後想必他是坐下來了。從破排水管流下的雨水並不那麼吵人了,風卻依然很急,挾著些雨打在窗子上。「爸,你說什麼?」伐里亞大聲地說。
「馬上就要交班了。」伐里亞噘起她那粉紅的嘴唇說。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祖父!他們並不是饑餓,你知道,他們是有理由的。你不能說他們旅行或行程是沒有理由的,是嗎?」
他走進了漆黑的黑暗裡。被密封的窗子與多雲的天空裡都沒有一絲兒光亮,濕冷的秋風颳在他身上,有如撕裂般的感覺。他踏著小水坑和泥濘地走到火車站去,卻並不知道自己帶的槍帶還未繫上。他內心焚燒著一種受侮辱的感覺,使他幾乎要迸出眼淚來了。他重重地踏著泥濘地,穿過黑暗。
「你的車次號碼是多少?」
他很想知道那個人是否真是偽裝的間諜或是否早已釋放。他打電話到轉運站安全室。
「然而,還有一件事……」她慢慢地說,又把鉛筆咬在嘴上。她那濃密的頭髮從眉毛上垂下來,蓋住了眼睛,但她從不把它弄到後面去。那些頭髮看起來是那麼清潔、那麼柔軟,卓托夫想如果讓它們在他的手上撫過該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啊,是的。敞篷列車是一〇五一一〇號。」
老人弄了更多的菸灰在膝上。
「不,伐里亞,我一點也不動心。我們還是回到工作上去吧,我們的閒扯已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妳要去查明那究竟是什麼車次。妳必須要更加小心,伐里亞。是不是同一列火車呢?」卓托夫望著檔案卷,開始檢查車次的編號。但伐里亞望著中尉,望著他那招風耳、大鼻子,和淺藍的眼睛,閃著灰藍的目光,她從她的眼鏡望過去,看得很清楚。他是個不好相處的上司,但這個男人並非不慈和。她特別喜愛他的地方是,他事事恭親,從不隨便亂來。
「很抱歉,打擾了。十一月一日我解送一名叫特維里提諾夫的犯人給你們。你能否告訴我他怎麼樣了呢?」
卓托夫脫下他的帽子,擦擦他漂亮的前額。(他的帽子小了一點,但是倉庫裡已沒有合適的了。)
是的,但是……
「沒有地圖,只有消息公報,卻發佈含糊不清的消息。但我們可以告訴你:塞巴斯托波爾一帶是我們的人,達干洛格也是我們的戰線,我們守住了丹尼茲盆地,但敵軍佔領了奧列爾和寇斯克……」
特維里提諾夫的眼睛盯在地上的一個點上,卻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同樣的道理,他答允與伐里亞或他的同事一起在夜裡閱讀書籍時,他也會感到不安的,即使是那種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或帶在背包裡的書。與他的同事一起在夜裡共同閱讀都會使他良心不安的。
卓托夫沒有時間站在那裡凝望。他把紙質窗布捲起來,開了燈,開始工作。到他晚上九點鐘下班以前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要完成。
「那麼,我親愛的孩子,妳是絕對不會懂得饑餓的。」
「哦哈。」
「哪一列車?開往波福里諾的嗎?」
鐵路軍官辦公室是在底層一個角落的房間裡,在和-圖-書這個辦公室上面,也正是那個角落的上面,排水管破了,水從牆上漏下來,漏得很厲害,發出水聲來,陣陣的風也吹進來,風雨交互下來,風經過左邊的窗子吹到月台上,而經過右邊窗子則吹到狹窄的小走道上。在這清朗打霜的十月天之後,每天早晨整個車站都覆上一層霜,而後又融解,使得到處都濕濕的。由於前一天下過一場大雨,地上有太多的雨水,使人禁不住要懷疑天空怎麼有那麼多水。
「六百七十八。」
「欸哈!」伐里亞說。她把巴恰爾瑪站記下來,仍然又依靠在桌邊,用鉛筆登記事項。
然而,這個問題,不管怎樣沮喪,卻不是唯一的問題。莫斯科陷落並不是世界完了——莫斯科曾經陷落在拿破崙手中過,這是另一個燃眉之急的問題——以後會怎麼樣呢?也許他們會到達烏拉爾區。
自我保留對他來說是無意義的;為他的妻子活著或為他的未出生兒活著,這也是不重要的。但是,如果德國人遠達俄國貝加爾湖,而神奇地,卓托夫竟還活著的話,他明白他就要經由克亞塔徒步逃往中國或印度或遠渡重洋——而這一切都只是要回俄國或歐陸去重入俄國陸軍參加作戰。
「執行命令,士官。」
而後再來點這樣的概念:
「那麼,為什麼在這文件上會有車次號碼?誰給的?是你瞎編的?」(文件上是二四五四一三號,是亞契丁斯克列車,這班列車是由卓托夫昨晚查對過車次號碼的。)
她並非鐵路局軍調處的部屬,如果沒有他,她是無能為力,因為她不懂軍情内容,也不懂軍車要調往什麼目的地,她只知道車號。老弗蘿霞的工作是登記這些火車的車次號碼,她進來了用力抖落她靴子上的泥土,弄出很大的聲音來。
「莫斯科附近特別混亂,敵軍已抵達郊區,列寧格勒已完全被切斷。」卓托夫的眼上、前額都因絕望而緊緊皺起。「我無法上前線去作戰。」
「當然,」他喃喃地說,「我發過五次誓。」
就在這個時刻,波雪比亞金納來了,在門上的小玻璃片上敲了一敲。「我可以進來嗎?」不等他給予允許的回答,她已帶著另一份表進來了。
「妳有哪些書?」
「他們為什麼把口袋割開?」伐里亞憤怒地說,「這不是行動的辦法呀,這是我們所寄望於我們的孩子的行為嗎?」
「欸哈!」伐里亞把它登記下來。
任何傻瓜都可以轟炸車站,但是如何來處理這一團糟的事後情況呢?
