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們全消失得一乾二淨。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好像變魔術一樣。有些是在圖書館,不過大部分不在那兒。我不知道他們都上哪兒去了。」
「這不是雕刻師或是纖細畫家的手藝,而是魔法,因為,那座城堡就是我住的地方,而環繞四周的森林和草地,也都是我的;我曾在那裡,和我親愛的哥哥,自由自在地漫步。結果,有一天,有個魔法師出現在夜裡,他因為惡劣的天氣,想找個棲身之處。你應該知道,我有個雙胞胎哥哥,他的俊美有如白日,他的溫柔有如小鹿,他的完好,一如新鮮的麵包和奶油,我因為他的陪伴,是那麼地快樂,一如我陪伴他所帶給他的快樂。所以,我們立下誓言,永不結婚,而要永遠地在城堡裡過著寧靜的生活,終其一生都要在一起打獵、一起玩耍。然而,當這個陌生人一敲門,一陣疾風咆哮而起,雨水自他濕透了的帽子、斗篷灑落,笑容在他嘴角揚起,我的哥哥熱心地邀他進來,並且給了他肉和酒,讓他晚上有床安睡,陪他一起歌唱、玩牌,坐在爐火邊,談起世界之大,以及種種驚險奇遇。這種情景讓我很不開心,而且,其實我感到有點難過,因為我的哥哥竟然會因為別人的陪伴而那麼高興。於是,我很早就上床就寢,躺著靜聽西風在角樓四周的呼號,片刻之後,我就帶著不安的心情睡著了。然後,一陣奇妙,而且非常優美的弦音,自四面八方而來,將我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我坐起身,想看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結果看到我的房門慢慢地開啟,而他,那個陌生人,大踏步地走了進來,這時的他身上已不再濕答答的,頭上的黑髮捲如漩渦,臉上帶著險惡的笑容。我試著想移動,可是卻動不了,那就像是有條帶子將我的身體緊緊縛住,而另一條帶子則纏著我的頭臉。他告訴我,他無意傷害我,他只是一個魔法師,用法術讓音樂在我周身演奏;他還說他希望牽起我的手,與我步上禮堂,然後和我以及我哥哥一起住在城堡裡,從此過著寧靜的生活。然後我就說——因為這時他讓我開口回答——我並不想要結婚,我只想終身不婚,然後和我親愛的哥哥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其他什麼都不想。於是,他回答我說,事情不會是這樣的,不論我是否願意,他都一定會得到我,而且,在這件事情上,我哥哥和他是站在同一陣線的。那我們就等著看吧!我說,而他竟毫不羞慚地回說,只要這些隱形的樂器繼續在這個房間裡撥弦、低鳴、敲擊,『妳或可看得見,不過妳絕對說不出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因為我已經讓妳無法發聲,那就跟切掉妳的舌頭沒什麼兩樣。』」
「當然。」很不耐煩地。
紀錄到此結束,當然,這本日記也到此結束,十分突兀地,甚至連這一年都沒寫完。羅蘭懷疑或許還有其他日記本的存在。他在幾篇日記裡夾入紙片,光這幾篇日記已能為他構思出一個薄弱的故事,也或許,還不能算是故事。目前並沒有證據能證明這名遊蕩客就是這位寫信的人,也無法證明這位寫信的人就是藍道弗.亨利.艾許。可是他有種強烈的感覺,深信這三個人絕對就是同一人。如果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白蘭琪為什麼又會使用這樣的說法呢?他一定得問問茉德.貝力有關這個遊蕩客的事情,只是,他又該怎麼問,才能不把某些事情和盤托出——像是,何以他會對這件事情如此感興趣?而且,還得讓自己置身於她那雙充滿批判、傲慢自大的目光之下?
「我們等著看吧!」
於是,他向身後凝視,望見他方才一路走來的過道,原來是眾多過道當中的一條;每一條過道都很曲折,每一條過道都長著蟲、滴著水、纏滿了樹根。他想,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他一定要強迫自己繼續向前,看看前方到底藏放了什麼東西。那真的很需要勇氣,因為他得把自己的頭、肩膀,一鼓作氣地伸進那個有如一張大嘴的入口裡;不過,他先是閉起眼睛,全身扭成一團後,一個轉身,接著就連滾帶爬地掉進了一個很大的石室裡,那裡散發著柔和的光亮,使它手上那把發光的鑰匙都為之失色。這真的是太奇妙了,他心想,這把鑰匙的玻璃在他翻滾之時居然沒有絲毫破損,但是,看起來卻又還是一如先前那般地清澈、脆弱。就這樣,他環顧四周,然後看到了三樣東西。第一樣是一堆玻璃瓶,粗圓扁細都有,上頭全罩著一層塵土與蛛網。第二樣是個鐘形的玻璃品,大小和人一般,不過比起我們這位主角又稍高了一點。第三樣是個發著亮光的玻璃棺材,就放在一張華麗的絲絨棺罩上,底下則是個鍍金的棺架。這幾樣東西全都放射出柔美的亮光,就像深海中的珍珠所釋放出的微光一樣,也像南海海面上兀自湧動的磷光,又或是我們那黝暗的海峽群島上的光芒,圍繞著突起的沙洲,在它們銀色的尖處,展現出牛奶般的潔白。

「年輕女孩都很悲愁。她們喜歡自己悲愁。這會讓她們覺得自己很堅強。西碧兒安全地待在罐子裡,沒有任何人可以碰她,她很希望自己能早點死。我不知道這裡的西碧兒指的是什麼,但我就是喜歡這首詩的韻律。反正就是,當我開始著手研究『閾』之後,我很自然就想到這首詩,還有她。」
「我可以進去嗎?」

強風吹皺了黝黑的水面,黃橙色的葉子讓水面看起來既紛亂、又骯髒。
他往前走向那個鐘形的東西,你絕對可以想像得到,這個東西就像你曾在自家客廳裡所看到的那種神奇的頂蓋,底下住著各式各樣的美麗小鳥,活生生地就像是真的小鳥站在枝頭上似地,另外,也有不可思議的飛蛾和蝴蝶。又或許,你應該有看過一種水晶球,裡頭放了一座小房屋,只要搖一搖,立刻就會大雪紛飛。這個鐘形的東西裡頭,放的則是一座城堡,城堡位在一座美麗的庭園裡,有樹、有階梯、有花園、有魚池、有攀緣的玫瑰、有亮麗的旗幟,癱軟地懸掛在眾多角樓之中。這是一個豪華美麗的地方,有著數不盡的窗戶、有蜿蜒曲折的樓梯、有草坪、樹下掛有鞦韆,有著一切你會希望在一個寬敞完美的住所裡所擁有的事物,只不過,這裡的一切是那麼地安靜、袖珍,所以你一定要拿支放大鏡,才能看得清這些雕刻和附件上密布的紋理。一如我跟你說過的,這位小裁縫匠是一位無人能出其右的工匠,他驚奇地瞪大了雙眼,注視著這座美麗的模型,一點也想不出,究竟是何等精緻的工具或器材,居然能刻劃、打造出這等作品。他輕輕拂去了些塵土,更感不可思議,然後,就往前向玻璃棺材走去。
她讀了起來。「怎麼會?」
「我只是很想知道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結果,現在我們的周圍多了這麼一位遊蕩客。總是有個什麼東西環繞在我們小小的巢窟四周徘徊、嗅尋,不時試圖打開窗板,在大門內側急得喘不過氣來。古時候,大家都把花椒果和鑄鐵打製的蹄鐵放在門窗的橫木上,好把妖魔鬼怪嚇跑。看來,我現在是也該釘上一些,那雖然等於把通路指出來,但同時也堵住了通路,如果我真可以這麼做的話。狗兒小托對於在四周遊蕩的人事物非常警覺,只要一聽到有什麼東西在附近探尋,牠後頸上的鬃毛立刻就高高地直豎起來,像隻狼那樣。牠會朝向空無一人的地方做出咬牙切齒的模樣。一個備受威脅的居所,是多麼地狹小、多麼地安全呀!門閘看起來是那麼地強大,若想強行將之打開、劈裂,那又會是何其地可怕啊!
剛開始,他沒認出茉德.貝力,而他自己也不是個怎麼引人注目的人,就這樣,他們幾乎成了站在側門的最後兩個人。其實就算沒認出她,要不注意她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很高,高度差不多是到佛格斯.吳爾夫的眼睛,比羅蘭高出許多。就一個學院裡的人而言,她的穿著風格呈現出十分罕見的一致,羅蘭這麼想的,他實在再想不出還有其他說法,能形容她這般又綠又白的高度。一襲長長的松綠色罩衫,覆蓋在松綠色的裙子上,罩衫裡則套了件白色的絲質襯衫,長長的亮綠色鞋子裡,穿的是長長的柔白色長襪。透過長襪,隱約可見到裡頭的肌膚泛著一層粉紅色的金光,大體而言確實是可這麼形容。他無法看清楚她的頭髮,因為頭髮全都緊密地盤進一條繪著孔雀羽毛的絲質頭巾裡,低低地就在眉梢之上。她的眉毛與睫毛是金色的,他觀察得十分仔細。她的皮膚潔淨白皙,像牛奶一樣,嘴唇沒搽口紅,五官分明俐落,相當勻稱安詳。她的臉上不帶有笑容。和他打過照面之後,她伸手想幫他提行李,但他堅絕不讓她這麼做。她開的車是一輛散發著完美光澤的綠色金龜車。
然後,就在光滑的棺盒邊上,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鑰匙孔;棺盒上其實並沒有明顯的裂口或凹痕,而那孔,就只像是個發著綠光的冰蛋。然後他知道,這個鑰匙孔就是要用他那把不可思議的小鑰匙來開,於是他輕吐了一口氣,將鑰匙放進去,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然後,小小的鑰匙滑進鑰匙孔後,融化了,彷彿與棺盒的玻璃融為一體,就只在一瞬間,整面玻璃完美地閉鎖,恢復先前那般光滑。接著,一切井然有序地,隨著一陣奇怪的叮噹響聲,棺材破裂了,碎成無數細長的冰柱,然後冰柱碰觸到地面,又是一陣叮噹作響,隨即便消失逸散。沉睡的人睜開雙眼,那眼眸,湛藍地有如長春花色,又像是夏日的天空,而小裁縫匠,因為知道接下來該做的是什麼,所以就彎下身去,親吻了那完美的臉頰。
「我並不需要一個手藝很精巧的工匠。」這個灰蒼蒼的矮男子說道。「而且我很怕小偷,你不可以進到屋裡來。」
他很擔心手上那張當天回程車票。他也很擔心茉德極為有限的耐性。白蘭琪日記上的字跡雀躍、優美,筆勢顯得簡短、急促。他大略瀏覽了一遍。地毯、窗簾、隱居的樂趣。「今天,我們雇請了一位廚僕。」熬煮大黃根的新方法、一幀畫著嬰兒時期的赫米斯和他母親的畫,以及,沒錯,克雷博.羅賓森的早餐會。

