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是什麼人?」
「有個勒摩特小姐,你知不知道她的什麼事?她是寫童話故事和宗教詩的,差不多是在一八五〇年代那個時候。」
他從他一八五六年的日記開始讀起,就在那一年,艾許出版了《神、人、英雄》,而克雷博.羅賓森曾不厭其煩地閱讀這部作品,並給予批註。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神話編纂家伊瑟多爾的女兒,作品有《最後二三事》、《訴說在十一月的故事》,還有一首史詩叫《仙怪曼露西娜》。曼露西娜Melusina,你知道她嗎?她是個仙子,為了得到人的性靈,嫁給一個凡人。兩人約定好,每逢星期六,他絕對不可以偷看她在做什麼。多年來,他都照著做了,兩個人生了六個兒子,每一個都帶有奇怪的缺陷——奇怪的耳啦、又大又長的牙齒、臉頰一邊長出了個貓頭、三隻眼的啦,反正就是那一類的事,而其中一個兒子叫做大門牙傑夫利,還有個叫做吼人伯。她建了幾座城堡,真的那種,到現在都還存在,就在普瓦圖(Poitou)。故事最後,當然啦!他從鑰匙孔偷看到她——如果照另一種版本的說法——是他自己拿劍在她的鋼板門上鑽了一個洞,而當時她正自己一個人在大理石水池裡玩得不亦樂乎!可是她的腰身以下長得是一條魚或蛇的模樣,像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說的『安杜耶』(andouille),一種大型臘腸,這個象徵十分明顯,而她用這條強有力的尾巴拍打著池水。但之後他什麼也沒說,她也什麼都沒做,一直到後來,她那個慓悍的兒子傑夫利,看到弟弟佛洛蒙躲到寺院裡去怎麼也不肯出來,讓他很火大,弄了一堆乾柴,一把火把什麼都燒了,僧侶、佛洛蒙、所有東西無一倖免。事情傳出來,瑞門登(他就是最初那個騎士,也就是丈夫)說:『這全都是妳造成的,我當初實在不應該娶一條蛇妖。』然後她責怪他,接著變成一條龍,繞了城牆口一圈,製造出很大的聲響、搗爛了牆石,飛走了。哦!在她離去之前,她還斬釘截鐵地留下一個指示,說一定要殺了吼人伯,要不然他會毀了他們每一個人,而且要快點行動,絕對不能拖延。然後她回到領地呂姬孃,從事死亡的預言,就像白夫人或白姑娘這一類仙怪。什麼象徵的、神話的、心理分析的解讀都有,這你可以想像得到。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在一八六〇年代把這個曼露西娜的故事寫成一首迂迴複雜的長詩,卻一直到一八七〇年代初期才出版。那作品真古怪——裡頭洶湧著悲劇、浪漫愛情、象徵符號,好像是一個夢幻世界,充滿了野獸和祕密,和一種怪誕的性意識、性|欲。女性主義者愛死它了。她們說它傳達了女人無力的慾望。讀的人原本不多,後來是因為她們重新發掘了它——維吉妮亞.吳爾芙就知道這部作品,認為它象徵創造力在本質上同時包含了男女兩性——不過,新一代的女性主義者認為沐浴中的曼露西娜象徵了女人壓根兒不需要臭男人,一樣可以擁有完滿的性。我喜歡這個作品,充滿騷亂,而且焦點不斷在移轉。從那隻描述生動的魚鱗尾巴到後來的天人大戰。」
如果那是天堂,那麼窩居在博物館內部的艾許工廠,儼然就是地獄了。閱覽室裡有個鐵梯,從那兒往下走就可到達。另外還有個出口,通往一扇總是鎖著的大門,門後正是陰森黑暗的埃及史前墳場,四處布滿了瞪著空洞目光的法老、彎腰駝背的抄寫員、小型的獅身人面像、空無一物的木乃伊棺材。艾許工廠裡頭很悶熱,金屬櫥櫃、玻璃隔間,裝藏著打字機卡嗒卡嗒的聲響,照明全靠幽暗不明的氖氣燈管。閱讀縮影膠卷的放大機在幽暗中亮著綠光。偶爾影印機發生點故障,這兒就會流洩出一股硫磺的氣味。這裡甚至還會出現哭嚎和奇怪的尖叫,讓人不勝其擾。整個大英博物館的下層都可聞到雄貓的臭騷味。這些傢伙是從鐵柵欄和通風花磚那兒鑽進來的,牠們四處胡走,時而被驅趕,時而又有人偷偷以食物餵食。
