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受傷的翅膀

昨天那潭水也蒸發不見了,那些人留下來的東西,沒有什麼好吃的。烏鴉於是回到洞口的紙袋旁,卻發現整個紙袋幾乎都空了,淋漓多汁的橘子不見了,令烏鴉感到分外口渴。另外那些乾乾的三明治、餅乾、洋芋片等,也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點碎碎的糖粉。
不過牠完全了解她的難處,就算牠是她,牠也不願飛進坑裡。
上面那隻雌烏鴉叫道:「你還好嗎?」
牠終於說:「夠了。」
雌烏鴉現在停在新的屋頂上,她又丟下一塊蘋果,但蘋果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二樓掉到一樓,再掉進地下室。
她也沒反駁,只說明天天亮時,她一定會再來守護著牠。她飛過頂上的出入口:「你單獨在這裡還可以吧?」
最後一個袋子裡裝的是個橘子,這顆豐潤多汁的果實,對牠來說就像是顆定心丸,它很想把喙插|進橘皮裡,讓豐富淋漓的汁液流進口中,但是牠還沒有走到最後絕望的地步,這橘子是牠唯一的寶藏。
快靠近地面的時候,烏鴉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方向,雖然牠害怕極了,使勁地拍打那隻完整的翅膀,但這個動作只讓牠整個身子傾向一邊,降落時重重地擦在地面上,腦袋都擦破了,黑色的羽毛也七零八落。
她把頭轉開。
烏鴉怕自己的心跳會洩漏藏身之處,於是慢慢移到白天藏身的洞口,牠就這樣在那裡耐心地等著,兩眼盯著頭上看。
「說不定你的運氣真的不錯,」她說,「我想好運總會帶來更多好運吧!」
坑內的烏鴉什麼話也沒說。
「妳能不能下來這裡?」牠對她大叫。
牠趕緊衝回剛剛那個洞口。
「他們工作進度很快,」她告訴牠,「我昨天還能飛過的那道牆,現在全被蓋起來了,他們想要在你頭上再蓋一個洞。」
烏鴉從牠的藏身之處,可以聽見有更多的人來,更多輪子踩在石頭上的聲音,更多引擎的吼聲,石坑頂上的光芒更亮了。那些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好像很高興能到這裡,他們先彼此寒暄了一陣,笑語喧嘩。
但是另一個人說:「不要,」他伸出一隻手,小心地靠近烏鴉,烏鴉半有心半無意地敲了他一下。牠不想真正攻擊他,他看來像是個好人。
坑內的烏鴉小心翼翼地來到蘋果旁邊,開始狼吞虎嚥起來。牠沒有抬頭看她,但牠知道她一定會聽見牠的聲音,看見牠漆黑的身影,那塊香甜味美的蘋果,是牠這輩子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牠又等了很久,以確定那些人真的走了,一天中最危險的部分已經過去,牠開始漸漸覺得比較舒服。
牠才拍第一下翅膀,就發現自己的愚蠢。翅膀受傷的地方疼痛不已,有好一陣子牠眼前一陣黑,什麽都看不見,身子才離地半吋,就整個摔了下來,不由自主的慘叫一聲,連幾哩外的宿敵都聽得到。
肉類、水果、甜點、咖啡、蘋果的香味,不斷襲擊著牠,填滿牠藏身的那個小小洞穴,牠的翅膀因此更痛,絕望感也隨之加深。
牠花了幾分鐘,把那袋食物推到洞口,作為掩護,受傷的翅膀在這之間一直很痛,不過牠還是得試著把翅膀折起來,才能躲進洞裡。
坑裡的烏鴉好安靜,她好像對著一個空洞在講話。
「用石頭丟牠。」