「我帶你去資源中心吧。」
真的很難定下心來。英格蘭中部地區平板無奇的景觀一一自眼前退去,一間餅乾工廠、一間金屬機殼公司、田野、樹籬、溝渠,令人愉快,看過便忘。在荷尼頓小姐的著作裡,有幅卷頭插畫,讓他首度見到了克莉史塔伯的風采。那是張略帶了點棕色、久遠以前的照片,上頭還覆蓋了一張半透明印有細碎紋理的保護頁。她身披一件寬大的三角巾,頭戴小巧的軟帽,帽緣內側裝飾著縐邊,下頷之下繫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她的衣裝比她本人還更醒目;她躲在衣服裡,不知是否出於一種揶揄的淘氣,還是有感於自己「如鳥般輕盈」,她的頭微微地偏向一側。她淡白色的頭髮在太陽穴上捲成波紋,雙唇張開,露出口中平整的牙齒。這張照片實在無法讓人明確建立出對某個人的印象,因為影中人就只是個一般常見的維多利亞時期的淑女、某個羞怯的女詩人。

「有嗎?」茉德又再仔細地看了看這張小小的畫像。「嗯!你說的沒錯!不過克莉史塔伯就不是這樣了。那東西頂像是個詭計多端的養豬人——靠著森林裡的櫟子大舉繁殖豬隻——其結局就是一堆得意的屠夫、烤豬肉,還有劈哩啪啦的脆豬皮。這對現代那些還會為加大拉那群豬感到難過的孩子來講,恐怕難以下嚥。克莉史塔伯為這個故事注入了一種自然的力量,那就像是一種勝利,克服萬難之後的勝利。到最後,大家都認為國王的女兒應該會在夜裡燒掉刺蝟的皮,後來她也真這麼做了,結果她發現她手上緊緊抓著的居然是個英俊的王子,外面那層皮全燒掉了,全身焦黑得跟煤炭一樣。克莉史塔伯說:『倘若他曾因為自己那裹了滿身的刺以及敏銳不羈的才智感到遺恨,那就不會再有歷史可言;因為幸福美滿的結局已到手,我們自然可以就此停住。』」
我們出門去和羅賓森先生一起吃早餐,這位老紳士人是很親切,可是實在貧乏無味。他跟我們說了一個錯綜複雜的故事,那是關於維蘭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的半身塑像,原本早已為世人視若敝屣般地遺忘,現在卻為他所尋獲,這件事讓歌德和其他文壇名人十分高興。說的大多是些沒什麼意思的事,說的人當然也絕非如影子一般的我,雖然事實上,那些話我也是有可能說的。在場的人有詹森夫人、白哲特先生、詩人艾許,艾許夫人沒來,聽說她身體有些微恙,再來,就是一些倫敦大學的年輕人。公主很受大家推崇,這是理所當然的。她跟艾許先生提了些很有見地的觀點。這個人的詩我著實無法喜歡,她卻表示她非常喜歡,這當然讓他受寵若驚不已。他所欠缺的,就我的觀點來看,是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筆下那熱情洋溢的流暢和明確的強度,此外,我還認為他的態度恐怕不很認真。他那首寫梅茲默的詩,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很大的謎題,我一直無法非常準確地判斷,到底他對催眠力抱持的是何種態度,究竟是在嘲笑,抑或表示認同;類似這種狀況也出現在他其他的作品裡,最後總是讓人禁不住疑慮,一番話語頗費周章地說了半天,怎麼卻看不出有絲毫的意義。至於我呢,我一直在忍受某個持自由主義論的大學生針對牛津運動所發表的長篇大論,他年輕而武斷,假如他知道了我對這些事情真正的看法,肯定會十分地驚訝。不過,我是不可能讓他太與我接近的,我就只保持緘默、微笑,最多點個頭,讓我的想法留在我自己的心裡。可是我還是蠻高興的,因為羅賓森先生決定要跟大家詳細地介紹他與華茲華斯在義大利的旅行歷程,他說每當他們往前多走一步,華茲華斯就愈發地渴望回到自己的家,後來他好不容易才說服他,讓他勉為其難地跟在他旁邊東張西望。和*圖*書
茉德那張碩大的沙發床,高高的感覺讓羅蘭很是雀躍不已。房間裡有一股淡淡的葡萄酒味,也隱約泛著肉桂香。他躺在他那潔白翠綠的大床之中,頭頂上厚重的銅燈,自燈罩裡散發出微光,上頭是綠的,裡頭是奶油般的白。在他心裡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個難以成眠的影子,那個影子受了傷,正倒在一堆高高疊起的羽毛被上,那是名副其實的真公主,所以才會因蒙在被子底下的一顆豆莢苦不成眠。白蘭琪.葛拉佛把克莉史塔伯稱作是公主,茉德.貝力是個皮膚細緻、敏感易怒的公主。而他,則是個闖入者,介入了屬於她們的女人的堡壘。就像藍道弗.亨利.艾許一樣。他打開《寫給天真之人的故事》,讀了起來。
「原稿現在在哪裡?」
「奧圖是對的。你是個很好的老實人。屋子裡的每一隻動物你都照顧到了,沒有人被冷落,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因為你的周到,我要送給你一件禮物。你想要這些東西中的哪一樣?」
三十年後,女性主義者認定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其實是很狂亂而暴怒的。她們撰寫的論文有:〈阿莉雅杜妮(Ariachne)斷裂的緯線:藝術——一如勒摩特詩中被揚棄的織作〉,要不就是〈曼露西娜及魔性的分身:慈母、魔蛇〉,另外還有〈柔順的憤怒: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矛盾的家居生活〉、〈白色的手套:白蘭琪.葛拉佛:勒摩特禁閉的女同志性意識〉。其中還有一篇論文就是出自茉德.貝力之手,題目是:「曼露西娜,城邦的建造者:女性觀點顛覆下的宇宙起源論」。羅蘭知道他理該從這篇下手,可是內文文字那嚇人的長度與稠密,令他打消了念頭。他從〈阿莉雅杜妮斷裂的緯線〉開始讀起,這篇文章簡潔有力地分析了克莉史塔伯某一首昆蟲詩;顯然,她曾寫過不少昆蟲詩。
「那說的是艾許寫的《禁閉的女巫》?」
他拿出一份自己抄錄自克雷博.羅賓森日記的手稿影本給她。
接著,他在裁縫匠面前放了三樣東西。第一件是個軟皮做的皮包,當他把皮包放下時,還發出了些許叮叮噹噹的聲音。第二件是個烹飪用的鍋子,外表是黑色的,裡頭則晶亮地閃著光澤,很堅實、容量很大。第三件是個小小的玻璃鑰匙,外形打造得非常特異、脆弱易碎,同時閃動著宛若彩虹的七道光彩。裁縫匠望了望一旁觀看的動物,希望能得到指點,而牠們也都很和藹地回望著他。於是他自己在心裡想,我從森林裡的人那裡聽過這些寶物,照這樣看,第一件寶物應該是一個永遠裝得飽滿的皮包,而第二件那只鍋子,則是在正當的狀況下,隨時都可依需要料理出健康美味的餐點。這些東西我都聽人說過,而且我也遇到過一些人,他們就曾拿過這種皮包提供出來的錢、吃過這種鍋子烹調出來的食物。可是說到這一只玻璃鑰匙,我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而且怎麼也想像不出它到底能有什麼用途;無論插|進哪一個鎖孔,它都很可能會碎掉。不過,他卻非常想要這把玻璃小鑰匙,因為他是個工匠,他知道鑰匙上那些細緻的缺刻和表殼都是巧奪天工之作,又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把鑰匙究竟有什麼用途,而好奇心正好又是人生中相當強大的驅動力。於是,他就對這個灰蒼蒼的矮男子說:「我決定拿這把精緻的玻璃鑰匙。」然後這名矮男子就回答他說:「你這個決定下得很粗率,你是在冒險。這把鑰匙正是通往冒險之鑰,如果你真打算前去歷險。」
好的,他心想,這些東西總有一樣代表著我的冒險。他看了看瓶子,千奇百豔地,有紅、有綠、有藍、有霧濛濛的晶黃;裡頭裝著沒什麼價值的幾束東西,以及漂洗過的水,其中一種裡頭全是流動的輕煙,另一種則是晃動不停的如酒精般的液體。這些瓶子全都上了木塞,並且貼著封條,而他又是一個那麼謹慎的人,因此他並沒有撕開封條,除非他非常清楚自己身處在什麼地方,以及接下來該做的事情是什麼。
「白蘭琪是很可憐這隻刺蝟的。」
第二天:
茉德笑了。「沒錯!就是這樣!有什麼事還能逃得過我們教育的摧殘!」
這匹狼終於離開了大門。狗兒小托的小窩再度只屬於牠自己。我已經開始在畫亞斯多蘭特的莉莉小姐,突然間,我覺得畫莉莉小姐似乎才是最合適的。
「我想還是不要。我是個沒工作的研究生,我沒什麼錢。」

來自如此污穢斑駁、動彈不得的小東西
痛苦中遭人戲耍
以醜惡的指尖、神奇的纖維
豔麗的羅網四佈
嗡嗡作響的玩意兒漸進消逝,美妙而明亮的一聲令下
幾何圖紋穿串了水、俘虜了光
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一位皇后,大家都認為她應該已擁有全世界她所想要的東西,可是,她的心思卻只想著一隻稀有的沉默之鳥。那是她從一位旅人口中得知的,據說這隻鳥是住在終年冰雪的高山上,一生只築巢一次,撫育著金色與銀色的鳥寶寶,一生也只歌唱一次,然後,牠就會像白雪一樣,漸漸地消失在低平的大地上。
「這是以前的老故事了,是《格林童話》裡的。黑色的公雞站在高高的樹上,而刺蝟就坐在公雞身上,吹著風笛、捉弄別人。我覺得你可以由克莉史塔伯寫的這個版本來瞭解她。我是認為她根本就不喜歡小孩——這在從前,很多未婚的姑姑阿姨都是這樣的。」

「好悲愁的一首詩。」

記錄我倆家居生活的日記
在我們里奇蒙的家
白蘭琪.葛拉佛
寫於我倆入屋定居的那一天
五月一日 五朔節 一八五八年
「當然好囉!反正我人都已經在這兒了。」
「我手上有張限今天使用的回程車票。」