第二天一早,羅蘭騎著自行車前往布魯斯貝利。他很早就出門,那時凡兒還正費盡心思地打點出一張上班專用的臉。他驚險萬分地穿梭在那長達五哩毛蟲似的臭乎乎車陣裡,橫越普特尼大橋、順著泰晤士河北岸道、穿過國會廣場。他在這所老舊的學院裡沒有辦公室,不過由於他兼任幾小時的課,所以系方勉為其難地撥了個地方讓他使用。他來到這裡,在空無一人的靜默中,拿出了放在腳踏車置物籃裡的東西,接著逕自走到貯藏間去。龐大的影印機就窩在貯藏間裡一堆聞起來穢臭的乾布中,旁邊則是個沾滿茶漬的洗手台。趁著熱機之時,他在通風口扇葉的幽暗與低鳴中,把他的那兩封信拿出來,又再讀了一遍。
佛格斯正在以解構的觀點,針對巴爾札克作品《不知名的傑作www•hetubook•com.com》寫一篇論文。英文系居然會資助法國著作的研究,對此現象,羅蘭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時下這個世界似乎已是無奇不有,而且再怎麼說,羅蘭也不希望別人覺得他很小家子氣。他的法文底子,由於母親當初強烈干涉,因此相當不錯。佛格斯大模大樣地坐臥在自助餐廳牆邊的長椅上,說他眼前的挑戰就是要去解構一個顯然早已自我解構的東西,因為這本書是在談一幅畫,最後原來畫不是畫,只是一坨亂無章法的信筆塗鴉。羅蘭禮貌地靜聽著,然後開口問道:
這段文字對於所有研究艾許的學者早就耳熟能詳,而且經常有人拿來引用。羅蘭相當喜歡克雷博.羅賓森,因為這個人有用不完的熱心、有不止息的求知慾、愛好文學、樂於學習,不過卻也不時地自我貶抑。
之後,布列克艾德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會注意到電視上這個生物學家,是否是因為他盛裝在心裡的滿是艾許的身影,又或許,這和艾許當真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用嗎?」
「我會往那兒走一趟的。這可不是為了爭取研究經費,這是為了自己的國家,我們一定要這麼做,絕對不可以讓東西外流出去。」
六月四日甫讀藍道弗.艾許新作品裡頭的幾篇戲劇詩。我特別注意到其中各以希波教區主教奧古斯丁和九世紀時一名撒克遜僧人高查克作為詩中敘述者的作品,以及一篇取材自《天路歷程》的〈同胞普來厄波〉。另外還有描述弗郎茲.梅茲默和少年時候的莫札特在維也納大公爵宮廷演奏玻璃口琴時奇特的回音。飽滿的聲音、詭異的氣氛,構思和表現確實不凡。說到這個高查克,他是創始路德教派的元老。他甚至不惜立下誓言與原本的信仰斷絕關係,由於他一意倡導上帝預定命運論,因此一般人認為他多少代表了現今路德教派新教晚期這一宗。至於〈同胞普來厄波〉,這照理應該是個嘲諷作品,諷刺的對象大概就是我輩之人了。他相信基督教的精神絕不在於將神化身為一片麵包,然後舉行聖餐禮大事膜拜,同時也不存在於那五項抽象難解的信仰學說。一如艾許向來的習慣,他對自己筆下的普來厄波似乎寄予頗多同情,不過相對於他筆下那個窮凶極惡的僧人,他很明顯地並不喜歡他。那個壞脾氣的傢伙雖然滿口胡言亂語,箇中卻透露著無比的莊嚴。到底要從哪一點,才能抓得住藍道弗.艾許,這可真讓人費疑猜。我擔心他這樣的詩人恐怕永遠不會受到眾家的好評啊!他在〈高查克〉中所帶出的黑森林的味道真是絕響,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在忍受了他對神學的批評之後,還能欣賞到這一層?他詩裡的調性顯得曲折而糾纏,那是因為他總是運用那麼強勢的詩韻,以及一大串數不清、又沒什麼根據的奇怪類比,結果是,作品想表達的義理幾乎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一讀起艾許的作品,我倒想起了柯立芝在他更年輕時,曾饒有興味地吟誦自己為但恩所寫的一首短詩:
