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芭蕾舞者

「那是我爸。」羅伯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
第二天,梅森敎授在一家餐廳等他,她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很自在地一面抽菸,一面喝咖啡。看見羅伯特時,微笑著半起身和他握了握手,然後把臉頰旁灰金色的髮絲撥到耳後。
「是嗎?」羅伯特對她這種肯定的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如果她會帶給人好運,那班為什麼會出事?
羅伯特聽到這名字時嚇了一跳,他說:「對了,妳大概認得愛瑟兒。」
「不會,有些老師的確敎得比他好,比他清楚,可是學生會像朝拜聖地那樣,去走訪他們的辦公室嗎?我很懷疑。」
「冬天至少還有兩個月呢,戴夫,」羅伯特說,「你最好還是放輕鬆點,讓時間自然過去。」羅伯特自己都不相信這套理論,他現在之所以沒有被冬天徹底擊倒,完全是因為眼前這位女子所帶來的新鮮感。
戴夫轉身而去。
「我喜歡他,」她說,「你們真的姓西嘉(雪茄)?」
他審視著她,她嘴角浮著一個蒼白、神秘的微笑,灰色的眼睛仔細地盯著他。
「最近生意怎麼樣?」
「強|暴者樹叢」看來光禿禿的,樹葉沒剩下幾片,街燈也沒有打開,長凳旁的垃圾桶倒向一邊,成為飄雪中途的休息站。
愛瑟兒還是繼續開車,她的生意很好,賺了很多錢,羅伯特則繼續在「運動天堂」工作。他每天都去上班,他喜歡在那裡賺的錢、那些閒散時刻的靜謐、那些偶爾的忙碌,也喜歡喬.馬區,和那種有工作做的感覺。
「他們開的那家店是我母親的,」他說,「我父親在那裡賣過數不清的東西,蠟燭啦,文具啦,隨便什麼東西都賣過。現在他賣的是T恤,已經賣了快六個月了,就算會成功,希望也是很渺茫,但是反正他店裡的生意永遠發展很慢,T恤隨時都有可能大賣,要不是我母親有那家店,戴夫早就走了。」
「我很難認真地看待他。」羅伯特對他父親那種善於自責的魅力感到厭惡,他母親也是一樣。
「我昨天肌肉有點拉傷。」羅伯特解釋道,因為梅森正盯著他的動作看。
「這其中十之八九都該歸功我母親。」羅伯特說。有人當面稱讚他父親,令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每次這鎮上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總是要向他述說他父親的好處,而他只能想到店裡那些堆積如山的貨品,還有地下室那些等著取代現有商品的另一種新貨。每次他父親只要出個餿主意,他母親就得忙個半死。羅伯特替她抱怨的時候,她總是笑著說,他們的合作方式就是這樣,「戴夫是精明的推銷員,而我是騾子。」
「生意即核心,」她邊說邊嚴肅地點點頭,彷彿很認真的樣子,「商業是一切事物的中心,一個鎮會繁榮起來,一定是因為那裡是金錢聚集的中心。」
「我也是這樣覺得,他對喬的作法感到不太高興,可是又覺得對他有責任,喬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他。以前喬對他來說,還算是個英雄,可是現在他卻得面對英雄工作做得不太好這個事實。」
「別謝我,這都是喬大力推薦的,他說你的工作表現很好,他很信任你,你不會到處偷東西,這種人應該受到鼓勵。」
「你不想知道嗎?」他問。
羅伯特把目光移開,他每次以為話題轉開了,梅森就又把班拉回來。
她把壁爐的門關好,然後擦擦手,點起一根菸。羅伯特打了個噴嚏,整個屋角的空氣似乎都因此而震動。她的屋裡有一種單身男子的邋遢,羅伯特覺得這點還滿可愛的,不過他也知道,這種邋遢很快就會變得惹人厭。
