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誠摯的朋友
我看到了妳古靈精怪的小嘴,我還重新又再讀了一次妳寫螞蟻、寫蜘蛛的那些充滿玄機的文字——我於是笑了,想到妳始終都在那裡,泰然自若地、機警伶俐地——而且就我所知悉的,應該還不止如此,無論妳是不是會……
白楊樹、護佑避難的世界之樹,落不停的灰燼、帶來死亡的雨霪
咱們的老祖宗以前就是躲在這般盤旋的樹叢之下,我相信是如此——只是那雙眼睛在看著他倆——看著這兩個大意地吃下了致命的知識的人兒——
我這樣稱自己是妳的朋友,可以嗎?因為我內心的思緒大多時間都與妳在一起,就這兩、三個月來,事實上,我的思緒在哪裡,我的人也就跟著在哪裡——即便,依據諭令,我所能及之處也不過就像那棵山楂樹一樣,僅只是個入口之境。這封信我寫得很倉促——我先不答覆妳上一封慷慨激昂的來信——我要趁著奇妙的感覺猶然尚存,訴說予妳一幅幻景。答覆我遲早一定會寫給妳的——不過這幅幻景我一定得先說給妳聽,以免我沒了勇氣。好奇嗎?希望妳真感好奇。
最近我們又去聽了一場演講,談的是近來的顯靈事件,主講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貴格教友——他一開始先是說自己十分相信靈魂也有生命——但是他的想法並不是低俗地想去唬人、嚇人。雖然他自己也是英國人,不過當他形容起英國人的性格,那態勢倒是和詩人艾許有幾分神似。我們一直都在承受著——這位好好先生他這麼說——一種表裡不一的僵化。商業買賣——以及新教徒將靈性棄絕一事——在在都讓我們愈加地石化與固化。我們實在是道道地地的唯物論者——說起靈性上的事情——就只滿足於物質性的證據——大家不就都這麼說——於是乎,靈魂紆尊降貴地開口對我們說話,用著那些毫不入流的方式——敲桌傳話——摩擦出沙沙的聲音——以及伴和著音樂的嗡嗡聲——以前根本就不需用到這些——當時的我們,內心的信仰自然就會發出光彩,而且豐沛飽滿——
他臉上戴著小小圓圓的金屬框邊眼鏡,一開始只是為了看書,後來就經常戴著了。我覺得這些冷冰冰的圓圈,是我所能想見最最親切、最最安適、最能給人安慰的形貌。他藏在鏡片後的那一雙眼睛,宛若來自水中,大大的、很悲愁,朦朧地透著親切。我好想當他的文書——還為此遊說他教我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布列塔尼方言和德文。他也很樂意教我,但不是為了我的那個理由,而是因為我學習的速度和效率讓他十分自豪——
我親愛的:
現在,沒有妳在我身邊,我就不知道妳的想法,還有妳的感覺是怎樣的了。
家裡的其他成員——有傭人簡恩,我的狗兒小托,還有金絲雀多拉托大士,他們全都幫不上一點忙。簡恩這個護士笨手笨腳的——不過還算勤快——狗兒小托則是晃來晃去東張西望地——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就只會抱怨我們沒陪牠到公園去或是和牠玩丟棍子的遊戲——
我這絕不是在批評你周到的禮數——也不是在責怪你對事情的判斷——以及善意。
我是否真的——應該就這麼放棄了呢?我,不是還曾經為了自己的自主性去與家人、與這個社會抗爭過嗎?不,我不會放棄的。即便我知道在別人眼中——我可能是個前後不一、沒有原則、軟弱無用、十足小家子氣的一個人——但我還是要問你——你能不能來里奇蒙公園這兒走一趟——時間該訂在什麼時候呢——明天起三天當中的任何一天早上大約十一點鐘——你就把時間挪出來。你肯定會說,這時節天候糟得不像話。這幾天確實是很嚇人。水位節節高升——每漲一次潮水,泰晤士河便更形高漲,整個地漫過了前灘和碼頭邊上的堤防——就這麼翻上了那兒,伴著險惡的水勢——極度地歡騰,一路甩著驚濤駭浪,前進到岸邊鋪著鵝卵石的小徑——入侵到公園裡,完全無視於公園入口的小門和樹籬——就盡是蜿蜒地潛行——泛著洶湧的水氣——褐褐的、很是強悍——間或還拖帶著這些個東西——廢棄的棉絮、羽毛、濕透了的袍子、死掉了的小東西——上頭還覆蓋著三色蓳、勿忘我——說不定還有早發的蜀癸呢!儘管如此,我會去到那裡的。我會帶著狗兒小托出門——最起碼牠會由衷地感謝我——我會穿上結實的靴子、帶上一把雨傘——從里奇蒙公園的山門那頭進去——然後就在那一帶隨意漫走——無論你是否決定要來。
然而反觀我們這個「塵境」(telluric conditions)(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地欣賞這個詞呢?),就不是那麼有利於傳送靈性方面的事物。
最最親愛的先生:
不——我要走出去——我要走出我的高塔、走出我的理性。我的小屋有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能暫時屬於我一個人——星期二下午——約莫是下午一點鐘——你想不想來勘察看看你想像中的——香閨——其實也就不過是個平凡的小地方罷了?你要不要來喝喝茶呢?
你的克莉史塔伯
我本來並沒打算寫這些的。如果能收到你的《史華莫丹》,我的欣喜之情想必你定然明白——如果,在你把詩寫完的那個時候,你還願意抄錄一份寄到我這裡來的話——我不敢保證自己能有什麼睿智的評語——但是你絕對可以想見——你的作品一定會得到全心全意深切的閱讀。我最感興趣的就是你提到他發現顯微鏡這事——還有他用來探查各種小得不能再小的生物形態的象牙細針。窩在這棟小屋子裡的我們也曾經用顯微鏡和鏡片做了一些小小的實驗——不過我們女人家生性慈悲——所以在這裡你不會見到被針固定起來且麻醉了的收藏品——我們有的只是一些倒過來放的罐子,為的是安置臨時來訪的客人——像是有一隻很大的家蜘蛛——一隻仍在蛹裡的蛾——還有一隻長了許多腳的貪吃蟲,到現在為止我們都還無法確定牠到底算是哪一種蟲,而且牠身上還附了一隻頑皮鬼——不過也或許是因為牠太討厭自己那種罐裝蟲蟲的模樣吧!
妳問我說——告訴我——祂活著——是因為你——
我還是很想把《史華莫丹》寄給妳看。至少就這件事,可以吧?
噢!先生——世事飄忽幻變,誠如星斗、誠如煙花、誠如閃電。漫漫長夜,我始終獨坐在爐火邊——坐在我安全的椅凳上——熾熱的雙頰面對著的是起伏於焰火和隕落之間的殷盼,是紅咚咚的低語、是燒炭的崩陷,然後化成了——我這是要把自己帶往什麼地方去呢——是了無生氣的塵埃吧——先生。
你難道不覺得這麼做會比較好——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再通信的話。
妳知道嗎——唯一能讓我感到真真切切的生命力乃是想像的生命力。無論在這個古早的死而復生的故事裡——到底存在著什麼絕對的真理——抑或假理——詩卻可以讓那個人的生命與妳,以及其他人對祂的信仰同等的綿長。我不敢說我像祂一樣——將生命施給了拿撒勒——但也許可說是和伊莉莎一樣——躺在死屍身上——將生命呼送到它裡面——
我要見妳——自那一時之間的狂亂尚未發生之前——直至我死去的那一天。妳那蒼白中透著直率的、小小的臉蛋,轉而望向我——妳的手伸出來——帶著水光的晶亮,在大樹之間。我是該把妳的手牽起來的——也或許我應該有些矜持——我該嗎?還是說不管牽手抑或矜持都無所謂?不過現在,結果畢竟就只有一種了。那樣的一種專注我壓根兒從來不曾感受過——整顆心就只關注某一件東西、某一處地方、某一段時間——短短的片刻竟帶來幸福的永恆,永永遠遠不會停歇,應該會是這樣的吧!我感覺到妳在呼喚我,雖然說妳的聲音實際上說的是別的事情,好像是在說什麼彩虹光譜之類的——但是妳整個人,妳的內心深處卻是不斷地在向我呼喚,面對妳無言的呼喚——我是一定要回應的——只不過不是以言語。這麼說來,這真只是我的狂亂使然嗎?當我將妳攬進我的臂彎之時(回憶起這一切並將之付諸文字我竟禁不住顫抖了起來)我很確定那絕不只是我的狂亂而已。
你一定會說,那一切並不會因你而出現什麼傷害。你一定會言之鑿鑿地——據理力爭。我們之間有些事情從不曾明說,就只除了——那一件——那是你曾清清楚楚——所表明過的。
我親愛的:
現在我得克制住自己——讓我這游移不定的思潮好好回答你那些重大的問題——要不然,我們倆都會讓無聊的想像、空洞的揣想給吞得屍骨無存的。
現在,我得把我慣常使用的口氣整個地撤換掉。現在,我得不假辭色地寫這封信,不再隨興地扯些華而無當、不著邊際的東西弄得你一頭霧水。你假惺惺地說你很擔心我會很不滿意你所談到的《曼露西娜》,還有我的寫作能力——也就是我自己計畫的寫法,也許你的擔心是真的,但這樣想實在很無聊。你看過信瞭解我的想法——也很清楚地跟我說過我的特質——那沒什麼突兀可言——那句句都是真知灼見。她——我的曼露西娜——確實是集秩序、人道、怪亂、狂野於一身——一如你所提到的——她既是一位建立家園的女人,同時亦是具有破壞力的惡魔。(而且是女惡魔,這點你沒談到。)
藍道弗.艾許 敬上
啊!那一首丟失了的詩——
妳並沒有嚴加禁止我再寫信過來,真是謝謝妳!妳甚至絲毫都沒怪我老是語意不明,也不怪我老是在胡扯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就這點,我也該好好謝謝妳才是!好了——先到此為止吧——就別再說這些讓人難過的事了。
也許,也可說像是《福音書》裡的詩人一樣——因為他正好就是個詩人,不然還能是什麼呢——管他是不是科學化的歷史學家,他就是個詩人。
遠處出現了個水池,就在小路的另一頭——是個棕褐色的池子——顏色頗深,水深如何則不得而知——平坦暗黑的水面上映現著浩浩蒼穹。我望著這個池子好一會兒才將目光移開,結果當我再度往池子望去,池水裡竟出現了一個小傢伙。之前水池裡明明不見有這個小傢伙的,但若說牠是之後才走到那裡的話,水面又不見有任何波動,這讓我不得不覺得,小傢伙的出現恐怕是有什麼小法術在作怪。
不過說實話——我心裡確實是有個計畫想來寫首史詩——如果沒寫成史詩,至少也會是部長篇紀事詩,或是故事詩,又或是長篇神話詩——想不到這麼一個病懨懨的悲慘女子,別說她根本後繼無力,而且又是才疏學淺,居然膽敢向《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的作者夸夸而談自己的雄心壯志?不過我冥冥之中確知,這事是可以向你談起的——你一定不會嘲笑我——也不會潑上冷水把這位池中仙子給淹埋了。
但是坦白說,先生,那都是沒有用的。這些——珍貴的——信件——是那麼地豐富,同時也是那麼地微薄——而最最重要的是,我實在不得不這麼說,這些信是會惹人猜疑的。
沒有人能夠置身火焰裡而不被吞噬。
這個屋子——曾經是那麼地幸福快樂——而現在,卻只聞哭啼、哀泣、四處盡是暗無天日的苦惱,簡直像是座令人心痛的棺罩——狗兒小托鬼鬼祟祟地這走那走的——多拉托大士安安靜靜地不出一點聲音——至於我呢——我則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問自己究竟該向誰求助——然後便想到了你我的朋友,多少哀愁盡是因你的無心使然——
這就是我一定要向妳解釋清楚的最重要的事情。我並沒有在威脅妳的孤獨。我怎麼會?怎麼能呢?妳一心想要孤單一人,而事實上,不也就是因為妳這個可惡的念頭,才會讓某人受到了傷害?
此話說得好——「內心交感而信任」。在咆哮的狂風中——要想覓得如此安全的碇泊之處——你認為這真有可能嗎?
我多少看懂了妳所認知的《曼露西娜》——不過就是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說不定我那些想法曲解了妳的原意——反會弄得妳因為我的遲鈍而心煩——又或更糟的是,攪壞了妳清晰的思路。
你上次談到的濟慈還有詩的真實,還有以一位先知/巫師的身分所做的自我解析,那都很有意思,我這封信卻沒能好好回應。這些話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像某些人那樣——不過我還是得這麼聲明,我的狀況不是很好——應該說我們兩個人的狀況都不是很好——我的好友和我,多少都因為有些發熱所以覺得很煩、情緒很低落。今天一整天我都待在黑漆漆的房間裡——覺得那樣很好——只是還是很虛弱。
現在,我有一個大哉問,那就是,祂,是否已從我們的靈視之中自行退去,好讓我們能在孜孜不倦的深思熟慮之中,努力找出通往祂的道路——然而那路此刻卻又距離我們如此遙遠——又或是說,我們是否已因罪惡,已因蛻變來臨之前表皮必然得加厚的過程——我們是否已然企及那樣的一個階段,於是就必得瞭解自己的無知與遙遠——而這種必然性究竟是健康的,抑或是一種病態呢?
我不曉得你有讀過像《訴說在十一月的故事》這類的兒童故事書。那些都是我父親說的故事,最重要的是——他講的時候都正值故事裡那些暗黑的月分——而且他也只有在這些時候才講。他常說,夏天的布列塔尼,大海偶有明媚之時,花崗岩上的薄霧上升,陽光因此幾乎可說是非常地燦爛,而那些在夏天前往布列塔尼搜集、研究故事的人——很可能怎麼也尋不著什麼結果。在塗桑、也就是萬聖去世了之後,真正的故事就只有在暗夜裡才會有人說起。而在所有亡魂、惡魔、離奇、空中大力王的故事之中,十一月的故事便是最可怕的。還有安枯的故事——他駕著一輛恐怖的馬車,——一輛吱吱嘎嘎哼哼唧唧聲音刺耳的車子,只要在暗夜在荒涼的野地上每一個人都會聽見這個聲響自身後傳來——車上很可能全是枯骨,堆得滿滿地搖來晃去。駕車的人全身只見骨骸——大大的帽子底下只見兩個空洞的眼窩——你知道的,這個人並不是死神,他是死神的侍從——隨身帶著他那把大鐮刀——那刀的刀身並不為收割用而彎向內側,整個刀身彎向外側——為了什麼呢?(我可以聽見我父親的聲音在暗黑的夜裡問著——為了什麼呢?如果我索性告訴你說——哎呀——這是因為白晝變得長了,而且外頭有隻畫眉鳥就在我那棵長了好多泡泡花的山楂樹上唱呀唱的——這些加在一起很不搭調吧!)假如我們到了十一月還有在繼續通信的話——我就來個故事開講——像我父親那樣——不過那時我們何需再通信呢?不過那時我們又何需停止呢?過了十一月,故事就溫和多了,那是我主誕生的故事——你要記住,布列塔尼的人都認為,馬廄和牛棚裡的動物會在這個神聖的日子裡開口說話——只是沒有人能聽得懂牠們的話——沒人能懂這些睿智、真純的畜生——牠們口中所談及的死亡的痛苦——
處在這種虛茫的情境之中,一不小心就會任性。我大致上已經決定要發出這樣的聲明——別再寫這些信來了——就讓我安安靜靜地陪著我單純的信仰——讓我遠離你在書寫中狂瀉而出的才氣與力量——我是一只迷失的靈魂——先生——我一直非常努力地求取自主獨立,而現在卻感到岌岌可危。此刻,我這麼拐彎抹角地——遮遮掩掩地用著假設的口氣把我本來要說的話全都給說了出來——為的就是要向您做出這番懇求。所以說,不論我聲明了什麼——抑或當真做出了什麼聲明——我都將一切交由您來決定。
我這是說到哪兒去了,本來討論的不是《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以及詩裡的異教徒審判日還有詩裡對於耶穌復活這個謎題還有新天堂、新世界的異教徒觀點嘛!就我來看,你似乎一直在強調,「以前的人和現在大家所說的這些故事——除了偶爾有些重點不同,它們其實完完全全一樣。」甚至,又好像是在說,「人很清楚自己想望著什麼、會想望什麼,但卻弄不清超凡的上帝屬意為何、應該如何。」就我來看,《聖經》在你眼中似乎也不過就是另一個奇人異事罷了——因為你就是這麼地在寫、發揮著這麼樣的想像力。連我自己也都糊塗了,我不再往下寫了,如果我有說了什麼讓你覺得莫名其妙的話,還請你千萬見諒。我很疑惑,我承認一直以來我都是帶著疑惑在過日子的。就先這樣了!