「這種藝術觀很有意思,那是寫在很晚近的時候——一八八六年。藝術一如神的意旨。這就一個女人來講,並不算是很時興的說法,或許,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這種說法都不算時興。」
葛拉佛小姐不幸於一八六一年溺斃於泰晤士河,她的死令克莉史塔伯悲慟欲絕。此後,克莉史塔伯終於再度回到家人身邊,並與妹妹蘇菲同住,走完平靜安詳的餘生。在《仙怪曼露西娜》之後,她似乎再不曾動筆寫詩,日復一日,安於靜默的生活。她於一八九〇年離世,享年六十五歲。
「那勒摩特,她有寫日記嗎?」
「我對你提的問題非常感興趣。」她說,車子隨即啟動前行。「我很高興你設法趕過來,我希望這一切會是值得的。」她的聲音有著貴族說話的從容與含糊,儼然一副平淡無味、時髦而拘泥的倫敦上流女子模樣。她的身上帶有羊齒植物那種辛辣的氣味。羅蘭不喜歡她的聲音。
「不很多。就是一些家書——勸誡之類的,還有烤麵包和釀葡萄酒的祕方,以及一些牢騷。其他還留存的,有少部分是里奇蒙那個時期留下的,另外一兩封信則是她到布列塔尼時寫的,她有家人在那裡,這你大概知道吧!她好像沒什麼比較親近的朋友,除了葛拉佛小姐,可是她們根本不需要通信,因為她們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些信都還沒有編校,李奧諾拉.史鄧教授一直想把它們整理出來,可是始終沒什麼進展。我一直在懷疑思爾圍地的喬治.貝力爵士那兒可能還有一些,可是他從來不讓任何人多看一眼。他還曾挺著一把獵槍威脅李奧諾拉,不過由她出面去那裡,或許會比我去來得好——她是塔拉哈西那兒來的,這你一定知道。思爾家族和諾福克家族一直處得很不愉快,還曾經纏訟了好一段時間,不過李奧諾拉的方法實在也只會讓結果更糟,真的是糟透了!嗯,就是這樣!哦對了,那你是怎麼想到,藍道弗.亨利.艾許會對勒摩特感興趣?」
我喜歡周圍的一切乾乾淨淨
規矩有形、層迭分明的褶邊
只要一絲不苟
就不會有所誤謬

房舍已打理妥貼一塵不染
靜待客人的到臨

誰將見到我倆白色的亞麻
那最盛美之姿
誰將取之、摺之
引領我倆從此安息
「是啊!這也可能會改變學界對艾許的研究。他的書信真的非常無趣、非常精準,而且真的非常冷淡——而這些信卻和它們那麼不一樣。」
麗莎和我一直在忙著做蘋果薔薇凍,廚房裡掛滿了滴著水的做果凍棉布,張燈結綵似地,巧妙地懸在倒轉朝天的椅腳之間,像極了蜘蛛網。麗莎的舌頭燙傷了,她是想嚐看看果凍好了沒有,貪嘴的結果反而吃不到,著急的結果反而做不好。(麗莎真的很貪嘴,我敢說她一定有在半夜偷吃麵包和水果。下來吃早餐的時候,我就發現麵包罐裡的長麵包上有斜斜的新切的痕跡,那根本不是我切的。)今年公主都沒來和我們一起做,她老忙著在寫她的文學書信,好趕快寄出去,雖然她不承認,還說她是在忙著把故事集裡的那篇〈玻璃棺材〉寫完。我非常確定,她愈來愈不常寫詩。當然,她並沒把那些作品拿給我看,雖然過去,一到晚上,我們總是會分享彼此的作品。這些書信對她原有的才氣實在是有害無益。她根本不需要這些書信帶給她任何恭維。她很清楚她自己的價值。我只但願,我也能像她一樣清楚自己的價值才好。
一如灰蒼蒼的矮男子先前所說,她將他放在一塊巨大的花崗岩上,石上滿是凹洞、刮痕,光禿禿地什麼都沒有。他聽見她撒手呼嘯而去,他於是彎下身,將公雞的羽毛放在石頭上,隨著沉重的嘎吱嘎吱的摩擦聲,他看見巨石凌空迴旋,然後又落回地面,宛若頂在一根支軸或天平上似地;就像稠密的海水一樣,它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土石與石南,然後就在石南根以及金雀花一節節的根下,一個陰冷潮濕、黑漆漆的通道出現了。就這麼,他走了進去,相當勇敢地,腦子裡不斷想著頭頂上那厚重的岩石、泥炭、土塊,而且這裡的空氣又濕又冷、刺人心骨,腳下的土地則又濕又黏、滿是泥濘。他這時想起他那把小鑰匙,於是便勇敢地將它拿在前頭;它綻放出細微的光亮,每走一步,就照亮一步,淡弱地閃現著銀光。就這麼,他往下走到了那個有著三個大門的通道,而其中兩扇大門的門檻下都透著光亮,溫暖而誘人,至於第三扇大門,則掩隱在一道發了霉的皮製簾幕之後。他碰了碰這只皮革,就只用那只軟軟的母雞羽毛尖輕刷了一下,然後,簾幕就一扇一扇地被拉開,像蝙蝠展開翅膀時那樣。簾幕另一頭出現了一扇開敞著的黑色小門,再過去是一個小小的洞穴,他想,進到洞裡,一切大概就得設法靠他自己努力了。在那個節骨眼,他真的是很害怕,因為那個灰蒼蒼的矮男子完全沒有跟他提到這個窄小的地方,他想,說不定只要他的頭一探進去,他恐怕就再也無法活著出來了。
「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茉德一邊說,一邊收起白蘭琪的日記本,把它放回了原來的盒子裡。「我會非常樂意的。我們去喝杯咖啡吧!在女性研究那一區有個交誼廳可以喝咖啡。」
「你必須離開這個屋子。」灰蒼蒼的矮男子說道。「然後呼叫西風,將你的鑰匙拿給她看,等她出現後,就任由她帶你去向四方,不要掙扎、不要驚慌。倘若你有所爭辯或質疑,她就會把你往荊棘叢上一扔,然後在你離開那裡之前,你將厄運連連。倘若她帶著你繼續走,你會被放在一處空曠的野地,在一塊大石頭上,那是一塊花崗石,同時也是通往你冒險的入口;雖然,自盤古開天以來,這塊石頭就固著在這裡,從來不曾有過移動。在這塊石頭上,你要放上一根從屋裡這隻小公雞尾巴上拔起的羽毛,這羽毛牠自會願意贈予給你,接著,這道大門就會為你而開。你要不驚不恐、毫不猶豫地往下走去,下到深處,然後繼續下行;倘若你把你這只玻璃鑰匙拿在前頭,你就會發現,它將為你照亮前路。這時,你會來到一處石頭打出來的通道,並且看到兩扇門,分別通往岔開的兩條路。切記,這兩條路你千萬不要去走。除此之外,還會有另一扇掛著簾幕的矮門,導引你繼續、向下行走。你千萬不要用手去碰那道簾幕,你只須把奶白色的羽毛放在上頭就好,這只羽毛母雞自然會贈予給你,然後就會有一雙隱形的手,為你安靜地開啟這道簾幕。接下來,你自會進到一處大廳,在那裡,你將會找到你所想要找的東西。」
一道記憶掠過他心頭,他想起被貓撒過尿的天花板,以及一個毫無視野的房間。
你是誰?
在這巍峨的高架上
在纏滿蛛網的細頸高瓶裡,我
吊掛著我褶曲的自我
乾索如蝙蝠的皮。

過往之你何如?
金色之神激勵煽動,引我
尖聲歌唱高聳入霄
他的熱力侵蝕於我
極聲叫喊卻他、非我。

你看到什麼?
我看到蒼穹
固著於天空
我看到壽衣
闔上凱撒的雙眼。

你企盼什麼?
慾望之火濕滅
真愛頓成謊言
塵封的高架,是我倆的嚮往
我渴盼死亡。
「就我所知是沒有。她的信非常之多,寄的人大多是些像科芬特里.帕特莫爾(Coventry Patmore)這樣的人,欣賞她『柔美的簡樸』、『順從天命的高潔』。寫信的人很多,所以什麼人都有可能。難道你認為,寫這些信的人是藍道弗.亨利.艾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
「沒錯——」
「白蘭琪.葛拉佛應該會在日記裡提到這件事。她的日記我們的資源中心有收藏一本,記錄的時間剛好涵括那個時期——日記就是從她們倆搬到里奇蒙開始寫起的。我們所有檔案裡的資料,基本上都是克莉史塔伯過世之時放在桌上的文件。她曾表示她的遺願是想將這些資料交給她的一個外甥女:玫.貝力,『希望她能好好照顧這些詩文。』」
一陣空白的沉默。手指忙亂地移動,作整理狀。「我認識佛格斯。開會時認識的。在巴黎。」

「那好!你就留在這兒。等圖書館關門的時候,我會來接你。你還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
她的研究室有一面是玻璃牆,其他三面則疊滿了書,高聳地直達天花板。每一本書的排列都自有其道理,依照主題、依照字母,而且一塵不染。最後這一項特質,乃意謂著這個嚴謹樸實的地方仍然有人在管理打掃。要說研究室裡有什麼美麗的事物,那自然就是茉德.貝力她本人了。她極為優雅地以單腳跪姿,插上茶壺的電插頭,然後從櫥櫃裡拿出了兩只藍色帶白的日式馬克杯。
「不不!我只是——我想,我還是該讓妳看看我手邊的東西。」
那可真是一種愉悅、但又極度驚險的感覺,當西風伸出輕靈的長手臂,直直穿過樹林將他握住。樹葉全跟著顫動起來,隨著她的翩然到臨,劈劈啪啪地搖個不停;屋前的稻草隨之起舞,塵土飛揚,旋起了小小的噴泉般的湧動。當他起身自樹叢中穿梭而過,樹上的細小枝椏一再刮過他的身體,讓他在疾風中一路行來搖擺不已;然後,他感覺到悠長的西風突然間以她那無形的胸膛撐住自己,一邊呼嘯、一邊衝入高空。他將臉靠在虛空的枕上,沒有大聲呼喊,也不曾掙扎,而西風則以她那哀慟的歌聲,夾帶了霏霏細雨以及一閃而逝的陽光、流動的雲朵以及隨之律動的星光,將他層層地圍攏。
從前有一位很窮的鞋匠,他生了三個聰明強壯的兒子以及兩個美麗的女兒,另外,他還有一個什麼事都做不好的女兒,成天不是打破盤子,要不就是把織線纏得一團亂。她把牛奶煮到凝固,做不出奶油,也生不起火,燻煙直往屋子裡衝。總之,她就是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無可救藥、只會做夢的女兒。她的母親於是就常常跟她說,她應該試著到荒野的森林裡獨立生活,那麼,她就會瞭解多聽人忠告、把事情做好是多麼重要。這一番話讓這個倔強的女兒從此滿腦子就只想著前往森林,即使只是走一小段路也無妨,因為那裡不會有盤子,也沒有女紅,但卻很有可能存在著其他需要她,而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去實踐的事情。
那聲音少了點乾脆俐落,也少了點老成的獨斷,他殘忍地這麼覺得。
自從我們那一次令人驚喜的談話,我的腦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我認為,我清清楚楚地明白,這一切絕非出自愚妄或誤解,你我無論如何都該再度交談。
「當然。我想絕對不是。我讀過一首她寫的小詩,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然後這首詩就成了我心裡的某一種標竿。貝力家的人並不覺得家族裡出了克莉史塔伯這號人物有什麼值得驕傲,這你知道的。文學和他們沒什麼關係,我是個可笑的意外。諾福克的奶奶教了我很多事情,費盡心機,就只是想讓一個乖女孩以後可以做一個好太太。還有,諾福克的貝力家族是不跟林肯郡的貝力家族說話的。林肯郡那邊的人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兒子全沒了,只剩下一個生著病的,後來變得很落魄。諾福克的貝力家倒是一直守著一大筆家產。當初蘇菲.勒摩特嫁的是林肯郡的貝力家族,所以呢,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從來不覺得家族裡出過一位詩人,當然啦!要有,那也是因為姻親的關係。我們這邊有的就是兩位德貝大賽馬會的贏家,以及一位曾有攻上阿爾卑斯山脈艾格峰頂紀錄的叔叔。反正就是像這類的事情,才是我們家族所看重的。」