「護車士官就在我身旁。他剛告訴我說他們有三部。給我一部吧!」
唯一一不被火車帶著走的是那些值勤的人員。從窗子上可以看到一個衛兵正站在裝滿貨物的卡車上,他站在那兒淋著雨,一動也不動,也不去抖落雨水。一個火車頭在三號鐵道上拖著一列車過來,指揮的人戴著雨帽,拿著棒子和旗子在揮動。同時,一個矮而黑的列車長經過二號鐵道,指揮著每節車廂的調動。這時斜雨正疾,冷冽的強風颳著,吹打在列車的兩旁和頂上,也吹打在火車頭的前面,把鐵鏽沖洗著,兩列十二節的車廂只空個架子在那兒任風吹雨打(因為一兩次的空襲把車皮燒焦了,但車身底盤還完整,現在正拖往後面去)。車板上的四座野戰砲沒有掩蓋,也照樣淋著大雨。近黃昏,雨呈灰色,打在最近處信號燈的綠色燈面上,偶爾一陣大雨與火車頭噴出的紅色煙灰交織成一片紅色的景象。一號月台上的柏油完全為一片像玻璃的水光所覆蓋,因為上面的雨水還來不及流走或蒸發乾燥。鐵道上除了顯現聚集的黑影以外,同時也是閃著水光,顫動的小水坑中,雨水一時還未隱沒下去,鐵道路基棕黑色的碎石也在發光。
「像現在這樣的情形也算有過一次?」
「為什麼我要吃生的?」弗蘿霞驚訝地說,「我是攪拌過麵粉、揉搓過麵粉,也烘焙過。」
「是呀!」特維里提諾夫把眼睛瞇起一會兒,「一九三七年以後。」
「那麼事情是怎樣發生的?」
「經過調查了。」那是肯定的答覆,「瞧,卓托夫。按你自己的報告說,那批貨物百分之八十被火損壞,卻有幾點不太清楚。那是很重要的,有人要受連累了。」
「那是誰的麵粉呀?那是人民的,是嗎?」伐里亞憤怒地說,又甩著她腦後的鬈髮,「那些麵粉不是給德國人的,是嗎?」
老人科杜貝洛坐在地板上,背靠在牆上,靠近火爐邊,也是緊靠門的這邊,以免碰到那髒髒的地板。他那攜帶工具的舊皮革袋子上面的油垢很厚,擺在不擋路的地上。老人顯然是曾在地上歪歪倒倒地跌滑過,他很不在乎地脫下外衣,抖落雨水,他的雨衣和靴子滴下的水滴使地上變得濕淋淋的。他的腳跨開,在兩腿之間有一盏像弗蘿霞那樣的手提燈。老人的雨衣下還穿著一件子很高的粗呢外套,繫著棕色的髒皮帶。他把罩頭布往後甩,一頂古董般的鐵路局便帽罩著他那濃密的亂髮。他的帽子蓋到眉毛的地方,光線只照著他那呈藍色的大鼻子和厚嘴唇。他的嘴唇在那兒笨笨地、一口一口地抽著本地製的香菸。他那不修剪的灰白鬍子仍然還有幾許是黑色的。「他還做了什麼別的?」伐里亞敲著她的半截鉛筆說,「他在值班,他是哨兵!」
「我想大部分都已被虜了。我們一小部分加入了被遣返的行列,而他們把我們運出來。我現在已想不起前線在哪裡了。你們有地圖,是嗎?」
「你是什麼意思——說辦不到?你知不知道這列車非常重要?那是不容耽擱分秒的,而你竟說……」
「是的。」
「你是個笨老頭,」卓托夫起身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法律與命令?如果人人都自己去拿麵粉——即使是一點點,你只取一點點——你想過這樣我們會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嗎?」
他那柔軟的灰圍巾垂在他那敞開的大衣前襟之間。
他把這些交通表格急急地處理好!卓托夫兩手搓著,使手掌發熱。他粗短的手指拿起鉛筆,一隻眼睛的餘光瞟視火車、卡車和列車的編號——有的是全部號碼;有的是部分號碼——他那圓圓的手掌上握著各種不同的文件,這是不容許有錯誤的工作——就像是射擊瞄準一樣。他皺起眉頭,全神貫注,把下唇突出來。
迦斯可夫又在抽動嘴唇。
「這列車上有血漿!是軍中醫院用的!你了解嗎?」
「開往寇桑諾夫。」
「我們可以一起走嗎?」蓋杜科夫問道(在來辦公室的路上,他已發現迪金的目的地,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到現在迦斯可夫才得到暗示事情有了決定。
「在下班前我仍有許多事要做。」卓托夫皺皺眉頭,沒有再看女孩了。
伐里亞無法向周遭的任何人解釋,為什麼他選擇住在一間髒而暖氣設備不好的房子裡,且是與一個老女人住,她還有三個孫子,睡在不舒服的炕床上,那炕床對他來說也太短了一點。在新動員的人群中四十一天不舒服的日子裡,他有更多可笑的事情,那就是當他告訴他們說,他深愛他的妻子,他要對她忠誠到底,直到戰爭結束,並且完全信任她時。他們都是好人,都是可信任的朋友,但他們笑得非常狂野,搖撼著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做傻瓜。從此以後,他不再大聲說什麼,只暗自悲傷,特別是當他在死寂的夜裡醒來,想著遠處的妻子懷了孕在德軍佔領區的時候。但是他現在並不是因為他妻子的緣故而拒絕伐里亞的愛,而是因為寶琳娜的……也許又不是為了寶琳娜的緣故,而是為了……
「我的車次號碼弄不清了……」他很歉疚地說。
伐里亞繼續在對那個爪形的東西,把那爪愈畫愈尖。
「你,士官,跟我到衛兵指揮室來。」
他並沒有把窗簾放下,他只是脫下他那頂有綠色條飾的制服帽,這種帽子是在室内値勤時戴的。他取下眼鏡,用手指慢慢地揉揉眼睛。當他一張張地把那些火車車次的號碼全抄完後也該非常累了。然而,在下午夜未來臨前他並沒有累,只是內心非常沮喪。
「我們得找尋我們自己的生存依據!」
「什麼?向亞歷山大三世?」
警衛室的門開了,一個士兵站在門口,電燈的光從後面照過來襯托出一個黑影子。
「你是在逮捕我!」他叫道,「但是,中尉,為什麼?讓我趕火車啊!」
「如果我是受過獎的藝術家,」——特維里提諾夫聳聳肩膀——「我現在就不會在這兒了。」
「你的老女人那邊是怎麼個好法?你甚至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沒有,你必須睡在大衣箱上。」
因此,這個黃昏,他站在那兒,聽著外面的雨聲和呼呼的風聲,他拱起他的肩膀,又在那裡背誦詩句。
卓托夫看看時刻表。
「跟他說話是沒有用的,」卓托夫因為跟他們說話談不出要領而憤怒,「在這裡說話別太吵鬧!你們在妨害我的工作呀!」
中士迪金的眉毛很濃,顴骨很高,就像剛死去的影星契卡洛夫——不是那個年輕的、莽撞的契卡洛夫,而是那個操勞成疾、一副苦相的契卡洛夫。
「你……我……」卓托夫輕聲地說,他幾乎不敢抬眼看特維里提諾夫,「我必須要走了,去查看一下……」他的語調特別引人注意,「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要很久才回來,你等我。」
他們互相望望,各人忙著想各人的事情。
卓托夫俯視著,臉紅得很厲害。「我只是要離開就離開了,事情就是這樣。」當然亞維迪葉維斯並非整個城市都好。
「不曾去找過別的女人https://m.hetubook.com.com嗎?」