羅伯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門去;沒人問他去哪裡並不表示他們漠不關心,他們只是盡力避免聽到有關春天的話題。羅伯特每次一提到春天的計畫,他們就會請他別再說了,而且還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被他眼中的熱忱所牽引。現在他們的靈魂還保持一個比較冷靜的溫度,可是羅伯特卻得為自己的期待付出代價。
「沒有,我只不過在那裡幫忙而已,那個大房子有很多工作要做,是他們讓我留在那裡的,」他對梅森剛剛對愛瑟兒的直接評語感到不太高興,因此又加上:「而且我和他的女兒一塊兒睡。」
梅森戴上一頂五顏六色的帽子,她的護手套也是花花綠綠的。
到最後,羅伯特終於說:「你去吃午飯的時候,赫姆來過。」
「這件T恤不錯,戴夫。」
他掏出鈔票來付帳。
「我父母賣的T恤在莫札m.hetubook.com.com特鎮的商業圈來說,可以說很不重要。」他告訴梅森。
接著喬就講了一個薪水數字,羅伯特在心裡再偷偷加上三十元,這可是他這輩子從未賺過的大錢,就連當記者時,賺的也沒有這麼多。
「這我無法判斷。」
不過她說的卻是:「天氣不好了!天氣不好了!」
「有些冬眠,有些搬家,有些死了。」
走到門外時她說:「這是我前任男友送我的。」羅伯特什麼也沒回答。寒氣已經開始侵入他的靴子,街角上的溫度計顯示,才剛過正午,氣溫已是零下二度。
羅伯特也跟著留了一張字條:還有烏鴉的故事嗎?請打電話給班的朋友,羅伯特,6755227。
他還沒敲門,門就開了。她穿著一件厚厚的奶油色毛衣、水藍色的長褲、短襪和拖鞋,整個屋裡都是菸味。看來她好像很想把房子弄整齊,可是因為平時不努力,客人要來之前該打掃的地方又太多,結果火爐邊就留著一疊揚灰的報紙,客廳裡也到處都是蒙塵的書。室內的空氣很乾燥,暖氣管喀喀作響,他轉身關上門時,門把上還傳來一陣靜電,令他又驚又痛。
「誰要趕你出去?愛瑟兒?」梅森問。
她捧著兩杯愛爾蘭咖啡回來,發泡的奶油在液體上慢慢地旋轉。
「我可不確定自己想當經理。」
她聽著羅伯特把赫姆來訪的事告訴她。
「這其中好像有點古怪。」她說。
那天上班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羅伯特一到,喬就把身上的子彈帶拿下來掛在牆上,回家吃午飯去了。
「是他每次都在我要來的時候去吃飯,」他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告訴你了嗎?」
「可是你、我、莫札特鎮和這個大學之所以在奧伯龍湖邊,是因為這個地方有錢可賺,」她說,「而你父親正是讓這個地方保持生生不息的那種人。」
「可是奧伯龍湖呢?」羅伯特反問,「這裡要是沒有這個湖,就不會有莫札特鎮,沒有莫札特鎮就沒有莫札特大學,沒有莫札特大學,就沒有梅森教授了。」
她換了衣服,全副武裝,頂著寒風衝回去。在他們家裡,好像每個人都懷抱著一種必勝的決心,要把冬天熬過去。羅伯特就把這段時間看成冬眠,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像瓦斯爐上的火焰,開關在這段時間被關掉了,那些寒冷的夜晚,每個人都躲在廚房裡,讀書、下棋、打瞌睡、看電視,只要熬過去一天,好像就是一種難得的成就,冬天的魔掌好像就可以因此鬆脫一些。
「我能不能陪你走路去上班?」
因為天氣冷的關係,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除了前面負責收錢的女孩,店裡就只剩下羅伯特一個人,好在他並不覺得無聊寂寞。
赫姆.布蘭奇出現在羅伯特身邊,他們打了招呼,握了握手。羅伯特為喬感到難過,老闆來的時候,他又去吃飯了。
到了二月中旬,羅伯特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尋找遙遠春天的訊息了。除了白日漸長外,四周還嗅不出什麼溫暖的味道。不過三月將緊接而來,善變的四月亦將隨之來到,屆時奧伯龍湖上的冰層,就會慢慢溶解了。
