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那個美國佬也可以看囉!是吧!」
「應該會有什麼人陪著他才對,要不然他怎麼可能推著輪椅上到那兒去的。」茉德言之鑿鑿地推敲。
「她當然可以看啊!如果她知道了這些信的存在的話。」
「有件事我得說清楚,我相信死去的人是應該得到安息的。為什麼非要掀出這樁醜聞呢?她不過是個寫些神仙啊妖怪的可笑的詩人罷了!一個悲哀的老東西,就讓她體體面面地好好安息吧!」
他們注視著青草,一束束濕濕地攤著,持續地在朽壞。
「可他們不會喜歡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
「喬治爵士的經濟狀況會好轉很多,他可以把房子整修一番。」
「妳看起來全身濕黏黏的,瓊恩。妳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我們得趕快帶妳回去。」
「真的是萬分感謝!」
「那她會藏些什麼?」喬治爵士問道。
「再過去左邊就是了。」她說:「思爾圍地,就在山谷裡頭。」
過去的一點一滴,我是不會忘卻的。我本來就不是個善忘的人。(我們之間,原諒與否早已不再是個問題,不是嗎?)妳大可安心,無論是寫過的、抑或是說過的每一個字,以及其他種種,我都會將之密封在我堅韌的記憶裡。所有細微的小事,妳可都留心過了嗎,那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果這些信真的全被妳焚毀,在我有生之年,它們還是會在我的記憶中得到來生的,一如消逝的煙花,會在當時凝神注目的眼膜之中,留下過往美麗的圖影。其實我根本不相信妳會把信焚毀。但我也無法相信妳會手下留情。我知道妳不會告訴我妳打算怎麼做,至此,我實在也該停止這些胡言亂語了,儘管,我是那麼地難以自抑,我也實在不該再期盼那已永遠盼不到的妳的回信。曾經,妳的回信是那麼地衝擊著我、改變我,而且,還一直是我快樂的來源。
茉德一直很擔心這種狀況早晚會發生,她狠狠地瞟了他一眼。不過,羅蘭心裡頭盤算的是,只要讓喬治爵士想到李奧諾拉.史鄧即將前來拜會朝聖,這就夠讓他心煩的了,至於克拉波爾和布列克艾德的造訪,他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哦!」喬治爵士說道:「把那幾包東西給我吧!謝了。我想我們現在應該下樓去,把這些東西拿給瓊恩看看。就看看這些東西到底是有多重要。還是說,你們還想待在這兒,再拆拆其他的什麼東西?」他拿起汽燈朝著四面牆壁照呀照的,一幀掛得歪歪斜斜的、翻拍自萊藤爵士畫的普羅賽比娜畫像的照片,自光影中浮現出來;另外,還照出了一幅十字繡壁飾,只是塵封已久,讓人無法看出上頭刺了些什麼圖文。
「我家是諾福克那邊的貝力家族,很遠的遠親,不算很親。大家一直沒什麼往來——」茉德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萬分地壓抑。
「應該吧!」羅蘭一邊說,一邊往上走去,無視於他腳下那雙都市皮鞋在他往上爬的時候,不斷地有泥土沾黏上來,也不在乎自己的頭髮被攪得亂七八糟。他的身體還算硬朗,那可能是騎腳踏車的緣故,雖然倫敦的市街裡處處充斥著一氧化碳和鉛。
羅蘭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輕輕碰了下他一逕向前伸出的手,隨即向後退走。
她凝神細看起信件,說道:「她好像是想把她寫的信要回來。他回的信就是在答覆她的要求呢!」
茉德回答的聲音很是尖銳,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到了那首詩,然後站在那兒,就覺得應該是這樣。這純粹是運氣而已。」
「這輪椅夠穩嗎?」他說。「我好像快把妳推倒了。」
「之前來這裡的那個惡劣的女的——她居然膽敢來惹我——狠狠訓了我一頓——就為了那座墳墓。說什麼狀況太糟,說那是一個古蹟。那可不是她的古蹟,我這樣跟她說,她根本就不該一廂情願地來這裡管東管西的。她又說想借些修剪枝葉的剪刀,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拿出獵槍來的。後來她跑去林肯郡買了些大剪刀第二天又再跑來,彎身跪著把墓打理了一番。牧師也看到她。他一個月會來一趟,你知道吧,然後他就會在教堂裡做晚禱。她坐在最後一排那兒安靜地聽著。還抱了一大束花來。假惺惺!」
羅蘭說:「我們是想,那裡應該是會有一些信才對。我有發現——幾封信——是在倫敦找到的。所以我就去找貝力博士,事情就是這樣。這個發現可能會——」原本他是要說「十分驚人」,但他按捺住沒說,只改口說道:「蠻重要的。」這很可能會讓學術界的研究整個地改頭換面,他差一點就說出這句話來,不過他終究按捺住沒說出口,這乃是一種狡猾的天性,預先給自己留點餘地。「我們的研究會因為這些信有很大的變化,無論是她的研究計畫還是我的。一般人並不知道他們倆原來認識。」
「現在,我們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呢?」喬治爵士緩緩問道,並且刻意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姿態。「你認為呢?年輕人?還有妳,貝力小姐?」
「可以的!可以的!」
「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這塊地是私人的,想都知道。我們可以進到村子裡去,克莉史塔伯就葬在那兒。在聖艾索德瑞妲教堂的墓園裡。這個村子叫做克洛頌高原,是個幾乎已經被世人遺忘的小村莊——在這些山腳邊緣,到處都可以見到這種被遺忘的小村子,村子裡頂多就還留著一座大農莊和教堂,如此而已。我想克洛頌教堂現在應該也沒什麼人在用了。克莉史塔伯認為克洛頌是源自法文croysance這個字,意思是信仰,以及聖人——不過這也只是十九世紀流行的許多假設杜撰的字源說法之一。大家都說這個字其實是從croissant來的,即一彎新月的意思,因為在山谷和河川那裡有個彎折的地方。她很喜歡聖艾索德瑞妲,這位王妃雖然結過兩次婚,但終其一生都保持著處|子之身——她後來成了伊里城的女修道院長,並且創建了一座宏偉的教堂,過世之後,還列身於眾聖人之中——」
「真有意思哪!」瓊恩.貝力說道:「真是太有意思了!」
「也許有人會建議喬治爵士去找布列克艾德。又或是克拉波爾。」
輪椅裡坐著一名女子,她的頭上緊扣著一頂綠色的寬邊毛帽,遮住了五官,身上則穿了一件深灰綠色的披肩式厚呢外套,套頭的地方還又圍了一條絲質的圍巾。輪椅從山脊的主要幹道上衝下來,結果歪斜地卡在一條陡峭的石道邊上。戴著皮手套的雙手奮力地轉著巨大的車輪。一雙柔美光滑的皮靴,則靜靜地擺在踏板之上。羅蘭仔細一看,原來是顆小石子,就夾藏在輪椅底下的一攤爛泥裡,難怪無論怎麼移動、倒轉都沒作用。
「我倒真是嚇到了。還好米契爾先生及時出現。」
他得彎身往下探看滿是泥濘的小路,褲管毀了,過去在運動場上的諸般煎熬也浮上心頭。他緊緊抓住輪椅,用盡力氣地拉、努力保持平衡。
「就是這樣我才會想上來這兒。本來是想讓狗狗跟著我的,可是牠就硬是不肯。我先生呢他喜歡在樹林子裡撿東撿西的。你們打算走到哪兒去啊?」
她戴上她讀報專用的眼鏡,圓不隆咚地架在大大的笑臉上。她大聲地唸了起來:
「但是這很有可能會搞得滿城風雨啊!」
親愛的藍道弗:
「告訴我你們的名字是什麼。」坐輪椅的太太問道。茉德很快地答道:「這位是米契爾博士,從倫敦大學來的。我個人是在林肯大學教書。我叫貝力,茉德.貝力。」
狗狗量度著自己陷在泥巴裡的金毛肚皮,不時搖動著臀部。
安歇於此處之人
乃克莉史塔伯.曼德琳.勒摩特
為歷史學家伊瑟多爾.勒摩特
以及其摯愛的妻子阿拉貝爾.勒摩特
兩人之長女
亦為蘇菲,貝力夫人
思爾圍地的喬治.貝力爵士之妻
唯一的姊姊
克洛頌高原
生於一八二五年一月三日
安息於一八九〇年五月八日
歷經塵世喧囂紛擾
且讓我就此安靜躺息
任清風吹拂、流雲飄搖
於山巔之際
任青青綠草乾渴眾口
盡情吮取所需所求
悠悠細露、切切狂雨
雪覆大地
復還大地
天之喜願
親愛的:
這時,茉德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則比喻,不過那實在太過煽情,所以她立刻予以淘汰。那就好像是你找著了——珍.奧斯汀的情書一樣?