蛻變
這位亂糟糟毛茸茸的飛航家
她是否已不再記起自身的——源起——
那柔軟窄密緩行的最初——
是否人類
一旦坐擁膨大輝煌的榮耀
仍能不忘回首前塵
憶起寸血寸肉那諸事的端肇
那空無的初始之根?
可嘆者,這兩造終究難逃上帝俯瞰
蜷曲地在注視下走過無窮的白晝與夜晚
形體、生命始終均是來自他之——賜予
灌注以生命、奉送以墳塋——
塞姬
在古老的故事裡——這些個小東西——助益頗大
尤其之於勞心勞力茫然無望可憎的人類
當時天地一家
而今人類自成烏合之眾
處|子之蟻的國度
亟亟輔助悲傷欲絕的塞姬
只為殘酷的維納斯
要她篩揀分類百草與百穀
他們帶來了百感的體惜
慰藉人類的苦惱與艱辛
他們將分工合作的佳績
獻給維納斯——訕笑——混沌
他們分類——清理——排序
那毫無用處——如山的堆積
賽姬——即便萬般無能
終究如願——緊守著她與愛的——祕密約會
切勿以為——人之允准
即得享愛吻
那實是我們努力的賞恩
實是——得自秩序的保證
蟻群勞碌不為何人
只為所需得以安滿豐盛
只為巢中日日的交流
只為種子的儲備安妥
他們會見——交換訊息——
不見有誰——鞠躬哈腰
他們——思緒形同天神——彼此交談
但不見——形之於外——君之冠冕。
要能真正做到所謂的自由——用個好聽、聰明、優美的說法便是——一定得要能在有限的空間裡自由動作——並且不會想去知道外頭有些什麼,也不會想去知道那些摸不到、嚐不到的事物。只不過,我們是人——身為人類,就是會想盡法子去知道一切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一旦雙唇、雙手、雙眸都已漸成熟悉之物,而不再亟待探索、不再是神祕不可知的呼喚之時,要不去觸碰自然也就容易了許多。「那麼倘若」我們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又或是兩個禮拜——我們難道就不能好好打算做些什麼嗎?我們應該是會打算打算的。我們都是聰明人、都是熟知世故之人。
那首小詩讓你如此好評,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不過我還不知該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你提說陷落、誘惑或可視為藝術的質性——這些或許也正是亞瑞克妮高竿之處——當然,這個論點自是由女性柔弱、晶亮的作品發展而來——絕非是您的曠世鉅作。說起來我實在很訝異,你居然會認為我不知道梅茲默這首詩——會不知道有那麼一首詩是在寫荒島上的賽爾科克,如何直接地面對嚴峻無情的太陽以及絲毫不予回應的造物主——還有那首寫同胞普來厄波那個在宗教信仰上百樣多端、背叛變節的詩!原本我是應該撒個小謊的——謊稱自己並不知道這幾首詩——那麼我就能有這個榮幸,收到作者親手寄來的詩篇——不過人應該是要誠實的——不管在大事還是小事上——何況這件事還非同小可呢!你要知道,你的每一部作品我們都有,一本一本嚴整地排放在屋裡——而且在這棟小屋子裡,它們的翻閱率很高、經常是討論的主題,完全和它們在外頭的大世界所受到的待遇一樣。
還有就是——如果沒有這番事實以為前因——我們又怎麼可能孕生出那崇高的典範、那超然的犧牲呢?
現在,我寫這封信是想問問,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呢?事情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照情況而言,這難道不才正剛開始?我十分清楚,這封信一定會在途中和妳的來信擦身而過,而妳會在信裡理所當然地用妳的智慧寫說,我們絕對不能再見面了,誰也不要再見到誰——甚至連信——這自由的園地——也都該到此結束。何況,那牽繫著我倆的因緣、那綁縛著我倆的成規,都在在宣示著,我,既是一名君子,就應該照著要求保持緘默,至少嘗試一段時間,然後期盼宿命,又或是主導這場因緣之人,在觀察了我倆的腳步之後,或會敕令我倆再度聚首,讓一切在不經意之間重新開始……
噢!我好後悔!真的好後悔!有些話總是沒法不說——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自然會找到說出來的機會。
不過,別因為這個理由就不再寫信給我——倘若我吝於分享這塊仙怪蛋糕——寫給你的回覆殘缺不全不清不楚——而且還拖拖拉拉地——倒不是說沒有在努力——只是請再多給《曼露西娜》一天——要不然,最後多少也就只能做出東修西補的劣品而已。
這會兒妳會怎麼看待我呢?我跟妳說過的——一旦想到了什麼事情,我就總非去想像不可,非得在心裡想像出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樣子。所以呢,照我這麼說的話,我對於妳家那道無形的門廊在心裡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拱形的門上布滿了鐵線蓮——美妙的深藍色紫羅蘭叢中的一朵小花——還有攀緣蔓生的小玫瑰花。妳家的客廳我也一樣看得很清楚——裡頭有兩位和氣的人正在忙著——我不認為是在編織,或許是在讀書吧——聲音很大,看的是莎士比亞的www.hetubook.com.com
某部作品,也可能是湯瑪斯.馬洛禮爵士的著作——多拉托大士一身檸檬黃的羽翅,住在金銀絲編織的圓屋子裡——還有妳那隻小狗——這個節骨眼牠會是什麼德性呢?如果我放膽一猜的話,我猜牠可能是一隻查理王西班牙獵犬——沒錯,我看到牠了,真不巧,看得好清楚,牠的耳朵一邊是巧克力色、另一邊則是白色,還有一只毛茸茸的尾巴——不過說不定牠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搞不好,牠是隻小小的獵狐犬——是個一身牛奶白的小東西,就像湯斯.懷爾特爵士筆下那些被囚在密室裡的貴婦一樣。怎麼我一點都看不到簡恩呢——不過早晚都會看到的。我還清楚聞到了妳做的藥湯——不過有時飄著馬鞭草的味道、有時卻是萊姆、有時則是懸鉤子葉的味道,我的好母親也覺得這個方子用來治療頭痛和疲勞非常地有效。
但是妳並不只是滿足於這個景況……各種無聲的形體充斥在妳的世界裡……有著飄蕩的熱情……有著微微顫動的驚懼……即便是傳統中的蝙蝠、騎著掃把的巫婆,也都不及他們來得邪氣。
我很擔心——其實我清楚得很,就顯而易見的證據來看——這些信是有人存心拿走的。
敬頌文祺
親愛的艾許先生:
我們一身閃亮地走過那片濕透的土地,那真是讓人永生無法忘懷。你什麼都沒說——倒也不是說那種講究禮貌的不言不語——但就是沒有多談一些來生的真義和道理。我希望你真的能相信,李太太的降靈大會確實值得你好好考慮。他們為深痛的心靈所帶來的安慰——真的是讓人難以言說。上個禮拜,有位湯普金太太她謙卑地緊抱著自己死去的嬰孩,整整十幾分鐘之久——她說,她真的感覺到了他的重量、感覺到他的手指和腳趾彎彎地在動——母親對孩子的愛能有什麼錯?還有那位父親也是,他都能感觸得到這個來去匆匆的小生命柔軟的鬈髮。另外還偶然有出現天外之光——還隱約飄著一絲甜柔的香味。
我會永遠祈願你一切安好的。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我的鳳凰怎麼一時之間滿面愁容了起來,甚且落魄至此——話變得出奇地少,而且唯命是從——有時甚至還畢恭畢敬的。這實在不是——這應該不是——我實在寧願放棄我滿心所有、所有的快樂,只要——只要能再見到之前那個開朗熱情的妳。我願意盡我一切的力量,讓妳回到之前的那個樣子,讓妳在妳的世界裡大放光芒——即使是要我放棄我一直不願放棄的對妳的要求與權利,我也在所不惜。來,就告訴我吧——不過我不要妳告訴我說妳很感傷,我要妳告訴我的是,妳的感傷究竟因何而來;真的,我一定會努力地去把不善之處改正過來的,只要是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來,提筆寫封信給我,妳可以的,就星期二再見吧!
我親愛的朋友:
我親愛的:
我希望繆思並沒有真的棄妳而去——即便只是短短的、那麼一盞茶的片刻。我最近正在寫一首抒情詩——十足的死硬派——內容寫的是火龍和中國龍——像是一種咒語,這麼說應該很貼切。這詩是因妳而寫的——就像我最近所做、所想、所呼吸、所見的每一件事一樣,一切都是因妳而發——不過這詩倒不是直接以妳為敘述的對象——那幾首詩即將就要誕生了。
永誌,C
每每想起在你眼中害羞的我——甚至可說是失禮的我,居然能因為你的緣故而有了寬廣、蓬勃的才智與學識,我就著實感到萬分慚愧。謝謝你!如果每一個對我有所請求卻教我以蔬果之食打發拒絕的人,都會這麼盛情地款待我一頓智識的饗宴,那我恐怕應該永永遠遠地在小黃瓜這事兒上堅守下去才是了——不過當人有所請求之時,斷然一次的回絕會是大多人甘心樂意的結果——而這確實就是最好的結果,因為我們的生活很平靜,就只我們這兩個孤獨的女子,持守著我們小小的家——我們每一天都過著規律而美好的生活,不受任何打擾,我們有限的天地獨立而自足——那完全是拜平凡所賜——細膩如你必然瞭解此話言下之意——就此我認真地只說一遍——我們既不出訪,也不受訪——當初之所以會認識,我是說你和我,那是因為克雷博.羅賓森乃是我敬愛的父親的朋友——不過有誰和他是沒有交情的呢?只要是出自這個名字,任何請託我都是無法拒絕的——還有真的很抱歉——因為我向來不外出與人打交道——你一定想說,這位小姐的意見怎麼如此之多——不過她真的很為你那快意的綠圈圈之夢感到動容,而且簡單這麼說吧,她其實也很希望自己能夠作主,回覆一個讓你更加心滿意足的答案。可惜事與願違,說起來——遺憾之人應該不只我一人,閣下您想必也是深有同感吧!
我曾在夜裡夢到妳的臉龐,每一天走在街上的時候,妳筆下的律動就在我安靜的腦中高聲鳴唱。我曾說妳是我的繆思詩神,所以說,妳,或許就是某個迫切的心靈之境的使者,在那裡,詩的精髓不時高聲地鳴唱。更坦白地說——我會把妳稱作是——我的愛——是的,就是這樣——因為我深知自己對妳的愛,涵括了人類所曾有過的所有愛意,而且狂野至極。這樣的一種愛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我那已然消蝕的理性告訴我,這樣的愛,勢必會對妳我造成傷害,這樣的愛,讓我想方設法地去遮掩,在我所能控制的狀況下,用盡心機——就為了保護妳讓妳不受任何傷害。(妳當然會說,我做盡一切但就是沒做到消失,這點恕我實在無法做到。)我們都是生長在十九世紀擁有理性的人,我們大可將一見鍾情這種事情拿去編成浪漫傳奇——不過我很明確地相信,妳一定明白我所說的事情,雖然僅只短短片刻(永無休止的片刻),但至少妳已認同,我所表白的一切都是真的。
難道我們就不能——劃出一個範圍——然後在這之中建立出某種默契——或許為時不久,可能吧——雖說愛情的本質總是認定愛情是永恆不褪的——另外就是,我們難道不能劃出一個界限分明的小天地——難道我們就不能偷偷享有一些——一些美好的幸福——本來我差點就要把一些幸福寫成小小的幸福,不過我們的幸福是永遠都不可能只停留在小小的這個層面的。終有一天,我們免不了一定會覺得痛苦、覺得後悔——單單就我而言,我寧可讓自己是因事情發生了而後悔,而不是後悔著一切只能停留在空想,我寧可讓自己是因知道明白了而後悔,而不是後悔著自己僅僅只能盼望,我寧可讓自己是因有所為而後悔,而不是後悔著自己一再猶豫卻步,我寧可讓自己因一場真實的人生體驗而後悔,也不要讓自己病態地只能揣想著事情的種種可能。說了這麼多看似牽強的詭辯,我最親愛的,我想告訴妳的只是,回到公園這兒來吧!讓我再摸摸妳的手,讓我們再在一起行走於我們這場溫柔的風暴之中!許多理所當然的理由,總會在那麼一時半刻之間,讓人覺得這一切根本不可能再走下去——可是妳明白的,妳感覺得到,因為我明白、我感覺得到,這樣的一刻還沒有到。這樣的一刻絕不是現在此刻啊?
(還有我們之前所寫的那些信是那麼地讓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我想問你——你是否有看過羅斯金先生所展示的大自然的藝術?他在水玻璃上描繪了一只布滿紋理的石頭,他的用色亮如寶玉,他的筆式和筆觸細膩典雅,他的描繪精準地一絲不苟,那麼我們為何還非得要看清楚實際狀況是什麼模樣才行呢——不過我不能再寫下去了——我們是該停止通信沒錯——)
我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往前繼續,但也沒法讓這東西退讓、走開、消失。我睜著眼瞧,牠也睜著眼瞧。對我而言,牠似乎就是那麼實實在在的一首詩,而這時,我想到了妳,還有妳的小狗,以及妳那些行走於人世間的妖魔鬼怪。湯斯.懷爾特爵士的幾首詩這時也浮現在我心裡——大多都是些打獵詩,詩裡頭那些狩獵的傢伙個個全都是住在宮廷的寢宮之中。別碰我,這個怪物似乎傲慢地這麼說,而我確實就是無法朝著它走向前,我沒有這麼做,我只能再度回到時光之中、回到白日、回到每一個呶呶不休守在時光中的日子,我所能做的也就如此而已了。
妳簡單地描述了妳的父親,我看了很喜歡,也很感動——他老人家的風範我一直都很欽佩,而且他的作品我也經常是一讀再讀。一位詩人能有這樣的父親可不是最好不過的嗎?由於妳提到老水手,我這才膽敢提問——妳的名字是否就是他所命名的,這個名字是不是就是取自柯立芝未曾完成的那首詩的女主角?我一直沒機會告訴妳一件事——這事我是逢人必講,就像親愛的克雷博經常會說起他拾獲那尊魏蘭特半身像的故事一樣——我曾經見過柯立芝本人,有人曾帶我到海格特(Highgate)那兒去——那時我很年輕、很青澀——結果居然能親耳聽見那有如天使般的——(而且也有點自負的)聲音不斷地說著話——說著天使的存在以及紫杉木的長壽,還有生命在冬季時的暫時休止(說到這裡就細細瑣瑣頗有感觸地講了又講),還談了些預感、說起人的責任(不是權利),還有拿破崙的密探如何在他從馬爾他島回來的時候接二連三地趕到義大利——還有真的夢和假的夢。另外又說了很多很多,我想就是這樣。不過就是沒說到克莉史塔伯。
親愛的艾許先生:
親愛的,我愛妳的靈魂,因為愛妳的靈魂,我也愛妳的詩——愛妳敏捷的才思所迸發而出的語法以及乍起乍落的構句——那樣的愛並不亞於我對妳純粹的愛,就像克麗歐佩特拉,她的飛躍漫舞不也就是她讓安東尼喜歡的一部分——說得更純粹一點,在那樣的一段時間之中,所有的唇、手、眼,根本已幾乎沒有太大的差異可言了(雖然說妳的唇妳的手妳的眼是那麼地令人心醉、那麼地充滿磁力)——妳行文之間的思維就是獨一無二的妳,它們因妳而誕生,一旦沒有了妳,它們便也就跟著消散無蹤了——
你看,先生,我壓根兒沒談到名節這回事,也沒提及道德的問題——即便這兩件事著實不可輕忽——但我切入的是問題的核心,而這,就足足可讓這些不怎麼必要的問題剪不斷理還亂了。這個問題的核心其實就是我的孤獨,我那備受威脅的孤獨,那受著你的威脅的孤獨,沒有了孤獨,我就只是個空有身形的人——所以說,名節、道德,那又能奈我如何呢?