烏鴉像早上進洞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挪出洞口。洞內地板上血跡斑斑,全都是牠受傷翅膀所流的血。牠身上的羽毛在微暗的光線中,仍顯得油亮有光澤,使牠心中升起一絲信心,覺得現在只要靠那隻完整的翅膀,就可以飛出這裡。
「妳不能再靠近一點嗎?」牠喊她。
第一個袋子裡裝的是船形的餅乾,上面還灑了糖粉,甜美的香味讓烏鴉眼眶都溼了。牠用喙把一塊餅乾啄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後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牠吃掉了半塊餅乾,發現袋子裡還剩下四塊完整的餅乾,現在牠有機會可以好好活下去了,牠心想,牠要把餅乾——不,是把袋子裡所有的東西——存起來,這樣牠等一下就有東西吃了。
後來還有個人走到石坑旁,拿走一塊木板去做架子,不過還好他沒發現藏在下面的烏鴉。
梅森移動了一下身子,站起來在火上添加一塊燃材,點起一根菸。剛才一直閉眼傾聽的羅伯特,此時兩眼盯著她,她伸伸懶腰,然後扭扭身子。
烏鴉小心翼翼地從藏身之處走出來,伸伸翅膀,好的那邊翅膀又僵硬又痠痛,受傷的那邊翅膀,牠則不敢動,怕復原的速度太慢,自己承受不起那份失望。
「如果只有地上一個洞,當然簡單,」她說,「可是一天天過去,這間房子會變得愈來愈複雜,裡面會多出很多通道和房間;那隻被困在屋裡的烏鴉飛了又飛,飛好幾個小時,愈來愈害怕,愈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愈累,最後牠落在一張椅子後面,陷入這一生最深沉的睡眠,整整睡了一天半。」
第二個袋子裡裝的是白麵包做成的三明治,裡頭夾著兩片香噴噴的肉片。烏鴉吃了一小口肉,愛極了那個味道,可是牠強迫自己把剩下的存起來。第三個袋子裝的是洋芋片,上面的鹽巴滋味很好,可是吃了很渴,使得烏鴉不得不再跳回水潭邊喝水。
不過牠還是沒有馬上移動,受傷的翅膀只要一動,不知又要如何痛徹心肺。牠這輩子好像還沒有在地上待這麼久過,說不定現在已經忘記怎麼飛了。
坑内的烏鴉說:「明天我就可以飛出去了。」
「昨天我就覺得好多了,」牠回答,「可是後來一試飛,差點沒痛死,好像又被射了一槍一樣。」
「牠是給嚇笨、累笨的,」她說,「睡著的時候,牠還可以逃開眼前的一切,可是等牠一覺醒來,所有的事情就都忘了,只記得自己好像是一種鳥,牠已經忘記牠是烏鴉,也忘記自己被困在這裡。牠忘記所有危險的事物,連怎麼飛也忘了。牠從椅子後面走出來時,還以為這地方就是牠的家,走到另一個房間,看見一隻貓在睡覺時,牠居然忘了貓是牠的天敵,還用翅膀去拍貓的頭,想把貓叫醒,問一些問題,你想想看!那隻貓在屋裡睡到一半,居然被一隻烏鴉吵醒,牠有多驚訝!那隻烏鴉被貓吃掉的時候,那副驚訝的樣子就更別提了!」
又過了一陣子,烏鴉聽見有個聲音高過一切,不知在叫喊些什麼,接著騷動聲一一停止,頂上又傳來人們聊天的聲音和食物的香味。烏鴉這時已經快餓昏了,吞下那幾隻小蟲和幾口餅乾,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之前的事了,雖然那袋食物就在洞口,牠還是不敢去碰,牠得等到天黑再去吃,因為根據經驗,到天黑時,人就會不見了。
她拍拍翅膀,從頭頂飛過,一片垃圾隨之落下。
「我得回去了。」她說,她的聲音和剛才說故事時的聲音,又不一樣了;疲倦和黑暗再度包圍了她。
烏鴉還在夾克裡,就感到空氣已經變了,牠迫不及待地動了起來,自由的空氣!