「你們這可想錯了,根本沒什麼醜聞發生。」喬治爵士對羅蘭說道,那口吻透露著複雜的情緒,一來對結果感到滿意,再者則藉此予以譴責。羅蘭雖然知道自己理應沉著冷靜,可是方才聽了貝力夫人用著衰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讀著藍道弗.亨利.艾許寫的信,而這些信中的文字也就不斷地在他腦中嗡嗡作響、反覆重組,實在令他痛苦難當;再加上他因自己無法攫取這些藏著爆炸性內幕的書信予以調查,內心的挫敗可想而知。於是,一把熊熊怒火在他心底冉冉升起。
「人家不會在意這些的啦!人家還年輕得很。」貝力夫人的大臉展現出十分堅決的神色。「我實在是該問問他們的。就禮貌上來說。」
「我們還補放新的魚進去啦——」
「就像你剛才幫我那樣。你是出來散步的啊?」
「午安!我叫貝力。」
茉德抬眼向上盯著瞧。
「妳就這麼不安分,嗯?」他說道:「我推妳上山,結果妳就偏不老老實實地順著小路走。啊!不好!有沒有哪兒受到傷啊?」
「思爾圍地。」他對茉德說道。
「啊!多多!」那位太太喊道:「你來啦!沒用的大塊頭。真沒用。主人到哪去了?又是去追蹤獾啦?」
「喂!那要是沒有人出現呢!」他向前走向羅蘭,同時伸出了雙手。「真的是萬分感謝!我叫貝力,本來是想讓這隻笨狗跟著瓊恩的,可是牠不肯,牠就只想往金雀花叢裡鑽呀闖的。我相信你一定在想,我根本就應該待在那兒的,是和*圖*書
吧?」
喬治爵士走了過來,放進新柴燃起新火,火勢立刻劈劈啪啪地發出聲響。
他們走啊走的,一開始是走在鋪著地磚、陰森昏暗、上頭亮著電燈的走廊裡,接著就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四面窗板全部緊閉,腳下是滿布灰塵的地毯,然後,上了一座石梯,接下來再往上,走上一座螺旋狀的木梯,朦朦朧朧地盡是飛揚的塵土。茉德和羅蘭兩人既沒有對望也沒有交談。小小的一座門鑲上了厚厚的門板,並且掛了個重重的門鎖。他們跟著喬治爵士走了進去,在這烏黑、狹窄、圓形的空間裡,喬治爵士向四周大幅揮動起他手上的圓錐形燈筒,照出了一個半圓形的凸窗,一整個屋頂,屋頂上雕有紋路細緻的拱門以及仿中古時代的常春藤花葉,由於塵封在沙土中,讓人感覺毛絨絨的;再來,是一張像盒子一樣的床,床簾仍然掛著,在瀰漫著微塵的床罩下,看起來是一抹黯淡的紅;此外,有一只雕工精巧的黑色木桌,上頭刻有串珠狀緣飾以及渦形裝飾,還有一串串的葡萄和石榴和百合;再來,就是一只以前可能用來當作地板椅又或是祈禱台之類的矮凳,還有一堆布料、一只老舊的大衣箱、兩個用來裝帽子、衣領的紙盒、一排突兀的瞪著人瞧的白色小臉,一個、兩個、三個,就靠在一只枕頭邊上。羅蘭感到微微的震驚,大吸了一口氣;茉德則開口說道:「啊!這些娃娃——」喬治爵士隨即帶著他的燈筒,從一只盤繞著鍍金玫瑰的空鏡子那兒走過來,讓光源集中在那三具僵硬的人形上;它們斜斜地倒臥在滿是塵埃的床罩下,就在一座堅固的四柱臥床裡,只是床形小小的十分迷你。
「你們好像對老房子很有興趣?」
「八成是有了麻煩。」
林肯郡荒涼的高山,令人頗為驚歎。丁尼生就是生長在這些崎嶇的山谷之中。因著這些荒山野嶺,他寫下了曠世不朽的卡麥勒(Camelot)玉米田風光。
「她可能有試過想把這些野草除掉。」羅蘭說道。濕氣和幽鬱讓他很沒安全感。
「只要能看一下,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我是來這兒旅遊的。跟朋友一起來的。」茉德哪兒去啦?「空氣真好!視野可以看得好遠好遠。」
「我們上山去走走吧!」茉德說道。「我們可以遠遠地往下俯瞰思爾圍地。這條路線她以前一定常走,她去教堂去得很勤。」
「也不盡然啦!」羅蘭說道:「我們就是想看那幢房子罷了。」
「李奧諾拉來過這裡。」茉德說道:「夏天的時候。也就是那個時候,喬治爵士拿了把獵槍恐嚇她。」
這座墓四周圍著低矮的石牆,框邊盡是裂縫,其中並且橫亙著亂七八糟的茅根以及多刺的荊棘藤蔓。曾經有某個人在這裡修剪墳上的稻草,不過那也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在長滿青草的墳塚上,倒著一束殘骸,那原是一束華麗的鮮花,上頭還繫著新娘捧花上的那種鐵線,現在則鏽蝕地杵在一堆亂蓬蓬的花苞以及骸骨般的殘葉之間,那是枯死了的菊花、康乃馨,和玫瑰花。這些殘枝敗葉,全綑在一條又是水漬又是泥污的綠色緞帶裡,上頭還附有一張卡片,印在卡片上的字猶然勉強可見。
「我們看到——」
「到底會怎麼個好轉法,這我沒有概念。錢的事情我一概不懂。我們也許應該把這事跟布列克艾德說。這些信也許應該放在大英圖書館裡。它們絕對算得上是國寶。」
他往前走向茉德。
「那現在呢?仍在照管家裡的事情嗎?有嗎?」
「我當——我們當然想啊!真的,這是一定的嘛!」
艾許 敬上
「李奧諾拉——」
喬治爵士個頭很小,全身濕淋淋、毛茸茸的。腳上一雙帶有花邊的皮靴,亮光光地束著圓滾滾的小腿肚,看起來很像是護甲。他身上穿著的打獵外套有著數不清的口袋,是咖啡色的,頭上戴了一頂扁扁的咖啡色粗呢小帽。他說起話來大吼大叫地,羅蘭覺得他很像漫畫裡那種滑稽的角色,叢生的毛髮,配合著典型的火爆,好像是還沒完全進化似地。在他和凡兒的世界裡,諸如此類的人是難以想像的,然而世界上就是有著這些人的存在。茉德也認為他是一種很典型的人物,在她看來,他那一身拘謹和無趣,讓人直接想到的就是,一個成長於鄉村的孩子,每個週末全都泡在打獵、健行、運動這些話題上。排拒、閃躲。他沒有帶獵槍。他的肩膀被水弄得髒兮兮的,下半身則亮著水光,就在他的臀部和靴子之間那段圍著皮套的大腿上,水珠一滴滴地吊掛著。他牢牢打量起他的妻子。
「說不定是娃娃的衣服。」茉德說道。
「茶好了。我過去把茶拿來。順便也把瓊恩帶過來。」
「真行!」他說道:「妳的記性可真好!我就從來沒辦法把什麼東西背起來記在心裡,除了吉卜林以及林肯郡這裡的一些風俗習慣我還算行,不過那都是我用來解悶的。對了,妳剛才唸的那到底是什麼?」
喬治爵士看看這個,接著又望望那個。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他朝斜角一切,將她推回幹道上去,然後將輪椅轉回正位,穩定地回到崎嶇不平的幹道上,結果弄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泥巴從輪椅上滴落下來,這時,她將臉轉向他,大大的、恍恍惚惚的一張臉,刻盡了歲月留下的褐色斑點,下巴滿是條條塊塊的贅肉。一雙淡褐色的大眼,滴滴溜溜地游移不定。豆大的汗珠,緩緩地從她那平壓在帽子側邊的灰色髮際之中滲出。