如果這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刻(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又還能再活多久),我要感謝上帝,讓我得以見聞那麼多天賦優越的人才。女士之中,我在希登斯夫人身上,看到了英雄宏偉的氣魄;在喬旦夫人與瑪爾斯小姐身上,看到了想像力的絕妙;我歡喜地傾聽柯立芝那夢幻般的獨白——「那老人雄辯堂堂」;我與史上最偉大的哲學抒情詩人華茲華斯一起神遊天地之間;我體嘗查爾斯.蘭姆的才氣與哀愁;我自在地與歌德坐在他家桌邊暢所欲言,他確實是德國這一輩作家中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他坦白地說,他認為只有莎士比亞、史賓諾沙和林奈是他眼中的標竿;就像華茲華斯立志成為詩人的時候,心裡就只唯恐自己會趕不上喬叟、斯賓塞與米爾頓三位詩人而已。
「看著吧!到最後,這些恐怕又早被別人發現過二十次有餘了。那是什麼來著?」
「克拉波爾恐怕早就拿過牙刷從頭到尾刷得一乾二淨了。」
「我會的,謝謝!她這個人什麼樣子啊?會不會把我給吃了?」
發現遠古戰役,緣起於碎裂片片
殘破的刀劍、零亂斷裂的骸骨,
毀壞的頭顱,一如助理神父目睹
死亡的田鼠,又或無腳蜥蜴,在乾涸的
潔淨的貓頭鷹的糞塊上,為之揚棄
當白色的死亡飄掠而過,張起最柔軟的風帆
血污的彎鉤蜷曲在柔軟的毛頸之中
羅蘭沒有對布列克艾德表示,要陪他一起到倫敦圖書館去。他走出這兒,想去弄杯咖啡。喝完咖啡,他就可以開始搜尋目錄、追查勒摩特小姐,就像追查其他已故人士那樣,何況,關於她這個人現在多少已有些眉目。
值此幽暗之地
尼德哈葛龍潛行漸進,張揚深暗如炭之鱗,
啃噬世界樹源,建立一己巢穴,
蜷入滋養自身之所、糾結迂深的迷籠

  ——R.H.艾許,《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第三卷
克雷博.羅賓森的日記在羅蘭筆下,轉謄成細密難辨的字跡,看起來十分古怪,因為那謄本少了幾分自信,一點也不像生活中自然的某個環節。羅蘭明白,若要照統計學那樣精打細算,那麼只要他在轉謄中有一丁點的不當,這份文稿的原意就等於是讓他給誤傳了。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要求他底下的研究生將書裡某些段落謄寫出來——作品通常取自藍道弗.亨利.艾許——然後照著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謄本再謄寫一次,接著用打字機打出來,再以嚴苛如編輯的目光,一一審察,找出錯誤。結果自始至終,從來沒出現過一份絲毫無誤的文稿,克拉波爾說道。這種挫人銳氣的練習他未曾稍停,即便到了今天這根本無須多費吹灰之力的影印機時代。布列克艾德倒不用如此講究訓練的方法,但雖說如此,他也還是會去注意那些多不勝數的訛誤,並且予以更正,一更正就免不了開罵,一開罵就沒完沒了地痛斥起今日英文教育如何地每況愈下。在他那個時代,他說,學生的拼字底子都很強,而且詩文和《聖經》都熟記在內心深處。好個怪異的說法,「在內心深處」,他每次都這麼特別地強調,彷彿詩文是儲藏在血流裡似地。「依循內心予以感應」,華茲華斯如是說,布列克艾德如是說。然而,身在這最優秀的英文傳統中,他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責任該為自己不長進的學生灌輸他們所欠缺的學識。而他們就不得不在迷迷糊糊的抱怨與鄙棄中,含混地把學業敷衍過去。
布列克艾德不想洩露出內心的驚喜,於是動手剪起報上的文章來。「我是應該去瞧一瞧。」他說:「我最好親自去瞧瞧。我會往那兒走一趟的。你沒動到什麼東西吧?」
「哦!他女兒啊!她是寫宗教詩的,你是指她吧?她寫過一本筆調灰暗的小冊子,叫《最後二三事》。她還寫了童話故事《訴說在十一月的故事》,就是那些突然發生在夜裡的事情。另外還有一首史詩,一般人都認為那不好讀。」