可是,親愛的,我不會這麼做的。這是在違抗自然的天性——不單單特指我自己的天性而已,這同時也包括了自然女神她本身——今天早上,她才化身為妳,透過妳,對著我微笑,於是,所有的一切——像是擺放在我案前的秋牡丹,以至於窗外投影而進的一線日光中的纖纖微塵,以至於擺在我面前某張扉頁上的文字(約翰.但恩),全都閃耀著妳的光彩、妳的光彩、妳的光彩。我好快樂——我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然而在我寫信給妳之際,心裡卻又會不住地說,好個內心的煎熬,充斥著罪惡感的同時,竟是滿載著可惡的想退縮的念頭。
不——我親愛的勒摩特小姐——我並不認為(這是根據妳提出的說法推論而出的)如果我們不再通信,一切就會比較好。就我而言,那一點也稱不上好——因為我始終都是一個失敗的人,我永遠無法安心快意地相信,當我決定不再繼續這般為我帶來極大歡欣——自由——並且毫無惡傷的通信,那會是件正確的、值得鼓勵的事情。
事情是否還能有所轉圜呢?
於是,就像所有好故事裡頭的好騎士那樣——我一路騎呀騎的,和同伴保持著距離,深陷在自己的沉思之中。順著一條綠油油的林間道路,我不斷地往前走去,來到了一處安靜的地方,那靜,絕對會讓妳以為是有魔法在作祟。公園裡的其他地方,盡是熱鬧的春光——一群棲在新生蕨叢裡的兔子讓我們給嚇了一跳,茂密的蕨長著小小的、堅韌的螺旋紋複葉,像極了剛出生的蛇,差不多就是剛長出毛、鱗片還沒長出來的那種——還有一大群黑渡鴉,一副很忙很了不起的模樣,繞著樹根大剌剌地踏著步、用著藍黑色的三角嘴啄個不停。還有雲雀高飛、有蜘蛛吐著閃爍的幾何形陷阱、有閃閃晃晃的蝴蝶,以及蜻蛉在速度不一的快衝中閃現的藍光。還有一種小型隼,從容無比地盯著明亮的地表,馳騁在大氣之中。
這封信就請銷毀了吧——其他一切,任憑妳如何處置都好——唯獨這封信,本身就已具現了這背叛的行徑。
不過我希望妳能明白,我確實情願放棄自己夢寐以求的三明治,就只本分地在內心咀嚼,因為妳的詩文已為我帶來至大的喜悅——照妳自己所說,那首詩有一絲野蠻的意味,正好反映出最近大家觀察到的純種蜘蛛的習性。妳有沒有想過把妳這個意味著陷落、誘惑的隱喻,沿用到藝術這個領域上呢?我有讀過其他妳寫的昆蟲生活詩,那真教我覺得不可思議,這些飛來飛去的小東西——還有那些四處亂爬的——牠們的亮麗和脆弱居然能在作品中同時呈現了顯微鏡底下才能見到的各種咬食、撕扯,和吞嚥的樣態。詩人若非豪氣十足,詩文又如何能這般逼真地將蜂王——又或黃蜂——又或螞蟻——給描摹出來——雖然我們現在都已清楚瞭解這些昆蟲群體膜拜的對象以及生活中的核心領袖為何,但畢竟幾百年來一般人的認知都是雄性統治論——對於這種種生態,我多少覺得妳並沒有放入妳對性別歧異的反感——也可以說,沒有放入我想像中一般常有的反感——
我承認,一開始我不單只覺得震驚,我還覺得生氣,怎麼妳竟會寫來這麼一封信。不過有太多事情——諸如妳給我的美言:禮數、判斷、善意——在在都讓我覺得,即使滿腔憤怒,我也都非得回信不可。因此,我日思夜想地考量著我們通信的事情,考量著——一如妳自己所說的——一個「珍惜現在自由的生活」的女人所面臨的處境。我無意掠奪妳的自由,我要這麼為自己辯駁——因為事實正好相反,我對於那樣的自由,以及因那自由所帶出的一切,妳的作品、妳的文字、妳語言的網絡,一向都抱持著尊重、敬佩、仰慕的心情。我親身的體會使我深深明瞭,女人沒有了自由會是多麼地不快樂——我也十分明瞭種種約束加諸於身上的那種煩擾、痛苦、虛耗的感受。想到妳的時候,我其實都把妳看作是個優秀的詩人、看作是我的朋友。
我要跟你說一個故事——不我還是不要告訴你,現況不容我再繼續往下想去——不過,我還是會告訴你的,好讓你明白我對你的——信任。
我忙不迭地提筆寫信——我很害怕妳的回覆——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離開——為了妳,我會留下來的——除非妳曾提起過的萬一果然成了真實。那事現在狀況如何?對於這樣的進展,妳大概不可能想得到什麼滿意的解釋吧?不過儘管如此,我又怎麼能放棄希望呢?
我今天剛好——在郵差來的時候動作快了一點。就為了區區幾張紙,還幾乎——扭打了起來。我搶到了。我很慚愧——慚愧的或該是我倆——我們倆——終於搶到了。
最最親愛的先生:
我現在終於可以真真實實地想著妳了——想妳在妳小小的廳堂裡——掌理著花團錦簇的小杯子——至於在一旁梳妝打扮、顫聲高唱的多拉托大士,則是住在火紅的銅絲所築成的一座泰姬瑪哈陵裡,而非如我所猜測的那樣,待在佛羅倫斯式的大殿之中。壁爐的上頭,里歐林伯爵面前的克莉史塔伯——妳讓自己像座雕像似地停留在那兒,讓彩光俗豔地劃過妳身,以及那一隻同樣冷冰冰的狗兒小托。小托四處閒晃著,忙不迭地在找著什麼,頸子上的毛直得像是波本泰(porpentine)豪豬頭上的翎管一樣,灰灰軟軟的唇不時露牙咆哮——老實講,妳說得沒錯,他一點都不喜歡我,就連我安靜地把注意力放在精采的種子蛋糕時,他也都來恐嚇了我一、兩回,弄得杯子碟子嗒啦嗒啦地作響。而且也沒有爬滿鮮花的門廊——一切盡如泡沫空想般地消失佚散——不過倒是有硬挺高大的玫瑰花,儼然像是一叢哨兵站在那兒似地。
至於我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我自己實在也不明白。也許,是為了後續諸多的史華莫丹——因為我很清楚,我已深切地把妳看作是——這並不是玩笑話——妳在我眼中幾乎就等於是一位繆思詩神。
你當真清楚地斟酌過——你問我的事情嗎?我的繆思無法騰出小小的空間容納你的激勵——因為那就等於是在抗拒永恆的滅亡——這樣的結果可不只是——逸散於空中如此而已啊!不過你真的讓我小小的努力很感無力——在那思緒與奇想的奧沙山上堆上了皮立翁山——如果真要我坐下來回答一切理當回答的問題——黎明已然遠去,著手準備邀宴又或是著手寫作《仙怪曼露西娜》,又會遭逢什麼樣的命運呢?
我這樣說個不停,都忘了要跟妳說我那篇以昆蟲為主題的詩了,這首詩不長,但會是前所未見的——而且整體而言會很悲壯——說的是史華莫丹(Jan Swammerdam)的一生,他在荷蘭發現瞭解剖用的光學鏡片,讓我們見識到那些無限細小的東西它們無窮無盡的伸展以及無休無止的騷亂,這就像是偉大的伽利略把他那只看東西用的筒子移向行星觀察它們莊嚴的運轉以及行星之外那些無限偉大的沉默的球體一樣。他的故事妳熟不熟?要不等我作品完成之後,我就把我這個版本寄給妳?如果寫得還不錯的話?(就我所知,這個作品應該會很出色,因為裡頭有很多細微、獨特的事情和物件,都是觀察自人心本質的動態——想必妳一定會問——是我的心還是他的心呢?——老實說,我自己真的也不知道。他發明了很多不可思議的小玩意兒,全都是用來窺探、察看昆蟲生活的本質,這些東西的材質都是精緻的象牙,不會像粗製的金屬那樣具有破壞力與殺傷力——他製造的簡直就是小人國用的細針,但卻是在小人國都還沒出現之前——那可真是纖巧的神針呢!而我所擁有的,就僅只有文字——而且還是別人殘剩下來早已枯死的文字——但我會致力去完成的——現在妳大可不必相信,不過妳終有一天一定見得到。)
我已經選定好生活方式了——親愛的朋友——我一定要堅持下去。你大可把我當作是仙洛特小姐——她以有限的智慧——決定不到外頭的世界暢快地呼吸、決定不順著水流走上那一趟冰冷的死亡之旅——她決定讓自己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所織就的亮麗的網絡上——勤快地擺動紡梭——編就出——一些作品——並且決定把窗板與門孔全都封鎖起來——
克莉史塔伯
我親愛的朋友:
可是我的看法是——你那豔紅熱情的火精靈根本就是隻火龍。那勢必會帶來——燎燎大火——
所謂的不公平就是——我要向你——要回我的自由——而你說你,非常尊重我的自由。你那樣的說法真是冠冕堂皇——教我又能怎麼拒絕呢……
不知妳有否發現——我自己是這麼覺得——我們透過紙筆交談,對彼此都已十分瞭解,但是當真相處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那麼地靦腆,那實在挺奇怪的,不過說起來也是蠻正常的。我認為自己非常瞭解妳,可是我尋遍了各種優雅的措辭、客套的問語——才發現妳本人比起妳在筆墨揮舞之間的表現(我想我們大多數人或許都是這樣)竟又是更加地神祕難懂。(或許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吧!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
我們活在一個歷史科學化的時代裡——我們篩選著我們的證據——我們多少也清楚見證人的說詞為何,知道自己在相信他們之前,一定要三思——然而至於這個活死人(我指的是拿撒勒,不是救他的那個人)看到了什麼、向大家說了什麼、想了什麼,又如何信誓旦旦地跟他親愛的家人說跨過那道可怕的界線之後是些什麼東西——則隻字未提。
你來信和我說起《曼露西娜》——這對我真的很有幫助——那感覺好像她早就已經是個明確的計畫了——就只差沒下筆完成而已。我老實告訴你這個計畫是怎麼來的吧——這得要回到茫茫過去、話說從頭——那時我還很小,偎在我父親的身邊——我親愛的父親當時正在編纂他的《法國神話》——對於這部偉大的作品,我那時僅只一知半解、即便知道什麼,也都全是自己胡亂的猜想——我其實並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麼作品,也不知道,那竟然就是他自己曾打趣著說的,是他的曠世鉅作——不過我那時倒是知道,有史以來,再沒有一個爸爸——或是媽媽——或是保母——說起故事能像我爸爸一樣說得那麼精采。那時候,他很習慣跟我說些事情——只要他說故事的癮頭一上來——他儼然就成了那個說故事的老水手
(老水手是我小時候非常喜愛的一個老朋友,因為他的緣故)——不過有時候他說話的樣子,又像是把我當成他這方面的工作夥伴似地,好像我也是個學者,博學多聞、富於思考——然後他的話裡就會出現三、四種語言——因為他是同時用法文——英文——拉丁文——當然還有布列塔尼方言——在思考的(雖然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用德文思考,而且他也這麼做過,不過他並不喜歡,原因我會再跟你解釋)。他跟我說起曼露西娜的故事——而且經常說起——為什麼呢,他說,因為一直沒有人能確定是否真的存在道道地地的法國神話——但是如果證實有的話,仙怪曼露西娜鐵定是其中一顆耀眼奪目的星星——我親愛的父親一直很希望能像格林兄弟為德國人所做的那樣,也來為法國人做點什麼——透過神話和傳說的見證,細說整個民族的來龍去脈,去發掘我們最古老的思維——就像居維葉男爵由一些可疑的骨頭和假想出來的接合線——加上他自己的聰明和推理,便拼接出古生物大地懶那樣。只是,德國和北歐都擁有豐富的神話和傳說,像你的《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就是取材自北歐神話,而我們法國有的則只是一些地方上風傳的
和*圖*書鬼魔以及鄉下一些看似很有道理的騙人的故事——以及跟布列塔尼有關的題材——這也就等於是和不列顛有關的題材——還有督伊德教(the Druids),這我親愛的父親相當熟悉,還有史前的豎石和石板墓,但就是沒有連英國都有的小矮人和小精靈。我們還有Dames Blanches,也就是白姑娘——我把她譯為白夫人。我父親說,就她的一些特質而言,曼露西娜就是白夫人其中一位,因為她的出現,總是警示著死亡——
我其實曾經夢想著自己行走在煉獄之中——就像謝德瑞克(Shadrach)、米謝克(Meshach)、亞伯尼歐(Abednego)那樣——
祝安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怎麼回事——可我就是打心裡明白,事實就是如此——所以我無法對妳另有說詞,而且更糟的是,我無法坐視這麼重要的事情被擱置不談。所以想必妳一定已經發現了——妳的聰慧——讓我寫這封信時根本無可置喙,我如何敢揚言自己所持守的就是《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裡那個年輕詩人單純、天真的觀點。但如果說,我把自己真正的觀點告訴了妳——妳又會怎麼看待我呢?妳還會再和我交流妳的想法嗎?我真的不曉得——我只曉得,有一股衝動讓我覺得自己理應誠實以對。
另外,我也希望你知道一件事——也許我還是不會說給你知道——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對你啟口,認識你畢竟不久——但若不對你說,可我剛剛不才又寫道,人應該是要誠實的,而這番坦誠又真的非常重要——好了,就算讓你知道也無妨,我會為我手上的筆加注勇氣的——這件事就是,你的大作《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曾為我一直很單純的宗教生涯帶來前所未有、最最難以想像的危機。你在那首詩裡並非無時不刻地攻訐基督教——為詩原本就該如此自持這當不在話下——更何況,在你的詩裡,你也從未以自己的聲音,又或是直接自內心深處發表你的看法。(你是在提出質疑這很明顯——說到我們這個時代努力不懈針對信仰立論所作出的最最犀利的質疑和探索——這個創造了普來厄波、創造了拿撒勒、創造了滿口異端邪說的貝拉吉斯(Pelagius)的人,倒是和蛇一樣的精明。你知道批判哲學中所謂的「迂迴」和「曲折」,那就像是奧古斯丁說到你那個貝拉吉時的看法——這個人物我非常喜歡,因為他不正如我一般,身上流著布列塔尼的血脈,難道他不就是希望,罪惡的男男女女都能超越本我、讓自己更加高潔更加自在嗎……)
我現在沒辦法再繼續寫下去了。我的心已到極限——說的話太多了——如果讓我回頭再看看這幾張信簡,我的勇氣是會離我而去的——所以這封信就只能保持在這種初稿的狀態中,若有不善之處也只能認命了——願上帝祝福你、護佑你!
到星期二那天再說吧
你不時地有提到——我們這位造物主——你沒稱他是天父——就只有在你那部類同基督教故事的北歐作品裡曾有這麼稱呼過。說到神子真有其事的奇蹟,你也不覺得有什麼驚異——但這一切確實就在我們切身的信仰之核心——神的生與死造就了人類,他是我們的摯友和救星,是我們行為的典範,當他死亡之後復而起身,就等於賜給了我們未來的希望,倘若沒有了這樣的希望,此生此世處處可見的不公不義不就只是一則讓人難以忍受的笑話了。不過我寫這些——還真像是個傳道士——而這個身分乃是我們女人——所不能勝任的——照章行事就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再就此多說,一切還是交由你自己——憑著你的智慧——長長遠遠地好好想想吧!