貝力夫人顯得相當興奮。他們圍著爐火坐在一起,喬治爵士將信件放到妻子膝上,然後,她就在那兩個學者的虎視眈眈之下,翻尋起手中的信件。羅蘭談起自己發現的那封信,只不過那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找著的,他倒是刻意略過不提。「這麼說來,那是一封情書囉?」貝力夫人很單純地、直言不諱地問道,但羅蘭回答她說:「噢!不是的!」然後,他又接著說道:「不過這很有意思,你知道的,就好像這回事兒是有多重要似地。那是第一封信的草稿,由於意義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會特地來到這裡,想問問貝力博士關於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事情。」他多急著想問這問那啊!信上的日期,拜託拜託,就是那捆艾許寫的信的最上面那封,會是同一天嗎?這些信到底是怎麼放在一起的,兩人又究竟通了多久的書信——她會怎麼回信呢?白蘭琪和遊蕩客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們看不到什麼的。」喬治爵士說道:「得要有個手電筒才行。沒電,屋子那邊沒電。就只有一樓的走廊有。」
「如果他聽了建議,到學校裡去找人談,接見他的很可能就會是我。」
「他們可以再來這兒呀!」貝力夫人說道。
「我真不明白!」喬治爵士說道:「到底有什麼東西可以寫到傳記裡去的。她根本沒在做什麼啊!不過就是待在東廂房那邊一天混過一天,然後吐出些神仙什麼的東西。那樣哪能算是在過日子啊!」
「你覺不覺得或許我們應該彼此訂個——協議什麼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當中有誰又再發現了什麼事情,誰都不可以再把這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因為這些事情同時關係著兩個詩人,而且這當中又牽涉到那麼多的利害關係……」
在這個幽暗的屋子裡,有個開放式的壁爐就放在另一頭,壁爐裡白色的灰燼當中,仍有幾根大大的圓木悶燒;壁爐一側,擺了兩只厚重的、襯有軟墊的曲線型扶手椅,絲絨布面、深暗的炭黑色、綴著深紫色花朵的圖案,看似一種亮眼的旋花蔓,頗有世紀末的頹廢感。地板上鋪了一層紅白大方格的樹脂地磚,邊緣磨損的地方,露出了地磚底下猶然存在的石板地。窗下放了一張厚實的桌子,桌腳很粗,桌面上鋪了塊油布,上頭印著模模糊糊的蘇格蘭花格。屋子的另一頭,有一架小小的、框有兩條圍欄的電暖爐,後來他們才知道,原來由這裡走下去就是廚房和雜物間。另外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像是略顯老舊的椅子,以及許多種在釉缽裡的盆栽植物,植物看起來倒是生氣蓬勃、光亮醒目。茉德心裡一直在煩心著光線太暗,接著喬治爵士就打開了一盞燈,那是壁爐旁一只普通的燈,光線昏暗,是一只予人小小幸福的燈,用中國式花瓶做成,置放在桌上。粉刷過的牆面上掛了各式各樣的圖畫,有馬、有狗、有獾,有油畫、有水彩、有暗暗黃黃的照片、有帶框的亮亮的版畫。壁爐邊上有一只很大的竹籃,那當然就是多多的窩,窩裡頭還鋪了一床硬梆梆的海軍毛毯,毯子上亂七八糟地散著狗毛。屋裡有許多地方都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喬治爵士拉下窗簾,擺了擺手,示意羅蘭和茉德坐到壁爐邊上去,也就是坐到那兩只絲絨扶椅上。接著,他就把妻子推了出去。羅蘭覺得自己並不好開口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本來,他還以為應該會有個僕役長又或是那種頻頻打躬作揖的奴僕,或至少來個女傭還是個什麼人員,前來將他們迎進一間鋪著銀絲地毯、閃閃發光的屋子。茉德則仍然因為燈光悲哀的幽暗,覺得不很舒服而煩心不已,至於屋裡不足的暖氣和破舊,她倒是已漸漸習慣。她把手放下來,叫著多多,多多隨即走過來,趴下了身子,骯髒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就貼在她的腳邊,在她和奄奄一息的爐火之間。
他們開車護送他倆,一路繞到屋子後園,走上一條雜草爬了滿地的濕濕的碎石車道,然後把車停到了馬棚裡。羅蘭幫著喬治爵士把輪椅和貝力夫人從車上移下。短暫的白晝已漸顯昏黑;後門在哥德式的門廊底下,沉重地搖啊搖的;門廊上方有一株修剪過的玫瑰花,莖梗上光禿禿的沒半片葉子。在更上方,一排排黑壓壓鑲著哥德式窗框的窗戶,黑黑的很是單調。大門向前延伸,門前的梯子盡皆移除,好方便輪椅出入。他們一行人順著暗黑的青石迴廊向前走,走過了幾間食品貯藏室以及幾階樓梯,最後來到了一處地方,以前原是傭人等候使喚的廳堂,只是現在已在表面局部幾個地方,將之改頭換面成現代新式的客廳。
「啊!我喜歡啊!」茉德說道。「我讀過一段描寫思爾圍地冬園的文字,就是克https://www•hetubook.com•com莉史塔伯寫的。那是一封信,她讓我彷彿真的見到了冬園,有各種不同的常綠植物,還有紅色的漿果、山茱萸,長椅上佈有遮蔭,還有小小的池塘裡游著銀色的魚……甚至就在冰雪之下,她都還見到這些魚在水中漂浮——」
「你知道嗎?如果你去讀那些被收藏起來的信,隨便一個作家都一樣——如果你再去看看她的生平傳記——你一定就會很清楚地發現,有些東西被遺漏掉了,那些都是傳記作家沒有機會拿到的資料,是最真實的,很關鍵的,而且也是詩人自己非常非常重視的。一直以來,有很多信都遭到破壞,通常,被破壞的就是信。這些信也許就有那樣的意義,對克莉史塔伯而言。而且他——艾許——不也擺明了認為這些信是這樣的。他就是這麼說的啊!」
「多少有一點。我對家族的某些事情蠻有點興趣。」
「單單兩天恐怕都還沒辦法讀完呢!」茉德說道。
娃娃們有著陶瓷的臉、小羊皮的手。其中一個披著金色的細髮,只是因著塵埃,看起來灰灰黯黯的。還有一個,頭上戴著一朵白色睡帽,那是用白色的凸紋棉布縫製的,帽緣還飾有蕾絲花邊。另一個是黑髮,整個兒的緊紮成一個圓圓的小髻。它們一個個瞪著透明的藍色大眼,上頭雖然有些灰塵,但看起來仍然十分晶亮。