她等著下面那隻烏鴉回答,或是設法說服她,可是牠沒有。
那些人沒有靠過來,只是站在那裡看,興奮得連呼吸都變急促了。有個人往上叫一聲,說看見一隻烏鴉,結果坑頂上的出入口,就有人放下一架梯子,好多人聚在樓梯頂上,爭著看烏鴉。
然後轉頭傾聽。
她考慮了很久,牠幾乎要懷疑她有沒有聽到自己的話,可是她是害怕飛進坑内,她怕她一飛進去,出口會馬上關閉。
事實上,從石坑頂上是看不見烏鴉的,除非有人刻意進到石坑裡,從開著的洞口往裡瞧,才會看見牠。因此如果沒有人,只有老鷹和貓頭鷹在外面的話,烏鴉應該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烏鴉把這袋食物推進角落裡,然後再檢查了一下四周,但除了一些長釘子外,什麼也沒找到。
她問:「你的翅膀怎麼樣了?」
那隻雌烏鴉銜著一塊蘋果回來,丟進坑裡,那蘋果聞起來好好吃,又清涼又多汁,躺在外面的地板上,好像在閃著光芒。
牠吃到再也吃不下為止,但因為吃得過多,胸口又升起吃下紅色小蟲時所感到的那股灼熱。
可是一試之後,牠就不是那麼確定了。
「妳看起來好遠。」牠說。
「感覺怎麼樣?」
烏鴉拍拍翅膀,瞬間已置身樹間,另一隻烏鴉飛過來迎接牠。在飛回家的路上,牠還特地繞路去看了看自己當初被射傷翅膀的地方,那好像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睡眠和長途飛行(牠被射傷時,正在飛回家的途中),使牠饑腸轆轆,牠開始在石頭縫裡尋找食物。月光在四處投下暗影,使牠找起食物來格外辛苦,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搜尋完一邊的石壁底下,找到一小堆稻草。牠把自己身上掉下的羽毛蒐集起來,埋在深深角落裡,惟恐蒼鷹從天上看見,或是貓頭鷹夜裡走過時,會聞到氣味。
「別想那麼多了,」她說,「你的傷有多重?」
漫漫長夜似乎永無止盡,再加上外面陽光牠又看不見,長夜就顯得更漫長。那天早上,有人來上工了,牠才知道白日已經來臨。那些人踩過樓上的地板,大聲談笑,散溢出咖啡和香菸的氣味。牠閉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能遺忘一些事情,只要遺忘,說不定就能免去飢餓。此時牠又餓又累,心中滿是恐懼,害怕睡著的結果,使牠缺乏戰鬥的意志。牠第一次想到,自己可能會這樣死在這個石頭坑裡,到時候房子蓋好了,男男女和-圖-書女、老老少少全都搬進來,在地下室發現一隻死烏鴉,還會覺得很奇怪。他們會發現牠的翅膀已經長好,只是沒有力氣飛出去。
她丟下最後一句話,烏鴉從下面再也看不見她。他數了數,頭上的星星只剩下十一顆,而才不過兩天前,牠的頭上還有無數的星星。
那個殘忍的人用腳想踩烏鴉,可是也沒踩到。
石坑的另一個角落裡,有個深不及一公分的小水潭,月亮的倒影在其中晃蕩,這水有點混濁,但喝起來又清涼又好喝。烏鴉喝了很多,以紓解胸口的灼熱。
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牠很順利地將翅膀張開,但翅膀看來不太對,上面少了一些羽毛,那是從天上掉下來時就飛走的。另外整個翅膀的骨架,看來也很奇怪,不過牠想,牠至少可以先飛出去再說,只要離開了這裡,其他的事就以後再擔心吧!