「妳是因為家族的這層關係才開始研究她的嗎?」
玻璃棺材
「我不知道。我一直把它們留在我身邊。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蘭琪.葛拉佛小姐一如克莉史塔伯,深具藝術表現的抱負。她曾完成若干大幅油畫,至今無一倖存。她也曾為克莉史塔伯輕快、但略顯憂鬱的作品:《寫給天真之人的故事》、《訴說在十一月的故事》,以及其宗教詩《祈禱》雕刻插畫,其木雕版畫技巧純熟,風格神祕詭異。一般相信,克莉史塔伯之所以著手創作《仙怪曼露西娜》這部雄偉壯闊、奇情玄奧的史詩作品,其最初動力就是來自葛拉佛小姐;《仙怪曼露西娜》陳述的是一則古老的傳說,其中的女主角是個半人半蛇的妖怪。這部作品的缺縫之處鑲滿了數量驚人的寶礦,前拉斐爾時期(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部分評論家,如史文伯恩,聲言它是「藏匿在眾多故事當中一尾安靜、卻十足有力的蛇,其迸發而出的磅礡氣勢與邪氣,乃歷來女作家筆下前所未見,唯獨在敘述上仍欠缺強健的張力。確切地說,它就像柯立芝筆下那尾象徵想像力的蛇,將尾巴滿滿填塞在自己的口中。」現在,它理所當然已為世人所遺忘,然則,克莉史塔伯平凡而穩健的聲望,主要乃在於她細膩內斂的抒情詩,每一首都融合了她纖細的感情、與生俱來的沉鬱氣質、以及一股既混亂又堅定的基督教信仰。
從前,有一個小裁縫匠,他是個很好、很平凡的人。有一天他走進了一座森林,想找找看或許會有工作可做。在以前,大家都長途跋涉,以謀求微薄的生計,而一位技藝精湛的工匠,就像我們這位主角,他所需要的也不過就是個工資便宜、簡單快速的工作,這種工作既不適合他,為時也都很短暫。他堅信自己一定會遇到什麼人需要用到他的本事——他實在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成天想像著周身四處存在著什麼奇遇,儘管奇遇的發生根本難以想見。這時,他愈走愈遠,來到一座黑暗濃密的樹林子裡,那黑暗——就連灑落在青苔上的月光,都散裂成朦朧細小的藍色光束,讓人幾乎無法憑靠著前進。不過他終於還是來到一座正等待著他的小屋子,那是在林中深處的一塊空地上,他看見屋子的窗板間以及窗板下都透出一道道黃色的亮光,心裡感到十分開懷。他大膽地走上前,敲了敲屋子大門,屋裡先是傳出一陣沙沙絲絲的聲音,然後是吱吱嘎嘎,接著,屋門就開出了一個極小的縫,一個矮小的男子站在那裡,一張臉灰蒼蒼的就像慘淡的晨光一樣,毛茸茸的長鬍子也帶著同樣的灰色。
還有一床白色的床單,嘩然垂落到床底下的隱藏式抽屜。她找出了一支新的牙刷給他,外頭的塑膠套仍然完好、未曾開封。然後她說:「喬治爵士這個人實在悲哀,做人那麼尖酸,天曉得他手邊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你去過思爾圍地那兒了嗎?維多利亞時期的哥德式建築,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像花格窗似的、尖塔還有尖頂窗,全坐落在山谷深處。我們可以開車去那裡。如果你覺得你挪得出時間的話。克莉史塔伯的生活真的很少挑起我的什麼好奇心——說來好笑——對於她可能碰過的東西、去過的地方,我倒反而會有種很拘謹的感覺——畢竟,語言才是重點,對吧!那是她內心走過的歷程——」
「你將會擁有你所需要的一切、甚至更多,讓你長命百歲,只要你幫我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她說。「你見到那個鎖在玻璃中的美麗城堡了嗎?」
「那浴室先讓你用。請吧!」
茉德的客廳沒有任何一點研究維多利亞的學者所予人想望的模樣。整個空間呈現出亮麗的白,油漆、電燈,然後是餐桌。地毯是北非柏柏爾風格的米白色。屋子裡的每個物件全都彩上各式顏色,綻放出亮麗的色澤,孔雀圖紋、棗紅色、向日葵、濃豔的玫瑰,完全見不到淡白或是粉彩的色調。壁爐旁的壁龕裡,藏放著聚光用的玻璃片、小小的圓酒桶、細扁的小酒瓶、書鎮。羅蘭絲毫不敢大意,只覺得自己彷彿誤入了哪個藝廊,又或是外科醫師的候診室。茉德前去料理晚餐,並拒絕了羅蘭想幫忙的好意。羅蘭撥了個電話打回普特尼的住所,但一直沒有人接聽。茉德打另一頭走來,手上拿著杯飲料,說道:「你要不要看看《寫給天真之人的故事》?我有這本書最初的版本。」
「就我所知是沒有。她嫁給她的表哥,離開家鄉,去了諾福克郡,然後生了十個孩子,養著一大家子人。我就是她的後代子孫——她是我的曾曾外祖母,也就是說,我等於是克莉史塔伯的曾曾曾外甥孫女。我來這裡任教之後,就勸我爸讓我把這些資料納入這裡的檔案。東西不算很多,可是都很重要。有故事的手稿、許多隨手寫在紙上日期不明的抒情詩,當然,還有《曼露西娜》的修改稿,這篇作品她至少寫了八次,每一次都會有一些更動。另外,還有一本書,不過那沒什麼特別,再來,就是一些朋友寫來的信,以及這本白蘭琪.葛拉佛寫的日記,前後只寫了三年。我不知道原先是不是有更多資料——根本就沒有人好好在照管它們。說來實在遺憾,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樣資料曾經公開面世。」
兩個禮拜之後:
繁密的叢林,繁密的刺
攀緣玻璃高塔,蜿蜒如蛇
此非柔美可人的鴿舍
亦非豐美仕女的深閨

狂風厲聲呼嘯
穿越陡峻大地
來到黝黑的窗邊
他乍見她玉白的手

他聽見那髒污的老東西
顫聲向上呼喊
拉潘瑞兒、拉潘瑞兒
放下妳的長髮來

絲絲縷縷的燦爛
巍巍灑下
重重金色激流,放縱
自一只金色髮冠

黝黑的利爪使力一攫
一手緊接一手
尖聲的呼喊來自何等的痛苦
當髮絲一束又一束地被深深穿透

靜默中他牢牢注視
這拱背之人漸次上升
苦楚的淚水,流轉
在他一雙明眸之中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她迅速套上睡袍,長長的袖子,十分實用,接著,她摘下浴帽,讓一頭金黃色長髮自由地散下。她用力地刷著頭髮,撐著垂垂欲倒的身子,端詳起自己映現在鏡中那完美的五官。那是西蒙.薇爾(Simone Weil)說的,美麗的女人看到鏡中的自己,立刻就明白,「這是我!」醜陋的女人也會同樣確切地明白,「這不是我!」茉德知道,這種簡易的分類只是把事情過度簡化。她所見到的這張洋娃娃般的面孔,與她根本連不上任何關係,一點都沒有。以前曾有女性主義者推論,當她在會議中站起來發言時,那些發噓聲、喝倒采的人,必然是認定她那一頭完滿的美麗,全是慘無人道的試劑瓶所製造出來的成果——顛倒眾生、有利可圖。剛開始教書的時候,她把頭髮削得極短,白色顫巍巍的頭皮上,頂著一株弱不禁風、殘餘的髮絲。佛格斯曾揣測她對於自己那張洋娃娃面孔的恐懼程度,並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鼓動她把頭髮自然地披散下來,並且還用他那愛爾蘭的聲調,引了一段葉慈的詩:
「我也是!」
「我想是有,但也可能全是我自己瞎想出來的。有些事情我還得向人請教,那就是妳。這份手稿是不是可以影印?我實在沒時間把發現到的資料手抄下來。我——」