「妳知道嗎?我有時候幾乎想不起,他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羅伯特說,「我只記得他說過的某些片段,我從來都沒有——」
他顫抖著身子,四處尋找回到湖面的小路,剛剛爬上來的路已經不見了,他伸腳往下試探,黑暗中一個不留神,整個人就滑了下來。如果這是在夏天,嶙峋的石面早讓他粉身碎骨,最後還會掉進冰冷的水裡,可是現在光滑的冰面托住他,除了咬到舌頭外,他全身上下只留下一些瘀青和疼痛,班說不定還聽到他掉到湖面時砰的一聲。他拖著支離破碎的身子,一跛一跛地走回家。他們告訴他,他不在時,有個梅森教授打電話來找他。
「別開玩笑,梅森。」
「他當老師當得不好嗎?」
「我喜歡他。」
「他是個魅力十足的人,」梅森說,「這個形容詞對他來說,還不夠好,可是這已經是我想得出來最好的形容詞了。」
「他去吃午飯了,你每次都選他去吃午飯的時候來。」
「你難道不想當主管嗎?」
「我沒辦法,」羅伯特忽然警覺到這點,「一切都只剩下記憶。」
「我今天升官了。」羅伯特說。
「妳還要跑回車上去,這我可一點也不妒忌。」羅伯特說。
「我就住在這個地方,」她說。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試著打破羅伯特身上的薄冰,進一步要求他再陪她一陣。
「這個我會記得。」她的話令他擔心,好像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過的每句話,他都必須仔細思索其中可能牽涉的含義。
羅伯特瞥了窗外一眼,那天正午的氣溫剛好是零度。
羅伯特此時開始想找個辦法逃出去,逃回家,現在就連烏鴉的故事也無法留住他。獨居的梅森似乎還沉浸在對班更深的哀悼裡,她每天在他的辦公室上班,四周盡是他的影像,晚上又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她一直設法在心裡保住班鮮明的形象,他是她唯一可靠的伴侶。
「午夜過後不會太晚嗎?」
他說:「如果妳願意的話,那很好啊!」
她俯身向前,彷彿想向他說些什麼——他知道,一定是有關他父親的——可是他很快站起身來,留下她驚詫的雙眼——他也知道自己很沒禮貌。
「妳又沒有失踪,」羅伯特說,「他們知道到哪裡可以找到妳,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死亡是很神聖的一件事;而他們覺得,班可以告訴他們死亡的答案,說不定他們拿了那些成績簿、水杯什麼的,就是想在其中找到答案。」
「等一下你會很忙嗎?」她盯著他問。
「很大,對不對?」她說,「我的骨架從頭到腳都很大,地心引力對我這種人的影響一定很深,那些美麗的跳躍動作……我都做得像母牛要爬上月亮似的,到現在我母親還是叫我芭蕾舞者,從來都不叫我愛拉,好像我隨時都還可能一舞成名似的。」
「謝了,愛拉是『芭蕾舞者』這個字的縮寫,我母親本來希望我當個芭蕾舞明星的,因為她的緣故,我整整上了七年痛苦的芭蕾舞課。」她伸出拿菸的那隻手,把衣袖拉到手肘以上,她的手很大,看來很有吸引力。
「好。」
「我想喬會告訴我的。」
「嗨,運動先生!」赫姆的口氣很愉快,笑時露出大大的牙齒。
喬眼中的熱情倏然消失,他點起一根菸,「該死,」他喃喃道,「他今天不該來的,他說了些什麼?」
「這對我這種臨時雇員來說,應該算不錯了,」羅伯特說。
只見他從廚房椅子上不耐地站起身,把溫熱的椅墊捲好,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張椅子上。奧麗芙帶著幾分冷淡的好奇注視著他,愛瑟兒則專心一意地數自己的小費,沒去管他。杜克在一旁看書,巴茲握著自己的手臂,盡量保持不動的姿勢。那天他在學校裡試投了三球,每投一球,手臂的疼痛都更加劇烈。