「我覺得自己好像好奇得昏了頭了。」
一片濃密的樹海,不過倒非完全同種。幾座城垛從眼前一閃而逝,一座圓形角樓,又一個彎,然後是一座類似城寨之類的建物,應該沒錯。
親愛的艾許先生:
「就在這兒。」他說道。「簡直像拔牙一樣,終於給除掉了。」
「我身體不太舒服。我的兩……兩隻手一直在抖。如果你不覺得麻煩的話,可不可以去一趟——就在這條小路的路頭,順著高原下去,我先生他——」
羅蘭乍然明白到,他這個「相連」用得是多麼地貼切、多麼地令人驚歎,絲毫不帶含糊。他們駕著車,開過了平原,走上平緩起伏的道路,離開了山谷。這座山谷深長狹窄,有些地方樹林茂盛,有些地方綠草青蒼,又有些地方則已闢成農地。一道道山脊鋒利地劃過天際,盡是荒無寸草之地。除卻這些地形,這個廣闊的慵懶的鄉間,就全是濕地或沼澤,又或是平坦的農耕平原了。這些略有起伏的山巒,看起來很像是直接從地面上彎摺起來,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它們其實是分裂了的台地的一部分。村落盡皆隱密地坐落在山谷裡,就在幾處狀似漏斗的山凹盡處。這輛綠色的車子沿著山脊道匆匆前行,這山脊道上一路盡是岔路和小徑,看起來宛如一幅時有分支的脊椎骨圖樣。羅蘭,這位來自都市的人,特別注意到顏色的分布:耕作過的土地黑漆漆的,田壟之間的犛溝則白如石灰;白鑞色的天空,搭配著石灰白的雲層。茉德注意的是車開得很順,車門還沒修理,以及車子齒輪壓過一排排灌木籬牆時所發出的慘叫聲。
「妳看到了吧!」喬治爵士說道。
他死盯著躊躇不定的茉德,一雙犀利的藍眼睛,在爐火映照下,彷彿能穿透人心。
「我很樂意稍作停留,換洗一下。」他說:「如果這不會太麻煩的話。」
「噯,是這樣吧!我想。」
「貝力夫人,」羅蘭說道:「我看的那封信是第一封信的初稿,是不是就這封啊?上頭到底寫了些什麼?」
「為什麼?」
茉德用靴子往他的膝蓋刮了一下,他按捺著沒有出聲喊痛。一隻髒兮兮的拉布拉多獵犬這時自林子裡現身。
依妳所提出的要求,妳的信我都寄上給妳了。它們悉數盡毀、不復原貌。有兩封已被我焚燬,而其他的很可能——其實不是可能、是事實——它們很快地都將面臨相同的命運。不過,只要它們還在我手上一天,我就不可能再任它們其中任何一封,以及任何妳所寫下的文字遭到摧殘。這些信,乃出自一位令人驚歎的詩人,讀著這些信,我的心緒總一再地迴轉蕩漾,真理因之源源不絕地散放光彩;它們與我是如此地緊密相連,就此意義,它們形同屬之於我。然而,再過半個鐘頭,它們已不復屬之於我,因為,我已將它們整理好、準備寄還交予妳手,任憑妳明智的處理。妳是該燒了它們的,就我來看,只不過,倘若亞伯拉爾(Pierre Abelard)當初曾毀去伊洛莎留下的永恆的文采,倘若,這位葡萄牙的女尼自此保持緘默,那麼,我們大概就不至於顯得如此悲哀,也不至於顯得如此愚昧吧?就我來看,妳應該會把它們都毀了才對。妳是那麼地殘忍無情;然而,我也是何其地殘忍無情,終於瞭解了這個事實,而且行至此刻才漸漸認清。儘管如此,站在朋友的立場上,倘若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為妳做的,無論是現在抑或從此以往,我希望妳千萬不要有任何疑慮,只管向我開口便是。
「又黑又濕。」坐輪椅的這位太太則這麼說道。
「我以前有看過這方面的文章。」茉德小心地說道。
「好啦!」喬治爵士說道:「那有什麼問題。反正就在屋子裡。跟我來吧!」
「紀念品吧!」他可以感覺得到,茉德是故意的。
「如果莫爾特模.克拉波爾知道那裡有信的話——」
「這樣嗎?他們很少出現在這兒的呀!我敢說,那些獾都還比他們更常出現!是什麼風把妳吹到這兒來的?」
「真有意思啊!啊!喬治來了。喬治親愛的,我剛才有一番驚險的奇遇,後來是有一位騎士伸出援手哦!我被困在鷹石崖上頭,有塊大石頭卡在我的輪椅底下,照那情勢看起來,我大概除了跳過去之外,恐怕就再也沒什麼法子可行了。真是夠丟人的了!結果米契爾先生及時出現,還有這位小姐,她叫貝力。」
「我覺得應該來看看這些信到底寫了些什麼——」茉德說道:「呃——」
「我是該待著!我是該待著!我就是這麼個自私、惹人討厭的老東西。不過話說回來,瓊,真的有獾呢!我是不該這麼說啦!不過這一定可以讓那些到森林冒險的人樂上半天,鐵定把那些可憐的畜生嚇得魂飛魄散。還有以前那棵日本杜松狀況也好起來了。妳聽了一定很高興吧。差不多都復原了。」
「我們有一隻很老的公貓,老是喜歡去抓那些魚——」
「就唸下去吧!瓊,讓我們看看結果如何。」
「會的!我們一定會的!」瓊恩.貝力說道。「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這些可是情書呢!」
「你們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來這兒了。」喬治爵士說道,那語氣說是開玩笑嘛,顯然更像是在威嚇。他站在那只尖尖的燈筒之後,緩緩地轉身,走出了房門。於是他們倆也跟著離開了房間。喬治爵士緊緊握著信件,茉德拿著打開了的亞麻與綢布,羅蘭則帶著三只小小的娃娃。因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他們認為把這些東西繼續留置在黑暗中,會是十分殘忍的做法。
茉德接口說道:「兩人的信都在這兒,這麼重要的東西,就一直放在這個地方……」
「啊!」貝力夫人說道:「是傳記吧!那真有意思!」
「我們一定要好好禱告,千萬可別是克拉波爾。那還不到時候啊!」
「有道理,那就希望喬治爵士會到林肯大學去找人商量這事,那麼,校方就會讓他來找我了。」
有位農人,翻動土塊,一雙眼睛睜著看望
(腦中卻竟嗡嗡作響,此乃緣於
飢餓緊縮的肚皮)泥土刨呀
刨的,硬是刨出個妖魔鬼怪,眉眼虯結
目閃金光,褐色大嘴一開
立成許諾——不生貪婪夢想——
只求黃金數缽,換取豆種數缽
夢寐以求,如此已矣。因之,她或可感到
裙裾之間飛掃而過,雀躍疾走,粗毛大腳
原是遠古卑柔小神,留下足印
於熱暖灰燼之上,其詭笑之聲
甚且狀若襁褓小兒,聲言:「愛我
搖動我,尋覓你的珍寶,切勿恐慌。
古老眾神盡皆留存一己之天禮佔為一己之私有。」
若此卑小邪魔,又是何等礙難竟讓他們如此張皇?