「那不一樣。他是在懲罰她,只因為她的美貌,以及他認定的她的邪氣。」
「你一定就是那個人。」這名少女說道:「你一定就是那個我一直在等待的人,你一定可以解除我身上的魔法。你一定是個王子。」
「妳有她的信嗎?」
羅蘭懷著無望的心情,打量著眼前那一張尖刻蒼白的嘴。他實在不該來的。那股衝著艾許的敵意多少也衝著他,至少就他來看是如此。茉德.貝力博士繼續說道:「我查過我的索引卡片了——我現在正在做《曼露西娜》全文的研究——目前我只發現一個小地方有提到艾許。那是寫給威廉.羅塞提的短箋——這份手稿現在在塔拉哈西——內容談的是他為她發表的一首詩。」
他們準備搭乘那如念珠串般來回不停的升降梯上樓,升降梯規律地輪轉,一一經過其他無人等候的門口。這些沒有門的電梯讓羅蘭的男子氣概頓時全消。她準確地一腳踏入梯內,在他還在猶疑是否跟進之時,她已被電梯帶上去了。結果,當他同樣攀上她剛才踏入的梯口,急速前衝、上升,終究還是太遲了。不過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些宛若珠串的電梯牆面全都貼著一層玻璃鏡面,閃映著青銅色的冷光。她閃動的目光自四方鏡面投射到他身上,顯得相當地熱切。再次,她準確地步出梯門,他則跌跌撞撞地趕忙踏上同一道出口,原本在他下方的梯面隨即已升了上來。
「吃的喝的你往廚房裡找都有。」灰蒼蒼的矮男子說道。「你去準備適合我們大家吃的晚餐,然後我們一起用餐。」
維若妮卡.荷尼頓提供了些許生平資料。克莉史塔伯的祖父母,尚-巴提斯特以及艾蜜莉.勒摩特,在一七九三年法國處於恐怖時代之時避走英國,並且就此定居,在波拿巴垮台之後,決定不再回鄉。一八〇一年,伊瑟多爾出生,他曾在劍橋就讀,一度淺嘗寫詩,爾後成為一名治學嚴謹的歷史學家暨神話編纂人。m.hetubook.com.com
「坐!」她乾脆俐落地說道,同時指向一張亮藍色低矮的皮椅。那個位子肯定是學生繳交作業時坐的地方。她遞給他一杯胡桃色的雀巢咖啡。她始終沒將她的頭飾解下來。「說吧!你現在需要我怎麼幫你?」她一面說,一面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羅蘭則不斷想著他自己的「逃遁策略」。在與她見面之前,他曾暗暗想過,他或許可以把自己偷來的那兩封信的影本拿給她看。現在,他知道他不能這麼做。她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熱切。他說:「我正在研究藍道弗.亨利.艾許,我在信中跟妳提過。我在無意中發現,他很有可能曾和克莉史塔伯.勒摩特通信。我不曉得妳是否知道她通信這一回事。當然,他們也曾見過面。」
信、信、信!全都不是為我而寫。我的意思並不是想要看或是想知道什麼,但我可不是瞎了眼的歐洲鼴鼠,我的小姐,我也不是訓練有素的婢女,可以轉過頭去,絲毫不去聞問那些據說和我無關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急匆匆地把它們藏放在妳的針線盒裡,也不必趕著跑上樓去,把它們摺藏在妳的手帕底下。我並非鬼祟卑劣之人,我既非來監視妳,也不是受雇於妳陪住在此的女管家。女管家,這我確定自己絕對不是。既然冥冥之中妳拯救了我,那就千萬千萬不要,即使只是一時半刻、微乎其微的片刻,絕對不要以為我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或是認為我是在要求什麼權利。
「還有艾許筆下那個困在寸履之地的女巫也是。」
羅蘭遲疑了。他需要旁人的幫助。他需要能一起討論這件事的對象。
我也渴望回到自己家裡,我好高興我們能擁有這樣的時光,可以關上那扇屬於我們自己的可愛的大門,然後彼此共處,在我們小小的客廳裡面對一室的無言。
一個家,如果確確實實就是個只屬於自己的家,那麼家,真的是十分美好的事物,就像我們小小的家一樣;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勇氣對羅賓森先生說這些話。我要感謝周遭的每一件細小的事物,它們對我的重要是難以言喻的,尤其當我想起自己過去的日子——想起以前,我對未來的人生那些自以為理所當然的期盼——一心想在某人客廳地毯上的某個角落,獲取一個所在、或者是一間僕人住的頂閣也好,這樣其實已經非常足夠。我們的午餐時間比較晚,吃的是麗莎準備的涼拌雞肉和沙拉;下午到公園散步、做些事,晚上喝上一碟熱牛奶,配上白麵包,並且撒上些許糖,就像華茲華斯他曾經做的那樣。我們一起彈奏樂器、一起唱歌,並且大聲朗讀《仙后》(Faerie Queene)。我們的日子交織著日常生活中各種單純的快樂,這一切,我們自不該任意小覷。另外,我們也享受著藝術與哲思這等更高深的樂趣,現在,我們大可隨心所欲地鑑賞體會,再沒有人能禁制或批評。里奇蒙就是比烏拉(Beulah)所在,我跟公主這麼說,她則說,眼下我們唯一該有的企盼,就是千萬不要出現哪個嫉妒我們這般美好命運的邪惡仙子。
「妳實在沒必要去相信那些話!」佛格斯說道。「妳很聰明,不論學做什麼事都很伶俐,親愛的。」「我沒有。」茉德答道。「我沒有相信,也沒為這事煩心。」於是他鼓吹她把頭髮留長,而她也就開始留長頭髮,從眉毛、到耳際、到後頸,然後留到脖子的長度、來到肩膀。髮長隨著他倆的戀情繼續增長,簡直是平行地在發展;到了兩人分手時,長長的髮辮已在脊骨上晃來盪去的。現在,出於一股自尊心作祟,她並不想把頭髮給剪了,但她也不想彰顯這段過去,於是,她仍然留著那一頭長髮,只是始終都以某種頭巾包裹著,使之隱而不見。
茉德.貝力拿了罐頭蝦給他,另外還有煎蛋捲、蔬菜沙拉、法國布雷斯藍乳酪,以及一籃酸漬蘋果。他們聊起了《寫給天真之人的故事》,茉德說,這本書大多都是取材自格林和蒂克(Ludwig Tieck)的驚悚故事,主要是在談動物和叛逆。他們一起看了另一則故事,內容是說有名婦女曾經揚言,只要能擁有孩子,她就會給孩子一切,不論是什麼樣的孩子,即使是個刺蝟也一樣。結果,就在這之後,她生了一個怪物,長相一半是個男孩、一半是個刺蝟。白蘭琪曾畫過一個坐在維多利亞式高椅裡的刺蝟小孩,就靠在維多利亞式桌子旁;後面是玻璃碗櫥上黑黑的方格,碗櫥前方突兀地冒出一隻空懸的手,指著碗櫥裡的碟子。孩子的臉十分魯鈍,滿是毛髮,扭曲猙獰的模樣,彷彿下一刻即將放聲大哭。醜陋的頭顱四周長滿了刺,就像是光圈向外放射出的尖銳光束,一路沿著沒有脖子的肩膀生長下來,交錯縱橫,很不搭調地一直長到漿得挺直、鑲有縐邊的領子上頭。粗短的雙手上長著不很銳利的小爪子。羅蘭向茉德問說,一般評論家都怎麼解釋這幅圖。茉德說,李奧諾拉.史鄧認為這象徵了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恐懼,也可以說是所有女人對於生出畸形兒的恐懼。它讓人聯想到科學怪人,而這正是瑪麗.雪萊(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因著陣痛和生產的恐懼所完成的作品。
「聽起來那根本不太可能發生,我從來想都沒想過他的詩會吸引她。全都是些大談宇宙的大男人筆調。還有那首討厭的有關靈媒的詩,完全在和女性主義唱反調,那叫什麼來著?《媽咪著魔了嗎》?全是一些大而無當的胡扯。沒有一首是她會感興趣的。」
「妳說的小詩是哪一首?」
「而且也很善妒。」
「妳看!」他說,同時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信封,「我隨時把它們帶在身邊。實在是,我也沒什麼其他的辦法。它們那麼陳舊,可是……」
「一八六九年。我想應該是。沒錯。文字鮮明,不過沒什麼幫助。」
林肯大學的大樓是由白磚砌成的,一座座宛若高聳寶塔,磚色間雜有藍紫色、黃橙色,偶爾也會泛出霉霉的綠色。風大的時候,貝力博士說,這些磚片就會被吹得四處飄落,對走在路上的人而言實在非常危險。這兒的風通常很強勁。校園裡淺平地一片水鄉澤國的模樣,放眼望去就像是個棋盤似的,幸好有位想像力豐富的水園造景專家,以水道及水池營造出一座迷宮,任其隨意地或流穿、或環繞一個個互成直角的棋盤格。眼下,水道和水池裡都鋪滿了落葉,日本鯉魚不時在其中拱著圓鈍發亮的口鼻。這所大學建於英國維多利亞國力極度擴張的全盛時期,而現在,卻顯得有些骯髒雜遝,在那頗具都市風格的校徽之下,水泥裂紋在白色長方形瓷磚之間咧著嘴巴開口大笑。
「那她在日記裡提到的文學書信呢?現在是不是已經知道那些信是誰寄的了?有沒有可能和這名『遊蕩客』有關?」
羅蘭默想。一間客房似乎很令人無限地嚮往;寧靜的空間裡,他可以睡個沒有凡兒的好眠,然後想想艾許,照著自己的步調隨心所欲。一間客房也得付出他手頭付不出的錢,此外,還有那張當天回程車票。
「『在這幽暗的十一月天,我一如藍道弗.亨利.艾許幻想中的那可悲的女巫,幽禁在她那殘苛的寸履之地,不得不靜定沉默,一心渴求如她所渴求的滅亡。他在幻想中建構出這麼個地牢,囚困無罪之人,若不是有那男人鐵石心腸的勇氣,恐怕很難從中得到快樂吧!而就事實來說,要忍受這些事情,無非也需要女人的堅忍。』」
「他有跟我說過。」羅蘭說,一點聲色也不動,同時注意著她是否露出任何異狀,表示她可能猜到佛格斯告訴過他什麼,或是他可能怎麼說。她緊抿住雙唇,接著站起身來。
「不對,它們才只是開始而已。你想不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然後,或許可以得到結尾?」
「我當然想要得到妳。」小裁縫匠說道:「因為妳原是應許給我的奇蹟,妳因我那把消失無蹤的玻璃鑰匙而得到解救,何況,我也已經深深地愛上妳。只是,為什麼只因為我打開了那只玻璃棺盒,妳就願意接受我,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情。而且,如果妳真能回復到原先所擁有的地位,那時,妳的家園、土地,和人民,全都再度歸屬於妳,我相信,妳自然會重新考量這件事情,而且,妳會一如所願,獨身而不婚。至於我,雙眼能夠見識到妳那獨特的金色細髮,口唇能夠碰觸到妳那至為白皙、至為細嫩的面頰,實在已經覺得很足夠了。」或許,你會這麼猜疑,我親愛的、最天真的讀者,到底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體貼呢?又或是詭計?因為這位小姐明明都已經那麼鄭重地、完全自願地要把自己託付給他,而且,這座花園城堡眼下雖然細小地得用別針、細針、拇指甲、頂針來測量,但是,它畢竟是那麼地豪華氣派,絕對沒有人不希望自己能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一生。這時,美麗的小姐臉紅了,潔白的雙頰上透出一抹暖洋洋的玫塊紅,她似乎低聲細語地在說,既然是魔咒,就有魔咒的法則,也就是說,若在順利地打破玻璃棺盒之後得到親吻,無論那吻是不是出自自願,那一吻就等於是承諾,一如親吻向來所代表的意義。正當他們彬彬有禮地針對這個有趣的情況,彼此辯駁著人情義理,一股聲響快速前衝,美妙的弦音陣陣響起,這位小姐顯得十分激動,她說魔法師即將到來。至於我們這位主角,則是感到灰心喪志、驚恐萬分,因為他那位灰蒼蒼、矮小的良師,完全沒有針對這件可怕的事情給予任何指示。不過,他終究還是一心惦記著,我一定要盡一己之力,來保護這位小姐,因為我對她有難以言盡的義務和責任,而且,無論是好是壞,我都已經將她從沉睡與無言之中解救出來。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手邊有的就只是他那銳利的縫針與剪刀,不過,他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碎掉的棺盒所殘剩的玻璃碎片來製造武器。於是,他拿起最長、最尖銳的裂片,再裹上自己的皮面圍裙以為手柄,然後就靜觀其變。
「圖書館要關了。你有沒有找到什麼資料?」
「妳知道那個讓白蘭琪.葛拉佛非常煩惱的遊蕩客嗎?有沒有什麼這個人的資料?這匹待在門邊的狼?」
當下,她臉紅得像葡萄酒似地。「我沒想到這些。那你就來我住的地方好了。我有一張空床。這樣比你再去買張車票還更划算,何況你人都在這裡了——我負責做晚餐——然後明天你可以繼續看檔案裡的其他資料。這沒什麼麻煩的。」
羅蘭啜了口咖啡。茉德.貝力將卡片插回檔案原位。凝視著卡片盒,她開口向他說道:「你一定認識佛格斯.吳爾夫吧!他就在你們學校,我想應該是。」
茉德住在林肯郊區一幢喬治王朝時期風格的紅磚房一樓。她有兩間大房間,以及由過去的傭人房重新隔出來的廚房和浴室。供她自己出入的前門,以前則是店家的出入口。這棟房子是校方所有,上方的樓層作大學公寓用。由石砌的廚房望出去,可以看見鋪設紅磚的庭院,各式各樣的常綠灌木栽種在木盆裡。
「就是這樣!」