不,說起來這樣的藉口實在是太粗略了。我只是想表達——我並不屬於你思維的領域,也不擔心事情會演變成那樣——就這一點,我們兩個都是禁得起考驗的。至於椅子和壁面——儘管去想像吧——想看看你能想到什麼——我會不時地在信上給你一點提示——那樣你可能就會更加地摸不著頭緒。鐵線蓮和玫瑰花的部分我不予置評——不過我們種有一株很美的山楂——現在長得正盛,而且開滿了粉紅色和奶油白的鮮花、杏仁的香味處處可聞——好香好香——真是香極了——香得連鼻子都難以承受了呢。我不會告訴你這棵樹在哪裡——也不告訴你樹齡如何、是大是小——這樣你就可以任意想像——不管它是如何地美好而危險——你知道山楂花是絕對不能放在屋子裡的。
現在,可否告訴我,妳的作品進展得如何?我為了自己好——於是便在妳豪情的驅策下——琢磨起我的《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以及我的似曾相識——但是說到《曼露西娜》——雖然有些建議,也許妳會願意參考著來寫她——但其實那也沒什麼。不過,說來倒是因為她我們才開始通信的呢!我想,我們那一次談話的字字句句,我都會清清楚楚牢記在心的——我記得妳的臉——微微偏向一側——可卻顯出十分果決的模樣——我記得妳說起話來,總帶給人那樣一種感覺——那是來自「語言的生命」——妳還記得那個詞吧?我一開始是那麼地客套——妳說——妳希望能以曼露西娜為題,寫出一首長篇詩作——然後妳的眼神似乎就在等著我挑戰發問似地——好像我就是有這份能耐,又或是我就是會這麼做——於是我就問了——這首詩是打算用斯賓塞詩體還是用無韻詩來寫呢?還是想用其他的什麼格式?——然後突然間妳就說起——詩歌的力量、語言的生命——接著,我不記得妳的目光是害羞還是覺得歉疚,不過妳看起來,原諒我這麼說,真的是無可比擬——那一刻我是怎麼也不會忘懷的,因為那為我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奧祕——
你的朋友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我那時實在是太年輕太青澀了,我一直擔心他那源源不絕精采絕倫的長篇大論,會讓自己沒機會發表自己的高見——讓眾人聽聽我的思維——然後注意到我。不過如果我真有機會說話,我實在也不知道自己會說些什麼。很有可能全是一些空洞愚蠢的東西——旁徵博引卻亂無頭緒地針對他三位一體的理論提出問題,要不就是毫不客氣地希望人家談談〈克莉史塔伯〉這首詩的結局。任何故事的結局我這個人都非知道不可要不我受不了。我會去細看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一旦開了頭——出於一種瘋狂的慾望,希望自己能將結局一口吞下——管它甜的酸的——我於是就會去做自己不該做的事情。妳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呢?或許妳閱讀的鑑別力更強?妳會不會跳過沒太大用處的地方呢?妳對於大詩人S.T.C.所寫的《克莉史塔伯的故事》有沒有什麼獨家的見解,能不能看出結局會是什麼?——這個故事實在很吸引人,最有意思的故事確實就是這樣,完全無法預測出最後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然而事情偏偏又必然如此——只是我們始終無法得知——因為那個故事已悄悄地伴著那名愛睏的不按常理的作者睡了去——人家作者可不喜歡我們這樣不知所措的庸人自擾呢——
我會仔細解釋的——就自由和不公平這兩件事。
《曼露西娜》這則神話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妳似乎是認為,一來它兼具了狂野與詭異以及恐怖而且十分鬼怪——再者它同時也很實際,像是那種講述人世的故事——這是其中最妙的地方——它相當具體地——描述了家庭生活以及社會規範,還有農事的引進,以及母親對孩子的愛。
這難道就是愛情的效力嗎——讓我們倆不顧一切,就那麼讓自己想像中怪異、非人的一面傾巢而出、徹底流露?於是,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妳一下筆,便似出自熊熊火獄,宛若由灶中的火精靈化身而成空中的火龍,而且就那麼不費吹灰之力地,同時以兩則神話詮釋了我這個多變的名字——一株化作了殘紙片片的世界之樹。妳在這股力量之中——感覺到了一種原始的自然——這和我的感覺完全一樣。天地萬物在我們四周急急狂奔——土地、天空、火、水,而我們就在那之中,我求妳千萬不可忘記,那時在樹圍之中、在彼此的懷抱裡、在蒼天的拱門之下,我們倆是多麼地溫暖,享受著多麼濃厚的人情,多麼地安全。
噯!我親愛的勒摩特小姐,我這可被綁在火刑柱上了,我一定要撐到最後才行——不過由很多方面來看,這等遭遇還是和馬克白不太一樣的。收到妳來信那時,我先是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沒被判處驅逐之刑,然後呢,為了能得到更好的判決,我於是思量多時,將信翻呀轉的,真怕將來有哪一天,它會對我宣判說:燒了艾許!就讓他化成灰好了!
頭痛來得火速。我現在半個頭——就像是盛滿了痛楚的瓜瓢似地。
我親愛的朋友:
這會兒,我把這件事寫出來告訴了妳——對妳或許沒什麼意義可言——任是誰看了這段文字大概也都這麼覺得。不過,這事確實是有其意義可言的。這是一個徵兆。我想到伊莉莎白年輕的時候,正好就是在這座公園裡打獵的,她帶的獵犬也正好就是這種小型獵犬——這麼一位聖潔的女獵人——這麼一位無情的阿爾特密斯(Artemis)——我想像自己見到了她白淨中透著嚴峻的面容,見到鹿群從她身旁跑開。(我遇到的肥滿的鹿則是安滿自得地在吃草,要不便是狀若雕像地望著我,然後嗅著我離去之後的空氣。)妳知道嗎?野獵的人在經過農家之時,有時會留隻小狗在野地裡,那隻狗如果沒有嚇得中邪,便會在那兒待上一年,靠著農家的餵養,直等到獵人再度出現為止。
我之前提起過的那趟旅行,目前尚未定案下來。塔格威爾(Tugwell)覺得手邊的工作他放不下離不了家——雖然這個計畫很早之前就已定案,可因為那時候推算天候應該會很和煦才對——這年頭要當個文明人,就得對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生物,還有那些奇形怪狀萬年不死的植物展現知識分子的興致——現在這個計畫暫時停緩了下來。曾經那麼滿心狂熱的我——現在也暫時停緩了下來——暫時按捺住一心的狂熱——因為我怎麼能捨得離開里奇蒙這個地方呢?
無論是妳的奇人異事又或是妳細膩的抒情詩——妳對於事件和細節的觀察都非常地精準——譬如說,像是家用的亞麻布,又或是做女紅時種種的小動作——還有像是擠奶這樣的事情——凡此種種,都讓男人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家,宛若天堂般地透露著美好——
這話聽來很唐突是吧?那是因為我心裡很惱,其實妳——才華如此過人——實在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為這麼一個計畫解釋道歉啊——
最近我的用詞裡又多添了一個新的,即便滿心不願意,我卻無力擺脫得掉這個新詞——那就是「那麼倘若——」「那麼倘若——」那麼倘若我們擁有時間和空間能在一起——就像我們打心底裡所期許的那樣——那時,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了——只是眼前——我們仍然是身陷牢籠的吧?
馬克白是個巫師沒錯——可他難道不是女人所生,且他不也是拿了把利劍——把自己給了結了——你難道不覺得那個好好國王詹姆士——以他對鬼神之說的深究——根本早就冀想著把他給燒了?
我不敢再往下寫了。我沒法確定往後你的任何訊息是否能——安然無恙地來到我手上——還是根本連收都收不到——
我並不想讓妳的生活受到什麼無可彌補的傷害。我多少是講理的,而且也十分瞭解。所以,就算撇開我自身的想望、希望,以及我真誠的愛意不談——我也求求妳——千萬要慎重考慮才是。如果此事能用什麼好法子得到個圓滿的解決,此後妳也就可以去過妳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是的——如果真有可能的話——我這並不是專指寫作這回事而言。明天中午的時候我人會在教堂。
順頌文祺
我親愛的朋友:
在你的詩裡,神子並沒有發聲說話,倒是羅馬僧侶道出了這則故事——他這個戶口調查員,盡是在搜羅些無啥重要的小事——儘管他的天性如此,儘管他有那種好作官樣文章的小人物習性——不過當他見識到這個人的存在,竟能如此地影響這麼一群為數不算多的信徒——見他們個個甘心樂意為祂而死——也願意安於貧困——難道他絲毫都不覺得驚訝嗎——「這對你毫無差別可言」他這麼寫道,透露著萬般的不解——但我們可清楚得很——因為祂已為他們打開了永恆之門,而他們也已隱約看見內心的光——闡明了現世的利益——難道不就是這樣嗎?
只是,我們這些事事講究邏輯道理的現代人,已不再有以前那些信徒的滿腔熱情,也因此,奇蹟再也無法使得上力——
我算不上什麼無神論者,當然也算不上是實證主義者,但至少我的宗教立場,不會像那些以人道關懷為出發點而創立宗教的人那麼極端——因為我雖然也希望大家都安好,而且我也一直覺得人很有意思,不過,天堂和俗世裡的諸多事情,畢竟並不只是為了他們,又或是說,為了我們的福祉而存在。對宗教的熱望,或許是一種對安全感的需求——也可能是一種理解異象的能力——而我自身對於宗教的感情,一直都是比較依憑後者這樣的動力的。沒有了造物主,我發覺變異並不容易——我們所見所瞭解的愈多,萬事萬物那莫名交錯如山的堆積就呈現出愈多的不可思議——這一切都尚待整理就序。不過我是太急了點,而且我也不能、不應該,把這一切混亂至極、支離破碎,而且根本尚未成形的想法、感受、片面不全的真理、有用的虛構、掙扎著的、尚未佔有的事物全都坦誠不諱地招供出來,卻讓妳背負重擔。
我想,妳的家並不喜歡我,我實在不應該前去的。
我親愛的朋友:
我妹妹蘇菲對這些事情完全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東西都是一般女人所喜歡的——那些漂亮的東西。她也不看書,不喜歡我們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我母親也這麼覺得——還一直認為真正的法國男人應該要很時髦、很講究,要有頭有臉——也許應該說,是我自己認定她的想法是這樣,因為他們兩個真的很不相配。我的筆跟著我胡亂地跑——這三天來我幾乎都沒闔過眼——你一定覺得我的思緒非常凌亂——我當然知道你想聽的是我的曼露西娜,而不是我這些生平紀事!可是它們偏偏是那麼樣地糾結交纏,而你又是我那麼信任的人——
只是,世人並不會以正面的態度來看待這樣的書信的——一個是個像我這樣深居簡出、與友人同住的女人——另一個——則不但是個男人,他甚且還是位充滿智慧的大詩人——
跟我說說妳對我這一番幻象有什麼觀感吧——
親愛的勒摩特小姐:
你的坦誠、你的緘默,著實只是更加彰顯了你崇高的名節——倘若那樣的說法就這只被我們開封了的潘朵拉的盒子——又或是,我們不顧一切擅自闖入了的濕淋淋的野外而言,還算不上太過離譜的話。我覺得我再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來了——而且真的,我的腦袋嚴重地廢了——還有這個家的種種事情也是一樣——到底是些什麼事情這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就是一些事情,同樣都是因自我一心指望著的名節——總之,諸多事情都不順遂。星期四你會到公園這兒吧!我有些事情想讓你知道,而且我比較想用說的。
妳的R.H.A
還有你說——「我愛妳!我愛妳!」——你真的是很善良——我也真的十分相信——只是,這個人是誰呢——這個「妳」又是誰呢?是不是——擁有一頭金色秀髮,並且——任何有此思慕之情的一切就可以是這個人呢——曾經我並不是這樣的一件東西——曾經,我孤伶伶的,猶勝於此——曾經,我是那麼地自足——而今,卻飄泊無定——鎮日盡是趕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變化後端追著找著。如果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幸福快樂,我大概就不會這麼樣的滿腹牢騷了,只是,這畢竟已淪為薄薄的一層沉默、淪為刺針般定時定點的譴責了。我高傲地睜眼望著——結果自己理應最最瞭解的部分——以及別人對我的瞭解——我卻似乎一無所知——不過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很難——很糟。
我有些話,想當面說清楚。
不過,原諒我不得不如此無禮——妳信裡有提到一件事,那就是直截了當地把我們之間的互動定義為男人與女人。這麼說來,只要這點不足以成立,那我們也就可以永遠地繼續這麼下去,單單就只交談——懷著一絲無傷大雅的殷勤,又或者也可說是一種雅致的情誼——不過主要的動力還是因著我們都亟亟地想討論藝術、討論技巧,這樣的念頭於法統並無大礙,我們倆不就都是這麼想的。我想,這樣的自由不就是妳一心想為自己所爭取到的自由嘛!到底是什麼原因竟讓妳因人情世故那道多刺的籓籬而退縮至此呢?
你從帕拉切爾蘇斯那兒抄下來的引文我當然知道。依你的聰明,你也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仙怪曼露西娜的另一種說法——她有兩面特質,一為怪異的妖獸,另一面則是個十分傲氣、十分多情、十分靈巧的女人。現在還有一種說法很奇怪——雖然說奇怪,但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說法更貼切——那就是:凡是她接觸過的事物,都會完滿地呈現——她的宮殿建得方正結實,石材個個安置穩當,她的田地裡長滿了漂亮的穀物。根據我父親發現的一則傳說,她甚至為普瓦圖這個地方帶來了豆子,很道地的扁豆。可見一直到十七世紀都還有她的存在,因為根據他的查證,在那之前是沒有豆子的。你難道不覺得,她不只是個殘暴的妖獸嗎?她其實也可以算是主掌豐收的女神,是法國的大地女神席瑞絲。如果就你那則神話來說,那她應該算是荷達夫人(Lady Holda),或春天的福瑞雅(Freya),又或者是守護金蘋果的伊督娜(Iduna)?
親愛的勒摩特小姐:
而後,妳卻出現了——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就把什麼都看透——整個故事因此重新活了起來——妳甚至在最後提出了那個疑點——祂這麼做了嗎——拿撒勒真還活著嗎——還有祂,這位神人,在祂自己征服死亡之前,祂當真曾讓死人復生嗎——還是說,這一切就像費爾巴哈所認定的,只是緣於人類企圖藉由故事實現自己的慾望而已——?
還有那個小寶寶吼人伯,長了三隻眼睛,她在自己變形的那一刻,十萬火急地要求瑞門登親手將他給了結——對於他這個人,我們又該怎麼解釋才好呢?
這沒答案,妳一定會這麼說,然後把頭歪向一邊,細想著我,像隻慧黠的鳥兒似地,明快地認定,這全是我的滿嘴胡言。
親愛的勒摩特小姐:
我再怎麼樣也都不會去削損妳一分一毫的。我知道,這種狀況自然會讓人抗議地這麼說道——「我愛妳、單單就只因為妳這個人」「我愛妳、純純粹粹地愛妳這個人」——而那就像是妳、我最最親愛的,妳隱約所指稱的「純粹的妳這個人」——雙唇、雙手、雙眸。不過,妳一定要明白——這我們都很明白——事情其實並非如此。
原本我打算在一開始的時候這麼說,「我該怎麼道歉才好呢?」接著就表示——那是「一時之間的狂亂」——然後我想,我可能會設法不去談發生的整個事情,不承認我們倆之所以擁向彼此是因著一股自然的力量,然後就怎麼也不承認,於是謊言很可能便演變成一種有所保留的虛詞,其中又挾帶著某種真相。可是,自然法則應該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樣受到尊重才對,而人類律法的強悍又如鋼鐵、如磁石的磁場一樣地令人難以抗拒——如果我岔開主題去扯謊,而扯謊的對象還是我從不曾予以欺瞞的妳——我實已找不著自己了。
說到這裡——我真希望能看到妳告訴我說,妳,當然還有葛拉佛小姐——病體已無大礙,而且也能再次享受春天明媚的陽光。我真的不很希望聽到妳說,妳還打算再去聽那些討論怪力亂神的演講——因為我並不相信他們有何善意——不過如果貴格教友以及那些把桌子翻來轉去的人真能對妳有所點化——或許將來哪一天,我企盼——如果真的無緣吃到那切得薄薄的綠色圓片——至少,還能再來就詩歌討論討論——
如果我真下筆去寫的話,我會想——稍稍從曼露西娜——她自己的——視界來寫。但不是像你那樣,直接用第一人稱來寫——好像自己棲在她的身子裡一樣——反之,我會從旁看著她,視她為一名不幸的女人——充滿力量同時又萬分脆弱——無時不刻害怕著自己會再度回到天空中浮游——一處沒有永恆——且終有一天要被徹底毀滅的——天空——
這會兒——我的膽子可大得很呢,因為我相信如果我說錯了,妳也不可能飛奔而出對我冷嘲熱諷的——我真的覺得妳的天分很高,從妳的文字就可見得,妳把這兩種矛盾的元素掌握得非常巧妙——這個故事似乎就像是為妳而存在一樣,它清楚地等待著——妳——來把它訴說出來。
妳的信對我而言如同晴天霹靂——當然,這點想必妳早已料知,因為之前的那封信裡訴盡了妳我之間逐日俱增且持續發展(我覺得)的善意與信任,而這封信卻如天南地北般那麼地不同。我問我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讓妳如此驚慌——然後我給自己的答案是,我僭越了妳私人設定的疆界,來到里奇蒙,而且www•hetubook•com.com不只去到那裡而已,我甚且把所見到的一切寫了下來。我懇切地請妳就把那當作是看到玄奇的事情所生出的誇張的異想——雖然其實並不然——我想了又想,如果我想得沒錯,那件事必然就是主要的原因了。可是那應該又不是——就算是,但照著妳信裡的口氣來看,那就又不可能是了。
坦白說,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感傷。不對——我其實是明白的——我之所以感傷是因為你將我帶離了我自己,然後又再放我回到——一個已然削損的自己——我成了雙垂的淚眼——成了讓人觸碰的雙手——當然還有,雙唇——道道地地的一件禮品——極度貧瘠的——一副女人的殘骸——壓根兒沒有自己的慾望可言——然而卻又過度地擁有慾望——啊——這實在是很令人痛苦——
他還說英國人又格外地僵化,那是因為我們的氣氛太過稠密,而且比起美國人來,英國人的性格又少了幾分電般的衝力、磁般的引力——比起我們,他們顯然較為神經質、較容易亢奮——且社交手腕高明許多——非常相信人性終會向善——他們的心智,就跟他們的體制一個樣——生長速度之快,簡直像是熱帶叢林——所以接受力與感受力都比較強。他們有福克斯姊妹,有最早的敲桌傳話——他們有安德魯.傑克森.戴維斯的開示以及他的宇宙之鑰,他們造就了D.D.轟姆(Daniel Dunglas Home)非凡的天才。
我親愛的朋友:
不過在那樣一個英雄的時代裡,也就是剛剛說到的詹姆士國王以及他的鬼神論的那個時代,詩人又算是什麼呢?——當然那時存在著的不單只他的鬼神論而已——還有他以英語所傳遞的上帝的訊息——當時,訊息就這麼寫了下來,然後傳給了後代,每一個字都聲若洪鐘,滿是信仰與真理——然後不斷地累積下去,至少單就信仰這一點,是累積得愈來愈多——然後就這麼過了好幾個世紀——直到我們自己失去了信仰——
我讀了你的約翰.但恩。
我知道妳一定會來的。總之,就我所知,事情就是這樣。這種狀況我並不常會遇到,以前也不覺得必要——不過我這個人向來坦蕩蕩,我很清楚時候到了,事情自然就是如此……所以說,妳一定會來的。(沒有專制的意思,只是很平靜地,就是知道——)
我也不認為那對妳稱得上好——不過我並不完全清楚妳的情況——我極願意聽聽妳的說法。
聽妳說妳病了,我心裡頭真是又著急又擔心。我怎麼也想不到像春天這麼溫和的氣候——還有我十足善意的信,雖說是有幾分突兀——但是,竟然會讓妳有那麼不舒服的感覺——這可就讓我不得不懷疑起妳那位了不起的貴格教徒的滔滔大論了——他說的失磁的塵境、他觀察到的僵化——我其實都相當欣賞,一如妳所希望的那樣。但願他能召喚出一股力量,真能「把地球的渾圓敲平」。在指控一個高唱唯物論的時代的同時,往往得要很有技巧地撇開邏輯,然後召喚出一股物質的靈性——不就是這樣嗎?