——藍道弗.亨利.艾許,引自《禁閉的女巫》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問。他望向妻子,隨即流露出無限的憐愛。
「可是我們總不希望他把信就往碗櫥裡放吧!」
「或許不會吧!反正,現在還不是時候就是了。」
「我得要聽聽別人的意見才行。」喬治爵士說道,那姿態很是頑強,且滿腹疑猜。
「好夢幻啊!」他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貝力夫人讀得很慢,而且時有停頓;許多字句都被唸得顛三倒四;唸到凡此種種偉大名家和亞瑞克妮這兩個地方時,還結結巴巴地唸不出來。在這兩造之間,可真像是隔了一層結了霜的玻璃,也就是說,在羅蘭與茉德之間,以及在信文的內容與艾許、勒摩特兩人諸多情感之間。喬治爵士似乎覺得妻子唸得相當不錯。他看了看錶上的時間。
「這椅子有固……固定的設……設計。我已經把煞車拉起來了。」
喬治爵士拿起燈筒,對著娃娃的小床來來回回地照著。
「我的工作在林肯郡。」
「我們不可以——用切的——」茉德說道。羅蘭急著想幫她,她也很努力地在解。帶子鬆脫了,一層又一層的亞麻布攤了開來。裡頭有兩小包東西,都包在浸過油的綢布裡,外頭則綁著黑色的緞帶。茉德拉開緞帶,老舊的絲布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接著翩然滑落了下來。裡頭放著的,是打開了的信件,兩捆,整整齊齊地,就像摺得端整的手帕一樣。羅蘭又再往前,茉德分別拿起兩捆信件中最上頭的一封。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小姐。貝瑟尼,亞若瑞特山路,里奇蒙,薩里郡。咖啡色,細細長長的,十分果決,這筆跡,太明顯了。和_圖_書是艾許,只是字小得多,而且顯得比較靦腆。藍道弗.亨利.艾許先生,羅素廣場二十九號,倫敦。羅蘭說話了:「可見他真的把信寄出去了。」
「現在時間不多了,通常這種時候我都只讀些迪克.法蘭西斯的推理小說來打發的:就再看看結尾好了,死了那條心,別再猜東疑西地。然後呢,我想我們就應該先把這些信收起來,等我有空的時候再想想該怎麼處理才好。聽聽別人的意見,沒錯,還要再多打聽打聽。不過再怎麼說,你們大概都一定會再來這兒,沒錯吧?」
「如果能到冬園去看看的話,那不知該有多好。我現在就正在寫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別這樣,真的——我這絕不是在取笑您——我怎麼可能會如此貶低您,又或是貶低我自己——而您,又何須作此想法、自貶身價呢!我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與自己交流、同自己對話——這是最好不過的方式了——比起住在叢林裡的公主,這可不一樣,絕對不同,反而,這倒是蠻像一隻肥大自足的蜘蛛,坐在自己那一床閃亮亮的網陣之中。這樣的比喻是有些醜陋,還請您千萬不要見怪。想起亞瑞克妮(Arachne)這位小姐,總讓我心有戚戚焉,她是那麼一位令人佩服的織匠,創作的圖紋完美無瑕,可似乎就是喜歡不按常理地造訪自己不甚熟悉的人,或許根本就可說是干擾,但偏偏她又不甚明白這兩者之間不同的意義,即便懂了,卻也總是為時已晚。老實說,和別人相處在一起之時,我向來都不是個健談的人,我沒什麼優秀之處可言,而您在我們那次偶遇之時,在我身上所發現到的所謂的才氣,其實,您見到的只不過是一輪已死的月,因著您的光輝與才華,自那殘破的表面所折射而出的微光與燦爛。您當時見到的確實只是如此而已。我因我的筆而存在,艾許先生,我的筆就是我的圓滿,在此,我附上一首詩,誠摯地表達對您至深的敬意。這下,您是否覺得,與其來一份小黃瓜三明治,那還不如獲贈一首小詩呢?即使這首詩寫得是那麼地不盡理想,即使那三明治做得是那麼地勻稱、醃漬的香味是那麼地美妙可口、切工又是那麼地細緻精美。您知道您一定會這麼想的,而我也同您一樣。不過,詩文中那隻蜘蛛,呈現出的倒不是我柔細光亮的自我面,反而,那可說是我的同志,十足地野蠻、幹練而俐落。您實在很難不欽佩他們的伶俐和勤奮吧?詩的湧現,是否一如絲線那般來去自如呢?我這真是滿紙荒唐不知所云,不過若果真您想繼續再寫,您或可平實冷靜地針對永遠的否定這個議題寫篇評論,也或可寫寫史萊艾爾馬赫(Friedrich Ernst Daniel Schleiermacher)所謂幻象的面紗,又或是天堂的乳汁也可以。反正,您想寫什麼就去寫吧!
「那是因為我們是發現信件的人。而且,也因為——因為這些信很私密吧!」
「再說吧!我得聽聽別人的意見。我話就說到此為止。這麼做也會比較公平。」
「妳在林肯郡?是嗎?」他沒再多問下去。他急切地仔細打量起他的妻子來。
現下這樣的姿勢,讓羅蘭愈來愈感焦急。只要一個不小心的動作,她很可能就會沒命。他把手伸進泥巴裡拚命地翻找,結果找著了一根沒什麼大礙的小樹枝。他把樹枝剔除了之後,找了一顆小石子作為基柱,最後終於讓輪椅後退了一點。他伸出兩隻手把那個不識相的東西給夾起來,結果就連褲臀也都一併給毀了。
誠摯祝福您的
貝力夫人從另一捆信件中,抽出了最上頭的那一封。她的模樣很搞笑,簡直就像是電視節目裡的女演員,慎重其事地公布本年度最佳女演員獎得主一樣。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敬上
「那也不會有什麼用的啦——」
「貝力家族的人都在教堂的裡頭。」茉德說道:「就克莉史塔伯在外面,在邊緣的角落,吹著風、淋著雨,這就是她甘心樂意待的地方。就在這兒。」
藍道弗.亨利.艾許
「思爾圍地沒什麼好讓人感興趣的!」喬治爵士說道。「這裡並不對外公開,妳也知道。狀況又糟,終歸說來,那全是我不好。沒半點經費。現在已經漸漸地敗落了。」
這一切果真走到盡頭了。我甘之如飴,真的,我衷心地感到甘之如飴。你也是的,你非常清楚,不是嗎?就只再一件事我要麻煩你——我希望你能把我寫的信還給我——所有我曾寫過的每一封信——並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的人格,只是因為,它們是屬於我的,因為,現在它們再也不屬於你。你應該很瞭解我,至少就這件事而言。我很清楚。
「噢!」她用盡力氣一聲長嘆。「噢!謝謝你!我真的好……好像是被卡……卡住了。」那聲音聽起來很是猶豫、而且年邁、高貴。「真……真個是麻煩,讓人實在是……一……一點辦法也沒有。不知是否可以麻煩你——」
「我不是跟妳說過,要妳千萬要走在路的中間。」
「不知誰家的孩子一定有把這些娃娃拿到外頭去過。」娃娃的主人言之鑿鑿地說道:「就在一八九〇年之後。」
敝人能在克雷博的早餐會上與您一敘,真是感到莫大的榮幸。在這些大學生叨叨不休的談話中,您的真知灼見格外引人注目,甚至勝過了我們這位東道主所談述到的魏蘭半身雕像如何被發現的故事。我衷心希望我們的這番談話,也同樣讓您感到愉快——此外,不知我是否有此榮幸,能至府上拜訪?我明白您向來深居簡出,但在下必定安安分分——只求能與您一談但丁、莎翁,還有華茲華斯和柯立芝,以及歌德、席勒、韋伯斯特、福特,和湯瑪士.布朗爵士凡此種種偉大名家,當然,還有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以及她那個有關仙怪的偉大的書寫計畫,這可是一定不能忘的。請務必予以回覆。我相信您一定明白,一個肯定的答案將會是何等地令人開懷——尤其是對於
