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一直沒跟她說,而且也不能跟她說,他在圖書館偷竊的祕密。那天深夜,他躲進浴室,把那兩封信又再看了一遍。「親愛的女士:自從我們那一次令人驚喜的談話,我的腦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親愛的女士:自從我們不期而遇並愉悅地交談之後,我的腦中幾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迫切、還沒寫完。令人震驚。羅蘭從來不曾對艾許那早已消失的軀體感到如此地興致勃勃,他不曾撥出時間前往羅素大街去看看他住過的房子,也不曾造訪艾許坐過的花園石椅小坐片刻。那是克拉波爾的調調。羅蘭真心鍾愛的,是去瞭解艾許的心路歷程,緩慢地行走在他遣詞造句的曲折起伏之間,驀然間與他犀利明確的修飾用語不期而遇。不過,這些毫無生命的信函很讓他頭痛,甚至是真的讓他頭痛欲裂,兩封信都只是個起頭而已。他沒想過藍道弗.亨利.艾許手中的筆是如何飛快地在信紙上移動,他想的倒是,那雙早已作古的手指頭,究竟是如何輕輕地拿起這些寫了一半的信紙、將之對摺,然後存藏在書裡,卻沒有隨手丟棄。是誰?他非要想辦法找出來弄個清楚不可。
只要他能找到工作,現況或許就能有些改變。他寄出履歷四處應徵,然後屢戰屢敗。當系裡出現一個職缺時,六百封履歷立刻湧進。羅蘭參加了面試,不過他很肯定那只不過是個客套的形式。後來那個職缺給了佛格斯.吳爾夫,這個人的學經歷並不是那麼一致,他或許十足聰明,也可能平庸得很,不過,他鐵定不笨、而且從沒道理可言,師長都喜歡他,儘管他常惹得老師不知所措。反觀羅蘭,他除了能讓老師中肯地說句嘉勉的話,此外就再也激不起任何熱烈的回響。再者,佛格斯選擇的「文學理論」這個領域正好十足地適合他。這次的事,凡兒比羅蘭還更火大,凡兒這一怒,其威力和自己的這番挫敗實在不相上下,只讓他覺得煩上加煩。因為他並不討厭佛格斯,而且也希望自己能繼續維持這樣的感覺。凡兒察覺到有幾個字眼是她每每提到佛格斯時非用不可的形容,其中有一個就很偏頗,而且有失公道。「那個一頭金髮、自命不凡的猛|男。」她這麼說他。「那個自命不凡的性感小白臉」,她老是喜歡用那種充滿性別歧視的語言,就像好色男人見到美女吹口哨時的那副德性,結果卻是罵了別人,也傷到自己。這種情形讓羅蘭覺得很尷尬,因為佛格斯並不真只有這樣的格局;人家是長著一頭金髮沒錯,也確實很有女人緣,而且,兩人的交情接著也就因此而告吹。他再也沒上過他家吃飯。羅蘭很擔心,佛格斯會認為凡兒這麼做全都是因為他——羅蘭——心中暗恨所引起的。
他覺得自己來得太遲,面對那一切依稀仍在空中飄浮、實質上卻已近乎消逝的事物——六〇年代的騷動、光彩、流盪、青春,宛若充滿幸福的黎明,出現在他和同儕眼中空泛的一天的初始——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機確實是已太遲。在那嗑藥夢幻的年代,他還在蘭開夏郡一處蕭條的棉紡工業小鎮念小學,聽不到利物浦的噪音,也不知曉倫敦的騷動。他的父親是郡議會裡的一名小官員,母親是個失意的英文系畢業生。他覺得自己根本就像是一紙申請表格,申請工作、申請學位、申請自己的一生。不過每當他一想起母親,這個形容詞就怎麼也揮之不去。她很失意,對她自己、對父親、也對他。而她因失意所衍生的憤怒,決定了他所受的教育,讓他永無止盡地成天從一所校園趕到另一所校園,因為他進入的是一家由多所學校倉促合併而成的三院校綜合中學,由原來的亞奈林.貝文(Aneurin Bevan)中學,結合了格萊斯戴爾舊式中等學校、英國中學的聖湯瑪斯埃.貝克特分校,以及一所織造工業新式專科學校。他的母親灌了太多濃烈的黑啤酒,「升上更高學府」,結果就要他從金屬工程轉去念拉丁文,又從公民科轉去念法文。她還曾經派他出門送報,然後再用送報賺來的錢僱請一位數學家教。