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克拉波爾曾這麼寫道:
對於這些雀屏中選的生物,他格外地針對牠們的再生系統在研究。他對這些事物的興趣,可追溯至他創作《史華莫丹》的那個時期——這位作者顯然十分清楚,人類和昆蟲世界裡存在著卵細胞的這項發現,意義實屬不凡。偉大的解剖學家理查.歐文所研究的單性生殖,亦即憑靠細胞分裂而非性|交的生殖方式,也為他帶來了深重的影響。他親自上陣,以各種水螅和羽狀軟蟲,進行起極為精嚴的實驗;就在一般人所稱的無性芽生殖的過程中,這些實驗下的生物,能自同樣的尾端萌生出新的頭部和斷面。此外,可愛的水母、透明的海蜇在某方面而言,顯然就是某種水螅蟲的未受精卵,這一部分也同樣讓他感到極大的興趣。他孜孜不息地切割著水螅的觸角,並將水螅蟲劃破成數段,每一段,都又長成一個新的生物體。這般現象令他驚喜萬分,因為這對他而言,似乎指陳出萬物生命的延續性與互相依賴性,而這,或許正有助於他修正,或是去除個體死亡這種觀念,也因此,或許就能正視他與那一整個時代的人,由於天國某些應許的搖動與減退,儘管內心極度不願,卻又不得不蒙受的強烈恐懼。
「這真漂亮!黑玉加珍珠加細絲。」
這枚黑玉曾經也是擁有生命的,這妳知道。「某些講究科學式精準的思想家一直都把那認定是硬化的石油,又或是礦質的樹脂——不過,現在一般的看法則是,這些東西的來源應屬木質——發現之時,它們大多壓擠在一起,看起來長而窄——外層通常有著一條條明顯的縱痕,和木頭的紋理很像,而它狀似貝殼的橫斷面,亮亮的光澤宛若樹脂,可見得它每一年都仍以扁長的橢圓形在持續地生長。」在此,我引了楊博士的一段文字來作說明,不過,我自己確實也曾親眼目睹一團團原始的黑玉塊在脫著殼,沒錯,而且我還把它們緊握在我手中,因著這時光所留下的痕跡感動得不知如何開口——就在它們這一圈圈的橢圓裡——時光,那久遠、久遠、難以言喻的久遠的過去,持續不停地仍在行進擴展。有時候,過量的矽質可能會讓它們產生污損——有在雕玫瑰、雕蛇、或是在雕雙手的師父,也許會突然間在素材之中發現一道矽石又或是燧石的線痕或瑕疵,於是便不得不暫時停手。我有注意過這些師父雕作的狀況——他們都是非常專業的工匠——切割的人會把切好的別針交給另一個專精雕花的人——有時候,雕刻黃金、象牙、骨製品的人也會加入做黑玉的行列。
茉德放下了這只小紀念盒。她說想看看那只手握著手的友誼別針,於是老太太伸手進櫥窗把別針拿了出來。羅蘭仔細看著幾個嵌在紙卡上的別針和戒指,那顯然是以細絲編織結辮之後做成的,有些旁邊鑲著黑玉,有些則浮綴著珍珠。
「去哪裡?我們要去找什麼呢?」
「即使這點也未必能成立。她有可能是自己買給自己的。」
「她一定會喜歡的——」
羅蘭定睛望向茉德。那編成細辮的白色、淡然的頭髮,層層圍繞著她的頭,在這種光線之中,那白實在白得不可思議,它讓所有東西的顏色全都消失不見,兀自發著奪目的光彩。她看上去,近似全身裸裎,像是櫥窗裡被剝光了衣服的洋娃娃,起初他是這麼想,可後來,當她將她高傲的臉龐轉向他時,他發現它有了變化,呈現出那麼脆弱,甚至給人無助的感覺。他很想鬆開那層層的密實,讓頭髮自然地垂下。他感同身受地覺得頭皮發疼,但讓髮夾給無情拉扯著的,可是她的頭皮啊!他倆同時把手伸向太陽穴去,他簡直像是她的鏡子似地。
「我還真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東西——雖然說,這很明顯確實就是出自以撒.葛林寶之手,我是在想——萬國博覽會的時候,他有個作品上頭也是有珊瑚和磐石,不過我是從沒看過美人魚以及這珊瑚——還有她的小鏡子之類那些東西。這東西是怎麼到妳手上的,小姐?」