「哦——好!好!」卓托夫說著站起來。就他的階級與職務來講,他都不必要站起來迎接他們,而是他很高興見到了有人來,且要盡心盡力地為他們服務。做一個鐵路局的助理,卓托夫底下沒有什麼部屬可以由他來指揮的,而這些在這裡停留五分鐘,或四十八個小時的這些人是他唯一能夠表現他做個軍官有能力照顧部屬的時候。
「你解送的特維里氏這個人已經被開釋了,我們不會犯錯的。」
「我想你最好還是回到你那老婦人的身邊去吧!」
「妳已讀完高中,妳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辦公室的電話響起,卓托夫已把在黃昏時心裡那份沮喪抛開,大步過去,抓起話筒,隨手摸了一下小帽,開始大聲地回答電話。他對長途電話總是大聲叫喊,有時是因為電話不好,但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已經有這種習慣。
「好吧,士官同志,到護車室去等,如果在四十分鐘之內他們還不給你引擎,六點半來向我報告。」
「妳有許多書嗎?」
經過卓托夫多方盤問後,發現特維里提諾夫似乎是個從莫斯科逃來的藝術家,一個得罪當權派,有隱情的逃犯。
「欸哈!」卓托夫非常生氣地說道,「妳真該打!不是〇五號,而是〇〇五號呀!妳這個白癡。」
「好,你是向誰發誓的?是向沙皇尼克發誓的嗎?」
「一個善心人士給我的……」
「真的?」伐里亞冷冷地說,「卓托夫,你別騙我!」
「妳都讀過了嗎?」
第二班列車載著麵粉從提雪契福來。有些載麵粉的車廂是密封的,有的則是以袋裝載在敞篷的列車上。被遣返的人把握這個時機,蜂湧到敞篷的列車上去,用刀子把麵粉袋割開,把他們的炊具和盛具,只要是能裝麵粉的東西都裝滿了麵粉,連軍衣褲也當作袋子來裝麵粉。守護麵粉列車的兩個衛兵站在鐵道上,一頭一個。在火車頭前的那個衛兵不啻是個少年,幾回對他們大叫,叫他們離開,但他們對他不予注意,在他視線之内也沒有人來幫助他。因此,他舉起他的來福槍開槍,那一槍打中了一個遣返者的頭,並且當場把他打死在那邊的麵粉袋上。
「你還聽得很清楚吧,是嗎,嘉維里拉?」老弗蘿霞也以喊叫的聲音說。
「七一六二八號列車長迪金中士報告,四節十六噸車廂開到。」
「好,運氣不錯。太好了,我可以把你送上這列火車,特維里提諾夫,這對你來說是一列極佳的火車,你不必中途換車。哦,沒有別的指示,波雪比亞金娜,照顧我們的人員與貨物吧!妳可以讓他們通過。不過,告訴他們靠站停一下,靠一號鐵軌或二號鐵軌。」
「在史科匹諾站。」
但是,她還沒有走開,仍然依在他身旁的桌邊,她的手指已在桌面上弄裂一小塊木片而掉落下去了。
「那是軍事機密。」卓托夫以他具有磁性的北方口音說,轉頭從他的眼鏡窺視那位高個子士官。
「你為什麼要問?」安全官頗有意思地皺皺眉頭說。
「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嗎?」
「啊,諸如……『風箱火爐』『銀色王子』……還有別的。」
「你在哪裡弄來的……站起來……?」
「嗯,我想不會的。」老人同意說,又是一團香菸的熱菸灰掉落下來,這回掉在他的膝上和粗呢外套的衣襟上。
特維里提諾夫頭上戴著一頂寬邊便帽,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看起來特別兇惡。他那條繞在脖子上的圍巾就像是一條蟒蛇纏住他的喉嚨一樣。
他以他以前表達過的感激的手勢,用五個手指按在胸前成扇形。他在中尉後面急跟了兩步,但是衛兵按照指示的情況用刺刀擋住他的去路。
「許多人被殺了嗎?」
但是,現在是在第四十一個秋天裡,附近一切都為戰火所毀,卓托夫終於在這個天賜的地點找出時間來唸『資本論』。這是他在工作後找出的時間或是在夜間課程之後,或是在做完區黨委會的工作之後。在亞維迪葉維斯的屋子裡,他總在客廳裡的小茶几邊坐下來,旁邊放著沉香油,他點起一盞油燈(本地的火力發電機無法供電給所有的住戶),用手掃平粗糙的紙張,讀著。他每段都要讀三遍……
不久前,在他來這裡的途中,卓托夫曾在一個後備軍官營中待了兩天。在夜裡,這位臉色蒼白、身體清瘦、個子很高、頭髮很長的中尉曾當眾讀詩,他們各以業餘演員的身分裝扮起來,表演歌舞以自娛。他自己是過得誠信而無欺。起初他不知道他還記得那些詩句,後來有些詩句竟然浮現在腦海中,記起來了。現在他繞著克列恰托福卡車站走,或是乘火車到區黨部去,或是坐馬車到蘇維埃村落去,他都受命要給那些十幾歲的孩子和年紀老邁的人講些基本的軍事訓練課程內容。於是卓托夫就背誦下面這些詩句作為他自己的訓練内容來講,他說:
「你受過軍事訓練嗎?」
卓托夫這一切巧妙而自然的安排是用心良苦的,在他內心有一種極大的衝突,他既懷疑這個從前線下來的人,他也非常同情這類從前線遣返勞工營的人;他既想幫助像特維里提諾夫這樣的好人逃亡,又想站在自己崗位上做個絕對不怠忽職守的人。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下,他似乎是以欺瞞的方式領著特維里提諾夫步上陷阱,往月臺那邊走去,卓托夫的心裡卻已盤算好了怎樣為他扣上一頂帽子,使特維里提諾夫能通行過關。這是個兩難式,他在冒險嘗試。
迦斯可夫無所恐懼,但很驚訝(卓托夫從來不吼叫的)他靜靜地回答說:
卓托夫看到這個女孩這樣開朗地邀他到她家去,倒覺得有些害怕。她只比他小三歲,她總是直呼他的姓名,她並不顧忌年齡的差異,也不顧階級的尊嚴。他知道在那溫暖的房屋裡吃著美味的餐點,他定會失去理性,他愈來愈興奮。她的金鬈髮束起,他很想去撫摸它。
「當然,戰時總是不便的。」
然而,雨起碼也把一些東西洗刷得乾淨一點。雜亂的人群經常擠在月台上或鐵道旁,破壞車站的觀瞻,妨礙工作。他們都是來避風雨的,以致四處的人都上不了火車。他們有的不是本地人,帶著一桶桶煮好的馬鈴薯;有的也不是旅客,他們帶著内衣或汗衫或衣裙在車廂裡流連,就好像車廂是舊貨市場(卓托夫中尉發現這個舊貨市場的情景非常尷尬,這樣是不容許的,但又無可奈何,因為當局並沒有為這些散兵遊民的購買物品想出妥善的辦法來)。
卓托夫是個拘謹的人,對什麼事情都會精細地計算。他已經詳細地檢查過那些表件。他今天要叫他們做些事,並在一個禮拜内想完成某些他要完成的事情。即使這是件慣例的工作,卓托夫還發現有另一份工作需要自己來完成。在這裡,他是個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並且是個具有系統知識的人,擔任的工作是要對陸軍負責的軍官職責,並且已有了相當的經驗。他看得清楚戰爭爆發以來的影響,動員計劃已經失敗,陸軍補給系統也已經失敗。他也看到大大小小的事情已有許多改進,那是指鐵路交通的軍事控制。是不是他的任務才使他有了這樣的看法呢?他把那些事記下來,去辦理,作成報告向人民國防委員會提出。在這次戰爭中即使他的辛勞是晚了些,但也還是管用的,作為下次戰爭的參考該是多麼重要啊!