茉德在塵埃之中跪了下來。「可以嗎?」他把燈筒轉而向下朝著她,而她就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俯視的一張臉埋藏在暗影裡,活像是拉圖爾(Latour)的蠟筆畫似地。她探進娃娃床裡,攔腰拎起了那只金髮娃娃;娃娃的身上穿了一襲粉紅色的絲綢長袍,領口四周別著小小的玫瑰花,袍子上綴著小小的珍珠鈕釦。她把這個小東西交給了羅蘭,羅蘭就像在抱小貓似地,把它接了過來,放在胳臂彎裡搖啊搖的。接著又來了戴著睡帽的那一個,帽上縫著小小的白色褶邊,繡著白色網眼花卉繡飾;然後,是黑髮的那個,一身深沉的孔雀藍,看起來十分地嚴肅。它們排排地靠在他的臂上,小小的頭很是沉重,小小的手腳拖得老長,讓人覺得相當恐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茉德把枕頭拿出來,掀開床單,又翻摺了三條漂亮的羊毛毯子、一件針織的披肩,然後拉開一床羽毛床墊,接著再掀一床,然後是一張草席。她伸手探進草席底下,摸到了一只木盒子,撬開盒上的鏈鎖之後,取出了一包東西。那東西就包在細緻的白色亞麻裡,外邊則纏繞著線帶,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活像個木乃伊似地。
他們越過了叢叢的雜草以及凸起的泥塊,行走在死者之間的羊腸小徑上。有座高度和人平肩的石牆,底部密密根長了糾結的常春藤葉荷風蘭。克莉史塔伯的墓碑略顯歪斜,碑石的材料是當地的石灰石,而非大理石,歷經風吹雨淋日曬,碑面已磨得凹凹凸凸地。墓碑上的題字曾經有人擦拭清理過,但那也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
她以一雙靈巧的手,將這些乾巴巴的紙頁疊在膝上,一邊排序、一邊對齊紙頁的邊角。
他們一行三人,由羅蘭推著輪椅,一起順著小路向下前行。山上盡是一片茂密的林地。透過樹林,羅蘭再一次看到一座角樓、一座城垛,白白地矗立在幽暗之中,而且這一次,他看得更加從容。
「那是一定的!」茉德說道。
茉德蒼白細嫩的手指,在亮光的照射下,開始打開那一個個古老的結。結果她發現,上頭原來封了層蠟。
羅蘭和茉德坐上車,在暗夜中踏上歸途。兩人簡短地你一句我一句,看起來俐落而實際;然而,兩人腦子裡的想法,卻忙轉轉地各有去處。
在河之岸一片緊接一片
綿延無際的田野全是大麥與黑麥
荒山野嶺成麥田,一線相連到天邊。
「有個小石子。就在輪子底下。稍等一下。別動。」
一陣沉默。茉德杵在那兒,動也不動,羅蘭則向前移了一步,他很清楚包在那裡頭的是些什麼東西。他太清楚了。
「您知不知道,」羅蘭轉向喬治爵士說道:「這裡有沒有文件之類的東西?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留在書桌裡?就她的東西?」
羅蘭突然覺得頸子骨莫名其妙地刺痛起來。從刻花的窗子望出去,他看見常綠樹濕濕的枝幹,在黑暗中愈顯深沉。還有,碎石車道上hetubook.com.com那幽微的燈光。
一套精緻非凡的斯波德茶具出現了,一只銀色的糖罐,一盤熱呼呼的奶油土司,還附帶著鯷魚奶油醬以及蜂蜜。所有這一切都放在一只大大的塑膠托盤上,羅蘭發現,這托盤應是經過特別設計,所以可以卡在輪椅兩邊的扶手上。貝力夫人倒起了茶。喬治爵士仍在跟茉德問東問西的,過世了的堂兄、死了很久的馬兒,以及諾福克林地上的樹長得如何。瓊恩.貝力跟羅蘭說:「這一整片林子都是喬治的曾曾祖父種的,你知道吧!有一部分是為了木料種的,有一部分則是因為他喜歡樹。他總是想盡辦法要讓所有的東西都能生長下去。愈是罕有的樹,愈是一種挑戰。喬治遺傳了這一點,他把林子整理得很有生氣。森林裡都是些長得很慢的松柏,樹種各有不同,有些很罕見的,現在樹齡都很高了。就全世界來講,在我們這一帶,森林一直在縮小,還有樹籬也是。我們已經失去太多太多的林地,全拿去耕作生長快速的穀類植物。喬治到處奔波,就為了保護他的林子。像個什麼古老的精靈那樣。實在也總要有什麼人對這些事情的歷史有個瞭解才行。」
茉德一張臉漲得火紅。「沒錯!任誰都會這麼想啊!站在我的——我們的立場來說……」
「我們的感覺都一樣,這事最好別太張揚。」茉德。
喬治爵士則問說:「你們到底是找到了什麼東西?怎麼會知道要往娃娃的床裡去找呢?」
羅蘭將目光轉到那只落在陰影中的書桌。來到這個房間,他並沒有特別感覺到這位已故詩人的存在,倒是,他心裡莫名地浮動著興奮,總覺得這裡的每一個物件——書桌、衣箱、帽盒——都極有可能藏有什麼珍寶,一如現下放在他上衣口袋裡的那兩封褪色的信。某種線索、隨手留下的註記,抑或是回覆的文字。不過這麼想也實在是太無聊了。這些東西不會在這兒的,如果它們當真存在的話,那也應該會放在藍道弗.亨利.艾許那兒才是。
「明天這些信就會全落到和睦尼市了。」
「那詩是克莉史塔伯寫的嗎?」
「對了!就是那個怪裡怪氣的老處女。最近老有些人跑到我們這兒來,問說我們是不是有收著她的什麼東西。我全把他們打發走了。我們只把我們自己收起來給自己,就瓊恩和我。夏天的時候,有一個很醜的大鼻子美國人突然冒出來,跟我們說我們實在應該要覺得自己有多光榮,埋了個老怪物的骸骨在這裡。全身上下五顏六色的,還掛滿了叮叮咚咚的珠寶,當真是個大麻煩,這女人。我好言好語地請她離開她又不肯,非得要我拿起槍朝著她揮來揮去的。說是想到瓊恩的冬園裡去坐坐,要紀念克莉史塔伯。簡直是胡說八道一通。一個真正的詩人,就像你的藍道弗.亨利.艾許,那才真是與眾不同,如果家裡出了一位這樣的人,那鐵定會讓人高興得不得了。丁尼生勛爵這個老東西是有些兒太多愁善感了點兒,就整個來說,不過他倒是寫了一些不錯的東西,有說到我們林肯郡的方言。只是比起梅布爾.皮卡克(Mabel Peacock),那可就又差得遠了。人家她可真的是聽得懂林肯郡的話。有個很棒的故事是在講一隻刺蝟的。這呀這個小淘氣啊他啥事兒都幹不來。還有,聽聽看這個,『打這自始呢他就先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說個不停一年到頭吐呀吐的胡亂七八地吐。』這樣的東西那才真叫歷史,這些語言每天都在消失,愈來愈少人懂這些東西,大家就只知道《朱門恩怨》啦、《朝代》影集,要不就是披頭四咚咚鏘鏘地亂吵亂叫!」
他們談起了馬,也稍稍談起了諾福克的貝力家族。羅蘭看著茉德大聲暢談,他覺得那聲音非常地自然,而且,他也覺得這是她在女性研究大樓時從來不曾有過的聲音。廚房裡一陣鈴聲響起。
「我也叫貝力。瓊恩.貝力。我就住在思爾圍地。你是我們家族的人嗎?」
「她寫了許多恬淡的詩文,這就是其中一首。你看,就連作者都沒標示出來。墓碑上倒是有提到她父親的頭銜,可是她自己的部分卻一個字也沒提。」
「所以妳是覺得妳可以看這些信囉!」喬治爵士說道。
「這事一旦被公開,」羅蘭說道:「大家知道這裡有這些信,接下來一定就會全部都跑到這兒來。全部。」
「李奧諾拉看到墓園成了這副模樣,一定大吃一驚。」茉德說道。「她不會認為這叫浪漫,我倒覺得這個樣子沒什麼不好,一種緩慢的回歸,回到自然,為人遺忘。」