這一切讓人大開眼界的新發現,我親愛的,妳應可想像得到,它們已開始全方位地啟動了詩的幼苗。(我用幼苗這個字眼,是借沃恩(Henry Vaughan)所說的,「永恆的幼苗鮮明亮麗」,在這裡,這個字眼同時帶有火花的明亮、箭矢的飛快,以及火種延續這幾種意思——我希望妳能派人把我的〈矽之火花〉送過來給我,因為打從我來這裡研究這些岩石之後,我心底裡就直惦著他的詩以及那個石頭的隱喻。當那枚黑玉別針送到妳手上時,我請妳一定要試著去摸摸它,然後留神它是怎麼像發出電似地把髮絲和紙片給吸附起來——它本身帶有磁性——所以一直都被用作是護身符,或是讓行善女巫拿來施法,又或是在古時候作成藥引來用。我的話扯遠了,真沒個節制——我的心現在躍躍欲試地——心裡非常想寫一首詩,內容是關於近代有人在古自流井裡發現到的帶著一層矽石的小樹枝,就像萊爾在書裡所形容的那樣。)
「我一直刻意在避的就是這個字,因為那真的不是重點所在。我們懂得那麼多知識。結果到頭來我們所發現到的,其實是一種出自本能、能帶來共鳴的魔力。形形色|色各種幼稚的自以為是。什麼事情都扯上了我們自己,結果是,我們被困在自己的牢籠裡——我們什麼事情都看不明,於是我們就用這個隱喻來描繪所有的事情——」
「亨利.詹姆士不也談過巴爾札克,他讓自己不知不覺地潛入既定的意識之中,就好像指頭悄悄地爬進手套一樣。」
茉德和羅蘭在威特比港四處走著,窄小的街道以港口為中心,陡峻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而他倆,就在這之間來來又去去。就在這裡,藍道弗.艾許曾見到過繁忙與興旺,而這廂,兩人見到的卻是各種透露著失業狀態以及無所適從的徵狀。港口裡幾乎不見有什麼船,另外一些,很明顯地全給釘上了條板,並且用鍊子鍊了起來;不聞馬達作聲,不見風帆翻飛。自始至終存在的,就是一股燒煤的煙味,不過,這對他倆來說,倒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意味。
說到這些讓我遐思不已的直立的石柱,其實是有個神話的,對照我們這個算是現代的時代,這讓人想到了遠古眾神的可愛。威特比這裡也有他們自己的巨人傳說——他是令人聞之喪膽的偉德(Wade),他跟他的妻子貝爾,只要撿到了巨大的圓石,便向著荒原丟去。偉德和貝爾這兩個人,很像是為北歐神話中愛斯家仙境(Asgard)搭蓋城牆的林瑟斯,也很像是為忘恩負義的人類建造了城池的仙怪曼露西娜——他們著名的事蹟,是建造了那條橫越整片荒原直通抵可愛的匹克林鎮的羅馬大道——那是一條很規整的道路,是用石頭築在荒原沙岩上一層砂礫還是什麼鬼東西的上頭。我很想到這條路上去走走,當地人都管這條路叫偉德公路,又或是石砌大道,據說,這條路是偉德為了讓妻子貝爾行事方便而築出來的,貝爾在荒原上養了一頭大母牛,所以她得親赴荒原才能擠取到牛奶。這隻反芻的母牛巨怪,還留了根肋骨,就展示在瑪葛蕾城堡裡,其實,那根本是一隻鯨魚的頷骨。荒原上的古墓、陰宅,全都是勤快的貝爾,穿著圍裙,努力搬運而成的石堆,圍裙的繩帶有時都還斷了開來。查爾頓的看法是,偉德(Wade)這個名字其實是來自古盎格魯——撒克遜的主神渥登(Woden)。以撒克遜的時代來說,在位於東列溪上游的索爾迪沙這個聚落裡,天神索爾自然是大家膜拜的對象。所以說,人的想像力,乃會依據眼下關注的事物,將許多單一的元素融合編整成新的完整的東西——基本上這是很詩意的一種表現——於是呢,巨鯨和匹克林城堡,還有古老的雷神、古英國和撒克遜族長的墳地,以及登陸成功的羅馬軍士的好戰便這麼出籠了——所有這些東西全加在一起,變成了這個地方的巨人以及他的妻子的傳說——這時,羅馬大道上的石頭就成了搭蓋那原本索然無味的石牆的石材,犧牲了考古學,留住了教徒的信仰——而這時,史雷慈荒原上那一顆大圓石頭,也就是貝爾的巨人小孩所丟出、然後讓貝爾剛硬的大胸給壓陷的那顆——則為了道路的修整,整個地全給打散了——然後,我便來到了這條路上。

對於水的構造,我們瞭解的程度不過僅只於對血的構造那般。以這個海水黏液的事例而言,最最明顯的狀況便是,它同時兼有結束與開端這兩種性質。它之形成,豈不就是來自死亡所帶來的無數殘餘,而這些殘餘,又再為牠們繁衍出生命?無庸置疑地,那就是一種定律;事實上,在這個海洋世界裡,吸收作用極其迅速,大部分的生物都經吸收作用而得以存活;牠們不會像地表上的生物一樣,拖拖拉拉地走向死亡,在陸地上,事物的滅絕要比水中更為耗時沉緩。
「我感覺得到。」