從那時起,他不可能再在亞維迪葉維斯家生活下去,而安旦尼娜為了給自己找面子,不再跟他講話,開始帶個醜陋的粗漢到家裡來。卓托夫忍無可忍,便搬出那個房間,搬去與那個半聾的老婦人同室住。那個老婦人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床裹身的厚絨軍毯。
「妳們女人曾將生麵粉攪拌生水一起吃嗎?」
「短的一列車?」
「對,」老人說,「但是在這樣的風雨中,所有的麵粉袋在敞篷的車上都會淋濕掉的。」
「那些是不能用的。」
嚴格地說,她並非絕對需要進來的,她只是急著要使她的問題得到答案,哪怕是站在她自己的房間內或門口都可以。但是卓托夫和伐里亞的輪班,在過去不只一次是相互協調過的,他都是很有禮貌地不讓她進室內來。於是,他把密碼簿合上,把正在寫的一張數字號碼表用另外一張紙漫不經心地蓋上。
在燈光下,在房間中央,這位值勤官站在辦公桌前,保險櫃旁邊有個火爐,窗邊那張橡木長靠椅上可以坐三個人(厚厚的木刻字在椅背後突顯著鐵路局幹線的名稱)。在這張長靠椅上,一個人可以躺下來睡著過夜,但卓托夫因工作的壓力而不容許他那樣。另外還有幾張粗椅子。在窗戶與窗戶之間的牆上,掛著穿鐵道部制服的卡岡諾維基的肖像。一張鐵路網的地圖也掛在牆上,但是上尉已叫他們取下來,那位上尉是這個站的指揮官,因為他怕敵人派來的人會一眼便看出鐵路網的分佈情形。
「伐里亞,這不是過舒適日子的時候,起碼對我來說是這個樣子——我不能在前線,我已經覺得是件羞愧的事。」
「為我削枝鉛筆好嗎,伐里亞?我正要把七六五號的車次號碼添上去。」
「伐西爾,把話筒給我,我來跟他說話。」
即使不顧寶琳娜,當他最愛的人面臨毀滅時,他的心又怎能安呢?
「為什麼要浪費呢?為什麼讓那些麵粉流散到鐵軌上去呢?」弗蘿霞也很生氣地說,「所有那些被割破的麵粉袋中的麵粉都流失出來了,中尉同志!想想看有多少孩子和-圖-書可以依靠這些麵粉過活。」
「是我,中尉同志。」迦斯可夫作了個像是敬禮的手勢。在半明暗中,卓托夫能猜想得到迦斯可夫的臉常是那副霸道的樣子,由於中尉以一些小事來打擾他,使他的臉上呈現怒氣,而中尉又並非他的直屬長官。
「迦斯可夫士官!你派了多少步哨站崗?」
「別耽心,別耽心,」卓托夫安撫他說,腳已踏出門口的台階,「我們只是要澄清一個小問題。」
「為什麼?」
「是呀!實際上,在戰爭爆發的第一天我們才考期終考試……如果你還稱那是考試的話。本來是應該在十二月才考的。而後他們告訴我們說:『把你們的圖表和計算紙都帶著,那是用得著的。』」卓托夫開始談些親切有趣的事情,並且說得很快,把什麼都說了出來。他愈扯愈遠,扯到了他派到這邊來工作的情形。但他知道這不是閒扯的時候,也不是回想往事的時刻,他只是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與一個具有同情心和智慧的人說些他心裡的話。
「哈囉,是調車辦公室嗎?」
「是的。」迪金粗聲說。
這位士兵重踏著步子,帶著迦斯可夫繞過他們的長官進入隔壁屋子不見了。
第二個人,是棕黃的厚皮臉,在士官的背後窺視,一副慢吞吞的樣子,靠近門邊。他勉強地把手舉到有護耳的絨帽上,以一種非軍人的態度輕輕地說:
「沒有追上,顯然追不上。我怎麼旅行呢?坐在敞篷車上或貨車上怎麼行呢?下雨時會濕淋淋的……」
卓托夫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昨天的事件結果非常糟。被遣返的人看見他們之中有一個同志被槍殺了,他們去下麵粉袋,憤怒地叫著攻擊那個青年哨兵。他們抓起他的來福槍——那枝槍顯然是他在無可抗拒的情形下丟棄了——對他猛敲猛打,幾乎把他打得粉碎,幸虧及時得救。得救的方法是,假裝他是被逮捕,而後把他送走。
卓托夫仔細地聽完這段談話——他們錯了,他們並不完全了解。他忍無可忍,跑進去解釋。他站在開著的門口,目光從平而圓的眼鏡投射到他們身上。右邊是清瘦的伐里亞,坐在那一堆堆五花八門的文件前。
他走出去了,迦斯可夫跟在他後面。
風搖撼著倉庫旁邊的小樹,一扇窗葉在輕微地顫動。卓托夫放下了最後的一葉窗簾,把燈扯亮。溫暖立即散佈在空空的室內,頓有舒適安全的感覺,他的思想遂也轉愉快了。
但是問題仍然存在,那是不可能的。雖然領子不緊,他還是把那有紅徽章的領子解開,又把眼鏡摸了一摸。
「受過幾天,劈刺、棒擊、擲手榴彈。擲的是木製手榴彈。」

「應該是兩個吧,但這事你是知道的……」
「是工業器材,還有幾個車廂是有暖氣的。」
他揮出他那兩隻衣袖極短的手臂,一手抓住背包,他似乎揮出與黑暗一般大的陰影,天花板也似乎要從他的頭上壓下來。
當卓托夫進入辦公室時,那位訪客並未從椅子上起來,但動了一動表示他準備起來,如果必要的話。他的背包現在放在地上,帽子放在背包上。
「妳必須再把七六五號列車登記上去,弗蘿霞。」伐里亞說。
「對。」老人非常同意,「但是那些孩子也不是德國人,他們是我們的人民呀!」
「好吧,但是岔道上有兩部引擎在動呀!」
「幾個站前。」
「不,不,你待在這兒。」卓托夫匆匆地走到門口去。
「不,不。」特維里提諾夫又歉疚地笑笑,望向遠處。「不。」
卓托夫認為讓這樣一種想法進入他腦內是一種罪過。這是一種褻瀆行為,是對萬能之父——天主的一種侮辱。萬能之父是常在那邊的,祂是什麼事都預先看得見的,祂會預防事件的發生,不會容許那件事發生的。
「而後呢?他們沒有給你武器?」
「再把那列火車停久一點。」
「當然受過獎章的藝術家也可以自願參加軍隊的?」
「這是個早來的冬天。這場戰爭和這個早來的冬天會怎樣呢……妳收穫了多少馬鈴薯呢?」卓托夫嘆口氣,開始把實施燈火管制的窗簾拉下來,仔細地按壓在窗框上,以不使任何光線洩出去。
「我們來查查。」他拉出一個抽屜,不知道從三個檔案卷中該取出哪一個,選出一個後打開來看(這樣伐里亞便無法從旁窺看),立即找出了他所需要的。「五七八三一號正要開往巴恰爾瑪站去。」
「那麼你怎麼去檢視車輪,祖父?你要去敲敲它們,你有沒有敲一敲呀?」