就這樣,他完成了舊式的古典教育,不過其中還是有些不足之處,有些課程因為老師被裁撤而沒完成,又或是上課秩序太混亂而無法吸收。他這一路念下來,總算不負眾望,先是在高級課程考試中拿了四個A,接著是第一名,然後是博士學位。而今,基本上他還沒有工作,全靠著兼家教、替布列克艾德打打雜工,又或是偶爾在餐館裡洗盤子來維持生計。如果在開放的六〇年代,他說不定早就飛快地、自然而然地竄起,可是現在,他只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而且他還隱約覺得,這一切似乎全是自己的錯。他的體格很結實,輪廓清晰,五官分明且恰到好處,髮絲濃黑而柔軟,暗棕色的雙眼親切而深邃。他看起來經常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不過一旦心情放鬆或是覺得高興,他的神情就又不一樣了。雖說眼下日子難熬,他也因此難得露出友善愉快的笑容,其實他一笑起,總能讓人心裡暖洋洋的,而看在許多女人眼中,那笑意所勾起的,可就不只溫暖而已了。通常,他對這些感覺的事情特別遲鈍,因為他很少注意別人對他的觀感,而這正是他吸引別人的特點之一。凡兒都管他叫「默」,可他非常不喜歡這個名字。他從來沒把這個感覺告訴過她。hetubook.com.com
照片掛在玄關黑黑的角落裡,沒法看得十分清楚。其中一幅是馬奈畫的,另一幅則是出自瓦慈之手。一八六七年,當馬奈人在英國時,有人曾為他作畫,結果畫風和馬奈所畫的「左拉像」竟有幾分神似之處。在這之前,他和艾許曾在巴黎碰過面,他讓艾許以七十五度的斜角,靠著自己的書桌,坐在桃花心木的雕椅上。在他身後掛的是一套三幅一聯的畫像,畫裡的羊齒綠葉,洋溢著亮盈盈的水色,而玫瑰紅與銀白色的小魚就在這當中於水草之間優游閃爍。原本,這樣的設計多少有讓詩人彷彿置身在自己所熟悉的森林或山林間的那種效果,但是後來,這層效果就消失無蹤了,因為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言之鑿鑿地向大家說明,這個背景其實只是一種隔了間的沃德式箱子,那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在栽培花草時,為了控制環境,又或是為了讓水塘能自給自足時所用的裝置,主要目的是要研究植物和魚類的生理機能云云。馬奈筆下的艾許黑黑的,看起來十足地權威,濃黑的大眉下,一雙眼睛目光深邃,臉上的腮鬍充滿活力,整個人流露出一種自信的、祕而不宣的愉悅。他的面容顯得戒懼謹慎、聰穎慧黠,而且態度從容、不露出絲毫的緊迫。在他面前的書桌上,陳列了各式各樣的玩意兒,大凡都是些典雅精緻的靜物,正好與他強勢的頭臉,以及背景那些一點也不自然的自然動植物形成互補。桌上還擺了一堆粗澀的地質學標本,其中有兩顆近乎球體的石頭,看起來像是兩顆小砲彈,一顆呈黑色,另一顆則是像硫磺一樣黃黃的;此外,還有幾顆鸚鵡螺化石和三葉蟲化石,一顆大大的水晶球,一個綠色的墨水池,一副完整的貓骨骼標本,一大落書本,其中有兩本可看得到書名,分別是《神曲》和《浮士德》,再來,就是一具鑲在木框裡的沙漏。以上這些東西,其中的墨水池、水晶球、沙漏、兩本看得到書名的書,再加上另外兩本費盡學者心思終於得以看到書名的《唐吉訶德》以及萊爾爵士所著的《地質學原理》,現在已全部收羅在史坦特收藏中心裡,而且館方還特別闢出一間展覽室,把所有這些東西和沃德式箱子擺在一起,仿造出馬奈這幅艾許肖像中的背景。就連畫中那把椅子也都已被收編在這裡,當然,還有那張桌子。
「這很有可能會改變學術界現在的觀點。它應該可以。他們讓我看這些紙張,他們也沒把書拿走,我敢確定,絕對沒有人知道那兒夾著這些東西。」