為了找到布列克艾德,羅蘭來到大英博物館。他還沒決定要怎麼跟他說,所以就先在閱覽室佔定位置,消磨了些許時間。閱覽室上方高大的圓形屋頂,儘管是那麼地高不可攀,他覺得,畢竟還是無法為勤奮用功的讀者提供充足的氧氣,難怪他們一個個看起來昏昏欲睡地,像是悶在韓福瑞.戴維(Humphry Davy)的鐘形玻璃罩裡,賴以維生的氧氣燒完了,一道道焰火跟著也就閃閃滅滅地作垂死狀。現下是午後時分,早上已經完全貢獻給了克雷博.羅賓森,而現在這個午後讓人聯想到的,自然是那一張張寬敞、高大、淡藍色的皮面書桌,這些全坐滿了的桌子由中心櫃檯向外排開,一列列宛如大車輪裡的輻輳,而目錄櫃就陳列在中心櫃檯的外圍,形成一道圓形防護。他在這些輻輳之間的弧形邊角,找到了個極小的三角旮旯兒,不過這已讓他感到十分滿足。這些位在邊角的書桌都是幽靈書桌,亦即不怎麼重要的桌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的桌子。DD、GG、OO。他在門口附近找了個位子,就在目錄AA(為的是艾許〔Ash〕)這排輻輳末端的邊角。有幸進入這座學術核心,他感到十分光榮,他認為這裡就像是但丁《神曲》中的天堂,所有聖人、尊者、處|子皆整齊有序地圍坐成一個圓圈,一朵巨大的玫瑰,還有那巨大書冊中的書頁(葉),一度散落於天地之間,如今又再聚集一堂。而淡藍色皮桌面上的鍍金刻字又更平添了幾許中古世紀的幽情。
布列克艾德費了一番力氣,好不容易將身體塞進大衣裡去,真是破敗寒酸的英國式溫暖。羅蘭已下定決心,除非很有必要,否則他不打算和布列克艾德討論自己偷出來的這兩封信。不過,他倒是開口問了他:「有個叫勒摩特的作家,您可以告訴我他的資料嗎?」

「我找出他的維科來讀,裡頭居然還滿滿塞了一堆手寫的註記,多得數不清,就夾在書頁之間。書在倫敦圖書館。」
年輕時的布列克艾德曾寫詩,他自己假想了李維斯博士對這些詩文的評論後,接著就把詩文全數焚燬。他擬出一種論文風格,有斯巴達式的簡潔、並且字句含混、讓人怎麼讀也讀不懂。他的命運決定於一次鑑定作品年代的研討會。劍橋的研討室裡座無虛席,連地板都站滿了人,扶手椅上眾人高坐。細瘦輕巧的院長,穿著敞領式襯衫,站在窗台旁邊,推開了一扇窗,好讓新鮮空氣、劍橋裡冷冷的日光進到屋裡來。講義裡幾篇待鑑定年代的作品,計有一首吟遊詩人的抒情詩、一首風格走英國十七世紀初期的戲劇性詩篇、幾首諷刺的對句、一首對火山泥有所冥思的無韻詩,以及幾首十四行情詩。布列克艾德因著祖父的調|教,一眼就看出這些詩篇其實全出自藍道弗.亨利.艾許一人之手,那是他典型的腹語式作品,是最不容易瞭解的部分。他這時面臨了兩種選擇:是該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直陳出來,還是該讓研討會繼續進行,任由李維斯套誘那些倒楣的大學生,讓錯誤的判斷由他們口中說出,接著他就可以大力展現自己解析文字的天才,知悉如何辨別真偽、透視維多利亞時期在說出的話語與真實的情感之間那特有的歧異。布列克艾德選擇了沉默,而艾許果然在適當的時機被揪了出來,然後被挑出幾處表現不足的地方。布列克艾德覺得自己根本是在背叛藍道弗.亨利.艾許,即使照道理而言,他更應該覺得他背叛的是他自己、是他祖父,或許,也應該算上李維斯博士。他決定要彌補。他將博士論文的題目定為:「有意識的論證與無意識的偏見:論藍道弗.亨利.艾許戲劇詩裡的張力源起」。在最不時興談艾許的年代,他成了研究艾許的專家。他經人說服,早在一九五九年就開始著手編纂《詩歌戲劇全集》,讓尚在人間的艾許先生甚表贊同。這位年邁的美以美教派的信徒,是詩人艾許遠房堂兄的後代,繼承了所有尚未賣出的手稿的所有權。在以前那種單純的時代,布列克艾德一度以為這個有限的編輯工作說不定可以發展出其他一些有的沒有的好處。
「這可讓人費解了。我還以為克拉波爾無所不在呢!你可千萬一定要保住這個祕和-圖-書密,你知道的,要是哪天倫敦圖書館更換地毯、裝設咖啡機,克拉波爾就會再傳來一封漂亮的信函,眉開眼笑地說他深表遺憾,希望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史坦特收藏中心的資料或是任何其他需要他都可以用縮影膠片提供,接下來,這些文件就一個個長了翅膀飛過大西洋到對岸去了。你沒跟什麼人說過吧?」