「是誰呀?迪亞奇金?」
幾天過去了,假期來了又走了。
「轉接七號到三號分機。我是迪亞奇金。」
卓托夫檢視文件時咬咬嘴唇。
陌生人打開一份文件。
「有些讀過了。」她突然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一口氣說下去,「卓托夫,請來與我們同住嘛!你可住伏維卡的房間,那房間就在火爐旁邊,因此很暖和,母親會為你煮吃的東西。你為什麼要跟那個女房東住呢?」
「看起來像是要打霜了,天氣已非常地冷。」
有些事情他還是不懂,什麼事情使他感到憤怒?甚至也感到孤寂?在他這兒周圍工作的人,常從佈告欄上得來與他聽到相同的消息,從那些擴音器傳出來的消息,大家聽了,也與他產生同樣不可言喻的痛苦。只是卓托夫的看法有些不同:他周圍的這些人比起前線的人有較多的生存機會——他們有他們的馬鈴薯可以挖掘出來吃;他們的牛可以擠出牛乳來;他們的窗子為燈火管制可以封起來。他們談論時下的一切事情,有許多事情甚至是在前線消息到來之前就可以預測得到的。
「別哦哈呀的。我找迪亞奇金。」
然而,克列恰托福卡似乎傳開閒話了。當然,那閒話還沒有傳到寶琳娜的耳朵裡,可能嗎?這是件羞耻的事……想到這些事情就使他工作分心。他拾起鉛筆,強使自己專心到那些表格的作業上去,登記那些車次的號碼,作成表格,並抄謄副本。他做完了他的工作,只有大貨車的調車之事尚未作成決定,這事只有指揮官自己才能作成決定。卓托夫按了一下總機電話的按鈕,拿起話筒聽著。而後他再按久一點,按第三下長響,上尉沒有答話,這表示他不在他的辦公室。也許他是晚餐後到他寄宿的地方休息去了。他該在他交班之前來聽取報告的。
「妳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老人又不悅地咬咬嘴唇,繼續抽著菸。
「我已接上軍方調車官的線。」
「沒有火車頭拖呀!」
伐里亞看到中尉猶豫不決,認為他可能會同意。他為什麼不同意呢,這個傻瓜?軍人常說他們沒有結婚,但是他說他結了婚。軍人用住宿券在城選上好的家庭住,要溫暖且要照顧得很好的家庭才去。由於她的父母都已被召集動員,他們家也需要個男人。因此他們更應該在一起,深夜下班後一同回家住,一起走過那些漆黑泥濘的街道(他們可以手挽著手)他們可以坐下來快地用晚餐,說笑,告訴對方一些事情……
在克列恰托福卡這個地方的所有人,實際上是從前線過來這一邊的人,沒有一個使他覺得比寶琳娜更能親近他。她已成了他的良心和他忠誠的守護神。因此,他還能成為伐里亞的共同住宿者嗎?那樣,寶琳娜會對他作何感想?
「已經抵達我們站上了嗎?」
他戴著一頂新絨帽,新的時髦長外套剪裁的形式如同軍官的一樣,有肩披、有皮腰帶、有星形扣子,以及擦得很亮的牛皮靴子。
當他們經過軍方調車官的辦公室時,中尉說:
卓托夫中尉直望了調車官坡希比亞金納一眼,是從他那副使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太溫和的眼鏡望出去的。一個穿鐵路制服的年輕女孩,滿頭金色的鬈髮,拿著一隻老式的電話在說話,而後離開了她的小辦公室,走進了他那間同樣小的辦公室,因為沒有別的門可通行。
卓托夫突然怒吼著說:
「哦哈。」
寶琳娜是從基輔來的一個女孩,頭髮黑而短,臉色蒼白,與弗蘿霞住在一起,在郵局工作。只要一有時間,卓托夫就到那個郵局去看最新的報紙(報紙總是成捆地到達,且是晚到幾天)以這個方式他把所有的報都一次讀完。當然,郵局並非閱讀室,也沒有人喜歡他去那兒唸報紙,只有寶琳娜了解他,並且把所有的報紙拿給他看,把報紙拿出來放在櫃台的末端,他可以站在寒冷中讀報紙。對寶琳娜來說,她的心情也像是卓托夫的心情一樣,戰爭並不是那麼慘無人道的事情,它對她個人的生命與前途,就像對卓托夫一樣,她可以從戰爭中找到訊息,找到解釋戰爭對生命具有意義的訊息。他們常常站在一起閱讀,熱望給對方指出重要的消息。對他們來說,報紙代替未能接到來信的消息。寶琳娜很注意看淪陷區的消息,以找尋她丈夫的訊息。她常勸慰卓托夫,在勸慰他的時候,她皺起眉頭,閱讀步兵師的每則新聞,以及紅星報的坦克戰術這類文章。至於愛倫堡評論,卓托夫會很興奮地讀給她聽。他甚至要求寶琳娜把未經公開過的報紙給他,以便他剪下一些文章來保管。
他大約十九歲,還顯露出男人弱冠時的那種羞澀。他像是被太陽晒黑過,他代表那些在前線無辜的、天真的臉孔。現在蓋杜科夫只希望車站方面儘早讓他們的列車通過。
他的憂傷失望並非為了他的妻子,她正淪陷在德軍佔領下的拜洛魯西亞,並且她正懷有身孕待產;他也不是為了遺失通行證,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通行證;他也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為了財物,因為他沒有財物,也不想去擁有財物。
但是,鐵路線上常有從莫斯科湧來的人,那些人都是十月中旬還在那邊的,他們說了些有關尚在經營的工廠主任、店鋪老闆,以及銀行官吏的非法行為這一類怪異而不可能的事情。卓托夫中尉的內心有說不出的煩亂與痛苦的感受。
卓托夫的桌子上有兩部電話——一部屬於公用,舊式的手搖機,木盒子是黃的,就像這個舊式的調車軍官。另一部則是他自用的,桌式的,接通了會有哦哦聲,是通指揮官和配售所的藝術室專用的。配售所是專屬指揮官管理的,雖然他們主要的任務是保衛食物使供應無虞,但他們也控制燃料,甚至已放在火爐前的一滿桶大塊發亮的煤,也要拿去堆存起來給國家使用。
有靴子踏上走廊的聲音,而後迦斯可夫進來,跟在他的後面有一個士兵向他走來。
「當然我想絲|襪想得要命,但總是不好意思嘛……從撤退的人那兒弄來……」
這時正好波雪比亞金娜闖進來說:「卓托夫,調車官想知道你對七九四號車有什麼指示,我們就要讓它通過了。」
「你在這兒離開我?但是,伐斯里,我如果待在這兒,我會誤了火車,起碼讓我到月台上去等嘛!」
「前天。」
「你可以抵達那邊。」