牠的脖子上繫著銀色的狗鍊,鍊上掛了一串圓圓的銀色鈴鐺——鈴鐺很大,並不是那種會叮叮發響的小鈴鐺,看起來與海鷗的蛋很相仿,甚至頗像是鬥雞的蛋。
不過無論我再怎麼伸展想像的雙眼心無惡意地探望妳家的椅子和壁面,我也都沒有權利——沒有權利將我糟糕透頂的好奇心伸展到妳的作品上、妳的書寫。妳或會怪我其實想拿妳的曼露西娜去寫,不過事實絕非如此——這只是我一個很糟的習慣,想在心裡把妳可能會用的寫法具體地想個清楚——那就像是在布洛塞里昂德(Broćeliande)幽祕的森林裡、於光點班駁的陰影中長途跋涉時往前所看到的景致一樣——我覺得——也就是說,她應會這麼下筆——也就是說,她應該是會著手這個計畫的。而且我還知道,如果沒有什麼獨創之處,妳的作品就沒什麼看頭可言——我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很冒昧。我該怎麼說才好呢?以前,我根本從來就不想和別的詩人——談我作品中紛紜的關連——又或是談他人作品的種種——我一路走來都是獨自一人、自給自足的——可是對妳,我第一次感覺到事情的絕對性——沒有什麼中間的選擇。所以我跟妳說話——也不算是說話,應是寫信給妳,把要說的話寫下來——真是奇妙的組合——我跟妳說話,就像是跟那些深深佔住我的思維的人說話一樣——莎士比亞、湯瑪士.布朗、約翰.但恩、約翰.濟慈——然後我發現自己不可原諒地把自己的聲音,傳給了活生生的妳,就像我向來把自己的聲音傳給那些死去的人一樣——我有太多要說,所以——明明是在創作獨白——卻拙劣地又想建構出兩人的對話——結果是,同時侵吞了兩方。原諒我吧!
活著——是啊——可是怎麼活呢?要怎麼活呢?難道我真的相信,這個人果真曾經走進停屍間,一聲命令就讓屍身早已腐爛了的拿撒勒起身行走?
我的馬和我都停下來睜著眼瞧,而那小傢伙始終像座石像似地動也不動,牠睜著眼回望我們,十足地從容自得,目光自上而下地呈俯瞰之姿。
這麼一張閒話家常的紙頁即將以炸彈之姿停留在存局待領處。這兩天來,我已無奈地淪為一個焦躁不安的無政府主義者了。
至此,這封信是否當真算是兩人的對話呢——不過到底算是什麼,還是交由妳來作決定吧!
親愛的勒摩特小姐:
往返書信
還有,妳和我對坐在壁爐那時所說的話,一點都沒錯。我自己也有一個家,這個家我們從來都不曾多談,甚至是連提都沒提過。還有就是,我家裡有個妻子。妳要我談談她的事,我卻無言以對。我不知道妳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我承認,妳絕對有權利提出妳的疑問——只是我實在無法予以答覆。(即便我早知道妳一定會問。)
說來倒是我該為這整封信的口吻道歉才是,不過這封信我不會回頭再讀一次了,因為我會無法抑制地再重寫一封。所以,這封信是這麼粗率地來到妳手中,沒有該有的禮節,也未經琢磨——我會等候的——安分中帶著焦慮——等著看妳是否會有回音給我——
不過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你要安靜地坐在那兒張口辯論倒是無妨——啊!可是我也只不過是個詩人——就算我強調說,我們若不透過活生生的——熾熱熱的——謊言——就無法獲取真理的話——那又有何妨呢——因為我們大家不都在吸吮母乳之時,同時便吸入了真理和謊言了嘛——而且無論如何都溶不掉——這就是身為人類的處境啊——
親愛的艾許先生:
這個小傢伙是隻小型獵犬,一身的牛奶白,小小的頭尖得很有形,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很有靈性。牠躺在那兒——或說牠是蹲踞在那兒也許又更加貼切——牠就像是那個獅身人面怪物似地,昂著首蹲伏在那兒——身子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在水中,因此,牠的肩膀和臀部有浸到水,並且因著毛髮上一道壁壘分明的界線而分成了兩半,四肢則全落在水中,透過流動的水綠與黃褐閃閃發著亮光。漂亮的前腳向著前方伸得直直的,可愛的尾巴則呈捲曲狀。牠很靜,動也不動地,簡直就像是座大理石雕像一樣,而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並不只是一時片刻而已。
簡恩會把這封信寄出去,所以它就要上路了。信裡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原諒。也請原諒我。
如果仙洛特小姐當初不曾離開封鎖隔離的高塔,她會有機會去寫作《曼露西娜》嗎?
我心裡一直有在計畫,想自己也來寫一首以昆蟲生活為題的長詩。不過和妳的作品不一樣,我不走抒情路線,我打算用的是一種戲劇性的獨白,就像我以前寫梅茲默,或是亞歷山大.賽爾科克,又或是同胞普來厄波那樣——我不曉得妳是不是知道這些詩,如果妳不知道的話,我很樂意寄一份給妳。我發覺當我與這些想像中的人物相處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感到非常自在——塑造出其樣態、其所見、所聞、所堅持的種種最為獨特的觀點——就這麼早已消逝在過去的一個人,其頭髮、牙齒、手指甲、麥片粥、長椅凳、酒囊、教堂、廟宇、猶太教會堂,以及在其顱骨之中生生不息泉湧而出的聰穎與心血,便由此獲致生命,就某種意義而言就等於是重獲了新生。重要的應該是,這些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的他人的生活,橫跨了無數世代,並且囊括了我有限的想像所能企及的無數地方。總的來說,我也不過就是一名十九世紀的文人雅士,老實地活在塵煙瀰漫的倫敦城裡——對他而言,若有什麼事情稱得上特別,那便是透過他沒影點式細瑣的觀察,來瞭解自己能行多遠——向前也好、向後也罷,又或是周身四處——不過終歸他依舊是他自己,帶著他那一張滿臉鬚髯的面容,書架上總是擺滿了柏拉圖、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聖奧古斯丁,以及約翰.斯圖亞特.彌爾。
你曾經用過十分戲劇化的方式來呈現祂的大愛——拿撒勒人家裡的那些女人——是那麼地需要祂的慰藉——而此刻卻消失無蹤——熱情不盡的瑪莎和愛幻想的瑪麗,都各以自己的方式明白了祂的出現所曾代表的意義——雖說瑪莎將這看作是一道家法——而瑪麗則把這看作是一道消失的光——至於拿撒勒自己怎麼看——反正他在那一瞬之間——看到了什麼,就是什麼了——
親愛的艾許先生:
R.H.艾許
期盼《史華莫丹》的到來。
綠草青青的山丘
在祂的環抱之中,震顫
祂的肌膂——起伏如流
延至四面——展至八方——祂的顏面
笑意似火如金
俯瞰著,陡峭的斜坡尖頂
每一處的交抱彎折
盡皆緊縮、僵硬——此刻
祂集聚力量
輝煌的身量
糾緊、再糾緊:群石
放聲狂喊,一如骸骨
受壓緊迫——大地——難耐痛苦
放聲狂喊——再度——
祂糾緊不放、揚起了笑意——
我親愛的:
收到妳的來信,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振奮抑或覺得沮喪呢!基本上,妳的這番恩准:「若您果真想繼續再寫」當真讓我感到十分振奮,雖說妳之不願意相見也確實讓我感到十分沮喪,不過我絕對會尊重妳的意願的。另外妳還寄了一首詩來,巧妙地發表妳那「詩歌可抵小黃瓜三明治」的高見。是的,事實的確就是這樣——而妳的詩歌尤其如此——而且妳應該可以想像得到,詩的想像世界是如何地乖僻,極盡渴望能一嚼心中夢寐以求的小黃瓜三明治以為滋養,又因為這些三明治斷然無法取得,於是便經由想像成了獨特的充滿英國風味的靈糧——噢!想想那完美的綠圈圈——噢!想想那甘美而恬淡的鹹味——噢!想想那軟白的鮮奶油——噢!最精采的,莫過於那柔軟嫩白的新鮮麵包心以及金光閃閃的麵包皮——也就是這樣,儘管一切只能在短短一瞬間,在努力自持的貪念之下得以掠取、吞食,但源源不絕的想像力卻使之臻於理想之境,人生百態皆是如此,依事實來看道理確實就是這樣!
那些信我找不著。它們全都被撕個粉碎了。有人是這麼告訴我的。史華莫丹的命運也是一樣。那教人如何原諒呢?只是——不原諒又能如何?
有些人,他們會在乎世人——以及妻子的——觀感。另有些人,則會因為他判斷的錯誤而受到傷害。有人明白地跟我說——說得真的很對——如果我真的珍惜我現在自由的生活——自己的事自己料理——創作自己想創作的——那麼,我就一定要比常人更加地謹慎,讓自己在世人以及他妻子的眼中足以抬頭挺胸——如此也才能避開他錯誤的判斷——不再因為他細瑣的關切而限制住自己一舉一動的自由。
不過我認為——而且我相信這個認為鐵定沒錯,應該吧——也就是說若是將一切訴諸於妳過人的直觀,然後捨下了我這片田野,從此以往,便可免去你來我往的論戰,這樣的景況想來妳一定也很不願意見到吧?
我再寄上兩首詩。它們是塞姬系列其中的兩首——用的是現代詩的格式——寫一個可悲的女孩她滿心疑慮——錯把來自上天的靈愛當成了魔怪。
真希望你認識我父親這個人。他的言談一定會讓你覺得很愉快的。他真是無事不曉——就他喜愛的領域而言——而且他懂的知識絕不是死的知識——他的知識是有生命的,是那麼精采,對我們的生活別具意義。他經常愁著一張臉,瘦骨嶙峋,總是那麼蒼白。我覺得他的愁是因為法國欠缺自己的神話——綜觀他所說過的話應該就是這樣。不過,他會愁,我覺得是因為自己流亡國外,離鄉背井,而他最關注的事——正好就是古羅馬的主掌家庭的神祇——拉爾(Lare)和佩內提斯(Penates)。
親愛的艾許先生:
嗯,妳一定會說,妳很忙,忙著專心寫詩,所以無法勝任繆思這樣的角色。可我從不認為這兩件事相衝——其實它們甚至可說有互補的功能。偏偏妳就那麼地固執。
我萬分親愛的:
你會不會說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成了基督門下的使徒,什麼事情全都是為了眾生?我這可說到哪兒去了——我這到底是把自己——扯到了什麼地方了呀?
你寫的詩已經不見了。
我這封回你的信是在一個不很快樂的屋子裡寫的——而且沒法寫得太多——因為我身邊有個病人十分需要我——我可憐的白蘭琪——因著可怕的頭痛——還有噁心——她真是飽受了痛苦——而且幾乎已氣若游絲——再也無法繼續完成她視若生命的作品。她很投入地在畫一幅大型作品,主題是梅林和薇薇安——就在薇薇安得到勝利的那一剎那之間,她高聲唸起咒語,掌控了他,使他從此長眠千古。我們對這幅作品的寄望很高——作品採用了似有若無的表現手法,呈現了強烈的地方風采——只是她的病況實在太糟,根本就沒辦法繼續下去。我自己的狀況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我做了些藥湯,發現那還蠻有效的——另外濕手巾的功效也不錯——反正我盡力而為就是了。
千萬別因為我字裡行間諧謔的口氣就誤解了我的原意。那些都只是表象罷了。即便已然絕望,但我仍會抱持一絲的希望——希望這封信會成為諾亞的鴿子,在回來之時,口銜著想望中的橄欖枝。若果不然,往後我絕不會再去打擾妳。
這就是你要的橄欖枝了。你可收得到嗎?
我曾寄出一些簡短的詩作——薄薄的一束紙——在顫抖之中被揀選出來——寄給了一位大詩人——此人向來隱姓埋名,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寫出來——我問他——這些算得上是詩嗎?我的表達——還算清楚嗎?他很禮貌地立時回覆我說——這些詩寫得真是不錯——不很合常規——通篇不拘泥於禮教的準則——不過他鼓勵我,相當中肯地說——這些作品肯定能讓我持續抱持生命的熱情,直到有一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面臨了——「更甜蜜、更重大的責任。」這一番評語還讓我對那一切存有什麼渴盼呢——艾許先生——這要如何渴盼呢?你很清楚我的那個說法——語言的生命。你很清楚——在我生命中有三件事——單單這三件事一如驚鴻閃現——我必須把眼中見到的一切——寫成文字,也因此——文字本身也是一件,而最重要的還是文字——文字始終是我生命的一切、我生命的一切——這樣的需要就如同蜘蛛,為自己備置了大量不得不去織就的絲線——絲線是她的命、是她的家、是她的平安符——供她吃喝——倘若蛛絲遭到攻擊、被扯了下來,唉,那麼她也只好再多加努力,重新織造,另行編織——你一定會覺得她很有耐心——她的確是很有耐心——她可能還有點野蠻——那是她的天性——她不得不——要不便會因厭膩而死——你可瞭解我的意思?