在凡兒離開的這段期間,羅蘭深深體悟到,他是再也不想跟她繼續這種生活了。那種體悟的震撼,就好像自己是要背離原本的宗教信仰似地。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床。他打開窗戶,他自己一個人來到泰特美術館,凝視泰納《諾漢古堡》中,那消融於空中的藍色與金色。他烹煮了一隻雉雞招待佛格斯.吳爾夫,這傢伙是他在那個惡鬥不休的系裡的死對頭。雖說這隻雞煮得太老,而且肉裡還到處卡著獵槍的霰彈,但是吳爾夫還是顯得很開心,而且極度地客氣有禮。他做了些計畫,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計畫,反正就是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夠一個人孤獨地行動、自在地顧盼留連,這些都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情。一星期過後,凡兒回來了,滿眼流著淚、聲音發著顫,她揚言,至少她要努力養活自己,所以,她決定去學打速記。「至少還有你要我。」她這麼跟羅蘭說,淚濕的臉龐閃著一層亮光,「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要我,我沒什麼好,可是你就是要我。」「我當然要妳了。」羅蘭說道:「當然!」
「你儘管去做你一心想做的事啊!」凡兒說。「大家不都是這樣,只要是運氣好一點的,就能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去做。像你,你就喜歡去做跟這個死人有關的事情,而這個死人以前喜歡做的事也是跟一堆死掉的人有關。那很好,只不過不是所有人都會想花心思在這上頭的。我因為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工作,見過不少事情。上個禮拜,我在那個外銷瓷器的地方,就在老闆辦公桌上,看到了幾張照片壓在一個檔案夾底下。他們對照片裡那些小男孩動了些手腳,用鐵鍊、還用東西堵住他們的嘴,還有——一堆噁心骯髒的東西——這個禮拜,我照例發揮我的效率,賣力地幫這個外科醫師建檔,結果無意間看到一個檔案,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在去年鋸掉了一條腿——他們幫他裝了一個義肢,整整花了幾個月,動作慢得簡直離譜——現在,他的另一條腿已經確定也出了問題,他還不知道,我倒是已經知道了,我知道一堆的事情,事情各不相干,可是都一樣沒道理可言。有個男的才去阿姆斯特丹採購鑽石,我幫他的祕書訂機票,頭等艙,還有他坐的黑頭大轎車,全都給他安排得妥妥當當、分毫不差。結果,他在運河旁邊散步,正在欣賞對岸的房舍,有個人就在他後頭捅了他一刀,搗爛了他一顆腎臟,壞疽一長出來,人現在已經和圖書掛了。反正就是這樣。就是這類傢伙他們需要我那上不了檯面的服務。今兒個還在這裡,明天,走了。藍道弗.亨利.艾許這位作家太古老了,很抱歉,我實在沒那個力氣去管他在他的維科裡寫了什麼。」
「希望沒有人知道。」
「我在倫敦圖書館,他們有收藏R.H.艾許的維科。那是他自己用的版本。他們把書放在保險櫃裡,我拿出了這本書,結果書縫的地方居然全是他自己做的筆記,全都塞在書裡,就寫在一些帳單啦、有的沒的的背面。我十之八九敢確定,一定沒有人看過這些東西,打從這本書來到這裡,肯定沒有,因為那些紙張的邊邊很黑,而且線條的位置都很一致……」
「那也要看看你一心想做的事情是什麼。我想,我們都有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每個人都各不相同,是吧!」
他瞭解他的凡兒:他望著她瞧,知道她正巧妙地控制自己,沒把最後那句批評從嘴裡說出來。