羅蘭不想再聽布列克艾德針對碧翠絲.耐斯特遲遲編不出愛倫.艾許所發表的長篇大論。一旦布列克艾德進入碧翠絲這個話題,他的聲音就會透露出一種語調,一種嘈雜、咆哮的語調,這每每讓羅蘭想起獵犬的狂吠(他從來沒聽過獵犬狂吠,只在電視上看過)。而倘若想到了克拉波爾,教授的臉上則會浮現出一種鬼祟陰險的表情。
「我誰也不相信,只要克拉波爾的支票簿一擺到面前,結果會發生什麼我還能不知道!」
他常在自己那幽暗的地盤裡想著,人是如何走入自己工作的呢!如果最初他選擇當一個……嗯……一個撥算住屋經費的公務員,現在的他會是什麼樣子?又或者,當個警察,整天就在幾根毛髮、皮膚,以及拇指頭的指紋裡忙得團團轉。(這就是典型的艾許式推測。)如果,知識的搜尋是為了知識本身這個緣故,是為了自己的緣故,就布列克艾德來說,也就是不再打探藍道弗.亨利.艾許遺落、嚼爛、殘餘的東西,那麼知識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那有個勒摩特小姐……」
「就只有圖書館員。」
「你為什麼會想知道這些?」
布列克艾德的座位四周堆放著他編輯的資料,看似混亂,實則井然有序。毛皮鑲邊的索引卡片及幾乎塞爆的斑駁的檔案夾,堆積成了兩道陡峭的懸崖,而他就在懸崖之間的谷地中,篩揀著四處飄零的細小紙片。在他身後輕巧疾走的那位,是他的書記助理,黯然無光的波拉。她用橡皮筋束起一頭色澤慘淡的長髮,臉上架著的兩只大鏡片,渾然像是隻飛蛾,手指尖上只見得骯髒灰暗的一層厚繭。往屋裡走,就在放打字機的小房間旁,有一個由檔案櫃搭建而成的小洞穴,裡頭住著碧翠絲.耐斯特博士,而各式裝滿了愛倫.艾許的日記和書信的箱子,恰好砌出了一道分隔牆。
「我老早就發現,自己在文學上的才氣不夠,讓自己的名字側身英國作家之列的想望,如今看是不可能了。不過我想,我至少可以從當今許多才高八斗的名家那兒知道許多事情,而且我還可以將與他們的訪談記錄下來,這或許會是功德一件呢!」他認識所有的名家,先後兩代都有,華茲華斯、柯立芝、德昆西、蘭姆;德史戴爾夫人、歌德、席勒、卡萊爾、G.H.路易士、丁尼生、克拉夫、白哲特。羅蘭一路讀完了一八五七年的日記,接著又開始翻閱一八五八年的部分。在這一年的二月,羅賓森這麼寫道:
且為這位詩才快若單峰駱駝撒腿疾馳的但恩
冠上這以鐵條編就、以真愛相飾的花環。
「我認為女性主義者對她會感興趣。」波拉說。
「伊瑟多爾.勒摩特,著有《神話》,一八三二年——《布列塔尼及大布列塔尼之原住民神話》——也叫做《法國神話》。是一本民俗與傳說的概論,很有學術價值。內容大多都是在探查各種神話的謎題,這種做法蠻多人喜歡的;另外,書裡也談了些法國布列塔尼的國家定位和文化的問題。艾許是有可能讀過這些東西,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收集到什麼有用的作品是他用這些資料創作出來的……」
羅蘭說:「我想我發現了一些東西。」
威廉博士圖書館的開放時間一到,他的身影立刻出現在那裡,詢問是否能看看克雷博.羅賓森紀念日記的手稿。其實他以前就來過這兒,不過他還是得打出布列克艾德的名號,人家才記起他這個人。儘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把自己的這個發現告訴布列克艾德,就算要讓他知道,那至少也得等到他的好奇心滿足了、原稿也已歸還為止。
「那是當然的了。」布列克艾德說。「她們撥不出一丁點的時間來讀藍道弗.艾許,成天想的就只是去讀愛倫寫個沒完沒了的日記,咱們那兒的那位朋友,曾經還當真很努力地想讓這個東西重見天日。她們認為藍道弗.艾許壓抑了愛倫的創作,而且還吸取她的想像力。要證明這點,我想,她們可有得熬了,倘若她們真有興趣想找證據的話,倒是,她們是否真的在乎證據,這我就不敢確定了。她們在還沒瞭解事情之前,就已經很清楚她們要瞭解的是什麼。反正她們就是一直要強調,她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沙發上耗掉了,可是在她那個年代、那樣的環境,一般淑女大多不都是如此。