「當然我了解。哈囉,伐納可夫?現在解開鈎鏈,到水塔那邊去,接上另外十節列車。」
「不能用的?」
「不。在起站里亞茲斯克車站我說過要坐的車次與時刻的,鐵路局一定猜得出來的。」
隔壁的辦公室裡常響起車站調車室來的電話。弗蘿霞來了又走了。而後,他聽到四隻靴子重重地踏在地上的聲音。有人在敲門,門輕輕地打開了,一種很清晰的聲音問道:「我們可以進來嗎?」
「那些撤退的人怎樣給妳算配券?」
除了他的正規日常工作,另一個問題是隨著值班而來的,使卓托夫已經困惱了一個禮拜,那就是值班還要應付空襲的問題。德國人對火車嚴重破壞,凡是裝運補給品的列車都遭到襲擊。如果他們把一列火車完全破壞了,那列火車當然也就報銷了。但是,很幸運地損傷不大,現在他要開份完整的四聯清單:全毀的貨物(可以從收貨人和新供應站那邊取得資料)、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八十毀損的貨物(可以分別開列)、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四十受損的(加以適當解釋以後,可以交貨的貨物或部分可以替換的貨物),最後是完全未毁的貨物。事情更繁雜的是,雖然被炸的列車上的貨物,現在已經被運入倉庫,但事情卻未能解決,因為各形各色的人擠在火車站,我們無法防止偷竊事件。除此,為了讓專家門對損壞的情形作評估,又要把東西從倉庫搬進搬出,這件事也缺少人力去做。
他抽完了菸,把菸屁股捏彎,在手提燈上弄熄。
他恨得說不出話來,他把書閤上,放入背包中,跑到掛衣帽的釘子那邊去,抓起他那把左輪連同子彈帶,沒有繫在腰上,就向門邊走去。
「我身邊並沒有帶書,我把它們都留在家裡了。」
卓托夫的眼睛不自在地看了她那少女型的胸脯一眼,那胸脯總是藏在那厚重的制服底下,而她現在斜依在桌邊,倒也突顯得可以看得出來。
「我們村莊焚燒了,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家……一想到這些,我們就怒不可遏、神智欲昏,啊!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們能遏阻德國人前進的一天能到來呢?」
「沒有呀!」
「你曾是個學生吧?」
不等回答他們就進來了。第一個是高個子,軟塌塌的,他的臉凍得泛紅,走進室內中央來,腳跟靠響了一下,報告說:
他把他的綠帽子戴上,那樣使他那有笨拙的獅子鼻的臉孔看起來很嚴肅。
「那之後呢?」
「不能用的引擎。從堆積場來的,那是拆卸空了的。」
愚笨的女人——她得到了媒之後就不再憂愁了——甚至忘了調車場的事。
「沒有引擎,事實就是如此呀。你是——伐納可夫嗎?伐納可夫,六號那邊有四輛煤車,你看到了沒有?」
他帶在背包裡的那本書就是『資本論』的第一卷,藍色封面,厚厚的小版本,用三十年代黃黃的紙張印刷的。
「但是為什麼呢?你在這裡做了對國家有意義的工作,不是嗎?這不是什麼羞愧的事呀!我懷疑,如果你與戰壕中的士兵交換職務,你可能會白白犧牲……同時,再說我們是人,我們要活下去呀!」
「大約十分鐘以前抵達。」
「我倒沒注意。」
「那麼,為什麼他們派你們通過里亞茲斯克?真是白癡行徑!」
「不可能吧?」
「準備好了!」他對迦斯可夫說,「你可以派另一個士兵,護送這個人到站,把他轉運交給安全室。」
「我一無所知。你知道站衛兵的法令是——立刻服從那些法令!」
門不厚,也沒有關得很緊,卓托夫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
「撤退的人正是妳弄東西的對象。他們有物質、有洋裝、有香皂,就像上市場一樣哪。在那邊還有別的,妳會看到那些貪婪的傢伙要吃燉雞——別的他們不要。有人看見他們有百元大鈔,成捆的,裝滿一箱。有人認為他們是帶著銀行走,我們要的不是他們的錢,讓他們擁有那些錢,我們要的是東西。」
現在特維里提諾夫知道了。
不管什麼時候有被遣返的人運送到每個站,站長都是盡量快速地安排他們安全通過。昨天晚上,卓托夫在另一列載有被遣返者的火車上檢查——那是從巴維勒特斯克到亞克達去的二四五四一三號列車——他很快地檢查過一遍後再檢查一遍。火車在克列恰托福卡車站停留了大約二十分鐘。被遣返者在睡覺,都未起來到車外點名。他們是一群擠在一起而猶在驚恐中的舛命之徒。雖然他們已不是車隊,也沒有武裝了,但他們卻不能忘記他們昨天還是一支軍隊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他們同樣是軍人,七月裡曾在波布路斯基作戰;八月裡在基輔作戰;九月裡在奧列爾作戰。卓托夫感到他無法面對他們——大概也是這種心理使得哨兵無法開第二槍而把槍枝丢掉,卓托夫已因自己被派在後方而感到羞愧。他嫉妒他們,如果他也像他們一樣有過同等戰爭的經驗,也像他們一樣有過實際戰鬥和渡河戰鬥的經驗,他也就可以分享他們這種榮譽。
室內愈來愈黑,火爐上粉紅的火門就愈來愈光亮。一線散光從玻璃門映射投向鄰近的室内,那個軍車調派員正在值勤,裡邊已點燈。
他笨笨地眨眨眼睛,也許如果她再來,再一次堅定地對他說服的話,他可能會屈服,但是她並沒有回來。
這就是他要找時間與精力去辦的事情(當然他已把這些事報告了上尉或司令部,他們會嘲笑他是傻瓜)。
卓托夫說起話來有一種北方的口音。
弄清潔了她那盞燈的燈心之後,弗蘿霞把燈點起來,再把燈放回燈的外罩裡。她站起來取她的油布雨衣。
那整個冬天,卓托夫在鐵路局那個站做局長助理員。他不止一次想打電話詢問,但又怕引起懷疑。
「但是為什麼送到這邊來?」他問那個年紀較長的,看起來像演員契卡洛夫的人,「你是住在彭沙的嗎?」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你從來不去看電影,你一定有些有趣的書本,可以借些給我看吧?」