然後那些人又回來,拿走另一塊木板。
「我再休息一天,說不定就可以飛了。」
牠聽見那隻雌烏鴉在頭頂上喃喃自語:「說不定你已經死了。」
「把牠殺了!」坑裡的人說。
牠問:「如果他們在我頭頂蓋起了房子,我飛不出去,怎麼辦?」
「我看見你掉下來,」她說,「我一直在注意著你,那些人要在這裡蓋房子。」
為了怕稍稍癒合的傷口,又再嚴重裂開,烏鴉趕緊收起翅膀,這次翅膀還是不太痛,好像整個原本的結構都被打散了。
牠走到出入口的正下方,希望盡可能少拍幾下翅膀,就可以飛出去,出去以後,也許會受到群貓的圍攻,可是現在牠管不了那麼多了。
牠抬頭看看頭頂,那些人在坑頂加了一個蓋子,可是蓋子上還留有一個出入口,使它可以看見夜晚的天空。
時間顯然已經過去很久,月亮已經移出了中天,原本清晰冷冽的星子也變得閃爍起來,很快地,一天又要開始,烏鴉又得面對新的危險。
有個人看見木板下面有隻烏鴉,發出驚異的叫聲。
地下室的空間很大,有好一陣子烏鴉一個人都沒看到,他們全被牠抛到身後,發出各種笑聲和詛咒聲。夾克撲下的影子又傳來,烏鴉再次躲開。牠拍拍翅膀,已經可以飛離地面,飛到那些人頭部的高度,有個人看起來很殘忍,有個人則看起來很憂慮,夾克再次轉上半空,不過還是沒有罩住烏鴉。
那隻烏鴉簡直是驚慌失措,人的聲音,引擎的聲音,全讓牠心裡充滿了無助的恐懼。碰到老鷹、貓頭鷹或貓,牠還可以盡力奮戰,但碰到人,牠可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打傷牠翅膀的子彈,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隻雌烏鴉獲得解放,滿懷感激地飛過新蓋的牆壁,回家去了。
牠在木材堆下面的洞裡過了一夜,雌烏鴉的故事縈繞心頭,使牠不敢輕易入睡。如今飢餓有如一場夢,牠夢到好多食物——肥嫩的老鼠、成堆的玉米、糖果、巧克力,不過這些東西,只讓牠的胃翻滾得更厲害。
烏鴉滿懷悲傷地張開受傷的翅膀,奇怪的是,這回沒有牠想像的那麼痛,這種微的疼痛還算可以忍受,有點像牠很久以前,被一個男孩用石頭打中胸口的那種痛。牠繼續將翅膀往外伸,等著椎心的疼痛讓牠無法繼續伸展,一面豎起耳朶,等著骨頭摩擦作響的聲音。
「那牠真是少見的笨烏鴉。」牠說。
「飛起來就不會了。」她說。
「我想再多等一天,」牠說,「如果我運氣真的不錯,明天一定可以飛出去。」
她說:「我有一次聽說,有一隻烏鴉,誤飛進一間房子裡,結果永遠出不來,牠飛過一間又一間的房間,可是就是找不到出路。」
「試試看!」她很熱心地鼓吹道。
那天下午就這樣過去,人所發出的各種聲音漸漸停止。烏鴉聽見人離開時,引擎啟動,車輪咬進碎石堆中的聲音,可是陽光還是沒有回來。烏鴉苦澀地想,這就是人類——忙了一整天,只創造出虛假的黑暗。
牠開始沿著另一面牆往前進,先吞下一隻長腿蜘蛛,又吞下一隻小蟋蟀,那隻蟋蟀一直到牠胃裡都還活著,在裡面發出叫聲。吃下這些昆蟲並沒有讓牠覺得好過一點,相反地,牠只覺得更沮喪,更飢餓,眼前的問題更明顯。牠那受傷的翅膀痛得很厲害,翅膀後面乾掉的血塊映著月光,牠在第三面牆旁邊找到更多的稻草,可是這次牠不敢再吃裡面的小蟲了,牠跳上一堆木頭,用自己的喙從中挑出幾隻蜘蛛和一隻蟑螂,然後把牠們都吃了。
牠的翅膀好像好了。
「不,牠不笨,牠就像你我一樣,牠看見房間裡有一面鏡子,裡面反映和圖書出太陽,就以為那是一枚金幣,等牠飛到那間房間裡,才發現還有好多其他的鏡子,惹得牠團團轉。牠不記得屋裡有那麼多窗戶,每個方向好像都有出口,整座房子對牠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大迷宮。」
那男人將夾克放在地上,然後忽然間拉起夾克,就像變魔術一樣!