「噢!是啊!就是佛格斯建議我來向妳請教有關勒摩特的事的。」
「好的,我決定冒險一試。」小裁縫匠說道。「雖然我非常害怕地底下的黑暗,那裡完全沒有白天的光亮,頭頂上又都是密不透光的沉重。」於是,公雞和母雞分別讓他拿取了一根亮晶晶、墨黑中帶著翠綠的羽毛,以及一根柔滑的奶白色羽毛,然後,他向大家道了再見,走到空地,呼叫西風,手裡緊抓著他的那把鑰匙。

他們坐在角落一張低矮的桌邊,就在一張校內附設托育所的海報底下,正前方則貼有懷孕諮詢服務的海報——「女人有權利決定寶寶的一切,我們總以女士為優先。」還有一張女性主義者的時事諷刺劇:「來吧!來看看女巫、盪|婦、卡莉(Kali)之女、蜃樓幻景。我們會讓你的血液冷卻,讓你以左臉不祥之頰,恥笑女人的才氣與邪惡。」屋子大到幾乎可說是空無一人:一群穿牛仔褲的女人正在另一頭的角落大笑,再來就是兩個女孩坐在窗邊認真地交談,兩顆粉紅色的頭顱,尖尖地像大頭釘似地,斜斜地彼此頂著。在這樣的背景下,茉德.貝力那極端的優雅看起來又更加奇怪了。她這個女人一點也碰不得。羅蘭在她身上察覺到一種絕對的一絲不苟,又或者可說是公平坦蕩,由此可見,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可同時,她恐怕也會對他偷信的行為予以駁斥。無論如何,他已不顧一切地決定冒險,他要將兩封信的影本拿給她看,因為他必須進一步了解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以及一些憑他自己無法繼續深入的事情。
兩個禮拜之後:
強風吹亂了貝力博士頭巾邊緣茂密的絲質飾繸,也攪亂了羅蘭黑色的毛圍巾。他把雙手塞進口袋裡,趁著她向前大跨一步之時,稍稍往後退了一點。雖然這是在學期中,可是周圍似乎都沒什麼人。他問貝力博士,學生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跟他說,今天這個日子,星期三,向來是不授課的,好讓學生運動、念書。
「這恐怕會是一場毫無目標的追逐戰,現在幾乎一點具體的資料都沒有。」
「我懂!」她說:「它們是有生命的。」
「真的是這樣嗎?」
這本書的綠色皮面有些磨損,上頭隱約可看到哥德體的題字。羅蘭坐在茉德放在壁爐旁的白色大沙發上,翻開了書頁。
「妳也是這麼想的嗎?」
「這還用說!」一股冷冷的聲音這樣如此說道。
茉德的臉上掠過一抹不以為然的神情,不過她倒是只回說:「那你呢?你又為什麼會去研究艾許?」
他拿出手邊那兩封信的影本。當她正將信展開之時,他說:「我得解釋一下。我發現了這些資料,到現在都還和圖書沒拿給別人看過。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
「沒錯!」她說,「日期都吻合。你可以建構出一整個故事,就根據這些還不十分真切的證據。這恐怕會讓很多事情全盤改變,有關勒摩特的學術研究,甚至是有關《曼露西娜》的看法。那個仙怪的論題,真的是很讓人好奇。」
兩個禮拜之後:
「沒有,他不是這樣。他是在寫那些認定她應該要為自己的美貌和邪氣受到懲罰的人,這些人也包括了西碧兒她自己。她其實認同他們的看法。但他沒有。他把這一切留給我們自己作判斷。」
我一直在猶疑,自己究竟是否該嘗試、用油畫、來表現那個取自馬洛禮(Sir Thomas Malory)的題材,梅林的下獄,或許,配上妮穆姑娘,又或許,配上亞斯多蘭特(Astolat)那位孤獨的小姐。我的腦中滿滿充斥了含混不清的意象,可是重要的事情卻沒一件清晰地映現。我這整個禮拜都在畫里奇蒙公園裡的橡樹素描——筆下所有的線條都太輕淡,根本畫不出這些樹圍的壯碩堅實。究竟是什麼事情,會讓我們將原本該表現出的雄渾力度,賦予細緻的美感?無論是畫妮穆還是莉莉小姐,都需要一位模特兒,可是公主幾乎撥不出時間,我真希望她不會覺得當初耗在《里歐林伯爵面前的克莉史塔伯》這幅畫上的時間全是枉然。我下筆是那麼地淡薄,宛若我的作品是幽暗中的彩繪玻璃,等候著來自遠方、來自後方的熊熊火光,給予燦爛,給予生命;但是,始終沒有遠方,沒有後方。噢!我真的需要力量!她一直將《克莉史塔伯》掛在她的臥室裡,在那兒,它捕捉著早晨的陽光,展現著我的不完美。她很為今天寄來的一封寫得頗長的信煩心,她沒讓我看,就只輕輕一笑,把信搶了去,摺了又摺。
「我從沒費心去想過白蘭琪說的遊蕩客,又或是其他的那類事情——到底那個人是誰好像並不重要,反正就是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那裡罷了——不過現在,你撩起了一些波瀾——」
「蠻有敵意的,若是要說有點什麼的話。」
「那當然!」
於是,這名小裁縫匠就進了屋子,而這真是一個怪異的家。搖椅上,站著一隻色彩斑斕的小公雞和牠一身純白的妻子。壁爐邊角,站著一隻黑白相間的山羊,小小的羊角上,長著一節一節的瘤,一雙眼睛宛然像是黃色的玻璃。壁爐上,躺著一隻非常巨大的貓,這隻貓的身上五顏六色,錯綜複雜的斑紋簡直像迷宮一樣。牠揚起目光,望了望小裁縫匠,那雙眼眸宛若寒綠色的寶石,瞳孔中間還豎著細長的黑縫。餐桌後是一頭纖弱的暗褐色母牛,氣息裡盡是牛奶的味道,鼻子濕濕熱熱的,淡棕色的眼睛非常地大。「早安!」小裁縫匠對著這群動物說道,因為他深信禮貌十分重要,而這群動物則一個個精明老練地打量著他。
羅蘭滿懷敬意地將之拿起。這東西雖然沒有現下正摺放在他口袋裡的那兩封信的魅力,但是,它似乎在逗引著他的好奇心。
「那她有嗎?」
當羅蘭抵達林肯郡時,他已悶了一肚子氣,因為自己逼不得已地搭了火車。如果當初時間充裕一點,他就可以改搭客運,那就可以省下不少錢。偏偏貝力博士突然發了封明信片,內容只簡單地說她比較方便在中午到火車站接他;校區離市鎮有一段距離,這樣的安排應該是最妥貼的。不過想想,坐火車倒可以讓他先把手邊有關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資料給消化消化。學校的圖書館借了兩本書給他。其中一本非常地薄,一副柔弱女人的模樣,寫於一九四七年,書名為《白色的亞麻》,取自克莉史塔伯某一首同名的抒情詩。另一本則非常厚實,收錄了女性主義的評論,作者大多是美國人,出版於一九七七年:《自我的自我涉入,勒摩特的逃遁策略》。
她臉紅了。紅色的血映染在象牙白的臉上。
「我在他的一本書裡發現了一份還沒擬完的草稿,那是他寫給某一位女士的信。我覺得這位女士很有可能就是她。信裡頭有提到克雷博.羅賓森。他還說她懂他的詩。」
「謝謝!」
「是的,我看到了,而且我很訝異居然有這樣的手藝,能打造出這座城堡。」
「確定的資料暫時沒有。我想根據李奧諾拉.史鄧教授研究的結果,目前暫定這個人應該就是也住在里奇蒙的年輕人湯瑪斯.赫斯特。他很喜歡去她們家裡,和這幾位小姐一起吹奏雙簧管。他們兩個都彈得一手好鋼琴,克莉史塔伯也確實曾寫過兩、三封信給赫斯特——其中一封信裡,她甚至還送了幾首詩給他。這些他都一直留著,而且很幸運地,現在在我們手上。他後來在一八六〇年娶了別人,從此兩家再沒來往。遊蕩徘徊這些事很可能是白蘭琪編造出來的,她的想像力一向很豐富。」
若不是羅蘭根據自己的需要和關切,這裡根本就沒提到任何事情,能證明那封寫得頗長的信可能就是他手邊的這封信。那也很有可能是其他某封信。還會再有嗎?三個禮拜之後,他發現了另一個意味深長/毫無意義的句子。
「我喜歡這個說法!」