所以她們真正的問題——以及碧翠絲的問題——就在於:愛倫.艾許根本就乏善可陳。沒有了珍.卡萊爾,這又更讓人覺得可惜了。悲哀的老碧一開始一直想證明愛倫.艾許是如何地自我犧牲、如何地支持艾許,結果亂七八糟地到處找資料,找遍了她買醋栗果醬的每一張收據、調查她到布洛得史戴爾(Broadstairs)的每一趟旅行,整整二十五年,你相信嗎?最後夢醒了,她這才發現原來早就沒人想再知道什麼自我犧牲、自我奉獻的,人家想要證明的是,愛倫狂怒的反動、她的痛苦,以及她不曾被挖掘出來的才華。可悲的碧翠絲。有本單薄的書是以她的名字出版的,叫《幫手》,沒什麼意外,這本小書絲毫不受時下女性主義者的青睞。一九五〇年出的,簡單地收錄那些伴隨在文壇巨人身邊的女性所曾說過的柔美的警言妙語,像是D.華茲華斯(Dorothy Wordsworth)、J.卡萊爾(Jane Carlyle)、E.丁尼生(Emily Tennyson)、愛倫.艾許。不過,只要悲哀的老碧佔著這個編輯工作的位置一天,那些女性研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插手出版這些東西。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致命傷在哪兒。」和_圖_書
「我奇怪自己怎麼不知不覺地成了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專家了!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只要號稱是和克莉史塔伯.勒摩特有關的事,她們全都知道。其中一位是李奧諾拉.史鄧教授,在塔拉哈西(Tallahassee)。另一位是林肯大學的茉德.貝力博士。我是在一場在巴黎舉行,討論性意識和文本性的大會上認識她們倆,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我覺得她們對男人沒好感,但是話說回來,我和這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茉德倒有過一段感情,就在巴黎,還有這兒。」
「噢!非常!絕對!」
「我湊巧發現了一個附註,和藍道弗.艾許有關。反正總有一天,隨便一個附註都可以和藍道弗.艾許的任何事情扯上關係。我說了什麼讓你覺得好笑?」
「我想應該沒有。我想一定沒有。那些註記的外緣都還積著一層灰塵,而且接連到內緣。這本書很久沒有人碰過了。我想從來沒有。我拿了一些來讀。」
羅蘭走出一列列的書架隧道,進入了布列克艾德燈火闌珊的地盤。波拉對他微微一笑,布列克艾德則緊皺起雙眉。布列克艾德是個灰色的人,白灰灰的膚色、鐵灰色的髮色。他把頭髮留得頗長,因為他很得意自己的頭髮仍然相當濃密。他的衣裝:蘇格蘭粗呢的短上衣加上燈芯絨長褲,體面、老舊、霉暗,就跟下頭這兒的每一個物件一樣。他很擅長笑出一臉的嘲諷,只要他張起笑容,可惜他並不常開口一笑。
家裡的這場早餐聚會進行得相當順利,至少就談話這一點而言是如此。我請來了白哲特、艾許、詹森夫人、斯皮爾教授、勒摩特小姐,以及她的朋友葛拉佛小姐,後面這位小姐似乎比較沉默寡言一點。艾許從來沒見過勒摩特小姐,的確,她的出現確屬難得,她這麼做讓我很高興,她也和我談起她父親《神話》這部作品,當初我還曾出了點力,讓這部作品得以在英國出版。一討論起詩,大家的反應都很熱烈,尤其是但丁他那無人能及的天賦,不過莎士比亞寫詩的才氣當然也不在話下,特別是在他年少時的作品裡那諧謔的活潑,艾許就格外地欣賞。勒摩特小姐一談起詩的那股勁道,相當令我感到意外。她興致勃勃的樣子真的是非常地可愛。我們也討論了所謂的「神靈」的顯形。拜倫夫人就曾深有所感地寫了封信和我談起這事。據說,史斗夫人對外聲稱,她曾和夏綠蒂.勃朗特的靈魂對話。葛拉佛小姐幾度插口談了一些,有一次她還激動地表示,她相信這類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而且確實存在。