不久,那些香味慢慢消散,愉快的談話聲再度消失,機器嗚嗚的聲音又開始作響。整個下午,那些嘈雜的機器聲都沒停過。午休時間過了一小時左右,烏鴉很高興地發現,石坑頂上的陽光忽然變暗,漆黑的長夜倏然間迸了出來。牠以前也看過日蝕(聰明烏鴉的靈魂飛過太陽),所以耐心地等待黑暗離去,光明重返。
「好多了。」牠承認,就連翅膀裡的結構,也好像整個恢復了。
這隻半飛半掉的烏鴉,想盡辦法要向樹叢飛去,可是空中的亂流太多,狂風又把牠吹離了航道,很快地,那片樹叢就在牠身後的地平線外隱沒了。
男人丟下夾克,夾克落地前一瞬間,被空氣鼓了起來,烏鴉趁此機會溜走。
出入口外的天空泛著柔和的深紫色,一顆顆明亮的星子,像等著穿線的針孔,烏鴉只注意到,坑裡還不夠黑,還無法藏身,不過從坑頂朝內看,裡頭一定像漆黑的深夜,這對牠倒是有利的一點。
那隻雌烏鴉一定待在附近的一棵樹上,她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她很快就會發現,牠的好運已經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還沒試,」牠心想,要飛出這裡的困難真是與日俱增,頭上的牆愈蓋愈高,直聳入天,而牠卻被困在最底下,幾乎要瞧不見那遙不可及的星光。
牠走到蘋果旁邊,很快地吃了起來。雌烏鴉又去拿來更多的蘋果。透過頂上的出入口,烏鴉又看到另一層屋頂,和頭上這層屋頂一樣,有個出入口。現在它能看到的長方形天空,愈來愈小了。它渾身打個哆嗦,口中的蘋果掉下。新蓋的屋子把牠整個關在裡面,天上的星星原本是種慰藉,但現在,它可以看見的星星也愈來愈少,彷彿眼睛漸漸閉上了似的。
那隻雌烏鴉從出入口的一邊跳到另一邊,模樣看來好像可以信任的樣子。
不過,接著四周就陷入一片沉靜,好久都沒有人講話的聲音,烏鴉因此更加擔心。有人講話的時候,牠還可以想像那些人在什麼地方——是遠是近——也可以想像他們的心情,但是現在沒有人出聲了,牠反而不知道他們會在哪裡。
一想到這些,牠的意志又消沉了起來,受傷的翅膀疼痛難當。
「別擔心,擔心也沒有用。」
於是牠將受傷的翅膀,一點一點張開,起初翅膀還有點僵硬地疼痛,到後來,疼痛幾乎完全消失,翅膀整個張開,雌烏鴉在上面大聲地喝采。
烏鴉彎下身去啄那顆花生,才剛把花生啄成兩半,身體就被夾克罩住了,牠躲進夾克裡,沒有掙扎,只是收起翅膀,口裡還咬著剛剛吃到的半顆花生。
那隻雌烏鴉還在頭上,牠知道,因為她一直飛來飛去,搖頭擺尾,一副很不安的樣子,天黑了以後,沒有烏鴉喜歡出門,因為黑黑的天色會將牠們完全吞沒。
她再度轉頭,等牠出聲,發現沒人回答時,她又說:「等我!」然後就飛走了。
頂上傾洩而入的光芒,幾乎整天沒變,烏鴉已經分不清時間過去多久了,直到那些人走了很久,四周沉寂了一段時間後,牠才猜想,白天大概已經接近尾聲了。接著一塊蘋果掉進坑裡。
「把我車上的夾克拿來!」那個男人說,不久就有人從上面遞給他一件絨布舊夾克。那男人把夾克當作鬥牛披風,拿著緩緩移向烏鴉,烏鴉又縮進最深的角落裡。
坑底的地面好像也變得有些不同,那幾堆稻草不見了,多了幾堆新的木屑,兩隻生鏽的鐵桶、一些碎紙、燒過的火柴、香菸頭,還有包口香糖的銀紙。