「你們知道嗎?」喬治爵士說道:「一直到十八世紀為止,這一帶主要的營生靠的都還是養兔場呢?這裡的地並不適合做太多其他事情,因為是沙地,而且到處長滿了荊豆。牠們銀亮的毛皮真是可愛;最後,牠們一隻隻成了帽子,賣到倫敦,甚至賣到北部去。冬天把牠們餵個飽,夏天就放牠們自個兒去找糧食,鄰居抱怨歸抱怨,牠們也還是一直繁殖下去。後來兔養完了就換養羊。然後就消失了,和其他好多事情一樣。他們找到了其他方法,可以用更低的成本養羊,還有玉米也是。終於,兔子消失得一乾二淨。現在,樹林也面臨同樣的命運了。」
等他們再次聽到這些信件以及喬治爵士的消息時,那都已經過了好些時候了。
「米契爾先生和貝力小姐一定會覺得你這個笨老頭兒很討厭的,喬治,人家就是喜歡好詩嘛!」
「如果他聽了建議,到蘇富比拍賣場去,這些信接著就會消失不見了,流到美國,又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如果好運點的話,或許東西會落到布列克艾德的手裡。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這樣很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想獨佔這些該死的信件。它們根本不屬於我啊!」
克莉史塔伯
「當然不行了!既然我們都已經知道那裡存在著這些信,那怎麼可以?」
「還得要維修呢!」坐輪椅的這位太太說道。她那戴著皮手套的一雙手猶然在大腿上微微地晃動,不過她的聲音倒是十分穩健。
達兒娃守著個祕密
嚴密勝過朋友
達兒娃無言的相惜
恆久沒有盡頭。
朋友或會背離
愛情或會凋零
達兒娃的明謹
走過一個又一個世紀。
達兒娃可否與我們一說
她的蠟唇緊密封閉
不斷地她想啊想地
不斷地——啊——不如隱匿。
達兒娃不休不眠
高高在上凝神俯瞰
殘骸與碎片
原是我倆遺落的愛戀
她的小小指尖
自始未曾使愛轉變。
達兒娃不予惡傷
予以惡傷之人
乃是終將冷卻的我倆
然她依舊溫暖如陽
嘲弄著永恆漫漫
以她淘氣狡黠的魔豔。
「那當然!」羅蘭說道。「一定會這樣的。其實妳沒什麼不對,只是應該要有什麼人過來幫妳才對。」
「那就希望他早日做下決定吧!」
「我們把椅子弄出來了。」羅蘭跟她說道:「輪椅剛剛卡在一塊石頭上,我這才要和這位太太一起下山呢——她先生人就在那兒——她真的是嚇壞了——」
「你是該這麼做沒錯!親愛的!」他的妻子說道。「可是你別忘了,如果不是貝力小姐那麼聰明,又哪能把你的寶藏給找出來呢!還有米契爾先生啊!」
「就看一看吧!」喬治爵士說道。「妳好像很清楚東西要往哪兒去找。我敢說妳八成已經猜到裡頭是什麼了。打開吧!」
「我不知道。不過我朋友知道。我可不可以跟妳一起走,一會兒就好?」
「我們並沒有想要找什麼醜聞。」羅蘭說道:「我也不認為這裡面藏著什麼醜聞。我只不過是希望——他會跟她提到他對詩的一些想法——還有他對歷史的觀點——就是這樣而已。這剛好差不多是他創作最盛的時期——他向來不是很會寫信的——寫得都很拘謹——可他在我——我——我看到的那封信裡說她懂他——他還說——」
「它們絕對值一大筆錢。」羅蘭。
「那是不是可以讓我們再看一下呢?」羅蘭一邊說,一邊想像起某個隱藏式抽屜,不過同時,他卻也很不自在地想起了《諾斯安格大教堂》(Northanger Abbey)裡頭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喬治爵士很熱心地將燈筒往書桌一照,娃娃的小臉隨即又回到原先的黑暗之中。羅蘭打開了一只小小的素淨的盒子,盒子後邊有著拱形的文件格,上頭刻著迴紋圖案,裡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兩只小抽屜也同樣地空無一物。羅蘭覺得這些個物件他是不可以去碰去動的,他覺得自己並沒什麼資格可以去要求把衣箱打開,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窺探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再因著某種好奇的心態而衝動,但卻又無力有所行動——那絕不是貪婪,而是好奇,甚至比性|欲還更原始,是一種對知識的慾望。他突然很氣茉德,這個人就光呆呆地站在那裡,在黑暗中,也不會動個手來幫他忙,也不開口要求什麼,而這些在道理上,都是她比較方便去做的事情,去深入發掘藏匿的珍寶,又或是這些毫不值錢、一無生命的箱盒。喬治爵士問道:「你們到底是想找到什麼樣的東西?」這答案連羅蘭自己都不知道。這時,就在他身後,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清澈,自茉德口中顫顫出聲,簡直像在唸咒一樣。
「我想也是。」羅蘭說道。
羅蘭對hetubook•com•com這位聖艾索德瑞妲實在沒多大興趣。一整個早上。茉德一而再地表現得疏遠而客氣。他們順著一個Z字形彎口駛下來,進到村裡後,轉入通往教堂的小路上。教堂就矗立在四面圍牆的墓園裡,很堅固,是座四四方方的高樓。有部破爛的旅行車停在教堂門外,茉德稍隔了一段距離,把車停了下來,然後和羅蘭一起走進教堂裡去。地面濕濕的,有棵長在大門旁邊的山毛櫸,發黑的樹葉落了一地,把墓園裡的一條小徑塞得雜雜遝遝地。墓園裡則紛亂地蔓布著潮濕的深褐色稻草。厚重的石造門廊的兩側,分別站立著一棵高大的紫杉,投射出濃密的樹蔭。頭上依然包裹著頭巾的茉德,相當聰明地預先穿上了防水外套和威靈頓長靴,她大踏步地穿過門廊,直直向鑄鐵打造的大門走去。門上上了門閂、而且還掛了把鎖。順著簷槽滴到石面上的水,挾帶了一層亮亮綠綠的雜質,留下了一道彎彎曲曲的污漬。
「需不需要把小刀?」喬治爵士問。
「他寫過一首不錯的詩,我們以前在學校讀過。」喬治爵士說道:「對於詩,我是沒辦法有什麼貢獻的,不過我以前倒是很喜歡那首詩。〈獵人〉。這首你知道嗎?說一個石器時代的年輕小伙子,他佈下陷阱,把打火石磨得尖尖的,然後跟他的狗說話,在空氣中嗅著天氣的變化。這首詩給人一種非常真實的危機意識。不過話說回來,你過的這種日子也挺奇怪的,就專門去研究某個傢伙寫的詩歌什麼的。我們這個屋子以前也出過一位不太一樣的詩人,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覺得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全是些差勁的肉麻兮兮的玩意兒,什麼神呀、死亡的,露水、神仙,想起來就討厭!」
「那首詩在這裡聽起來,就好像是尋寶遊戲裡頭的什麼暗示似地。」茉德回說,清晰的聲音依然悶悶地十分不自然。「那好像是在說,達兒娃藏了什麼東西。」
「建造這麼一座城樓想必花了不少錢!」茉德說道。
「如果,看什麼時候都可以,先生——如果你願意考慮一下,給我——給我們一個機會,看看這些信——我們一定會把信裡的內容都告訴你——也會跟你說這會對學術界帶來什麼重大的意義——不論這些信是不是有可能編輯成冊。我已經讀了夠多的資料了,我非常清楚,你手中的這些信,絕對會大大地改變我對克莉史塔伯的研究——如果沒法參考到這些信件,我實在也沒什麼心情再繼續研究下去了——米契爾博士對艾許的研究想必也一定是這樣的,絕對就是這樣。」