他在學生時代整整五年都是想唸這本書。他從大學圖書館一次又一次地借來看,保管一個學期,有時甚至一整學年,他想要摘錄下來,但總是找不出時間,因為總是有開不完的會議、自願擔任的工作和考試。不等摘錄一頁下來,便又必須把書本還回去了,每個學期的暑假來臨時都是這樣。即使是當他們討論政治經濟的時候,按理該是閱讀『資本論』的時候,但指導教師卻叫大家不要唸,他說:「這本書對你們來說太深了。」他要大家集中注意力去讀拉匹杜斯的教科書,以及那些注釋。他說得也對,他們只要設法通過測驗就可以了。
「小心,嘉維里拉,你會把你自己燒起來。」弗蘿霞警惕他說。
他回到他的辦公室,坐在桌邊寫道:
曾經有一次,安全官從總部因任務出差過來,卓托夫便順便漫不經心地問他:「你還記得一個叫特維里提諾夫的人嗎?我在秋天逮捕他的。」
他們的衣服和帽子只是輕微地淋了雨。
她的目光從垂在眼前的一束頭髮望著他,一邊改正那不清楚的兩個字母。
「怎麼,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我在做買賣,」老弗蘿霞在隔壁吹噓著說,「一雙絲|襪六個馬鈴薯餅。到戰爭結束前不會再有更多的絲|襪了。告訴妳媽醒醒,多做些馬鈴薯餅,拿到火車上來,他們會大量收買的。格蘭卡有一天就在火車上得到很多好東西——一條女人的月經帶,裡面還有一道縫口,多美妙!……真的!婦女都到她家去,去試試看,幾乎都笑死了,真的……妳也可以在那邊買到香皂,非常便宜喲!香皂現在已經很少了,可以說是買不到的了。妳告訴妳媽要頭腦清醒一點。」
他們直往前走,泥巴深及足踝,因泥巴濃厚,使他們舉步困難。他們繞過配銷商店大樓,走上走廊的台階。他們用力跺著腳,拍拍肩上的雨水。他們走進屋內的時候,火炬仍然亮著,卓托夫中尉領著特維里提諾夫走進餐室,那裡有一張空桌子和兩張條凳(這是值勤士兵在配銷商店吃飯與訓練的地方)。為了讓電燈接上電源,他們找電線找了許久,室內的牆因為沒有刷白粉,光線照過去仍然很暗,和-圖-書檯燈放在桌子上,四個角落隱蔽在黑暗中。
「在那之前。」老人搖搖頭說。
「好吧,我再重排就是了,等我弄好我的燈再說。」
「我知道,你們的交通表件都在這裡。」他在桌子上把它們找出來,很清楚地看一遍,「這就是九五五〇五號……這是七一六二八號……」他說。
「我沒有辦法,他們是統統推進來的。同志,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請清理一下這間屋子。我無法帶你們任何人上火車,我有軍事補給運輸在等著……」
於是卓托夫為特維里提諾夫安排轉運站的糧食配給券,使他在那邊能配到糧食。
「如果列寧的……已經失落,
門外貼著一張小海報之類的宣傳單——「注意傷寒!」這類海報在克列恰托福卡附近到處都看得到。這張紙是病態的粉紅色,就像傷寒的泛紅一樣,或是像列車被炸燬時的鐵架子一樣。
但是,卓托夫終生難忘那個人。
「你們的衣服為什麼還是乾乾的?雨停了嗎?」
「我辦不到。」
「特維里提諾夫。」
「如果我能去的話,也是只有在我們要長期作戰時下去才有可能。」
「伊戈。」
有人從波戈亞維倫斯卡亞打來,想知道正確的車次時刻表,並要求說明行車路線及車次目的地。只在一個小時前,卓托夫已把一部分交給那個女電報員,也從她那兒收回一些消息。他的工作是將資料很快歸類起來,分出哪些車次是一個時刻內各線要安排的組別,而後分出它們要開往哪個站。然後他通知軍方調車官,軍方的卡車該分派裝上哪列火車,以利前往,再後他便發出新的車次表,把一份份的表用別針別在一起。卓托夫把話筒放下,在椅子上沉沉地坐下,微微靠在桌子邊緣,又一次在那裡謄清交通報告表。
每次都未能如願以償地順利閱讀,因為有位同住者安旦尼娜會來打擾。她大約二十五歲,是個看起來很結實的女人,皮膚白而光潤。中尉也很歡迎她,他雖是漫不經心地回答她的話,很久以來卻都誤認為她是房東的親戚……她常會過來問他說:「你常在唸什麼,中尉同志?」他會把筆記簿蓋在那本書上,言不由衷地回答她。她又會再一次問:「你不認為我晚上都不鎖門很是危險嗎?」卓托夫會答說:「什麼危險呀?我在這裡,我是帶槍的。」隔了些時日,她不只是停留在他室内走來走去,並且乾脆在那張長沙發上搭個床鋪睡在他房裡,頭髮散在枕頭上,白皙的肩膀露在被子外。他瞟了她一眼,不知下一步該怎樣辦。「我並沒有打擾你啊,是嗎?」她假意地說。卓托夫站起來,有些悵然,完全不知所措。他向她跨前一大步,只見她那豐|滿的胴體十分地誘人。
「停!誰在那兒?」從外面傳來一聲呼叫聲。
「沒有,四十九歲。」
然而,克列恰托福卡車站並沒有什麼關係,重點是在:為什麼戰爭還在那樣進行?整個歐洲究竟是什麼地方在革命?為什麼我們反侵略的軍隊猛烈地挺進時不無損傷受阻呢?相反地,情況是一團糟。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還有多久?」卓托夫腦子裡唯一所想的就是這個問題——白天不管他在做什麼,或是夜晚在床上所想的都是這個問題。當他不值勤的時候,或是晚上在宿舍裡,他總是早上六點鐘醒來,挨近收音機,以絕望的心情想著今天可能是聽到最後終於勝利的日子了。但是,那圓柱形的喇叭播出來的又是同樣有關維亞茲瑪和福羅科蘭斯基前線可怕的消息。他一想到莫斯科會被包圍,痛苦就湧上他的心頭。卓托夫從來不把他的思想表露出來——那樣做是很危險的——他甚至不敢把想法對自己說。盡量不去想那件事吧,但他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想。
「瞧這邊,如果在半小時後你仍舊不能開車,我就把你向上級報告。這是很嚴重的,你必須對這件事負責。」
「我聽得很清楚,」老人說,「只是耳朵裡有咔啦咔啦的響聲。」
老人呷呷他那厚厚的、蒼白的嘴唇,停了一會說(他說話時常是這個樣子。他的話講出來很笨拙,就好像是拄拐杖那個樣子):
「坐,坐。」卓托夫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嗯,什麼事?」
致安全室運輸課 N.K.V.D.