春天時分,一抹亮光會由上方射入他們的窗戶,那是上頭一排濃密豔麗的水仙花所散放出來的輝煌金光。美國藤的卷鬚則一路攀爬到窗框,帶著小不隆咚的圓形吸盤,以極快的植物速度,穿越過一大面窗玻璃。有時,幾株種在屋邊的茉莉花在盛開之時倒栽下來,正巧就落在他們的鐵窗上,散放出迷人的甜香,不過很快地,穿著一整套園藝工作服的歐文太太立刻就會出現,然後,她會把花束拉回原位綁緊。她的行頭很道地,腳上套一雙威靈頓長雨靴,工作圍裙則罩在一身老舊脫腺的斜紋軟呢衣褲上。當時她誘引他們進來這裡時,身上就是這樣的穿著打扮。羅蘭曾經問她,可不可以讓他幫她整理花園,然後讓他偶爾進來花園坐坐。他得到的答覆是,園藝的事他半點都不懂,而且年輕人全一個樣兒,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草率粗心,再者,歐文太太非常重視自己的隱私。「你想,」凡兒對他說,「那些貓在花園裡能幹什麼好事。」結果,話才剛說不久,他們就在廚房和浴室的天花板上發現了東一塊西一塊濕濕的印痕,手指頭摸下去,猛然一聞,這不是貓尿還能是什麼。跟他們一樣,貓咪們從此也成了禁令的對象,只許在幾個角落裡行走。羅蘭認為他們應該換一處別的地方住,可是話還沒說出來,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拿錢養家的人是凡兒,而且就他自己以及凡兒的立場,他並不想讓自己做下任何決定。
凡兒給他端上了一盤烤羊肉、普羅旺斯雜燴,以及幾塊熱騰騰的希臘麵包。他問說:「要不要我去弄瓶酒來?」結果凡兒老老實實地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這你早就該想到了,現在等你把酒弄來,菜不都涼了。」他們就著一張摺疊桌用餐,每次吃飯時就把桌子展開,等飯吃完了,就又再把桌子摺回去。
「如果妳真的覺得我做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話……」
一個人乃是其自身的一部歷史,總結了自己的呼吸、思想、行為、原子微粒、創傷、愛情、冷漠,與厭惡;同時,也含括了自己的種族與國家、滋養自己與先祖的土地、熟悉之處的石與砂、長年無聲的戰鬥與良心的掙扎、女孩的笑容與老婦沉緩的言語、突如其來的意外以及無情律法漸進的行動,這部歷史承載了凡此種種以及其他細節,猶如一道火焰,在大火面前終將俯首稱臣,燃放在此刻,下一刻熄滅,來日再有無數時光,也永遠無法再度大放光亮。
「我想他會這麼做的,對,沒錯!」
羅蘭的DES獎學金用完之時,凡兒一肩挑起了兩人的生計,而這時,羅蘭也完成了博士學業。她弄來了一部IBM球形字頭的打字機,晚上在家裡接些學術論文的打字工作,白天則從事各式各樣待遇優渥的臨時工作。她在市政府上過班,另外也待過教學醫院、船運公司,以及藝廊。她受不了專業工作帶來的壓力。她根本不願意多談她的工作,但只要一談起,她總是少不了用「上不了檯面」這個字眼來形容自己的工作。「上床睡覺之前,我還得再多做一些『上不了檯面』的工作。」有時候還更怪異,「今天早上,我在我那『上不了檯面』的上班路上,差點就被車給輾平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嘲弄的語調,這在羅蘭可不陌生,不過卻讓他有史以來頭一回對母親失意之前的人生感到好奇起來。母親的失意是來自父親,另外或多或少,也和羅蘭有關。夜裡,打字機嘀嘀答答地煩擾著他,亂無章法的節奏讓人想不聽也難。
羅蘭擁有三幀藍道弗.亨利.艾許的肖像。其中一張照片就立在羅蘭的書桌上,拍的是艾許死後所製成的石膏塑像,這可是和睦尼市史坦特收藏中心鎮館寶貝之一。不過這個神色凜然、眉眼寬闊的人頭雕像究竟是怎麼來的呢?這一直是個謎,因為艾許在臨死之前曾留下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明明還留著一臉權威感的鬍鬚,那麼到底是誰幫他刮的鬍子?又是什麼時候刮的呢?羅蘭一直覺得很納悶,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也曾經在他撰寫的《偉大的腹語大師》中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最後還是沒個結論。他另外擁有的兩幀肖像則是翻拍自國立人像美術館中收藏的兩幅畫像,這照片是經過館方許可才拍下的。凡兒一度把這兩張照片驅趕到玄關黑漆漆的小角落裡,她說她不想讓他盯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瞧,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擁有一丁點純粹屬於自己的空間,不必事事都得跟這位藍道弗.艾許分享。