牠還有其他更引人擔憂的問題,但現在追究那些問題也沒用。牠低頭理理羽毛,受傷的翅膀又隱隱作痛,那隻雌烏鴉在上面又待了一會兒,愈來愈緊張,坑內的烏鴉只好叫她回去休息。
那幾隻猛禽在頭頂拚命地亂抓,烏鴉試著想像牠們的大小,不過只能猜出牠們一定很大,因為只有那樣的大鳥,才能弄出這麼大的聲音。接著有一隻雌烏鴉,從出入口探進頭來,環視坑內四處,不時還停下來,看看上面的天空。
「沒有。」羅伯特說,他說的是謊話,三年前他就聽班講過這個故事了,他還記得班說這故事時那極富魅力的聲音,也熟知整個故事的進展和結尾,但他還是說了謊話,以鼓勵梅森繼續講下去。
牠知道她是為自己的困境和圖書而著急,但牠不想任意冒險,牠現在還有一絲希望,要是牠試了飛不起來,那就連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你聽過這個故事嗎?」她問。
「快吃啊,」她鼓勵著牠,「我知道你在下面,你一定又餓又渴。」
「別這樣!」另一個人說,他的夾克還拿在手上,輕輕地喘著氣。
接著牠看見兩道光芒,從石坑頂上射下來,在明亮的天光裡,那兩道光芒顯得有些模糊。起先牠以為這只是自己的想像,但後來石頭受到擠壓的聲音響起,引擎的聲音響起,接著引擎被關掉,門打開又關上。
她轉身而去,牠以為她就這樣走了,但是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又飛回來,牠聽見她爪子在屋頂上摩擦的聲音。
「對,一定的。」
「你還有一天嗎?」她問,「你是運氣好,才多活了這兩天,沒被人找到,而且還被我看見,你以為你會一直這麼好運嗎?」
牠只有這一潭水可喝,這個事實牠並沒有忽略掉。沒有水的話,就算有再多的食物也沒用,牠一樣會渴死。以後如果不下雨,牠的生命可能會有危險,可是如果下太多雨,牠的命一樣保不住。
烏鴉很想就這樣睡去,把過去、現在、未來,全都忘掉。牠醒來時也許會腦袋一片空白,但是到時牠就可以試著用那隻受傷的翅膀了。
「沒問題,」牠說,因為有了她,牠忽然覺得希望大增,「謝謝妳了。」
那男人抱著包起的夾克,走到一樓,將那隻烏鴉小心翼翼地從前門送出去。
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刺耳的聲音,兩個人在講話,越走越近,烏鴉用力擠進洞的深處。
坑内這隻烏鴉是對的,在這麼暗的洞裡,別人根本看不見牠,雖然牠很想大喊,叫那隻雌烏鴉過來救牠,但到最後牠還是忍了下來,耐心地躲在坑內,一動也不動。
「可以飛了嗎?」
「我會送東西來給你吃,」她說,「有危險的話,只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也會警告你,另外只要我做得到,我也會幫你出去,可是我不敢下去,因為我怕一下去,就出不來了。」
「真是笨!」牠很嚴厲地批評,「居然這樣睡著。」
等下一塊木板被拿走時,烏鴉發現四周的空間變大了,一陣碎土掉在牠頭上,坑裡的光芒和牠以前見過的光截然不同。
此時頭上出入口的地方,忽然傳來猛禽脚爪掠過的聲音,烏鴉猛然一驚,嚇得團團轉,整個身體撞在牆上,受傷的翅膀又開始流血。
「你們得把牠弄出去。」樓梯頂上有個人說。