曼露西娜個個都是國王的千金,因為犯下大罪而自甘墮落。撒旦強硬把她們帶離,將她們變成了各種恐怖的東西,成了邪惡的幽靈、可怕的妖魔、駭人的怪物。一般認為,她們擁有怪異的身軀、卻沒有理性的靈魂;她們完全仰賴自然的力量生長茁壯;如果她們不想在最後審判日那天魂飛魄散,她們就必須與凡人成婚。如此一來,透過兩人的結合,她們便可以自然地死去,因為她們若是走入婚姻,照理應該就會過正常的生活。關於這些妖靈,大家都認為她們分別盤駐在沙漠之中、在森林裡、在廢墟和墳墓、在沒有人的墓室裡、在湖海的岸邊……
就這麼——我繼續地往前走,就我自己一個人——漸漸走入了這個林間道中沉靜的隧道——我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我並不惶恐,也沒想到我的同伴,甚至還忘了某位友人——就住在咫尺之間。樹是山毛櫸樹,花苞初綻,豔麗美妙,照在上頭的光很新、舊去新來——間間斷斷地如晶鑽般閃著亮光——然而更深處一片漆黑,沉靜地宛如教堂中殿。沒有鳥兒在鳴唱,也或許是我沒聽見,沒有啄木鳥叩叩的啄聲,沒有畫眉鳥蹦蹦跳跳、嗶嗶作響。我仔細聽著愈來愈靜的沉寂——我的馬兒柔緩地走在落在地面的櫸實上——濕答答的雨後——櫸實並沒有劈劈啪啪地開裂,倒是含了些水,但還不至於濺得四處都是。我那時有個感覺,沒什麼特別,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我覺得自己置身於時光之外,窄窄的林道,時而暗沉,兀自向前往後地漫岔開來,而我,立時成了過去的自己,同時也成了未來的自己——這一切全都同時地交織在一起——但我漠然地繼續向前,因為無論我是往回、向前、停止,那一切早都已交融為一了。對我而言,這樣的時刻就是詩。千萬別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倒不是刻意地要把這叫做是「詩意」——我只覺得,詩篇湧現的起源就在於此——而當我寫下詩篇這兩字之時,我指的當然是文字的詩篇,但同時也意味著某種生命的詩篇,它們兀自來去於我的生命之中——自初生之源,以至最終之點。啊!我該如何向妳訴說才好?可是除了妳,還有誰能教我願意訴說這般難以言喻——這般彷彿不容褻瀆的一切呢?想像一幅抽象的素描畫,就像任何大師級畫家所畫的那樣,讓妳重新調整了自己的觀點——只見線條下隨意的一只扇葉、一座隧道,漸形消褪,但那並非隱沒於茫茫,亦非逝去,它們其實是臻至於沒影之點、臻至於無限之境。再想像那些呈現了葉片柔亮的線條以及葉上巍巍顫動著的灰白的光,以及藍色——高大的樹幹上,淡灰色的樹皮漸漸消隱——地上的轍痕——奇異地在地表上織出了赤棕、煤黑、泥灰、黃褐,和淺灰——這一切是那麼地各不相同卻又同屬一體——這一切無盡延伸卻同時又停滯不動……我無法形容……我相信妳必已了然於心……
我就先在此停筆了。我會照著指示,把信寄到里奇蒙存局代領處那兒。我很不喜歡這種閃躲的做法——我很不喜歡這種像是犯了什麼錯似的鬼祟的做法——那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妳應該也不會覺得舒坦才對,因為妳對人世是非的判斷是那麼地敏銳,而且對於自己不受倫理約束的自主性又向來自豪。我們能否再想想看有什麼更好的法子?那種迫切的感覺會減退嗎?我把一切都交給妳來決定,只是我心裡仍感不安。如果可以的話,讓我知道妳是不是有收到這第一封讓妳等待的信。讓我知道妳過得好不好,還有我們是不是有可能在近日再見一次面。代我向狗兒小托問好——
現在,任何像之前那樣的傷害都再不會發生了——不是因為你的堅決,倒有一點是源自於我的堅決——因為我之前(和現在)都很生氣。
我親愛的先生:
不過,對於我們女性而言,那裡則代表著一個我們不必去服侍別人,同時也不讓別人來服侍的地方——可憐的瑪莎擔負著許多工作——而她的妹妹瑪麗則曾追隨祂左右、聽聞祂的話語、揀選必要的事物,姊妹倆都很俐落。所以說,我寧可相信喬治.赫伯特所說的,「只要依據主之律法清理臥房——一切行事盡皆順暢。」我們訂定了一個計畫——由我親愛的夥伴和我自己——我們自成一個貝山尼,不論何種工作,我們都滿懷著愛、遵照著祂的律法去完成。讓我告訴你,我們之所以認識,是因著羅斯金先生一場精采的演講,那次的主題說的是自食其力的尊嚴。我們兩個——都是很渴求心靈生活的人——都希望能有好的收穫。仔細考慮之後,我們發現,如果我們把彼此微薄的收入湊起來——然後再靠著教人畫畫——或是寫些奇人異事,甚至寫詩來貼補——那這樣我們應該就可以過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讓單調辛苦的工作成為巧妙的藝術——一如羅斯金先生所堅信的那般神聖——而且一切由大家共享共擔,因為這裡並沒有誰是主人(除了那位曾親臨貝山尼的我主耶穌)。我們決定棄絕,不過不是當時充斥於我們周身的生活方式——不是世俗狹隘的女兒對母親的唯命是從——也不是為人管家這種高級的服侍——這些並不會帶來什麼損失——這些會在歡喜之後轉瞬即逝,這些個對立的方式終有一天會有所交集。我們決定要棄絕的,乃是外面的這個世界——以及女人再尋常不過的渴望(那同樣也是女人最常有的恐懼),為的就是要換得——我不敢說是為了藝術——至少那是每天都該親手去做的工作——精美的窗簾、神祕的畫作、綴有玫瑰糖的小餅乾,以及《曼露西娜》這首史詩。那是一個加了封印的約定——我就不再多說下去。反正那是我們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你無法不相信,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曾經何等地快樂——而且一點也不感到孤單。
啊!我是很想把心裡的話據實說給妳聽的——結果寫了半天,只胡說八道地說了些詩啊什麼的。不過妳明白的——我很確信妳一定明白——
我還能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現在正在為妳抄錄史華莫丹——由於一些小問題不斷出現,雖然努力有加,但仍舊未能定稿。有些小問題我修訂好了,有些則讓我甚和_圖_書感煩心。下禮拜妳就可以看到他了。下禮拜我們還要再一起散步,可不?現在妳非常清楚了,我並不是什麼食人妖怪,我只不過是個溫和,而且還有些善感的文人罷了。
難道我真的相信,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虛構自希望和夢想,是則屢經竄改的民間傳說,潤飾改編的目的就只是為了能讓單純的人深信不疑?
噢!親愛的朋友——我真的覺得非常地憤怒——我看到了怪異的怒火閃現在我糊滿了淚的眼前——
告訴我妳真明白——想像確有其真實所在——這並不單純——也絕不只是同不同意的問題。
再來,整個問題應該是說,到底奇人異事能傳遞什麼樣的真理呢?且照妳之前所擬的這個頗為中肯的詞來說——只不過我鐵定磨得妳不耐煩了——妳對我的耐心現在大概已快用完了吧——或許妳那犀利敏銳的注意力早就已經自我這兒離開了——
如果我說妳久久以前寫的那封信充滿矛盾(事實就是如此)、畏首畏尾(事實就是如此)而冒犯了妳,那麼請妳務必原諒。妳大可問我,為什麼我這麼堅持地非要寫信給一個已然表明自己不能再在這條友誼路上走下去(這段友誼她也曾表明於她乃十分珍貴)而且毅然決定保持緘默、什麼都不再要的人。若是身為戀人,或許是可倍感榮幸地接受這樣的一個告別——然而對於一個平和安靜、難能可貴的朋友,那可又該當如何呢?難道是我曾經吐露——曾經隨筆寫下,又或是曾經在紙上留下了——那麼一丁點不該有的關注——但事實並非如此——不「倘若事情不是發展成這樣的話,啊那麼現在就……」——不「妳的眼睛,妳那雙我再瞭解不過的明眸,大可凝神檢視……」——不——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直接發自我真誠的內心,那幾乎就等於是本質的我,那絕不是在獻什麼愚昧的殷勤——難道就只這點,妳也都不能支持嗎?
然後呢——就在那個地方——在黑暗中,一道彩虹浮現在淹沉了的世界之上——沒有閃電往那樹叢打去,也沒有水滴自它們的枝幹滲落至地面——只有漫漫延燒的焰火、層層繞起的焰火、旋旋螺紋的焰火——終於將一切焚燒盡淨,直至一切徹底燬滅——
我親愛的朋友:
我這麼稱呼你——是頭一遭,而且也將是最後一回。我們火速地衝下了坡——至少,我是如此——我們或應就此小心腳步——要不就索性在此停步吧!我內心深重地覺得,我們若再繼續交談下去,那會很危險。我惶恐說出這樣的話會很失禮數——但我實在已是無路可走——我並不怪罪你什麼——也不會怪我自己——這只是我未經思慮的一番告解——再者還有就是——我深愛我的父親,而且我也已著筆在寫我的史詩了?
我懂得你的心的,我親愛的艾許先生。這會兒,你一定會抗辯說,火勢如何這你會注意、你會小心地嚴加防範——爐架上的鐵網一格一格地、有框欄、有銅製的尖頂——那是永遠都不可能讓火再往外蔓延的——
還有就是,在《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裡——你筆下那個火魔佘圖爾(Surtur)——用著火舌拍打著海岸——在天地之間,啜飲著結實的地殼——唾得紅光閃閃的天堂布滿了鎔光似火的黃金——那著實堪與華茲華斯水世界裡那些轉瞬即逝的大水相比。
我現在要說的可不是——美就是真、真亦即美,類似這種模稜兩可的說詞。我要說的是,若是少了創造者的想像力,就沒有什麼會是因為我們而活著的東西了——管他本來是活著的還是死的、是以前活著現在已經死了的,還是那些等著復活重生的——
附件
所以說,如果我建構了一則虛擬的見證詞——那說詞十足有理十足可信——那我是不是等於在用我的虛構為真理注入生命呢——還是說,我是在用我一發不可收拾的想像力,把個大大的謊言說得言之鑿鑿呢?我這麼做,是不是就跟他們那些福音傳道士一樣,只是在翻造來生的種種?還是說,我跟那些虛妄的先知一樣,一再把空氣吹入不實的幻象裡?我是不是像個巫師一樣——一如《馬克白》裡頭的那幾個巫婆——把真話和謊言攙和成了亮麗的模樣?還是說,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一個在抄寫著預言書的人——訴說的真理其實全都來自己身,使用的故事其實根本屬之於我,就如同普拉斯培羅(Prospero)認定卡利班(Caliban)屬之於他那樣——只是我卻毫無機會大聲說出,我那可憐的古羅馬戶口檢查員,一個頭長得圓滾滾的混帳,其實是屬於我自己的,其實根本是一張供我高聲鳴叫的空嘴。
好個冷酷、悲哀的說詞。這是祂的說詞——是世人的說詞——也是她的說詞,我指的是他那位拘謹的妻子。可是這卻得付出自由以為代價。
然而我們,憑著如此精雅的愛戀
以致渾然不覺其中精髓
內心交感而信任
無所謂,觸不著的雙眸、雙唇、與雙手。
妳還記得吧——噢不!妳當然會記得的——當時我們就那麼地一起看著彩虹,就在那陡峭的山上,就在我們的那叢樹下——滿空的水珠泛滿了亮光——大水也停住了——而我們——就站在彩虹的拱門之下,照著重新訂立的約定,彷彿坐擁了整個世界——雖說那一道明亮的曲線會因著我們的視野變動而跟著變動,但它畢竟一直都緊緊繫著彩虹的這一端直至遙遠的彼端。
R.H.艾許
這似乎也就是說——妳是有這個本事讓呂姬孃這座城堡安穩堅固的——也許就像法國那本五顏六色的古曆書裡頭那些君主、貴婦、農夫周遭的城堡那樣——只是,妳同時也造就了——天空的聲音——造就了哀聲哭號——造就了妖婦惑人的歌聲——造就了經年累月沿街哭訴慘無人道的悲痛——
你的信已安然送抵。你所提到的——閃躲——確實是一針見血。我會再想想的——阻礙悄悄潛伏、重重而起——我會再想想的——希望我能想出點什麼來——而不光只是想到頭痛而已。
我看到了陣陣流星——宛若金色的箭矢,飛掠在我漸漸沉去的雙眼之前——它們是頭痛的預兆——不過,在一切黑沉——以及焚滅之前——我仍擁有小小一方微不足道的餘地還可說些話——噢!要說些什麼呢?我不能任由自己在你煽起的大火裡受煎熬。絕對不可以。我會因此支離破碎——我會從此失去我深愛著、井然有序、安靜平和的家園——我會失去家中充滿喜樂的小天地、那繽紛的為時不久的圍著柵欄滿是瑰寶的園地——不——我肯定會弄得支離破碎——像是乾旱時節裡的麥稈——成了一陣來去無影的疾風——化為空中一陣震顫——一股烈火焚燒的氣味——一陣飄搖不定的煙霧——一落只在極小的一瞬間勉強尚有著片片碎碎形貌的白色粉末,爾後,隨即化成任意一處的小黑點——噢不我絕不可以——
到底在那個時候,詩人算是什麼呢——先知、精靈、自然的力量、訊息——那絕不會是我們現在這個物質厚植的時代裡所謂的詩人的——
我還沒回答你問我關於我那仙怪詩的問題。我實在是很受寵若驚——而且還真的打心裡發慌——你居然還會記得——因為我是那麼心不在焉地說起這事——其實也是故意這麼做的——我想就把這當作是什麼有趣的事隨口閒聊——也可以當作是什麼不錯的玩意兒研究研究——反正那天就和平日一樣閒著也沒什麼事——
我親愛的勒摩特小姐——其實這道理乃在於——我們生活在一個老舊的世界裡——一個疲乏了的世界——各種臆測各種觀察都持續地在累積,直到有一天,那原本在人類歷史破曉見光之時,經由年輕的普拉特納斯又或是被放逐到派特蒙斯島上欣喜若狂的聖約翰所攫取的種種真理——在周而復始的刮除與重刻之中終於黯去無光,只因清晰的靈視長成了又硬又厚的角——就像蛻皮中的蛇一樣,除非牠們自柔韌光亮的新皮之中破繭而出,要不便始終得蒙蔽在乾硬的舊殼之中——或者我們也可以這麼說,那就像是那些優美的宗教詩一樣,存在於古時候牧師、修士滿懷理想的高塔之中,卻因時間和污塵而逐漸毀損,無奈地蒙在我們那一堆髒兮兮的什麼工業城、富裕、新發現、進步之下。說到這裡,即便我並不相信善惡二元論這樣的說法,但我也實在無法相信,我們,以及這個世界現在的這個景況,難道就不是祂、這位造物主所造就的嗎?倘若祂當真存在的話。祂讓我們那麼地好奇,不是嗎?——祂讓我們不斷地質疑——而寫下〈創世紀〉的人則恰如其分地定位出我們因知識慾而飽受折磨的因緣,說起來,知識慾其實也是我們最大的動力——以某方面來說——它驅策我們向善。向善,也向惡。說到善與惡,我十分相信,我們絕對是比我們的老祖宗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家裡有個妻子,而且我也愛她。那和我愛妳是不一樣的。此刻,我已坐在這裡坐了半個鐘頭,寫下了少少幾個讓人發顫的句子,而且再也無法繼續往下寫去。為什麼我愛妳卻可以不必傷害到她——這要說得通,理由當然是有——只是我沒法多談,但那些理由,就算並不真的那麼理直氣壯,確實也是有幾分道理可言的。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無恥、很可笑。在我還沒說這話之前,這種話很可能根本就是許多男人、許多風流男人慣常的說詞——我不知道——這種事我並不熟悉,而且我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寫著這麼樣的一封信。我覺得我無法再多說什麼,但我一定要聲明的是,我堅信我所說出的話全是真的,同時我也希望自己不會因為這不得不說出的蠢話而失去妳。再就此事多說下去,無疑地,就等於是在背叛她。倘若這個問題落到了妳這一邊,無論是要和什麼人來談妳——我的感受也會是一樣的。即便只是這麼含混地作個類比,那都足以令人神傷不已了——這妳想必是感受得到的。妳的一切就只屬於妳自己——而我們倆所共有的——如果真有什麼的話——便是只屬於我們倆。
我真捨不得讓我手中的這枝筆離開這頁信紙,我真捨不得把信摺起來——因為只要我仍在對著妳書寫,我就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倆連在一起,覺得,我們擁有著上天賜予的幸福。說到之前我們有提到的龍、大火,還有肆無忌憚的延燒,妳知道嗎?在華語中稱作為Lung的中國龍——其實並不是火性的動物,牠可是完完全全地屬之於水。這樣說來,牠豈不就是妳那個在大理石水池中戲水的神祕的曼露西娜的遠房親戚嗎?照這樣說起來,有些龍可能就並不是那麼地火熱,帶來的快樂很可能也就不會那麼地肆無忌憚。他的身影在中國式的餐盤上便可看到,藍藍的、全身盤曲起來,身上布滿濃密的鬃毛,只要一出現,身邊就會有一圈一圈的水紋,以前我還當那個東西是火花呢!