「這件事我恐怕得跟布列克艾德說一聲,他一定會想去瞭解這些東西的重要性,確定克拉波爾是不是當真沒碰過……」
至於瓦慈畫的這幅肖像,則多了幾分朦朧,感覺不那麼權威。這幅畫完成於一八七六年,畫中的詩人蒼老了些,同時更顯飄逸神祕。他的頭昂然上揚,就和瓦慈向來的畫風一樣,身驅呈現的是一個模糊暗沉的形體,向內凝聚成靈性的光輝。雖然畫像中有個背景,不過色澤很暗。若由原作真跡來看,尚可勉強猜出背景大略是某個崎嶇的荒野,但在複製的照片裡,除了愈加深濃的暗以及暗中發出的微光,此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張肖像最關鍵的特徵就在於艾許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還有臉上的鬍子,層層疊疊宛若一道河流,蜿蜒著銀色與乳白、純白與藍灰,直直的線條與交錯的分岔,儼然就是達文西筆下的亂流,顯然也是此畫光源之所在。即使是在照片裡,也依然閃耀著光彩。羅蘭端詳著藍道弗.艾許,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地沉靜、那麼地完美一致。馬奈筆下所捕捉的那份愉悅,如今看來倒像是一種揶揄、一種挑釁:「怎麼,你真認為你瞭解我嗎?」而那兩封沒寫完的信所透露出的迫切,又為這具堅實黑暗的軀體注入了一股全新的生命力,彷彿它原本就已醞釀驚人的狂烈。看來,他原本所認識的艾許如今似已有所不同,羅蘭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激動在體內油然而生。一種躍躍欲試之感。一種恐懼。
「哪兒還有什麼工作啊!」接著她又說:「就算真的有,還不都落到佛格斯.吳爾夫手裡了。」
這間地下室後頭的窗戶,正好開向一個小小的院子,從那兒登上幾個階梯,就可以進到一處花園,若從地下室最上層第三扇窗戶之間的鐵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得見。當他們倆第一次來這兒看房子時,房東太太還把這棟公寓稱作是「花園公寓」,結果想不到,這竟是絕無僅有唯一一次有幸進入花園參觀,因為在那之後,房東太太才跟他們說,未經允許,他們不能隨意進入這座花園。他們甚至連在自己黑黑的小屋子裡用木花盆栽種花草都不可以,房東太太提出的理由雖然沒人弄得懂、但她就是專斷得很。這位八十多歲的房東太太,歐文太太,和多得數不清的貓咪一起住在地下室上頭的三層公寓裡,屋裡的空氣又悶又濁,瀰漫著一股麝貓的臭氣。她把花園打理得很亮麗、很乾淨、很整齊,反倒是她的客廳,卻是家徒四壁的破敗。凡兒說,她就像是個老巫婆,把他們倆拐進了這個地方;那時在花園裡,她滔滔不絕地跟他們說這個地方有多幽靜,而且還順手從磚砌曲牆邊的一排杏樹中,摘給他們每人一顆金光閃閃、毛茸茸的小杏仁。這座花園長而窄,處處綠葉成蔭,日照充足的地方,則是一片片青青草地,四周種滿了低矮的黃楊木籬笆,空氣中瀰漫著玫瑰花、深暗的大馬士革薔薇、濃稠的象牙白、飄搖的粉紅色,禁錮在花壇裡的百合有著玄奇怪異的線條與斑點,看似蜷曲的青銅與黃金,大膽奔放、熱情洋溢、華麗繽紛。而且,高不可攀。一開始,他們對這裡毫無所知,後來是歐文太太用她沙啞、優雅的嗓音細說起從頭,他們才知道原來這堵高大的磚牆,乃是內戰時期菲爾費克斯將軍領地所在的一道邊界。藍道弗.亨利.艾許曾寫過一首詩,詩中的敘述者就是普特尼的一名採礦工人。他甚至親身來過這裡,凝視退潮時分的河水,這在愛倫.艾許的日記中就有記載,那時他們倆還帶了雞肉和西洋芹派餅來這兒一道野餐。光這件史實,再加上菲爾費克斯將軍又是詩人馬爾維爾的贊助人,以及這堵牆內滿園的鮮花水果,當然可以成功地誘惑羅蘭與凡兒進駐這座花園公寓,顧盼窗外那禁止進入的美麗景致。