頂上的機器發出嗚嗚的聲音,音階愈爬愈高,還有鐵錘很快、很用力地打在鐵上的聲音。偶爾會有某個東西掉到烏鴉藏身的木材堆頂上,發出「砰!」的一聲,讓烏鴉的心跳都停了。
「可是如果他們蓋房子的速度,比我翅膀復原的速度還要快,怎麼辦?」
烏鴉醒來的時候,月亮正在中天,牠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不過受傷翅膀上的疼痛,很快讓牠想起了過去幾個小時的經歷,才明白自己被困住了,在牠的翅膀痊癒或有其他方式逃出去以前,牠必須先想辦法捱過眼前這段日子。
烏鴉在洞口閉上雙眼,試著把受傷的翅膀折起來。一陣劇痛排山倒海而來,翅膀深處好像有骨頭碎裂,互相摩擦,整個翅膀原本完美無瑕的曲線徹底被打破了,現在各部分好像再也無法合在一起。牠把沒有受傷的另一邊翅膀展開,然後再闔上,試了又試,想看看整個翅膀的結構到底是怎樣,以設法闔起另一邊受傷的翅膀,但牠什麼端倪也看不出,只知道自己的翅膀是被槍打中了。
那堆木頭的另一端有個紙袋,烏鴉三兩下就把紙袋撕開,裡頭傳出陣陣食物的香味,牠全身幾乎都要因此麻痹了。那個紙袋裡,有許多一小袋一小袋油膩膩的東西,烏鴉很費了一些功夫,不過還是把那些袋子一一撕開了。
此時天已經幾乎全亮,星星全都隱沒,月兒只剩下一個透明的輪廓,百鳥開始耳語啁啾,偶爾還會有隻鳥從頭頂飛過。每當有鳥的聲音出現,烏鴉都會心驚不已,因為只要有一隻鳥看到牠,所有的鳥類在轉眼間,就會全都知道牠在這裡,那牠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
牠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疼痛使得牠暈頭轉向,等牠稍稍可以移動的時候,牠跳到水潭邊,喝了一點水。
她說:「我不能下去,我可以盡量在這上面幫你,可是我不能下去。」
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烏鴉開始尋找降落的地方,因為牠的翅膀受傷了,牠知道自己可能要在地面待上一段很長的時間。牠看見遠處有個小樹叢,那可能是個不錯的歇息之處。另一邊有個沼澤,牠警告自己不要掉進去,至於眼前那一大片綠草,烏鴉如果掉下去,簡直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白雪中的鮮血,說什麼牠也不能掉在那裡。因為一般健康的烏鴉沒什麼朋友,如果受傷,又掉在空曠的地方,那等於落在敵人的脚下,必死無疑。
牠掉在一個深深的石頭坑裡,情況再糟糕不過了。石壁太陡太深,光憑牠那隻好的翅膀,根本飛不出去。牠試了又試,弄得自己精疲力盡,眼看著天快黑了,便決定先小睡一下。
「我的翅膀被射傷了。」
第二天一整天,那些男人都沒有下到坑裡來工作,烏鴉藏在洞裡,覺得那些機器發出的聲音好遠,彷彿來自雲端,也不像昨天那麼有威脅性。牠開始感到安全,可以斷斷續續地入睡,不過每次睡著的時間都很短,因此沒有忘記什麼事情,醒來後,四周的狀況也會提醒牠眼前的困境。
「把牠殺了,」另一個人說,「踩牠的頭。」
「可是這間房子很簡單!」這隻烏鴉說,她的故事令牠感到全身不對勁。坑裡很黑,牠被困在這裡,翅膀受傷了,她為什麼還要講這些不愉快的事情讓牠心煩?