就算世界不會因第二次洪水而淹沉——我們仍舊注定要遭到毀滅——事情就是如此這我們都知道——
剛剛我已優先談了妳的詩文,當然那也是它們理所應得的禮遇,至於我現在要告訴妳的是,其實當我一想到自己的詩竟然會讓妳萌生疑惑,我就煩惱得不知所措。堅定的信仰——真誠的祈求——那都是很美,很真的——儘管我們現在不得不去分析其中的道理——但那也都不需因R.H.艾許有限的智力所衍生出的漫談和質問,又或是這個時代裡某個心有困惑的學者而產生混亂。寫下《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我問心無愧,當時的我對於《聖經》的可信度以及自我父親和多位先祖傳承至今的信仰完全沒有任何疑慮。這部作品在某些人眼中確實是會產生不同的讀法——當時即將與我結為連理的那位小姐就是這些個讀者之一——那時我很震驚、很意外,料想不到自己的詩居然會被解讀成那麼一種對信仰的背離——因為我自己純粹就只是想以某種形式,重申萬能之父(或用其他名稱也可以)確實存在的這項真理,同時也宣示無論遭遇何等巨大災變,復活重生的希望是永遠都存在的。當奧丁(Odin),也就是在我詩裡化身為流浪者甘格瑞德(Gangrader)的那個角色,他向巨人瓦夫余德納(Giant Wafthrudnir)問說,火葬禮舉行之時,眾神的天父在他死去的兒子巴德爾(Baldur)耳邊輕聲說的那個字是什麼——這個年輕人、也就是我——萬分虔敬地——所賦予這個字的意義便是——復活。而那個可以說是我、也可以說不是我的年輕詩人,他覺得若是把這位死去的北歐光明之神視作是那位死去的神子,也就是把他視為基督的前身——又或是化身,這並不會有多大的問題。不過,如妳所瞭解,這是一種兩面手法,是一種可兩邊兼顧的刀法,是一種借喻——一方面說故事的真理就在意義之中,同時又說這個故事只是在象徵一項永恆的真理,是很努力地在讓所有的故事都具有同等的意義……而存在於各種宗教之中的真理說法其實都是一樣的,這個論點本身,就等於是支持了萬宗歸一的真理性,同時卻也予以了否決。
R.H.艾許
首先,我得自行招供,這則幻境乃是起於我在里奇蒙公園的騎馬之旅。為什麼這得說成是招供呢?難道一位詩人、雅士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友人一道騎馬外出嗎?有朋友邀我一起到公園運動,我卻莫名地覺得不安,好像那兒的樹林、綠地全都不言而喻地籠罩在魔咒的禁令之中——妳的小屋也是一樣——想必騎士眼中的仙洛特就是這樣——一如故事中沉睡的森林,總是圍著一道道鋒利的白石南樹籬。說到故事,妳也知道禁令的設定往往就是為了等著什麼人來予以破除,而且絕對會被破除——妳的曼露西娜不就是一個例子,運氣不好又遇上了不聽話的騎士。或許甚至可以這麼說,若不是有那一道屏障與圍籬發出了誘人的光華,我也許根本就不會來到公園這兒騎馬。不過有一點我不得不強調,既然身為十九世紀的文人雅士,我當然就不會允許自己去到鐵線蓮、玫瑰花,以及長了好多泡泡花的山楂樹那一帶遊走,雖說我本來大可隨意地這麼行動的——畢竟人行道本來就是任人自由行動的地方。不過我不會拿我想像中的玫瑰花香閨去兌換真實,除非有人邀請我跨步而入——不過這大概永遠都是不可能的吧。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在公園裡頭騎呀騎的——想到某人的住處和這公園鐵門不過也就咫尺之間——於是便想像起自己不時看見眼熟的披巾或是一束帽飾消失在眼前,就像妳筆下某位白夫人那樣——然後我就惱起了那位貴格教派的好好先生,怎麼他那呆頭呆腦的什麼塵境,竟然會比R.H.艾許詩情的寓意來得更讓人信服——
說到帕拉切爾蘇斯,我忽然想到了妳的仙怪曼露西娜,正好就是他書裡所提到的這一種幽靈——妳看過這段文章嗎?妳一定看過的——不過我還是把它抄下來好了,因為那實在是很有意思——順便剛好問問妳,這,是不是就是妳對仙怪感興趣的情狀——還是說,妳其實是因為她喜歡造築城池這個比較正面的性向才對她產生興趣的——我記得妳是有這麼說過吧?
真是個歷經峰迴路轉的信簡!或許就那麼永遠地,停留在存局待領處裡,徒惹塵埃。我會不時去公園那兒散散步的,甚至,我會去到當初那幾棵樹底下,靜靜等著——我相信妳會原諒的——而且應該不會就只如此而已
寫到這——我得自行招認。之前我本寫了一封回信給妳,可後來被我給毀了——這絕非有何不軌意圖——在那封信裡我是認為妳應該要堅持自己的信仰——不要讓自己落入評判哲學的「迂迴」和「曲折」之中——我另外還有寫說,女人的心,比起男人還來得更直觀、更加純潔,並且比較不會因為各種扭力和壓力而庸人自擾,這話應該還有幾分道理吧——希望妳能堅持住我們男人屢因質疑、屢因制式空泛的言行而喪失的真理;「男人之佔有真理或許就像佔有一座城池,終究被迫得棄城投降」——這是湯瑪士.布朗爵士的妙言——倘若要向妳索討那座城池的鑰匙,去作些什麼虛妄的主張,那我可真是一點也使不上力呢!
您真的是十分豪氣——這麼快就來了信,而且還洋洋灑灑一大篇。我希望我的答覆不會太突兀才好——我真的不希望讓妳覺得受到打攪和騷擾——不過我實在是對妳說過的話很感興趣,所以便想趁著自己的想法還正清晰、嶄新之際,趕快把他們給擷取下來。妳的詩讀起來很舒服,而且很有創意——如果我們是面對面地討論,我會放膽猜上幾回,在〈塞姬〉那首詩裡那謎一般的寓意究竟有何更深的意涵——只是在此白紙黑字之間,我就沒這個勇氣作此厚顏無恥之舉了。在開頭的地方你顯得很溫順,沮喪的公主、有益的小東西——可是到結尾就全反過來了,是非分明的道理出現——這從何而來呢?這整個問題——到底是出在君王體制——還是在於人類的俗愛——又或是用伊洛斯(Eros)來對應上帝對人類的靈愛——還是因為怨怒的維納斯在作祟?難道蟻群所反映出的社群情誼當真比男女之間的愛戀來得更加美好?反正,是非公斷都在妳手上——詩是妳寫的、寫得很好——況且歷史中也多有事證,多少通天高塔只為一瞬間的激|情焚毀在火中——又有多少可悲的男女困縛於父母之命的姻緣、受制於家世門第的約束——還有朋友之間自相殘殺——伊洛斯這個小神實在是很反覆無常而且極其惡劣——我一直這樣沒完沒了地自言自語,本是想找出妳的思路,勒摩特小姐,結果到現在我依然還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以前還不認識雷依夫人的時候——我對於你筆下的預知力,看法和別人沒什麼不同——我以為那就是在預示我們所等待的基督再臨——在這位死去了的人的眼中,就算是一小撮沙也得要篩、要數清楚,就像我們頭上的髮絲一樣——
我相信現在妳家裡一切一定都已安好才是,還有妳們的創作——梅林和薇薇安——以及愈來愈讓人著迷的《曼露西娜》——都應進行得很順利吧!至於我自己——我最近才剛寫完了《史華莫丹》這首詩——整首詩我已有大略的腹稿——我很清楚自己要在詩裡頭寫些什麼,也很清楚哪些事情是絕對不會讓自己抱憾地就這麼放棄的——等我把裡頭一堆瑕疵修補好之後——我就會把第一份完整抄錄下來的稿子寄送給妳。
如果我的沉默——久了點——還請海涵。我一再考慮的,不是我該不該回信——而是我該回覆些什麼——因為我居然能有此榮幸,聽聞你出自肺腑的想法——我差一點就要把這榮幸寫成是,沉痛的榮幸——不過當然沒寫——事情也並不真是這麼回事。我又不是福音故事裡的那種小姑娘,自己將心裡的懷疑坦白說出之後,卻又要發狂似地——擺出清高的模樣——斷然回拒別人的好意又或是頻頻舉證反駁別人——有些地方我的看法和你是一致的——懷疑,懷疑乃是眼下這個世界所特有的一種病態。你對歷史的憧憬我不多予爭論——我們離光的源頭尚遠——而且我們也都明白——那些能造就出某種純粹信仰的事物——哪是那麼容易就能體會、理解、解決的呢!
我不知道你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如何——現在整個社會對這些事熱中得很——結果弄得連我們里奇蒙河濱這個安靜的小鄉也都翻天覆地的——
關於這件事,我就先在此停筆了。我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任妳怎麼看待我都好——因為對妳,我是絕對的信任,一如妳在上次那封我永遠不會忘懷的信中對我所表露的信任。至於上一封信裡的問題,我是一定會回的,這我在一開始時就說過了。
我爸爸的事就先說到這裡吧!最近我特別地想念他——我想,是因為我一直沒認真地去處理我那部史詩的緣故吧——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原因——
請海涵!請包容!對不起
你說的真的很對,見到了面的——交談——我差點就要把交談寫成對立了——讓寫信的思緒全亂了陣。我不知道——自己該寫些什麼。我遲遲無法下筆。你的聲音讓我很感震撼——老實說——還有你本人——無論哪一面都令人震懾。我們還該再見面嗎?這樣是好、是不好?狗兒小托——牠也向你致意——牠當然清楚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可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星期四好了——如果你沒來,我會到存局代領處那兒去瞧瞧,到了那兒,我會和那些水手的妻子站在一起,還有那些時髦的傢伙,以及一個陰沉的商人,每次沒有東西寄給他的時候,他的臉就會繃得像個雷公似地。
只是墮落到去偷
啊!多麼難解的謎題啊!我笨拙地學著你這位大師扯了一堆獨白,現在終於撐不下去了——我是不是已經把存在於真理之中的生命力說得夠清楚了呢——還是只是把信仰——把需要——呈現出一番戲劇化的話語而已呢?
你誠摯的朋友
《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裡面是有我——原本偉大的萬能之神奧丁,在詩裡卻成了一名流浪於中古世界的質問者——在寒冬將盡之際最後的一場戰役,他和他的豐功偉業,終究難逃滅亡的命運——我一直在摸索像這樣的一種問題——至今依然不得其解——
現在你聽好——你不許再在信裡說你對我的作品感興趣或許會成了干涉。雖然你對於這個我甚少涉足的大世界所知甚多,也很清楚出自女性手筆的作品通常都會得到什麼樣的回應——更不用說是出自於我,而且還是這麼個仍在假設狀態中的作品;不過艾許先生,你好像還是不很明白。我們所能企盼最好的回應也就只是——噢!寫得真是不錯——就一個女人家而言。那麼大概會出現些什麼題材是我們不會去處理——會有些什麼事情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吧。我並不想強調什麼,只不過在男人與我們狹隘的認知以及較差的理解力之間,必然會有——某種在格局和氣勢上的基本差異——而且這確實存在。只不過我著實認為,我十分確定,這道界限目前的位置根本就是個錯誤——我們絕不只是用來擺放高風亮節的燭台——也非用來盛裝貞潔純情的聖杯——我們有思想、有感覺,而且啊!原來也是有在讀書的呢——說到這點,我們的情況、我的情況應該都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讓你太感訝異才對,雖然說我並不曾透露自己——其實經由他人的經驗——非常知曉人性的善變。所以呢——如果有什麼理由讓我願意繼續這麼寫信下去——那個理由就是你的這番糊塗——居然會不曉得女人在一般人眼中的能耐為何——不知你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對我而言——這種狀況就好像是一棵強韌的灌木——用著自己牢固的深根,撐起了一棵在懸崖壁邊岌岌可危的同伴——而我就這麼緊緊攀著——由此得以穩固——
告訴我——祂活著——是因為你
不過我一定要說,我一定要跟妳說我心裡的想法。我不可原諒地將妳一把擁住,這絕非一時之間的衝動——也非一時片刻的亢奮——那是源自於我內心最深最深的感情,而且我其實也都考慮過怎樣做才是最好的。我一定要告訴妳——從第一次見到妳那時開始,我就知道妳是我的宿命,雖然有時候我很可能連自己都在欺騙自己這個事實的存在。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我會在樹底下等著的——一天又一天,等在妳出門的時間——四處張望地覓尋著某位女士,昂然挺拔地像是一道焰火似地,還有某隻灰色獵犬,一路噗噗飛奔地就像陣陣輕煙似地——
如果當初為的是要保護——家庭的和樂——可現在卻弄成了極度的混亂,不但變了調,而且刺耳不堪。
我有注意到兩件事想在這兒說說。第一件就是,妳完全沒有確切地做下決定,言明我們絕對不可再互相寫信。妳信裡的口氣滿是質疑——可是又在在顧及我的看法,這種態度到底是一種柔性的抗議(那根本說不通),還是妳內心的反射——表示妳其實並不那麼確定想讓這事就這麼寫下句點。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你奮發努力的重構——就好像是用全新的色彩修復了古舊的壁畫——那是我們通往真理的道路——是細膩而謙遜的補綴。我這麼比喻你可認同?
希望妳已平安地返家。我一直望著妳,看著妳消失在我眼前——我一直望著那一雙穿著靴子、意志堅定的小腳以及四隻蹦蹦跳跳帶爪的灰腳在行走之中濺起美妙的水花,始終頭也不回地往前直去。至少妳就沒有——倒是狗兒小托,牠灰色的頭有那麼一、兩次轉呀轉的,我的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妳怎麼可以故意這麼唬弄我呢?我在那兒,熱切地尋望著身邊,是否會出現個查理王西班牙獵犬,抑或哪個一身牛奶白的俐落的小獵犬——而妳卻在那兒,讓那麼一隻彷彿出自愛爾蘭神話抑或北歐獵狼傳奇中既魁梧又瘦削的灰蒼蒼的東西給遮著掩著。淘氣如妳還又給過我些什麼幻象呢?想到妳的貝山尼小屋,每天浮現在我腦中的影像都不一樣——屋簷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窗戶笑著加寬變長,樹籬笆時而在前時而後退——一切全都在無休無止地變形、修正——沒一處能恆久不變。啊!可是我看見了妳的臉,即便那只是在低垂的帽簷,在巨大、拱形、果決的傘影之下一閃而逝。我握著妳的手——自始至終——妳的手始終在我手裡靜靜安躺,是那麼地深信不疑。我希望事實真是這樣,我相信事實一定就是這樣的。
親愛的先生:
就先這樣吧。詩就附在信裡,關於這個蛻變的主題,我還寫了很多——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難題——其實也是古往今來都會遇到的難題。還望閣下您——海涵我亢奮過度的嘮叨——如果你覺得可以了,而且意願也還在,就請將大作史華莫丹寄上,以茲教誨。
永遠,R.H.A
祂說——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那又該當何解呢?先生?那是否就是接近真理的一種說法?抑或,只是一種詩意的摹擬?你怎麼看——是這樣嗎?那聲音是那麼地宏亮——穿過了永恆——大聲地說著:我確實地存在啊——
在這樣的風中,這樣地一起散步,教人如何能夠忘懷呢!當我們傾身說話之時,妳的傘骨撞上了我的傘骨,接著便是一陣無可救藥的混亂。疾風帶走了我們的話語;綠葉飛落而過,陡峭的山上,只見一大片滾滾揚升的灰雲之中一群鹿奔呀跑的。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說給妳聽呢?妳不就和我在一起看著這一切嗎?願我們在大風迅即落幕之際,不僅能共享疾風、肅穆,也能共享言語。我們一起走過的那個世界,是屬於妳的世界,是妳的水中王國,所有草地全淹進了水裡,簡直就是黎之城的寫照,樹木自根向上生長的同時也往下長去——雲朵我行我素地狂捲而起,既在空中的飛葉之中,同時也在水中的飄葉之中——
先前的幾封信可真像是諾亞方舟故事中的渡鴉一樣——牠們飛快地越過汪洋洪水,在下著雨的日子裡走過浮漲的泰晤士河——結果回返時,卻沒帶回什麼有生命跡象的東西。寄出上一封信以及墨跡方乾的《史華莫丹》之後,我原本抱著萬分的期待。我以為妳一定明白,就某一方面而言,是妳將他喚醒——倘若沒有了妳深刻的理解,沒有了妳對非人類生物繁複獨特的見解,他所呈現出的面貌肯定會相當粗大,乾澀的骨骸也不可能銜接得如此天衣無縫。我的詩作從來沒有哪一首是像這樣專為一位特別的讀者而寫——我只為自己而寫、為另一個混沌半明的自我而寫。現在,妳所看到的這些文字——絕對都是發自肺腑的真心之言——而現在正在聽我傾訴的,則是不一樣的妳、是另一個妳。現在,我一廂情願的想望——甚至是——我對於友誼的觀感——皆已不復完整,因為妳竟然不能接受我的詩作——如果說妳是不敢這又未免太過荒唐。
妳的R.H.A
我剛說過,我有注意到兩件事要說。這個是頭一件事。再來的第二件事就是,妳寫的那封信——希望我這不算太離譜才好——就是說妳的信有一部分好像是照著別的什麼人的意見在寫的。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只是那實在是很明顯——在妳的字裡行間,好像有別的聲音在說話——我的推測可正確否?若照這來看,應該就是這個某人的聲音比我還更努力地在敦促妳要忠於貞潔、要多加留心——可是妳千萬要知道,這個人的看法或許很對,可是也可能因為考慮過多而無法洞悉真相。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口吻寫信給妳,才能讓自己不顯得太過霸道,又或是太過哀怨。我實在不知道——在這麼短短的時日之間,妳竟然就這麼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倘若沒有妳,我可該怎麼走下去才好呢!