艾許則說,他覺得有必要做個簡單確切的實驗,或許就可讓人信服,不過他認為這恐怕遙遙無期。白哲特說,艾許在詩中所呈現的梅茲默十分相信神靈的力量,這可見得,艾許並不真像他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樣,那麼堅持實證科學。艾許回說,歷史的想像空間需要由他筆下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來呈現另一種詩意的信念,這對他而言是一股十分強大的驅動力,也因此,他現在岌岌可危,因為他已完全沒有自己的信念可言。勒摩特小姐對於靈媒與靈魂這個問題很感興趣,不過她始終不願發表高見,只回以一式蒙娜麗莎的神祕微笑。
這個問句讓佛格斯笑了相當久,然後,他明快地接著說:「我當然知道。」
之後,他將信函面朝下地攤放在黑色的玻璃面上掃瞄,幾道綠色光束從玻璃面下飄掠而過,機器瞬時叭噠叭噠地發出一陣雜音,化學藥品的味道熱熱地散出,信中的文字轉為一道道光譜,投影出的一片空白於是印出了炭黑的邊緣,就像那積存了一百年的封塵在原稿上所造就的黑色鑲邊。他很老實:他在系方放在瀝乾板上的留言簿裡記下了他影印的欠費。羅蘭.米契爾,兩頁,十便士。但他也很不老實。他手邊現在已經擁有一份清晰的複本,大可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把原信偷偷塞回倫敦圖書館的維科裡,可是他卻不想這麼做。他覺得這兩封原稿是屬於他的。有些人會很迷戀大人物碰觸過的事物,而他向來就對這種人存有一丁點的鄙視:什麼巴爾札克的雕花手杖啦、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生用過的六孔豎笛、喬治.艾略特穿過的黑色蕾絲邊披巾。莫爾特模.克拉波爾的某個習慣動作,就是從他西裝內襟的小口袋裡掏出一只藍道弗.亨利.艾許用過的大型金錶,然後依著艾許的這只金錶安排行程時間。比起原稿那褪色的銅灰色頁面,羅蘭的影本實在清晰得無可比擬,那才剛印上的炭墨真的是又黑又亮,影印機的滾筒也一定是才剛上過墨,可是,他就是想要原稿。
在六月的日記裡,羅蘭發現了他一直想找的線索。
「噢沒有!噢沒有!那個,就是書本打開的時候,有些紙片飛出來這樣而已,不過我們都已經把紙片放回去了,我想是這樣沒錯。」
他手下的研究助理人數時多時少,這些助理就像諾亞方舟裡的鴿子和渡鴉,被他派往世界各地的圖書館,攫取數量有限的各式小紙片,像是洗手間的使用票券,又或是午餐的收據。這每一張小紙片,都有可能引發出一個問題,也可能記載了那句引文的半行,又或是留下了哪個大家正在尋找的名字。羅馬雙輪戰車轉著車軸,陸續追蹤歷史學家吉朋留下的註腳。「賢者夢中危險的甜瓜」,最後終於真相大白,原來這個句子是源自笛卡兒的夢。艾許不論對什麼都感興趣。阿拉伯天文學、非洲運輸系統、天使與橡癭、水力學與斷頭台、督依德教的祭司、拿破崙遠征大軍、主張苦修的清潔派教徒(Catharist)與印刷廠的惡棍、發自靈媒身體的心靈體、有關太陽的神話、古代乳齒象在結冰之前吃的最後一餐、天賜靈糧瑪納真正的本質。這些註腳已大量吸納、侵吞了正文文本。它們看起來十分笨拙、也不雅觀,但卻不可或缺;布列克艾德覺得,這一個個冒出來的註腳好像是九頭海蛇怪的頭,才斬下一個頭、隨即就又生出兩個來。和-圖-書


「這些資料很有用,我會去找出來看看的。」
他停下來,皺了皺眉頭。他張嘴想再說些什麼,接著又閉上了嘴巴。一會兒後,他說:「她——茉德——在林肯主持了一個女性資源中心,她們在那兒收藏了不少克莉史塔伯沒出版的文字,如果你想找什麼冷僻少見的資料,不妨去那兒看看。」

「他們應該不會——」