「喬不管薪水的事,」赫姆說,「喬除了他媽的馬區太太外,很多事情都不管,他告訴你的時候,是會說一個數字——別忘了到時候要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不過那是他所知道的數字,你只要把那個數字每週再加三十塊錢就對了,這樣你領的薪水和喬領的,幾乎差不多了,他不會看你的支票,所以不會被發現的。」
「我很高興你留了字條給我。」她很快地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用了,謝謝,」他說,「我得馬上趕回去,說不定有人會想買一件T恤,以恢復對夏天的記憶,或者有個棒球隊,會想在這種零度的天氣裡,趁早訂做制服,以博個好彩頭。」他皺了皺眉,接著露齒而笑,「我還有很多拍賣的計劃等著我去想呢,零度拍賣計劃,三十二度拍賣計劃,幸會了!」對羅伯特他則說,「你也一樣!」
他深夜步行到梅森敎授家時,戶外只有零下十一度。
他遮住雙眼,「我不知道,梅森,我不知道該對妳說些什麼,從認識班以後,妳好像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自己認識班不夠多的人。」
羅伯特無視於屋外層層的冰雪,滿心期待地計畫著溫暖的日子。
母牛島則有高聳的冰面,摸起來一粒一粒的,他從來都沒有到過母牛島,事實上,到過這裡的人也很少,因為公牛島平坦美麗,一般人都到那裡去玩,沒什麼必要花很大的勁,去爬旁邊陡峭崎嶇的母牛島。
「假如以後有一天,你當了主管,你不會戴這種蠢東西吧,是不是?」赫姆說,「你也不需要編什麼暗號,叫人警告你我來了,是不是?」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學生來找他,一定會感到很驚訝,」她說,「有些人說不知道他已經死了,另外有些人就站在門口向內張望,令人覺得心裡酸酸的。這些人又讓我開始想念他。」
「我帶給你的好運,」她大叫,「我才碰你一下,你就升官了。」
「那妳敎那一科?」
「跟我跟緊一點,」她還是那副十分篤定的樣子,「你就會一直升到經理。」
「為什麼?」
梅森輕輕地笑了,「什麼都別再說了,從前從前,有一隻烏鴉,他——」
「對和*圖*書。」
她笑了,「我敎生物。」
「今天上班怎麼樣?」她一面問,一面把椅子上的紙掃到地上,然後整個人蜷縮進椅子裡,面對著羅伯特。
她看了他一眼,「那你呢?你住在他家裡,那些雷蒂史密斯教授的崇拜者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如何妒忌你呢?幫他養孩子啊?是不是還和他的寡婦睡在一起?」
戴夫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握羅伯特的手,把桌上的菸灰都打散了,「我是戴夫.西嘉,」他又說一次,「本地的一個商人。」
「我就說嘛!」赫姆高叫一聲,「這在『運動天堂』裡,還算是史無前例呢,別告訴喬說我已經告訴你了,你要在他面前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我也是!」他說。
此時擴音器發出嗶的一聲,有人準備要說話,他本來以為是有客人來了,或是前面那個女孩太無聊,想確定一下他是不是還在店裡。
「他告訴你有關升職的事了嗎?」
「我在『運動天堂』上班,我等一下就要去上班了。」他拉起身上的毛衣,讓她看裡面的裁判衫,「這是我們的制服,」他說,「我是在聖誕節那一陣子去上班的,後來他們就讓我留下來了,我可是唯一一個被留任的人。」
「我今晚來這裡,就是想聽烏鴉的故事,」他說,「算是對班的一種致敬吧!」
「班曾經提到過她,我還和她通過幾次電話,不過我們兩個從來都沒有碰過面。」
結果還不到三天,他就無法忍受四周的寒凍,他從冬眠中甦醒得太快了。
「你今晚來這裡,就只是為了這個?」
她吐出一口煙,羅伯特困在煙裡,咳嗽了幾聲,她又說:「我有時候早上到辦公室,會發現辦公室的鎖被撬開了,那個鎖我已經換了三次了。」