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家,光是聞聞屋子裡的氣味,就可斷定凡兒的心情很特別。整個地下室裡全是炸洋蔥那嗆鼻的熱氣,這表示她正在做些不很家常的料理。她如果心情不好,對人愛理不理的,那麼她就只會開個罐頭、弄個水煮蛋,再不然,頂多也只是把酪梨淋上沙拉醬充數。她一旦動手做菜,通常若不是她心情極好,要不就是她十分生氣。她站在流理台前面,奮力地切著南瓜和茄子,即使羅蘭走進屋裡,她也沒抬頭多看一眼。於是,他心裡暗自揣測,她今天的心情鐵定是特別地差。他靜悄悄地把公事包擱下。兩人所住的這座地下室很像是個洞穴,他們把牆面漆成杏黃色和白色,好讓空間看起來愉快一點;屋裡擺了一張雙人沙發床,兩張舊得不能再舊的扶手椅,椅子扶手的曲線玲瓏有致,椅背上還安了一個頭靠,深深的紫紅、華麗的絨布、上頭布滿了灰塵。屋裡另外還置了一張橡木貼皮的二手辦公桌,那是羅蘭做研究的地方;另一張比較新、桌面還上了亮光漆的櫸木書桌,則是打字機棲身的所在。兩張桌子長長的側邊背對著背,各據山頭、相安無事地互相憑靠,羅蘭那張是黑色的,凡兒的則是玫瑰紅。後方牆上擺著書架,那是他們自己用木條和木板釘出來的,一遇上學校統一使用的教科書,架面就往下直沉,這些教科書多半是他們兩人一起合用的,有些和_圖_書是影印的複本。他們在牆上貼了各式各樣的海報:有大英博物館的「回教可蘭經」海報,幾何的線條繁複難解,另外還有一張泰特美術館宣傳泰納畫展時的廣告海報。

「對不起,凡兒,真的很對不起,妳大概覺得我很無聊吧!不過這些東西真的很難不讓人覺得興奮。」
鐵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她這麼心煩,羅蘭根據她的反應這麼推斷。到底是什麼事情,會讓她三番兩次地說出「一心想做」這個詞,這顯然很不尋常。或許,是有什麼人侵犯了她,又或是還沒出手。不,這樣想她實在太惡劣了。發脾氣、鬧彆扭,向來會讓她「性」致勃勃,這點他十分清楚。他認識的凡兒可不只是對他體貼的凡兒。他走過去,輕輕撫弄她的頸背,她深吸一口氣,僵直了身子,接著就全然鬆弛了。不一會兒,兩人便往床上移去。
「哦?」
她的心情很糟。
凡兒離開了他,這自他們一起租屋同居以來首度發生。她暫時回去她「家」,家在克洛伊頓,在一間國宅裡,她和離了婚的母親相依為命,除了靠社會保險金維持生計,再來就是父親心血來潮時偶爾匯來的錢。她的父親是個跑船的,從凡兒五歲之後,父女兩人就再也沒見過面。她和羅蘭在一起時,從來也沒跟羅蘭提說要他陪她回去探望母親,雖說羅蘭曾經兩度帶著她回到格萊斯戴爾,然後她幫忙父親洗澡、泰然自若地接受母親對他倆這種生活的揶揄嘲弄,並且還跟羅蘭說:「別擔心,默,這些我以前早看多了。我媽就是多喝了點,你如果在我家廚房點火柴,廚房恐怕馬上就會轟一聲地給爆得精光!」
她的聲音原本沉啞,不過她那介於倫敦與利物浦之間的口音十分輕柔,所以聽起來還是和當地人一樣的和緩。她唸完了詩,羅蘭正打算開口說話時,她伸出手摀住了他的嘴巴,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他其實也沒什麼話要說。後來,羅蘭發現,當他風頭愈來愈健,凡兒的話就跟著愈來愈少,就算她開口爭論什麼,說出來的話也漸漸全是羅蘭自己的看法,有時候雖然她跟他唱起反調,但是基本上,那反調也還是衍生自羅蘭的原調。就連在寫必修課的論文時,她訂定的題目也是「男性腹語術:論藍道弗.亨利.艾許筆下的女性」。羅蘭很不喜歡她這麼做,他建議她應該試著發展自己的主題、應該努力引起別人的注意、應該勇於說出自己的看法,結果,她反過來指控他是在「嘲諷」她。