曾經有一段時間,布列克艾德讓自己清楚地瞭解到,他的學術生涯就要走到盡頭了。換句話說,在這個工作中,他所能意識到的自己的思路、所有的思考,壓根兒就只是另一個人的思考,而他所有的作品,壓根兒就只是另一個人的作品。於是,他覺得這一切似乎已沒什麼意義可言。但是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艾許的迷人之處,即使經歷了這多年來的煎熬和痛苦。就算他是一個附屬品,這也是一種愉快的附屬關係。他認為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一定以為自己掌控艾許、擁有艾許,而他,布列克艾德,卻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位生物學家,他覺得好像看到了自己。這位人士隨身帶著一個皮製的小囊袋,採集貓頭鷹一丸丸的糞便,接著他將糞丸分別貼上標籤,然後,手持鑷子開始分解,並且置入各式玻璃燒杯,浸在不同的消毒水裡;他將分解成碎片、裝在壓縮袋的貓頭鷹骨骼和牙齒、毛皮按序排列,一排再排,為的就是要重新組合出這隻已死的梟鷹,又或是那曾經蠕動、死去,繼而穿過貓頭鷹腸道的無腳蜥蜴。他很欣賞這個畫面,馬上就想動手為它寫一首詩。然後他發現艾許早已先他一步。他曾經這麼描寫考古學家:

羅蘭把這一段拷貝下來後,又繼續往下讀,可是再來就再沒提到勒摩特小姐,至於艾許,他不但是相當活躍的與會客人,自己也經常邀宴作東。羅賓森讚許艾許夫人治家有方,同時也感嘆她是那麼一個賢妻良母,卻一直未能有機會成為母親。他好像沒注意到,勒摩特小姐或葛拉佛小姐對艾許的詩作有提出什麼不同凡響的見解。或許這番交談,不管是「不期而遇而愉悅地」又或是「令人驚豔的」,是在其他地方進行,又或是其他場合。
在那些古埃及重量級的大公之中,羅蘭的身影翩然出現。在兩隻巨大的石雕腿之間,他隱約看到了某個敏捷、白色、帶金的東西,原來,這個人是佛格斯.吳爾夫,他走出來也是想弄杯咖啡。佛格斯非常地高大,腦蓋頂上黃銅色的頭髮修得頗長,到了後腦門又修得極短,這是一九八〇年代版的三〇年代髮型。他套了一件亮白色厚毛衣、配上鬆垮垮的黑色長褲,看起來活像個日本浪人。他對羅蘭微微一笑,一種快活、貪婪的笑容,眼睛藍藍亮亮的,咧得老長的嘴裡排滿了堅實的白牙。他的年紀比羅蘭大,是個出身六〇年代的孩子,一度離開學校,選擇了自由與巴黎的思潮革命,並且拜倒在巴特與傅柯的門下。之後,當他回到亞伯特親王學院,立刻在校園裡掀起一陣旋風。大體而言,他這個人還算和氣,只是大多數人見到他,都會莫名地產生一種念頭,覺得他帶著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威脅感。羅蘭喜歡佛格斯,因為佛格斯似乎也喜歡他。
「她的冷,會讓男人的血液沸騰。」佛格斯說,口氣裡充滿了耐人尋味的情思。

布列克艾德,四十五歲,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裡編纂艾許,全是出於一股怨氣。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蘇格蘭的中學教師。他的祖父總在黃昏時分,偎著爐火,吟誦詩文:《瑪爾米恩》(Marmion)、《見習武士哈洛德》(Childe Harold)、《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他的父親把他送進劍橋大學的唐寧學院,師事法蘭克.雷蒙.李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李維斯對待布列克艾德的方式,一如他對待任何一位認真的學生:他讓他見識了英國文學那無可比擬、堂皇宏偉的影響,以及緊迫強健的力度;同時,也讓他再也無法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對這個局面有所貢獻,或是帶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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