羅伯特沿著鏟過雪的道路,來到湖邊,接著又穿過湖面,朝莫札特校園走去,他只想走走而已,沒什麼特定的目的地;冬天至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結冰的湖面縮短了兩岸的距離,現在到湖的另一邊,比夏天時近多了。
「妳的名字很好聽。」他說。
「你升職的事啊!你現在是副理,可以領正式員工的薪水了。」
「喬在嗎?」他邊脫下帽子邊問。
「有沒有掉什麼東西?」
「我得去上班了。」他說。
「有,」羅伯特說,但他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他知道自己就好像妳的兄弟,對妳講過那麼多的事情。」
她原來正在改考卷,沙發扶手上小心地放著一個空的馬克杯和一個滿滿的菸灰缸,沙發兩旁的單人椅上,則都是成疊的書和紙。
「很遺憾,我們不能聊久一點。」
「我很想聽。」
「他說他剛好到這附近,所以進來看看,還說很遺憾沒見到你。」
「我要一直做到快到午夜才下班。」他說,喬不斷加重他的工作,然後每小時給他隨隨便便加點錢,說是布蘭奇出的。
梅森因此大笑起來,她好像早已察覺到,羅伯特不會同意她的看法。
「這是我跟冬天奮戰的方法,我覺得冬天都淹到我這裡了。」他拍拍自己的頭頂。
「對,愛瑟兒想要趕我出去,」羅伯特說,「她很久以前就認為,班邀我到他們家住,是個錯誤的決定,現在班已經死了兩年多了,我也該搬走了,如果我當時沒找到這個工作的話,那我現在早就被趕到街上了。」
梅森把兩側的頭髮撥到耳後,有個不明的東西進駐了她的心靈。壁爐裡燃燒的火,像是一個人在慢慢閱讀。
「他有沒有向你說過我的事?」她問。
「說不定那些東西,全都是一個人偷的。」
「還有些笨蛋留在鎮上。」戴夫說。
「我是莫札特大學的教授。」
此時羅伯特的父親走進餐廳,一面對羅伯特眨眨眼,一面從口袋裡掏出零錢買報紙,這回他身上穿的是鮮黃色的T恤。
「你看吧?」她說,「他已經從你記憶中漸漸溜走了。」
「告訴我什麼?」
梅森把壁爐的門拉開,在火上多加一塊燃材。她用的燃材是浸過燃膠的報紙捲緊製成的,燃燒的時候,報紙上的黑字會倏忽變白,彷彿在掙扎著叫人去讀似的。
羅伯特下樓回到戶外,偌大的校園裡,沒有半個移動的身影。他轉頭往回走,風吹在背後,可是不斷地走動卻使他身體感到暖和,他從校園回到湖面,發現這樣在湖上走還滿有趣的,一時興起,他又稍稍調整路線,朝公牛島和母牛島走去。公牛島平坦的岩塊覆蓋在冰雪中,他得憑記憶和湖面https://m.hetubook.com•com的一小塊隆起,才能斷定島的位置。
羅伯特繞著母牛島走了一圈,想找條路爬上去,此時寒意又漸漸侵入他的身體,他在朝班的房子的那一面找到一個小小的踏腳處,再高一點的地方,有另一個更小的踏腳處,接著他攀住高處的松枝,用力一提,就把自己拉上了母牛島冰封的峰頂。
「他看來和你很像,」她回過頭時說,「你們兩個人都有一種害羞的表情。」
「他是故意選我不在的時候才來的,我中午難道不該休息嗎?」
「當然應該。」
「真慘!」
「莫札特鎮需要你爸你媽這種人!」梅森說。
「不想,」他說,「我做這工作,只是因為不想被踢出家門。這樣外表看起來,我就好像真的計劃要離開班的家,有了這個工作以後——再加上我拿錢回去——家裡要趕我出去的聲浪就停止了。」
「你是來聽烏鴉故事的,是不是?」
每天游泳使她晚餐時都餓得狼吞虎嚥。她會穿過冷風匆匆回家,身上的氯氣味和洗髮精味,往往令羅伯特想起初識時光。
「好久不見了,」戴夫說著,握握梅森的手,「我是戴夫.西嘉。」
「班會很驕傲的,」她說,「他很敬重那些有工作,而且又做得不錯的人!」
羅伯特記得元旦那天,因為那天有大遊行和足球賽,而且他喝了太多香檳,頭痛了一整天。至於一月的其他日子,除了少見的寒冷之外,就沒有什麼特別了。
「副理。」
「你有沒有認真地聽過他的聲音?」她問,「他可以用自己的聲音,引來烏鴉。」