我請你——我求你——我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你了——就別再嚴詞苛責了吧!有人試圖護衛我的名節——就算我並不苟同他人在努力呵護下所認知的名節,但我也應該心存感激,我理應如此,而且我確實是很感激。
而在此之後——便是一陣落個不停的——灰燼——
我該如何解讀妳的來信呢——我也才剛擲出了一封——一如我所預料,果然和妳的來信擦身而過——只不過,由於我沒有勇氣先去揣度,所以我壓根兒沒想到這封信非但不是冷酷的拒絕,而且還熾烈地化解了謎題,這可不就是妳習慣沿用的隱喻嗎?妳真是一位天生的詩人——當妳心情高昂、混亂,又或是特別著眼於某件事情之時——妳就會用隱喻表達出妳的想法。就是這樣,面對這炫目的才氣,我可該如何解讀才好呢?就這麼說吧——當妳、我的鳳凰,從火堆之中展翅飛起之時,妳會獲得新生、同時保有原來的妳——金身愈加地光彩——目光愈加地明亮——一切始終如一。
親愛的先生——你的信並沒有來到我手中——因為某個原因使然。不單單是你那些宛如渡鴉的信簡——還有就是——你的詩——那實在是我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
我該怎麼回覆你才好呢?之前我是那麼地莽撞、無禮——因為我擔心自己的意志力太過薄弱,而且,又因為我自身的這個聲音——沉默而微弱——於是我只能哀怨地在一片狂風暴雨之中呼喊——那樣的狂亂,恕我恐將無法據實以告。我是該給你一個解釋——不過我不會這麼做——只是我又實在不該如此——否則,只怕我的良心會因自己的惡形惡狀、不知感恩,以及其他諸多罪惡而飽受譴責。
親愛的先生:
誠摯祝福您的
C.勒摩特
你說你想像不出簡恩。那好——我就告訴你,特別是這一點——她非常愛吃甜的東西——非常非常。她總是無法讓小小的牛奶果凍——又或是可口的杏仁餅乾——又或是白蘭地薑餅——好好地待在貯物櫃裡——除非小嚐一口試試——要不便是在湯匙上印下齒痕、留下她貪嘴的證據。所以說,悲傷的我以及寫作這件事也是一樣。我是不會這麼去做的,我是說,除非這點很確定——那點很篤實——只不過我心裡對這對那對其他種種其實早都已有定見——我對自己說——如果放棄了這個論點不用(如果嚐了那個甜食之後離了手)那我的心就會再度屬於我自己,沒有任何騷亂——
我的直覺告訴我——傷害就要發生了。
這並不是說我不認同你——不認同你那種種道理確實存在——好,現在我就走下我這說教的位置,畢竟,那是我怎麼也到不了的講壇。想想李爾王的大悲大苦吧——想想葛洛斯特公爵的心痛——那些判定是非的人又哪裡知道——這些苦痛的真——即便這些人物並不曾真的活過——不曾真的如此活過——但你肯定會跟我說,就某一種層面來看,他們確曾活過——然後他——W.S——這位睿智的巫師預言家——則又再為他們灌注了龐大的生命——結果龐大得居然沒有一位演員——能將箇中苦痛生動演出,卻讓認真的你我,不得不以血肉之軀親身體嘗。
說到敲桌、拍手傳話——到現在為止,我對他們都還不怎麼感興趣。我並不像某些人,或是基於宗教、或是因為疑慮,就認定他們空然無物——這種空然無物乃是發自人類的軟弱與好騙,再加上那些早已失去了、錯過了的美好事物又總讓人格外地想去相信,這種感覺實是我們大家偶爾都會有的。我願意相信醫師、鍊金家帕拉切爾蘇斯(Paracelsus)的說法,他說世上是有一些卑小的幽靈,注定得居留在天空之中,永遠在世間飄流,當風向或是光影恰好到達那一點時,我們很可能偶爾就會,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聽到或是看到。(我也相信這事要解釋起來,很可能根本就是一場騙局。我相當願意相信D.D.轟姆一流的特技,但至於他身上開了什麼高超的靈性之口,這則又另當別論了。)
且讓我簡短地說個真實的小故事。故事裡盡是一些沒人記得的小事情。可是我們的貝山尼小屋——名字卻也就是由此而來的。就現在來講,貝山尼對你、以及你的大作而言——乃是特指以前的某個地方,在那兒,我主曾將他死去的朋友喚醒過來。
關於妳提到的史詩,這事我都還沒回答妳呢!嗯,如果妳還願意聽聽我的意見的話——不過那又何必呢?妳是個詩人,到頭來,妳該聽的就只是自己的意見才對——寫成史詩有何不可呢?十二卷的神話戲劇詩也不錯啊?如果有哪個女人下定了決心要寫這樣的一種詩體,我壓根兒不認為她的表現就一定會輸給男人。
我以前也見過S.T.C.。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嬰兒——他肥肥的手放在我金色的鬈髮上——他的嗓音繼而談起了這些鬈髮一如亞麻般淡黃的色澤——不過這是我用想像所聽到的——因為我呢,也跟你一樣,非得想像一下不可,我絕不會讓事情僅止於現況的——那時他說——我相信他是這麼說的:「這個名字真是美啊!我相信這個名字是不會帶來惡兆的。」好了,這就是我對克莉史塔伯這首詩所提示的結局——詩中的女主角注定要受苦受難——這不難想見——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她在之後很可能就會得到幸福,只是這點就不是那麼容易想見的了。
妳的R.H.A
就這麼好一段時間,我根本無法確定,究竟這幅顯影是真?是幻?還是什麼?牠是否來自另一度時空?牠就那麼待在那裡,簡直不可思議,半沉在水中,一個千真萬確的水怪,像是自水中冒出來的水靈,也像是沒入水中的地靈。
如果說,這封坦白、誠懇的信能得到什麼回應的話——那麼我便終於明白,妳果真是個豪氣之人,而在我們為時不長的相聚之中——我們小小的天地終究只屬於我與妳——直到那不可能的一刻昭然若揭——
在偏頭痛來臨之前,有一瞬間的狂亂。這是自墾地上的一場灼燒蔓生而出的——直到此時此刻——現下,終於清晰可見。
妳抓得到我的意思嗎?當我在寫的時候,我是很清楚的。記不記得濟慈這個年輕人寫下的妙語——雖然沒什麼事能讓我覺得真切,但能讓我覺得真切的,就是那份出自真心誠意的聖潔以及想像的真實——
她的後代,說真的多少都有些地方很像怪獸。不光是大門牙傑夫利,或是野豬牙波爾,還是那些個在塞浦路斯或亞美尼亞據地稱王的——要不就是長了對壺柄似的耳朵——要不就是長了對大小不均的眼睛——
一切到此結束。此乃命令。我的怒喝鄭重如雷。聽好,事情就是這樣。從現在起再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永遠都不會再有了。至於我非做不可的這個決定——就安靜老實地接受——很像個專制的暴君是吧!
我不知道妳這麼喜歡出門散步,而且似乎還頗為頻繁。我常常都在想像著,妳在妳優雅的大門後方搭築起一道防柵——這讓我心中浮現出一幅遮滿了玫瑰與鐵線蓮的畫面——我總是得用上想像力才能滿足得了自己。如果我告訴妳,我非常非常想親自聽聽妳那位知書達禮的貴格教友演講,妳會怎麼回應我呢?妳或可不許我吃小黃瓜三明治,但可不能不讓我吃些精神食糧吧!
我要問的是什麼呢?妳一定會很犀利、且滿是嘲謔地這麼問道——然後分毫不差地說出了我原本要抗議的說詞。我不曉得——我怎麼會曉得呢?我只能盼著妳大發慈悲,不要置我於不顧。不要吝於施捨一個我空盼了許久的吻,時候未到,那絕不是現在。我們難道就不能尋得一個小小的空間,就只那麼一段短短的時間——為我倆的相遇相知驚呼讚歎!
就是這樣,這封信鐵定是寫不了幾個字的。
我今天,很不好受,先生——情緒低落、內心感傷——我很感傷我們曾一起散步,而且也感傷我們不能一直就這麼散步下去。我就言盡於此了,因為繆思已然棄我而去——女人一旦太過輕率地面對她——以及——愛情——她就會滿帶嘲弄地棄她們而去——
於是乎,塵復歸塵、灰燼還復是灰燼——
我那遲疑不定的繆思又回來了。我把她要我寫下的東西寄上給你(尚不盡完善)。
又及:《史華莫丹》已再次準備就緒。
會不會是我自己太單純了?可是祂——那麼地為人愛戴,又那麼樣地消失、那麼地死於殘暴——難道祂真的會只是個平凡人而已嗎?
寄上我的愛,永不停歇。
我只再不明白最初決定的那一步——不再繼續寫信——其中的對錯究竟為何——
還有,妳說我或可針對「永遠的否定」這個議題寫篇評論——又或是寫寫德文神學家史萊艾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所謂「幻象的面紗」,「天堂的乳汁」也可以——反正,我想寫什麼就儘管寫去。這真是太豐富了——可教我怎麼選擇才好呢?我想我不會選擇永遠的否定,不過倒是會繼續企盼那終究冷掉了的綠圈圈——配上天堂的乳汁,再加上一點點的武夷紅茶——而且我所希冀於妳的,乃是真實,而非幻象。所以,也許妳就再多和我談談妳那有關仙怪的寫作計畫——倘若這麼做不會影響到妳的思維的話——在不同的時機說話——又或是寫作,有些時機會有正面的助益,有些時機則完全沒什麼作用。所以,如果妳沒有意願想再繼續我們這樣的談話,我絕對能夠理解。只是,我還是很希望我這番胡言亂語能得到一封回應的信——希望我的胡言亂語沒有冒犯到我真心想瞭解的妳。
不會的——別擔心——我不會這麼做的——我不會拿我們的友誼開玩笑的。
我親愛的:
著筆寫這封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啟筆,也不知該如何繼續寫下去。這裡發生了個狀況——噢!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寫才好了,狀況怎麼會就這麼發生了呢?這麼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有著什麼樣的——面貌啊?
打開信來看,發現字裡行間溢滿了豐沛的靈魂、躍動著熾熱的信仰,而且對我寫的文字竟會有如此細膩的體會——我指的不光是我那封充滿疑點的信,另外還包括我那首拿撒勒詩篇。妳知道那種感覺——妳自己也在寫詩——當一個人踽踽獨行地寫下了這麼樣的一則故事——心想著,這裡的筆觸很不錯——這個構思改換成那個——會不會太明顯反而不合一般邏輯?——可顯淺易懂之處著筆似乎又太深了點——這個人幾乎可說是最憎恨一目了然的義理了——可是,一般大眾就要這樣的東西,然後又要揚言說它太過單純、說它自命不凡——結果很明顯地,這個人原本想要傳達的道理全都因為其中的莫測高深而不見了——然後——在這個人的心裡,以及讀者的心裡——故事的生命力也就慢慢地跟著消失殆盡。
有人在叫我了。我沒法再多寫下去。我得趕快把這信給封起來——我怕這信再寫下去恐怕會是沒完沒了的滿腹牢騷——一場大病之後的發洩——又有人在叫我了——我得就此停筆。相信我
我早就明白——白熱化的道理——恕我無法在此多作說明。
我可以舉個例證反駁你——其實你自己寫的拿撒勒詩篇就是個證據——不過這首詩的題目還真像是個謎,哪天你可一定要把其中的祕密仔細地跟我說個明白。實在地說——那到底算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抑或是種預知未來的力量呢?我們可該怎麼解釋這回事才好呢?我朋友——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我們最近對靈魂方面的事很感興趣——我們還參加了附近幾場討論特異心靈的演講會——還有顯靈大會——我們的膽子甚至大到去參加了一場由雷依夫人主持的降靈大會——雷依夫人她相信似曾相識這種現象確實存在——而這足可證明另一種不屬於這個塵世的時間始終都在運轉——而且另一個與此世相連的世界也確實存在,那裡永遠沒有變化,也沒有衰敗——經歷過這種感覺的人都很相信,現世種種其實都只是過往大部分的重複而已。至於早已驗明正身的預知力呢——則算是一種擁有預感的天賦,能夠預言、預卜——但終歸也都還是逃不過得滲進那種永遠不褪的四次元時空續動。所以說——由這個觀點來看,如果我對你的瞭解無誤,你的詩似乎就是在暗示,死掉的拿撒勒人進入了永恆,復而又離開了永恆——「自此時至彼時」,就像你在詩裡寫的——然後就從永恆這個透視點——親眼目睹時光的變化。這般巧思還真非你莫屬呢——我現在可愈來愈瞭解你了——在他眼前升起的幻象、藏在日常生活底下不可思議的現象——羊兒豎著條紋的黃眼睛——大盤子上等著進灶的麵包以及櫛比鱗次的魚兒——這些事物對你而言全都是生活的精髓——就只有你詩中那位困惑的敘述者才會覺得那個活死人的目光麻木冷漠——其實萬事萬物的價值在他眼中可都明明白白得很——萬事萬物啊——
順頌文祺
親愛的艾許先生:
我向來狂傲,實在很難開口說我早知道、我根本就不應該來——然後卻還是來了。我就一次全招了——我的舉止行為——我其實每一次散步都很驚慌無措——從亞拉勒山路到那座迷人的小山丘——還有狗兒小托跟在一旁團團轉地叫個不停——他並不喜歡你,先生——不過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其實也並不喜歡我」,還有,再來的這句結語應該會比較中聽,那就是「他才不會管我的感覺如何」。你是不是很開心看到我來呢?我們是不是一如你所承諾的那樣,像神一般地那麼聖潔呢?兩個人真心誠意地踱著步子,在塵沙之中努力地伸著腳趾。先別管什麼電力、什麼伽凡尼電流的——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倆在一起時都好害羞呢?如果沒有書信的交流,大抵也就不過是兩個互相認識的人罷了。我們度過了整整一個白天——全宇宙的時間就在我們手指相觸的那一剎那暫時停駐了下來——我們是誰?是誰呢?——你難道不會比較想選擇白色扉頁之間的自在嗎?一切是否為時已晚了啊?我們最初的那股天真是否已離我們而去了呢?
噢!先生!矛盾的情緒令我分身乏術。我是很感激,一如我剛才所說的。可是,讓人給這麼瞞騙,我實在無法不感到震怒——而且,我之所以震怒也是為了你——因為雖說我也認為不去回覆那幾封信——可能是最好的做法——但是——無論動機為何——都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多所干預。
一切全都是誤會,這我明白。
《史華莫丹》還得再多些著墨。他是個性情古怪的學者,靈魂深處無所適從——就像許多偉人一樣,總是厭惡、排拒——自身生命的景況,同時不可免的,他們對於自己一心所繫之物——不對,應是心中的執念——也一樣感到厭棄不已。我親愛的朋友,且想想人心的繁複以及其千變萬化無限的可能性——這會兒它可能是一間擁擠的荷蘭式櫥窗,展列著各式各樣希奇古怪的玩意兒——接著解析起顯微鏡下小小的心——然後凝想著一隻出現在明媚、盎然的英國盛景之中的虛幻的水狗——繼而漫遊到加利利,與勒南(Ernest Renan)一起想著那些野地裡的百合,不可原諒地在幻念中窺探著某個不為所見的房間,想像妳伏首案上——想像妳微笑地望著自己的作品——因為此刻,曼露西娜已整裝待發,而騎士也已來到渴飲之泉與之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