「你已過了五十歲?」
「你是在管理幼稚園還是在調車辦公室辦事?怎麼我會聽到嬰兒在哭?」
「噢,人們在談論你嘛!」
「當然,人人都可以……」
「不會呀,卓托夫。唸完了高中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啊,貨車開往何處?」
「你說什麼——沒有火車頭?」
「戰前也是這樣呀!」
「我是說,譬如說妳和我呀!」科杜貝洛嘆口氣說。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特維里提諾夫以一種鐘聲那樣的聲音喊叫道,「你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那麼,我們借一些給你好了。」
「叫什麼名字?」
「我正在忙亂中……你看……」靠近的地方沒有別的椅子,伐里亞靠在桌邊,把她所登記歪歪斜斜的、不整齊的數字表給卓托夫看,「瞧,進站的四六六號列車車次為客車五七八三一號,開往哪裡呢?」
「中尉同志,他們已經佔用三部岔道引擎——我已經看到。」
卓托夫禁不住再回頭望一望——因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在那樣暗淡的燈光下看那張臉。那是李爾王被出賣時絕望的臉色。
「為什麼?啊,對了,你不必應|召動員呀!」
老人沒有把菸灰抖落,他望著燃著的灰燼在褲子的黑泥布料上慢慢地隱滅,因為雨水在褲子和衣襟上都還沒有乾,當灰燼的火燃完了,他輕輕地抬起他那滿是灰髮的頭來。
「沒有。」
「我的運氣不一樣,我得到的是無記名票券、不記名的衣物配券、不記名的鞋子配券。這些弄到這兒來真算是神奇。波麗卡在郵政局有份工作,薪水很少。靠薪水你怎麼過活呀?我把地窖打開給他們的祖母看。我說:『瞧,什麼妳都可以拿,有馬鈴薯、有醃白菜,自己拿吧,我已經堆不下了。』親愛的伐里亞,我常為窮人難過,但我並不為富人——我不會對他們慈悲的。」
「我只是猜想。」
「嗯,是的。」老人點點頭,表示同意,把一團大大的紅菸灰彈落在地上,而後點起他的手提燈,「是的,不錯。當然,人人都想吃飯嘛!」
「號次顯示是短的一種。」
伐里亞以眼角的餘光望了望他的圓頭。如果他不戴眼鏡,他看起來一定像個小男孩。他那幾根漂亮的、薄薄的頭髮豎立在那兒這兒,像是一些問號。
「啊!是兩個零呀!」伐里亞尖叫起來,再加上一個零。
「妳怎麼知道我有書?」
「哦,我知道了。」卓托夫想了一下。「我敢判定你是設法很快就抵達這裡的。昨天早上你還在里亞茲斯克車站談話,今晚你就在這裡了。你怎麼來的?」
卓托夫越過門檻,插嘴說:
卓托夫讀那份文件,那是里亞斯克車站發出的旅行保證卡。他望望陌生人,詢問幾個例行的問話句子。
「我敢打賭,你是不願把它們出借就是了。」
後來士官向卓托夫報告他們遣返的人員已多日沒有口糧,情況非常地悽慘,於是卓托夫向配銷店為他們爭取口糧的配額,並為他們安排車次轉往他們想要抵達的目的地去。
「八」
「好的,車托夫。」
女孩對他皺皺眉頭,吞聲忍氣地說:「那麼,好吧,卓托夫。」她嘆口氣,懶洋洋地一副疲乏的樣子,就好像是從桌子上掙扎著起來的樣子,手上垂提著她的登記簿離開房間。
「你為什麼要離開亞維迪葉維斯?那邊不是較好嗎?」
「……你已經延擱了將近十二個小時。」
「我能設法弄到一些煤就算不錯了,」弗蘿霞在說話,「現在我不擔憂了,孩子們可以靠馬鈴薯過活,而達雪卡還沒有完全弄妥,她現在不行了,像這般泥濘的土地。」
從戰爭開始,卓托夫就不曾有過逃避的想法。他生命的意義就在對革命有所助益。他是多麼地熱望能被奉派到前線,但是他現在卻做了一個鐵路運輸軍官。
「我一看就可以知道。」
「一滿書架。」
「那麼,我現在該怎樣做?」她把她的鬈髮往後一甩,她的睫毛如同頭髮一樣柔和。
「我跟妳說,我沒有帶來嘛,我要把它們擺在哪裡?一個軍人只容許攜帶一個背包,就是那樣。」
「噢,我不知道,弗蘿霞……」
他漸漸地依靠寶琳娜,平常她的孩子與她的母親也不排斥他,他常帶糖果給小孩。有時兩人在一起讀報時,他會不期然地摸到她那白皙的手——不是因為她的丈夫或他的妻子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為憂傷把他們聯結在一起。
「你沒有去追趕?」
「我想起來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曾是一個受過獎章的藝術家?」卓托夫言下高興,臉上泛紅。
他的軍服大外套的腰上有一條窄的帆布帶,斜斜地掛著,就好像卡住在機器上的一塊布。他穿的是帆布靴,就像手風琴那樣皺摺著的樣子。
「你為什麼穿軍裝?你的軍服外套是哪裡來的?」
伐里亞忙著在登記簿的一角畫一個爪形的東西。
而卓托夫難忘那個帶著高興的微笑的人和他穿小條紋裙子的女兒所拍的那張快照。
護車士官很熟練地向後轉,當他離開房間時,行了個舉手禮後把手重重地放下。
「我從未有過軍服外套。他們並沒有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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