「把牠殺了算了,」殘忍的人說,「我們還有工作要做呢!」
烏鴉啄起糖粉吃,但即使是這點糖粉,牠也必須分配一下,留點稍後再吃。這些糖粉不但沒有解決牠的飢餓問題,反而令牠更口渴。
「你的傷很快就會好,到時你就可以飛出來,睡一覺,把這一切全都忘了。」
牠緊靠在牆上,一動也不動。
烏鴉逃進屋裡最遠的角落,一旦空間開闊,牠就變得勇氣十足,躲躲藏藏地等待實在不適合牠。
那堆稻草裡住著許多紅色的小蟲,烏鴉想也不想就把牠們吞進肚裡,味道好苦,幾分鐘後,牠的胸口升起一股灼熱感,牠又在一邊的牆縫裡,找到六隻小小的蝸牛,便用喙啄起三隻,另外三隻留著晚一點吃,那幾著蝸牛不但顏色灰灰的,味道也和泥土差不多。
坑內的烏鴉努力和誘惑奮戰,牠可以想像滿樹紅蘋果的美景,也可以想像蘋果汁的清涼滋味。
可是陽光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牠翅膀受傷的消息,很快會傳遍附近這一帶。有些烏鴉也許會來幫助牠,但虎視眈眈的肉食者或幸災樂禍的人,一定更多。
牠回到那堆木頭旁邊,有塊木板斜靠在牆上,正好在下方形成一個潮濕的小洞,烏鴉得縮著身子才能鑽進去,而且裡面連翻身的地方都沒有。
牠看看自己張開的翅膀,躍躍欲試卻滿心疑慮。
牠吃蘋果時,她很有耐性地在出口邊緣等著;四處一片漆黑,遙遠的樹間有金色的眼睛在閃爍,風裡也瀰漫著危險的味道,但她會努力活下去,因為她知道,有另一隻烏鴉的處境比她更危險。
為了盡力活下去,烏鴉把翅膀努力收緊,強烈的恐懼使翅膀上的疼痛,都好像因此減輕了。牠聽見頭上有人踩過石頭的聲音,有低低的講話聲、摩擦的聲音,接著一根燃過的火柴掉進坑裡。烏鴉全身發抖,牠尾巴朝向洞口,整個身子盡量往裡貼,受傷的翅膀卡在一塊木板上,弄得牠好痛,但牠還是只能咬牙忍住。最後翅膀好不容易鬆開,烏鴉努力往洞裡擠,直到牠覺得尾巴應該已經進了洞內,不會被人看見為止。
她無法回答,她整天看著那些人蓋房子時,也在想同樣的問題,而且一直想不出答案。
只要太陽一出來,牠在這個深深的石坑裡,很容易被人發現。就算這一、兩天內,牠的敵人——老鷹或貓——沒有看到牠,再下去牠也逃不過。
她在上面大叫:「你到底要不要飛?」
另一個人從口袋裡拿出一袋花生,取出六顆,丟在地上,花生撞擊地面時彈跳起來,發出香噴噴的誘人氣味,其中一顆滾到烏鴉腳下,令牠難以抵擋。
因此,在天亮前的這段時間裡,烏鴉得找個地方躲起來。牠很快地看了一下那堆稻草,但那些草連藏住紅色的小蟲都不夠,整天和那些小蟲擠在一起,可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而且躱在稻草堆裡,牠還得整天一動都不動,否則就會被發現。
「你還好嗎?」她的聲音變了,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那些人到地下室來了,工具丟在木板上,發出一聲巨響,口裡還是一面說笑。牠聽見木材堆上有塊木板被拿走,人的聲音慢慢遠去,逐漸模糊,接著響起一陣電鋸尖銳的聲音。
有隻烏鴉,梅森說,在飛行途中被射傷翅膀,開始往下掉,而牠只能稍稍控制自己下降的速度,無助的感覺比翅膀上的疼痛或子彈射來時的閃光更令牠感到害怕。
當坑內的烏鴉總算有機會抬頭看時,那隻雌烏鴉已經走了,但她只是去銜來更多的蘋果,丟進坑裡,到最後,幾乎滿地都是蘋果。坑内的烏鴉不得不擔心,明天這些蘋果會引起人們的懷疑。
烏鴉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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