「只要我們小心一點就不會。」她用手指轉著咖啡杯,杯內的幾滴咖啡和菸灰,全落在她的腿上。
才剛爬上去,他就開始後悔了,他本來以為到這裡,可以找到一些有關班的線索,甚至看到班本人,可是上面什麼都沒有,連遊客丟棄的垃圾都沒有。稀疏的松枝令人覺得光線更暗,風更淒涼,崎嶇不平的地面則讓他覺得,隨時都可能往下滑。
「如果他這樣做的話,那他不能算是個很好的生意人。」她說。
「也許你今天晚上不想聽烏鴉的故事了。」她威脅著他,聲音裡滿是孤獨的痛楚,她和羅伯特一樣,對烏鴉的故事都滿心渴望。
「知道什麼?」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愛拉.梅森。」
她也想過這個可能性,「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覺得那些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人偷的,每個人都想留一、兩件他的東西作紀念,他可能是這個學校開辦十六年來,第一個對學生有重大意義的老師,這對我們這些其他的老師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是不是?就沒有人會來偷我的東西。」
「除此之外你還做些什麼?」
她扮個鬼臉,然後笑開了,紅紅的鼻子映著灰色的眼珠,這是他母親以前上學所穿的顏色,他心不在焉地想,他想進去開始工作了。
「抱歉,這地方太乾燥了,我有時候想,這裡遲早有一天會爆掉。」她指指壁爐前的沙發叫他坐,「請坐,愛爾蘭咖啡好嗎?」他還沒回答,她就已經走開了。
他走上湖岸,爬上一個覆滿冰雪的小山坡。莫札特校園裡人煙罕見,就連那些窗裡亮著的燈光,都好像只是假裝有人在家似的。
她遞給他一張紫色的名片,他看得出來,那張名片她已經拿在手上很久,因為上面還有手拿時的溼印子,名片上印著她的姓名、地址、電話。
他已經把咖啡喝完,於是她把杯子提在手上,偶爾拿起來裝裝菸灰。
梅森轉過頭去看戴夫,戴夫看見她對他揮手,於是朝他們這裡走來。
羅伯特等著,可是赫姆一直沒說他的薪水有多少,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等著羅伯特開口,羅伯特最後只好說:「謝謝!」
羅伯特本來不打算回家等梅森敎授的電話,他本來希望他在門外等的這段時間,就可以碰到梅森教授,可是他等了半個小時,梅森敎授還是踪影全無。說不定她也像那些學生一樣,縮在家裡捱過冬天。這些老師和學生互相在學校留字條,卻沒想到對方可能也像自己一樣,盡量想躲在家裡。
羅伯特微笑地擠進座位裡,心中充滿憂慮。剛剛從餐廳門口一路一拐一拐地走進來時,他覺得好像每個人都認得他,都認得這個女人,都知道有關烏鴉的故事。
她按熄了一根菸,又點起另外一根。
「他說的全都是真理……」羅伯特說,班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你要不要坐下來?」梅森覺得他那一副孤零零的樣子很可憐,於是開口問。
梅森過來牽起他的手,她手指上傳來另一陣靜電,使他不由自主地驚跳hetubook.com.com起來:「嘿!我怎麼老受到攻擊?」
羅伯特順著樓梯來到班以前的辦公室,一路上一個人都沒看到,辦公室的門鎖著,裡面暗暗的,有個學生在門上貼了一張字條:梅森敎授……喉嚨很痛……沒辦法來考試……能不能補考?我再打電話來,3─A班的海地夫。
他聽著笑了起來,這話的清晰措辭令他感動,可是她那種想和他在一起的願望,卻令他有些困惑。
「算是投資吧!」他說著聳聳肩,「你還算是個不錯的員工,如果喬的表現不是那麼盡如人意,我想在你身上扳回一點。我已經叫他敎你記帳啦、管貨啦這些事情,以後我還會親自教你做事的正確方法,這事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道了吧?運動先生。」他的笑容很燦爛,可是他一看到喬的子彈帶,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升職?」