「什麼時候?」
「可它們沒有結尾。」
「有何不可呢?」裁縫匠答道:「既然,我的手藝在這個荒郊野外完全派不上用場,既然,我已然下了這個粗率的決定。」這時,動物們都靠過來,帶著牠們充滿奶味的溫暖氣息,甜柔地散發著乾草與夏天的芬芳;牠們和煦的凝視讓人很感寬慰,這並不是人類的目光所能做到的。狗兒垂著沉重的大頭,躺在裁縫匠腳邊,斑紋貓則盤坐在他的臂膀上。
「為什麼?」冷峻,不過卻更顯熱切。「為什麼你這麼做?」
「那是什麼時候寫的?」
「我母親很喜歡他。她以前是英文系的。他對於華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的看法,以及他描寫『阿金庫爾戰役』的詩歌,還有堤道上的歐法(Offa),這些都一直陪伴著我成長。再來,就是《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說到這裡他遲疑了片刻,「當我受了教育、學著四處鑽研,唯一還能擁有生命力的就是這些東西了。」
「票我們可以拿去換。」
在客廳高架的白色沙發床上,她幫他鋪理出一張床——那可不是一堆睡袋和毛毯,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張床,放著洗過熨過、套著翠綠色棉布套的被子和枕頭。
於是,小裁縫匠就遵照吩咐,用廚房裡的麵粉、肉,和洋蔥,準備做一份可口的派餅,餅面上還會有形狀美麗的餅乾花、餅乾葉以為裝飾,因為他是一名工匠,即使他沒有機會發揮他的本行。烹調時,他環顧四周,然後拿了乾草給母牛和山羊,拿了金黃色的玉米給公雞和母雞,拿了牛奶給貓,拿了烹調剩下的骨頭和肉給大灰狗。當裁縫匠和灰蒼蒼的矮男子一起享用派餅時,派餅熱呼呼的香味溢滿了整間屋子,然後灰蒼蒼的矮男子就說:
維若妮卡.荷尼頓對克莉史塔伯詩作的評論,就是婉約地強調她「小家碧玉的神祕風采」,並將之與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並列,稱其風格一如喬氏對於「依據主之律法清理臥房」的奴僕的讚頌。
魔法師出現在入口之處,身上披掛著的黑色斗篷旋轉個不停,臉上的笑容凶惡已極,而小裁縫師則不停地發著顫,手上緊緊握著他的裂片,心裡揣想,他的對手是會與他來場不可思議的交戰,抑或在他出手之時,就讓他的手動彈不得。不過,另一方倒是持續前進,就在迫近之時,他伸出手,意欲碰觸這位小姐,說時遲那時快,我們這位主角用盡畢生之力,朝著他的心臟,用力一擊,玻璃裂片深深插入,他亦隨之倒落在地。快看,他在他倆的注視下,不斷地枯萎、皺縮,最後化為一攤灰色的塵土與玻璃粉末。接著,這位小姐輕聲哭了起來,她說裁縫匠再一次救了她,無論如何,都值得她交出她的手。然後,她雙手一拍,突然間,男男女女、屋子、玻璃小瓶,以及成堆的塵沙,一切全都凌空升起,然後他們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個寒冷的山腰上,而最初那名灰蒼蒼的矮男子以及那隻叫奧圖的獵犬就站在那裡。而你,我睿智的讀者,你一定注意到、同時也已發現,奧圖正是那位被關在棺材裡的小姐的哥哥所變成的獵犬。因此,她趴倒在他灰茸茸的頸子上,掉下了晶亮的淚水。當她的淚水與大灰狗面頰上流著的鹹鹹淚水交融在一起,魔咒立刻解除,然後他站在她面前,成了一名身著獵裝的金髮少年。他們相互擁抱,長長久久、用盡力氣地緊緊相擁。同時,小裁縫匠也在灰蒼蒼的矮男子的幫助下,拿著兩根分別從公雞與母雞身上取下的羽毛,觸碰那只裝著城堡的玻璃盒,然後隨著轟隆隆的一聲巨響,城堡以其原有的樣貌重現眼前,有著宏偉的樓梯,有著難以計數的大門。接著,小裁縫匠和灰蒼蒼的矮男子又拔開了瓶瓶罐罐的木塞,煙霧和液體流了出來,嘆息聲自他們的頸子陣陣傳出,然後他們一個個就又變回了男人和女人,僕役長和林務官,廚師和女傭。所有的人都大為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時,小姐就把小裁縫匠如何將她自沉睡中解救出來,以及擊斃魔法師、贏得了她的婚諾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說給她的哥哥聽。少年一聽,就說裁縫匠真是個好心的人,他從此可以與他兄妹倆一起住在城堡裡,過著快樂的生活。然後事情確實也就如此發展,他們從此真的快樂地住在一起。少年和妹妹一起到野林裡去打獵,而小裁縫匠因為對此不感興趣,所以就待在爐邊,等到晚上和他們歡欣相聚。就只剩一件事漏了沒提。一名沒有好好發揮自己手藝的工匠,那就不叫工匠。所以,他下令將最細緻的絲布,以及各式華麗的絲線都呈上給他,然後,他依憑著自己的快樂,做起了過去他為了辛苦維生而不得不做的工作。
他望著書名頁上的木版畫,畫上標註著:「插畫/白蘭琪.葛拉佛」。一襲女性的身影,頭罩圍巾、身著飛揚而起的圍裙、腳上套著一雙大大的木鞋。她站在林子裡的空地上,黑壓壓的松樹環繞四周,交錯的松針之間布滿了白色的眼睛。另一個人影,則包裹在看似掛滿了小鈴鐺的網子裡,一雙拳頭包在網裡,擊打在農莊的大門上,上方的窗戶後面,則有幾張扁爛、腫脹的臉,正帶著惡意斜斜地俯視。一幢小小的房子,四周種滿了同樣黑壓壓的大樹,就在樹底下,橫亙著一隻很長的巨狼,牠的下顎靠在白亮亮的階梯上,蜿蜒的身長宛若一條迴龍,繞著屋角曲轉,身上的鬃毛恰恰與樹叢尖尖的葉子刻劃成一體。

「在下出門在外,進到森林裡迷了路。」這位小裁縫匠說道:「而且我是個手藝很精巧的工匠,正在找工作,不知這裡是否有需要用人。」
「在這裡!」

「嗯,我是希望這個研究能由我來做。」羅蘭起初還天真地這麼回答,隨即立刻明白,自己已受到了何等的侮蔑。「等一下——事情絕不是像妳想的那樣,不是那樣的。這件事只跟我個人有關。妳不會明白的。我走的是以前那種著重文本分析的評論。我不是研究生平的傳記作家,也不贊成這種路數。我沒有想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下星期我會物歸原處——我希望它們永遠是個祕密,保持私密。然後,我再繼續做這些研究。」
這時,一隻極大的灰狗站到矮男子身後,那狗高度和他一般,眼睛紅紅地,口裡噴著熱氣。起初,這隻巨犬本來露著牙齒、低聲地吼叫,然而現在,牠卻安靜下來,不再發出惡聲,並且緩緩地搖起尾巴。灰蒼蒼的矮男子於是便說:
他極其小心地在浴室裡走動著,因為這個地方不是讓人坐著、讀書,又或是躺著、泡澡。這個地方,是一個寒氣四溢的玻璃屋,閃爍著乾淨的清光,水綠色的厚玻璃架上放著大大的上了木塞的深綠色罐子,地板上鋪著透明的瓷磚,往裡頭望去,還可窺見淺顯虛幻的深度。粼粼生光的浴簾宛若一道玻璃水瀑,對映著窗上掛著的簾子,漾著水盈盈的光彩。茉德的綠花格大毛巾井然有序地摺放在毛巾烘乾機上。完全沒有爽身粉的蹤跡,完全見不到肥皂的污斑。刷牙時,他看見自己的臉映現在藍綠色的洗手台上。他想到自己家裡的浴室,到處堆放著舊舊的內衣、打開著的眼影盒、吊掛著的襯衫和長襪、黏答答的各式髮膠罐,以及一管管刮鬍子用的泡泡。
「是啊,對你來說,我猜它們大概相當於一條研究上很不得了的獨家新聞。」
「就我們所知是沒有。我幾乎可以很肯定地說沒有。她寫給她某個外甥女的信裡就表示她很反對寫日記。那封信寫得相當不錯。『如果你能操縱自己的思想,並且賦予它們藝術的形體,那很好;如果你能生活在每一天的責任與情義中,那很好。但是,千萬不要養成自省這病態的習慣,一個女人若要創作出精采的作品、或是讓自己活得有意義,那就絕對沒有任何所謂不應該的事情。上帝終究會照顧活得有意義的人——機會終會到臨,至於創作出精采的作品,這就要看神的意旨了。』」
「我拿走了。」他說:「我在一本書裡找到的,然後就把稿子拿走了。我那時候想也沒多想,就直接把它們拿走了。」
之後,站在這裡的人成了茉德,她在蓮https://www.hetubook.com.com蓬頭奔騰的熱氣底下迴動著修長的身軀。她的腦海裡全是記憶中的一張床,大大的、沒怎麼整理、髒兮兮、皺巴巴的一張床;床上幾處高聳著的尖峰使力拉扯著床被,儼然像是一攤乍然流出的蛋白。無論何時,只要她一想起佛格斯.吳爾夫,這個空虛的戰場就會浮現在她眼前。再向遠處移去,如果她願意把記憶召喚回來的話,則還有幾只待洗的咖啡杯、急促褪下仍留在原處的褲子、一疊布滿灰塵的紙,上頭沾著葡萄酒杯留下來的一圈圈污漬、又是灰塵又是菸灰的地毯,襪子的臭氣以及其他味道。佛洛伊德說得沒錯,茉德一邊想,一邊用盡力氣地擦著她白皙的雙腿,慾望的另一頭就是厭惡。那場讓她與佛格斯相遇的巴黎研討會,主要的論題是性別與自主性文本。她談的題目是閾,而他則發表了一篇頗具權威的論文,題目是:「強而有力的閹唱者:論巴爾札克雌雄同體的英雄/雌,其父權思維中心論之結構性」。他的論點似乎傾向女性主義者。他發表論文時的尖銳多少有些嘲弄與顛覆的意味。他賣弄著他那一套自我嘲謔的魅力。他等著茉德上他的床。「這裡最強的兩個人就是我們了。妳很清楚。妳是我有史以來見過、夢過,最最美麗的事物,我渴望妳,我需要妳。妳難道都感覺不到嗎?那完全讓人無法抗拒呀!」為什麼那會讓人無法抗拒,茉德至今仍無法釐清這個道理,不過他就總是有理。接著,爭執就發生了。茉德發了一陣冷顫。