當他問她,她口中的「嘲諷」是什麼意思,她,就會躲入沉默,一如平日他們有所爭執之時。由於「沉默」也是羅蘭唯一足以表現強勢的方式,於是一連好幾天,兩人就持續這種沉默的狀態,又,如果羅蘭索性直接批評起〈男性腹語術〉,那麼這種恐怖的狀況就會延續成好幾個禮拜。然後,這場煩人的冷戰逐漸轉化成有意和解的簡短對話,接著,就又回復到原先和平共存的狀態。到了學期末,羅蘭四平八穩、一如預期地拿到了好成績,凡兒的報告輕薄簡短,上頭大剌剌的字跡充滿自信,而且編排得整齊妥貼。〈男性腹語術〉頗受好評,不過,由於審查論文的人懷疑作品大多出自羅蘭之手,因而大打折扣,這等不公平簡直是雪上加霜,因為羅蘭壓根兒就不願意多看它一眼,對於論文提出的主要論點,他也絲毫不表苟同,因為凡兒認為藍道弗.亨利.艾許既不喜歡女人、也不瞭解女人,在他筆下發聲敘述的女性,充其量都只是建構於他自身的恐懼與強勢,即使是《艾斯克給安珀勒》這一系列的詩篇,也都不是誌念情愛的作品,而是艾許自戀的表現,是詩人在跟自己的女性傾向對話而已。(至今沒有任何一位研究艾許生平的評論家,能為這位安珀勒的身分找到滿意的答案。)凡兒的成績很差。羅蘭原本以為她自己應該有心理準備的,糟糕的是,她顯然並不預期會有這樣的結果。她淚眼婆娑,徹夜不停,又是哽咽、又是抽泣,接著,她第一次爆發出怒火。
她就差香水灑得還不夠多。她這麼裝扮其實並沒有想要刻意吸引別人。倒是羅蘭暗暗巴望著,哪天會出現個銀行家邀她共進晚餐,又或是來個曖昧的律師,帶著她上花|花|公|子俱樂部去開開眼界。他十分痛恨自己居然會有如此卑劣的幻念,然後自然而然地,他開始擔心,說不定凡兒當真在懷疑他蘊藏有這些念頭。
於是乎,凡兒出現了兩種分身。家裡的凡兒老實地坐著,套著破舊的牛仔褲,身上歪七扭八地披掛著長長的、縐巴巴的綢襯衫,衣衫上還潑染著濃黑、深紫的花卉圖案。這個凡兒留著一頭毫無光澤的棕色頭髮,直溜溜地垂掛在蒼白、詭異的臉龐兩邊。偶爾,這個凡兒的指甲上會塗上深紅色的指甲油,那是從另一個凡兒那兒留下來的,那個凡兒通常穿著黑色窄裙,套著縫有墊肩的黑色短外套,裡頭配的是粉紅色的絲綢襯衫,眉眼間仔細地抹上粉紅色與褐色,顴骨兩側一路撲上腮紅,嘴唇鮮美亮紅。這個可悲而光彩、「上不了檯面」的凡兒,腳下蹬了雙高跟鞋、頭上戴了頂圓形軟帽。她的腳踝很美,不過穿著居家的牛仔褲時可就沒法看見。她將頭髮向內捲,看起來還算不錯,有時候也會繫上一條黑色的緞帶。
一九八六年,羅蘭二十九歲,亞伯特親王學院研究所畢業(一九七八年),然後在同樣這所大學拿到博士學位(一九八五年)。他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歷史、歷和*圖*書史學家與詩?論藍道弗.亨利.艾許詩中歷史『證據』的呈現。」他是在詹姆士.布列克艾德的指導下完成這本論文的,這段歷程想起來實在很令人喪氣。布列克艾德老覺得自己飽受挫折,也喜歡給別人挫折。(還有,他也是個緊迫釘人的學者。)羅蘭現在兼差任職的地方就是布列克艾德成立的所謂的「艾許工廠」(怎麼不乾脆叫「艾許榨取機」算了?凡兒曾這麼表示。)在艾許死後,他的妻子愛倫曾將他留下的許多詩作手稿捐贈給大英博物館,由此就發展出這座「艾許工廠」。艾許工廠的經費除了有倫敦大學的小額捐款,其他絕大部分都是由位於阿爾布開克的紐桑基金會提供金援,而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就在這個慈善基金會裡頭擔任理事。表面看來,布列克艾德與克拉波爾這兩個人似乎因為艾許的緣故而合作愉快,不過那可大錯特錯。布列克艾德認定克拉波爾根本心懷不軌,他一直想掠奪那些收藏在倫敦圖書館、所有權卻不在館方的手稿。克拉波爾之所以表現出如此致力協助、慷慨大度的模樣,其實不過就是想騙取擁有手稿者的好感與信賴罷了。出身蘇格蘭的布列克艾德認為,所有英國人的作品就應該留在英國、由英國人來研究。說來奇怪,一說起羅蘭,就會岔入布列克艾德、克拉波爾和艾許之間的愛恨情仇,不過只要羅蘭腦子裡想的不是自己和凡兒之間種種,他心裡最常想到的,確實就是身陷在這層關係中的自己。