奧麗芙收到羅伯特給她的聖誕禮物後,又開始每天到莫札特大學的游泳池游泳,起初她的身體好像多了很多贅肉,使她無法在水中順利前進,但是游了兩星期以後,優雅自如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的肌肉又開始變得緊縮,游泳的速度又變快了。
羅伯特看著她眼底那一抹灰色逐漸加深,很小心地說:「班已經消失了。」
「你說得對,我不會開玩笑,班每次講烏鴉的故事,都好像是在叙述確有其事的科學資訊。」
通往科學大樓那條小路上的雪,已經被掃乾淨了,大樓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令羅伯特想起自己當學生的時候,那時厚厚的棉被像是最安全的堡壘,離開被窩去上課,就好像要到北極去探險一般。他往往把全身都包裹得密不透風,還戴上太陽眼鏡才出門,卻發現因為天氣太冷了,老師根本就懶得來上課。
「你的薪水,一個人升作一家大運動用品店的副理,第一件想知道的事,一定是薪水有多少。」
「妳知道動物冬天都到哪裡去了嗎?」
赫姆坐在桌前,隨意翻著桌上亂七八糟的文件,間或停下來,歎一口氣,搖搖頭。他在一疊紙下面翻出一個漢堡盒子,裡面爬滿了螞蟻,他哀叫一聲,站起身來,順手戴上帽子。
戴夫說:「我的兒子倒成了佛祖了。」
一開始,羅伯特沒把赫姆來過的事告訴喬;喬一整個下午,都在羅伯特耳邊喋喋不休地叙述,他和他太太怎麼樣度過精彩的午休時間,就連一些很隱密的細節他都不放過。羅伯特盡量找些小事做,可是還是躲不過他的疲勞轟炸。
「但是你讓他就這樣溜走,我也是,他的家人也是——班很快就會從這個世界真正消失了。」
「我遲到了,」他告訴梅森,以便為自己的半跑半走找個藉口,她幾乎是毫不費勁地跟著他,好不容易「運動天堂」到了,他們鑽進內外兩扇門之間。
「你現在是副理了,這是赫姆自己做的決定,他要我敎你一些比較難的事,可是才幹三個月,就從臨時員工升到副理,這在『運動天堂』,可還真是前所未聞。」
「最近生意好多了——我告訴你,零下二十度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要買T恤,妳是做什麼工作的,梅森女士?」
「掉的全都是他的東西,」她說,「不過這些小偷倒還有點規矩,不會一次把東西全偷光,他們會偷個一、兩件——像是成績簿或水杯——就走,還滿善解人意的。」
「把班忘掉並沒有什麼不對。」羅伯特說這話的語氣很溫柔。
一天奧麗芙游完泳後,有個男人過來問她,願不願意加入莫札特大學的女子游泳隊,他剛剛已經在一旁暗暗量過她的速度,發現她還沒經過訓練,游泳的速度在隊裡就可以排上第三;奧麗芙把名字告訴他時,他微笑了起來,雖然他剛到莫札特大學當教練,他還是聽說過奧麗芙以前游泳的事,也聽說過她爸爸這個人。奧麗芙坦承她沒什麼興趣接受正式的訓練,不過,如果有獎學金的話,她倒可以考慮。他沒有直接回答,因為只要她意願不高,他就不想勉強,不過他答應幫她查查看獎學金的事情。
梅森教授住的是單層樓房,外牆的磚漆成白色。
「如果你想他的話,可以跟我聊聊呀!」
「恭喜,升成什麼?」
「不久前還有人告訴我,說他是個平庸的教師,」羅伯特說,「大騙子,還是個——」他強迫自己吞下最後一句話,「果真如此,這些學生為什麼還要來找他?」
「不會,我們可以講烏鴉的故事給彼此聽,講班的烏鴉的故事。」她已經學會用班那種金色的魅力,來獲取一些無價的東西——伴侶、言和或恩惠;她用這點來對付羅伯特,羅伯特說他會去,這她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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