您是否曾注意過,當一彎湍急的溪流轉而形成一座小水瀑,那奔流之水,是變得如何地透明清澈、平滑光亮?同時就在那下方,細長如絲縷的水草,也因著看似靜止不動的奔流而搖曳生姿,輕柔地顫動,並且在水流中伸展飄搖?就是這樣,在這面厚厚的玻璃底下,披散著濃密綿長的金色絲線,其轉折、翻騰,填滿了棺盒當中所有的空洞;也因此,這位小裁縫匠一開始還以為,在他面前的棺盒裡,裝得全是撚成絲縷的黃金,為的是要織造出金縷衣。然而,就在絲線交織穿梭的紋理之間,他看到了一張臉,一張他所曾夢過、想過最美的臉。沉靜潔白的臉上,有著長長的金色睫毛,鋪蓋在蒼白的面頰上,還有那蒼白的嘴,也是那麼完美。她的金色長髮有如披巾一般地環繞著她,然而,就在她臉上髮辮掠過之處,她的氣息帶來了小小的騷動,因此,小裁縫匠知道她仍然活著。而且,他還知道——畢竟,事情一向都是這麼發展——真正的冒險就是要去解救這位沉睡的人,然後她將萬分感激,成為他的新娘。只不過,她是那麼地美麗、那麼地安詳,他實在不很願意就這麼吵醒她。他很好奇,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又在這裡躺了多久?還有,她的聲音會是怎樣的呢?他又設想了一千條像這樣可笑的問題,而她,依然在那兒呼氣吸氣,吹動著金色的髮絲。
「如果我是個小偷,我早就硬闖進去,又或是偷偷爬進去了。」小裁縫匠說道:「我是個老實的裁縫匠,正需要別人的幫助。」
我們之間彼此交流的坦誠都到哪兒去了?我們過去在靜默的和美中一起分享的小小的、難以言喻的事物究竟都到哪兒去了呢?這個偷窺狂淨把眼睛放在我們牆面的缺口或裂縫上,然後厚顏無恥地直往裡頭盯著瞧。她笑說他並無惡意,他沒辦法看到我們認為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安全,事情就是這樣,事情絕對是這樣,事情絕對會一直這樣。不過,只要一聽到他晃晃蕩蕩地繞著我們堅固的牆面走來走去、喘息不已,她就會十分高興,她認為他會一直這麼地溫馴,一如他現在所表現的這樣。我無法要求多知道些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直不是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我實在為她感到憂心。我問她最近寫了多少東西,她笑了起來,說她正在努力學習,非常地努力,只要等她都吸收學會了,就會有新的素材可以下筆,有許多新鮮的事物可以訴說。然後她親了親我,說我是她親愛的白蘭琪,還說我該知道她是個乖女孩,而且非常穩重,不是愚蠢的人。我說,我們大家,全都非常愚蠢,所以,我們需要上帝賜予力量,在軟弱之時幫助我們走出難關。她說她從來不曾像最近這麼深切地感受到祂的存在、祂的貼近。我上樓回到自己的寢室禱告,過去我曾禱告希望能離開提比夫人,又覺得自己的禱告根本不可能得到應許,在那之後,我早已久久不曾像現在這般——一個人深陷在孤寂中地做著禱告。蠟燭的光焰搖晃出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天花板上一格一格的方框裡,就像是貪婪掠奪的魔手。我可以在妮穆或梅林周身著墨些許像這般搖晃、貪婪的光與影的線條。當我跪坐在房裡時,她走了進來,並且將我扶起,說我們真的不應該再有口角,還說她再也不會,從此以後都不會,再讓我有理由懷疑她,而我也絕不該認為她會這麼做。我相信,她說這些話都是認真的。她很激動,流下了幾滴眼淚。我們靜靜地在一起,以我們特有的方式,待了好一段時間。
「因為它們湧動著生命。它們看起來是那麼地迫切——我覺得有些事是我該去做的。那種一時間的衝動,快如閃電。我心裡有想著要把它們放回原處。我會這麼做的。下個禮拜。我只是現在還沒歸還而已。我沒有認為它們屬於我或什麼的,可是它們也絕對不屬於克拉波爾或布列克艾德,又或者是艾許爵士。它們似乎只屬於它們自己。我想我解釋得不是很清楚。」
林肯大學圖書館與艾許工廠,著實有著天南地北之別。這兒就像是一只裝置在玻璃箱裡的骷髏架,光鮮亮麗的大門一扇扇敞開在管狀的玻璃牆中,宛如玩具箱,又或是個巨大的構成主義抽象立體藝術品。這兒有著鏗鏘作響的金屬架子,有走來絲毫無聲的毛氈地毯,而花衣魔笛手那一身紅紅黃黃,恰是樓梯扶欄與升降梯上的顏彩。夏天的時候,這裡絕對很明亮,而且悶熱得像是個烤箱;可是一旦到了濕氣頗重的秋天,那一抹石板似的灰色天空,恰恰成了另一只箱子,映照在那一個又一個千篇一律的窗玻璃上,迴射出一排排圓形的小光圈,就像夢幻王國裡那隻小叮鈴仙子身上發散的仙光。女性資源中心的檔案全都放在一個壁面高大、如魚缸般的透明箱槽裡。茉德.貝力讓羅蘭坐在淡色橡木桌邊一只以金屬管組成的椅子裡,那態勢就像托兒所裡安置頑強不聽話的孩子那樣,然後,她將各式各樣的盒子擺到了他面前。《曼露西娜》第一卷、《曼露西娜》第二卷、《曼露西娜》第三卷及第四卷、尚未建檔的《曼露西娜》、布列塔尼詩篇、宗教詩、各種抒情詩。白蘭琪。她向他指了指盒子裡一本綠色的、長型、頗厚的書,有一點像是帳簿,封面和封底裡的空白頁鑲著素淨的大理石花紋:
「一首寫庫米城著名的女預言家西碧兒的詩。收錄在一本小書裡,那本書是我某年聖誕節的禮物,書名叫《幽靈以及其他各種怪物》。我拿給你看。」
「謝謝!謝謝妳所有的幫忙!晚安!」
「我不知道。這整件事實在像是一場毫無目標的追逐戰。」
「第二天,我想去警告我的哥哥,結果,一切就像魔法師所說的那樣,當我張開我的嘴想說這件事時,我的嘴唇就好像被緊密地縫在肉裡,而我口中的舌頭,也是絲毫動彈不得。可是,我卻可以開口要求他們把鹽遞過來,又或是談談惡劣的氣候,這讓我非常懊惱,因為我哥哥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異狀,他還是無憂無慮地繼續和他的新朋友一起去打獵,留我獨自坐在家裡的爐邊,沉默地煩憂著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我一整天就這樣坐著,到了傍晚時分,長長的陰影籠罩在城堡的草坪上,最後一線陽光若有似無地,冷得刺骨。我心裡明白,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於是我跑出城堡,來到了黑暗的森林。然後,就從黑暗的森林中,魔法師出現了,他一手牽著他的馬,另一手則牽著一隻高大的灰色獵犬,那獵犬極度憂傷的面容,是我在動物的臉上前所未見。他告訴我,我哥哥突然消失不見,說不準有多久,但長時間之內是一定不會再回來的;他留下我,以及這座城堡,讓我來照顧他,也就是這位邪惡的魔法師。他很高興地把這件事告訴我,好像無論我相不相信,都無關緊要。我說,我絕不屈服於這種卑鄙的行為,我希望我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不被打斷,而且充滿自信,因為我害怕自己的嘴唇可能會再度被封鎖而無言。就在我說話的同時,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那隻灰色獵犬的眼中落下,愈來愈多、愈來愈沉。我已隱約知曉,我想,這隻獵犬就是我的哥哥,他被置入了這個只能逆來順受、無可奈何的形體之中。當時,我一氣之下就說,我以我的良心發誓,他從此不許再踏進我的家門一步,也不許再靠近我。然後他說,我果真已明白了這個道理,倘若沒有我的良心,他是萬般不能,不過如果我願意給他機會的話,他一定會奮力一搏,得到我的良心。然後我就說,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他永遠別想奢望。於是,他非常生氣,威脅我說,若是我不順從的話,他就要讓我終生無法言語。我說,如果沒有了親愛的哥哥,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而且再也沒有什麼人會讓我想開口說話。於是他說,等我被關在玻璃棺材裡一百年之後,就會明白事情是否真是如此。他做出幾個施法的動作,然後城堡就漸漸收縮、變小,一如你眼前所見,之後,他又做出一、兩個施法的動作,然後,一如你眼前所見,城堡就被關在玻璃牆裡了。至於我的臣民,那些奔跑中的男僕和女傭,他則將他們每一個人禁閉在一只玻璃瓶裡,一如你眼前所見;最後,他把我關進了一只玻璃棺材,也正是你發現我時閉鎖著我的那只棺盒。現在,如果你想要得到我,我們就得趕在魔法師回來之前,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因為他確曾偶爾回到這裡,看看我的心意是否已有所鬆動。」
他注視著那黯淡了的褐色書面,凝視上頭閃閃發亮的黑色字跡。「好的!」他說。
「照奧圖來看,你是一個老實人。今天晚上我可以挪一張床讓你過夜,不過,代價是你得老實地在晚上工作,幫忙煮飯、打掃,並且處理我這個簡陋的小屋子所需要打點的一切事情。」
此後的四分之三個月,就都沒再多寫什麼,記載的全是簡單的餐點、散步、讀書、音樂,以及白蘭琪的作畫計畫。接著,羅蘭發現了一個句子,這個句子有可能非常地重要,也可能毫無助益。毫無助益,那是因為你看得並不仔細。
「白蘭琪的日記我沒辦法讓你影印——書背怕會捱不住——不過你可以用手抄,還可以繼續在這些盒子裡追蹤。天知道你會找到什麼,因為這兒根本就沒有人在追蹤藍道弗.亨利.艾許。我幫你訂一間客房,就到明天,可以嗎?」

她讀完了信。
她就住在丁尼生大樓上頭——「這就是那個瑪莉安小姐什麼的。」她說,兩人同時旋開玻璃轉門。她的聲音冷冷地帶著不屑,「出錢資助的市議員,希望大樓能全用雪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裡的那些人名來命名。這裡是英文系和藝術系的教職員辦公室,還有藝術史和女性研究也都在這裡。我們的資源中心還沒到,設在圖書館裡,我會帶你過去。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年輕男子
若果墜入絕望深淵
只因那金黃蜜色
耳際壁壘
愛上妳,就絕非獨獨愛妳
且甘捨棄,妳那金黃髮絲。
「你這個下午似乎很有收穫。」她的口吻十分冷淡。接著,彷彿是一種讓步,又加上一句,「也很有意思,一定是吧!」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這樣想。這樣的推論其實不無道理,我只是根本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膽敢讓兩張像那樣的手稿從原處消失——我是絕對沒這個勇氣的。但我倒是明白,你在那個節骨眼其實也沒想這麼多。我明白,真的。」
「啊!不!」我們這位主角說道:「您弄錯了。我沒那麼好——事實上,也不算多差——我是一個工匠,一名裁縫,正在為自己的這雙手找工作,老實可靠的工作,好養活我自己。」然後,這名少女開懷地笑了起來,在那可想而知已有多年的沉靜之後,她的聲音更加宏亮,整個怪異的地底世界都迴響著她的笑聲,玻璃碎片就像破裂的鈴鐺一樣噹噹響起。
「我寫過一篇論文,那是研究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人對空間的想像。《邊際的存在與閾限之詩》。說的是廣場恐懼症和幽閉恐懼症,以及那種矛盾的慾望,一方面渴望將自己放逐到不受拘束的空間裡,像是荒涼的野地、空曠的場域,可同時呢,又讓自己的空間愈來愈閉鎖,把自己侷限在一如銅牆鐵壁般的小地方裡——就像艾蜜莉.狄金生決定自我禁閉那樣,也像西碧兒的罐子。」

他深受研究德國民間傳說的學者、以及聖經故事傳統的影響,但仍堅守家鄉布列塔尼這一脈神祕風格的基督教信仰。他的母親艾蜜莉,其胞弟正是主張共和主義、反對教權的歷史學家、同時也十分熱中民間傳說的哈吾爾.德.蓋赫考茲。蓋赫考茲一直維持著家族在克納門特的領地。一八二八年,伊瑟多爾與阿拉貝爾.甘伯特小姐結婚,她乃聖保羅大教堂盧伯特.甘伯特修士的千金,其堅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始終深重地影響著童年時期的克莉史塔伯。伊瑟多爾婚後喜獲兩位千金,生於一八三〇年的蘇菲,後來成為封爵於林肯郡高地、思爾圍地的喬治.貝力爵士的妻子;生於一八二五年的克莉史塔伯,則一直與雙親同住,直到一八五三年,終生未婚的姨母,安唐妮.德.蓋赫考茲遺贈給她一筆為數足堪溫飽的生活費,幫助她在薩里郡的里奇蒙置產。從此,克莉史塔伯與一名相識於羅斯金(John Ruskin)演講會的年輕女性友人一起同住。
茉德.貝力把頭探到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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