「讓他們看一看有什麼關係呢?喬治?」瓊恩.貝力一邊問,一邊從信封裡抽出了第一封信。她低下頭隨意地看著信,倒不是真有多大的興趣,單單就只是好奇而已。
看來這話是說錯了。喬治爵士立刻垮下了一張臉。他的眉毛,淡淡的茶色,向下一皺,直逼到他那紅咚咚的酒糟鼻。
「妳是剛好卡住了。妳剛剛一定是把煞車固定在某個方向,結果輪椅就滴滴答答地往後跑,接著就咬上了這顆像牙齒一樣的小石頭,像棘輪上的掣子一樣。妳看。」他察覺到她發抖個不停。「不行,等等,我們得把輪椅推回到幹道上。不好意思,我的手可能全是泥巴。」
「妳看!」他對茉德說道。
「那不盡然!它很重要,那是在文學這方面來講——」
「不急。」羅蘭說道。
獻給克莉史塔伯
這是一位塔拉哈西女子的心意
她對您由衷尊崇
她對您始終清晰地惦念
並且努力延續您的遺志
「我塑之石,永垂不朽!」
——《曼露西娜》Ⅻ,325
「瓊恩在泡茶。很對不起,我們這裡不是很舒服,也沒什麼好東西。我們就只在一樓活動,這是一定的!我幫瓊恩把廚房翻修過,盡可能地讓她方便。門啦、坡道啦!能做的都做了!我知道這不算什麼。這幢屋子蓋成這樣,本來是該有一大群僕人走上走下的。兩個老傢伙——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在屋子裡聽著自己的回聲。不過森林那邊我仍舊打理,還有瓊恩的花園。那兒也有一個維多利亞式的水花園,知道吧!她可喜歡了。」
「拜託!」茉德說道:「最起碼,請您一定要讓我們知道,您最後的決定是什麼。」
「如果妳跟她說,那就差不多是在通知克拉波爾和布列克艾德了——而且這兩個人比她還更行動派,我覺得。」
一時之間,羅蘭想到男人對女人的壓迫,覺得很有罪惡感。他委婉地說:「詩文會牢牢存在記憶裡的。蠻詭異的。」
茉德走了上來。穿著防水外套和威靈頓長靴的她,看起來十分地清爽乾淨。
「以後再說吧。」茉德說道。
「湯米.貝力跟妳是什麼關係?有匹很棒的馬就是他的,漢斯.安德森,那真是匹很有個性、很有膽識的好馬。」
「事實上,我不是在寫傳記,我寫的是評論。不過當然,我對她是很感興趣的。我們去看過她的墓。」
「你也別對貝力小姐這樣大吼大叫的啊!喬治。」他的妻子說道。「這些事和她又沒什麼關係。有誰規定她不能對克莉史塔伯感興趣呢!我覺得你倒是應該讓這兩個年輕人看一看克莉史塔伯的房間。如果人家想看的話。那很早就鎖起來了,你知道吧,米契爾先生,都已經過了好幾代了。我也不曉得裡頭是個什麼模樣,不過我相信她的一些東西應該都還在那裡。世界大戰之後,這屋子裡住的人愈來愈少,每過一代就少一點——克莉史塔伯的房間是在東廂,那兒打從一九一八年開始,就關起來沒使用了,最多也只是放些雜物什麼的。那我們倆呢,當然啦,就只用得到這屋子的一小部分,而且只在一樓活動,因為我不方便。我們真的也很想把屋子修一修的。屋頂還算好啦!還有個木匠來修過地板。不過那個房間就都沒人碰過,就我所知是這樣,從我一九二九年嫁到這裡來之後。後來,我們就都一直住在屋子比較常用到的這一帶,可是東廂房就——也不能算是禁區啦——反正都沒人在用就是了。」
他找出了一個亮度十足的新型汽燈,轉身跟他的妻子說:「我們會把找到的寶藏帶回來給妳的,親愛的,只要妳好好在這兒等著。」
有一整片犁過的田地,自教堂後面斜斜地連到那看似絲毫不願妥協的天邊,就在灰色的天空下,在山頂上,羅蘭看見一個黑色的形影。起初他還以為那是英國雕刻家亨利.摩爾雕的一尊帝王坐像,高坐皇位、戴著皇冠。不久,這個黑影的頭歪了一下,接著就兩手朝地、不停地使力掙扎。羅蘭這時乍見銀光閃爍,方才發現原來那是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很可能是遇到了困難。
「我是個研究生。也在教書。我現在正在整理編輯藍道弗.亨利.艾許的作品。」
「那早就都清理過了,應該是這樣,就在她走了之後。」喬治爵士說道。
「她有寫過一系列的娃娃詩。」茉德悄悄地小聲說道,好像是在怕什麼似地。「這些詩表面上是寫給小孩看的,可是就像《寫給天真之人的故事》那樣,其實並不盡然。」
「沒錯。」
「話是沒錯,事情或許真是這樣,可是,我真能這麼信任你們,就由著你們去看信嗎?」
「那她的回覆呢?」羅蘭說道:「回覆是什麼?很抱歉——我真的很好奇——我一直在想,究竟她會不會回信,如果有回信的話,不知她又會說些什麼。」
茉德一張臉漲得緋紅。羅蘭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她是很想驕傲地大聲否認,自己並不想打探思爾圍地的任何事情,可她因為克莉史塔伯的緣故,其實又很想去;還有,他猜,她之所以想去,是因為李奧諾拉.史鄧曾在這裡不得其門而入:照他推測,她必然是覺得自己很不誠實,因為她並沒有坦白說出自己想來這裡的真正動機。
羅蘭實在想不出自己能針對兔子發表什麼高見,倒是茉德,她提出了一些芬蘭養兔場的統計數字,說起了諾福克貝力家族那兒一座古老的養兔人高塔。喬治爵士又再倒了些茶。貝力夫人說道:「那您在倫敦是做什麼的呢?米契爾先生?」
「那是克莉史塔伯.勒摩特。」茉德說道。
我曾經希望我們可以成為摯交,我的理性告訴我,妳絕然的決定一定是正確的,而我,我只能為失去一位摯友感到遺恨。倘若有一天妳遇到困難——不過這話我已說過一次了,妳也知道。平靜地過日子吧!好好地創作。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瓊恩,我們對這兩個人又有多少瞭解呢?我們怎麼知道這些——這些文件讓他們看不會有問題呢?讀完這一大堆信可要花上兩天的時間。好啦!可是我怎麼能讓這些東西被帶出去呢?我能這麼做嗎?」
「我們也是讀了這些信才知道的啊?我們有說過我們知道什麼了嗎?」羅蘭反駁說道,努力克制的結果,讓聲音聽起來吱吱嘎嘎地很不順暢。
「什麼都有可能啊!」羅蘭這麼回說,他忽然很不想讓他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
「就像青草不斷吸吮著克莉史塔伯。」
「他是我叔公。我以前常騎的一匹馬,就是漢斯.安德森的後代,不過沒有遺傳到牠的好。十足頑劣的一頭畜牲,牠可以像貓一樣,跳過所有東西,可是要牠做的時候牠就不肯,而且還老是不讓我騎牠。牠叫哥本哈根。」
「我們可以幫您把信件作一個整理,寫個簡單的說明,再另外抄下來——只要您同意——而且還可以——」
「妳是想要自己先看吧?」
「謝謝你!」她說。「我真把自己搞得像個笨蛋一樣。我本來是可以沒事的。就是魯……魯莽!我先生一定又會這麼說我,我實在應……應該待……待在平地就好。可不能自己獨力做事實在讓我很厭煩。」
「我們一定會非常感激您的!」
「我想問問米契爾先生和貝力小姐是不是願意一起來……來喝個茶。米契爾先生需要換洗一下身上的衣物。他們對思爾圍地也很感興趣。」
「她曉得。」他的妻子說道。「她也叫貝力,我跟你說,她是諾福克貝力家族那邊的人。」
「啊!沒錯!」羅蘭說道:「那很有可能會改變我整個思考的脈絡。」
「那妳會告訴她嗎?」
親愛的勒摩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