他和凡兒住在一起,凡兒是他十八歲那年,在學生聯誼中心參加迎新茶會時認識的。如果他現在沒記錯的話,凡兒是他在大學期間,第一個與他在社交場合私底下交談的人,雖然說,他的這個想法多少把記憶簡化得太過玄奇。他一直很喜歡她的模樣,他還記得,她看起來是那麼柔和、棕色的面容充滿不安。她始終孤伶伶地自個兒站在一旁,手上緊緊捧著一杯茶,眼神並不向四周張望,只一味牢牢地盯著窗外,似乎是不希望有人向她靠近,而她也不想招攬任何人前來。她投射出一種安靜的味道,極度地與世無爭,於是他走過去,進入了她的世界。自此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選一樣的課,參加一樣的社團,出席研討會時坐在一起,到國家電影院看電影也是倆倆成雙。他們一起享受男女之歡,認識第二年,就搬進一間單房公寓同居。他們縮衣節食地過日子,吃的是麥片、扁豆、豆子與優格,雖然也喝一點啤酒,不過都是一點一滴慢慢地飲用。他們合夥一塊兒買書,兩人的生活費全都只靠微薄的獎學金,這點小錢,在倫敦沒多大用處,而石油危機又讓他們連在假日打工賺點零花、補貼家用的機會都沒了。羅蘭很清楚,他之所能以第一名畢業,一部分要歸功於凡兒(當然還有他母親以及藍道弗.亨利.艾許)。她一心一意盼他出頭,她鼓勵他無論心裡有什麼想法都要設法表達出來,她再提出自己的論點,她總是擔心自己不夠用功、擔心兩人都不夠用功。他們幾乎從來沒吵架過,就算有,也都是因為羅蘭對於凡兒行事的保守感到擔憂,她從來不願意在班上發表意見,後來,甚至對他也是如此。他記得,在兩人最初認識之時,她還會有不少恬靜的想法,而且總是羞答答又頑皮地,把這些心裡的話說得彷彿是在誘惑,又或是在逗弄。她一直很喜歡詩,有一次,她全身赤|裸裸地坐在他漆黑的宿舍房間裡,吟誦起羅伯特.葛瑞夫斯的詩來:
「噢!這些都挺有意思的,這可是我在我那上不了檯面的工作裡觀察到的,別會錯意了。只不過,這些事情全沒道理可言,實在讓我不知所措。我想,我應該是很羨慕你,成天忙著拼湊老艾許的世界。只是,老默,這到底能給你什麼呢?你自己的世界又是什麼樣子?你到底怎麼打算,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滴著貓尿、你踩我、我踩你的鬼地方?」
「我可以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寫成一篇論文,那肯定會是個很實在的新發現,找工作一定會更有希望的。」
「那可真有意思!」無精打采地。
「噢!凡兒,這些這麼糟糕的事情,妳怎麼從來沒提起過——」
「我今天有個驚人的發現。」他跟她說。
她訴說她的愛,在半醒半睡之間,
黑暗的時刻,
欲語還休,低聲細訴:
大地在她冬夜的沉眠中轟然驚蟄
綠草與花朵瞬間綻開
無視於皚皚白雪,
無視於翩然飛臨的皚皚白雪。
就這樣,藍道弗.亨利.艾許在大約一八四〇年時,著手創作了《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這部長達十二卷的詩篇。有人認為這是將北歐神話賦予基督教的形式,有人則痛貶這部作品是在宣揚無神論,邪惡可怕、令人失望。雖然艾許原先大可選用其他一般的字句、語彙、韻律,堆砌出不至於讓讀者看得糊裡糊塗、宛若家具展示中心的普通級作品,何況說不定到最後,這也還是可以營造出同樣令人滿意的迂迴效果。不過,畢竟藍道弗.艾許一心在意的,始終是「人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羅蘭是這麼想的。他所受的訓練是後結構主義下的主體解構,如果有人問他,羅蘭.米契爾是什麼?他勢必得提出另一種非常不一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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