「由歷史某些階段來看,他們的自我價值最後就是演變成——讓你心亂的那種東西。這種過度單純化,很可怕是吧!那可以讓人重新來過,也不必覺得內疚。有時候就是這樣。」
他安躺在床上準備就寢。白色的床被,感覺上有些漿洗過後的硬挺;想像中,它們聞起來似乎帶著清新的空氣,甚至有著大海的鹹味。他將身子挪進那一床乾淨的潔白之中,兩條腿彎成了把剪刀,像是在游泳似地,接著,他盡情地攤倒在那裡頭,自在地飄浮。他身上那些不很習慣這種狀況的肌肉一一地放鬆,他於是入睡了。
「我在想,」茉德說道:「如果買點什麼送給李奧諾拉,這樣不知好是不好。她向來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珠寶飾品。」
就憑直覺,茉德相信,從這整篇文章看來,克拉波爾的想像力實在非常恐怖。他等於是在把聖徒行傳倒過來寫,給予了一層十分惡質的外衣:他根本就是照著自己心目中的模型在處理筆下的主題。因為這層關係,茉德頗有興致地玩味起「主體」(subject)這個字眼所蘊含的幾個曖昧和圖書的意義。在克拉波爾的研究方法以及思想定律下,艾許當真就是這名研究中的主體嗎?是誰的主體性成了研究的對象?文中句子的主詞(subject)指的到底是誰?拉岡的看法是,在一個句子中,文法上的主詞並不等同於主體,也就是說,並不等同於句子中所討論的這個客體(object):「我」;如此說來,若是以這套理論為框架,那克拉波爾和艾許這兩個人的位置又該如何安排才好呢?這些想法別具創意嗎?茉德也搞不清楚,她覺得應該未必,因為各種有關文學主體性的思維方式近來已有人不遺餘力地探討過了。
倘若就現今嚴謹的心理分析評論來看,這種狂熱的行徑又該作何解釋呢?這種對解剖以及觀測「生殖」的狂熱,所對應的又是一個人心靈深處的何種需求呢?
「我一直弄不懂,在我小的時候,到底騎士能把手套戴在什麼地方呢。到現在,老實說,我也還是沒弄懂。」
「噢!偶爾還好啦!大家都在蒐集這種東西,這你也知道啊!只要沾上歷史,大家就什麼都想蒐集。蝴蝶啦、領釦啦!就連我那把舊得不能再舊的熨斗都有人要,那東西我可是一直用到了一九六〇年才沒再用,因為那時候我們家的伊蒂絲非要弄把電熨斗來給我,然後就有個人過來我這兒,問東問西的。小伙子,那只手鐲作工真的是很細耶!花了不少工夫才有辦法做出來的。還有這金子多實在,整整十八開哩,這貴就貴在它們的年分,要不然你還不如去買那些便宜的仿製品是吧!」
他向茉德問說:「克莉史塔伯傳下來的好幾本書現在也在妳手上……」
老太太走了回來,把茉德的別針放在櫃台上,扭開了一架滿布灰塵的萬向燈,照亮了別針的暗沉。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出現在盒子般的店門口。她穿著一件大大的工作圍裙,裙子上繡有紫紫灰灰的小花,裡頭則皮包骨似地穿著件黑色套頭毛衣。她的臉很小、輪廓很生硬,膚色是咖啡色,灰白色的頭髮在頂上紮成了個圓髻。她的眼睛有著北歐人的湛藍,至於嘴巴,一張開來,裡頭明顯可見共有三顆牙齒。她雖然皺巴巴的,可是還頗有活力,就像老掉了的蘋果一樣;雖說穿著厚鞋綁著黑色鞋帶的她,長襪是那個樣地垮落在腳踝一帶,但是她的工作裙倒還整齊得可以見人。
「那這會不會是他拿來好玩的。」
「那是卵形的小紀念盒,上面刻有一個看起來蠻古典的人形,整個人都有刻出來,然後是彎在一個流著水的古甕上。」
「然後,說真的,結果呢?當我們瞭解了所有事情全是人類的性|欲使然,我們到底又得到了什麼神奇的力量?那實在是讓人覺得非常無力。」
「是無能吧!」茉德說道,她傾身向前,看來頗有興致的模樣。
「我讀了李奧諾拉.史鄧寫的那篇〈維納斯山峰和荒蕪野地〉的論文了。」
他的友人米什雷(Michelet),在當時正戮力於《狂瀾》這部作品,爾後,這部作品於一八六〇年面世。在這本著作之中,這位歷史學家也同樣嘗試著想在海中尋找,是否有生命能擊敗死亡永遠不滅。當他把一大杯他稱作是「大海的黏液……帶著白色、黏稠的元素」的東西拿給一位化學家看,並且之後,又拿給一位偉大的生理學家看時,他談起了自身的這番體驗。這位化學家回覆說,這實實在在就代表著生命。這位生理學家則描繪起整個微觀宇宙的戲劇性演變:
來到威特比這個小鎮,這個位於埃斯克河口的繁榮漁村,我發現了好多好多的希奇古怪——這個小鎮整個是傾斜的,順著坡度往下,一路盡是優美如畫的小巷、院落、石梯級級下降,直通到水邊——在這個梯形的小鎮,你大可想見站在上方的梯層時,周圍四處始終有桅杆不停地在移動,還有冒著煙的煙囪,而你高高在這之上,下望這座小鎮、下望港口、下望大寺院的遺跡、下望整個北海。
納西瑟斯(Narcissus)那個故事的寓意又更加地深沉了,他因為無法抓住他在泉中所見,那只令人痛苦、溫柔的映影,於是往裡縱身一跳,就這麼淹死在裡頭。然而,就是那只映影,我們自己也都會在河中在海中見到。那映現的是生命難以捉摸的幻影;而這,正是關鍵所在。
羅蘭發現了一隻海葵,顏色像是一枚深暗的血疱,就縮在坑坑洞洞的暗礁底下,浮在一層亮晶晶的礫砂上,粉紅、亮金、淺藍、暗黑。那東西看起來很簡單、很古老,同時又很新,閃閃地發著亮光。牠正炫耀著頂上一圈精壯有力、極不安分、果決明快的觸鬚,並且持續撈動著池水。牠的顏色看似紅玉髓,也似某種深暗而紅潤的琥珀。牠的根部,又或是底部、還是腳之類的,緊緊攀在岩上,十足地結實。
「這隻海葵一直在縮耶!牠不喜歡我戳牠。」
藍道弗久久凝望著布里格北區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潮水潭。大家可以想見,他那拿著白楊枝的身影,正翻攪著池水中那些散發磷光的物質,並且不辭辛勞地將之採集至水桶裡,然後攜帶回家,努力鑽研這些唯有透過顯微鏡才能見到的微動物,如夜光蟲和肉眼水母,「肉眼水母是無法單用肉眼從泡沫之中辨識得出的」,但若仔細檢視,會發現牠們「呈膠狀,很有活力,尾巴移動迅速,聚成一大球狀。」同時,他也採集了海葵(刺水母),並將之浸放在帝王池裡——此池亦即傳說中某位羅馬皇帝曾親臨嬉水的一只綠色圓形的大水坑。藍道弗的歷史想像力一向都是那麼地活躍,而此刻能如此直接地與這個地區的遙遠過去產生聯結,想必定使他更感樂在其中。
「妳真的要好好保存它。」老太太把東西遞了回來。「很特別,真的,我覺得。」她轉向羅蘭說道:「先生,你不打算帶有花語的那個嗎?那個和小美人魚真的很搭。」
「喂!那個可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東西耶——照我這樣看上去,那個恐怕是以撒.葛林寶在巴克斯特門所出的殯葬用品中最好的一件東西了——歐洲各地都有人在賣這類東西給女王和王妃。我真的很想仔細地瞧它一瞧,小姐,不知道妳是不是可以——」
反觀這道水泥木板的另一頭,茉德則是啪地一聲猛然闔上了《偉大的腹語大師》。她的看法是,這和許多傳記很像,說是在寫作者,其實大多是出自於自己的觀點。她發現和莫爾特模.克拉波爾為伍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也因此,她覺得參考了克拉波爾的詮釋之後,要去喜歡藍道弗.亨利.艾許這個人實在是非常困難。某方面來說,她的心裡仍然很不能接受,怎麼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竟會降服於艾許所說的迫切感,還是激勵什麼的。她還是比較喜歡自己詮釋下的她,傲氣凜然、遺世獨立,就像克莉史塔伯在信中的表現,理直氣壯地認定,她就是在做她自己。她到現在都還沒認真地去研究過艾許的詩作,她其實是沒什麼意願去做這事兒。一如以往,克拉波爾筆下的約克郡之旅仍舊是一貫地鉅細靡遺:
勒摩特作品中的女主角,往往也都離不開水。身為母系氏族之首的魔法師女后達戶,在阿莫尼卡灣平整的海水之下,統御著一個隱祕的王國。而仙怪曼露西娜更是原本便出自於水,至於後來所行的善蹟,亦與水有關。一如她神祕迷人的母親波瑞晶,她是在索芙泉首度遇見自己未來的夫婿,而索芙泉既可說是渴飲之泉,亦可解為慰滿乾渴之泉。雖說後者這種說法似乎較合邏輯,但在女性的世界裡,內在內涵原本就非關邏輯,組織的構成乃在於感覺與直觀,因此,這樣的觀點大可成立,也就是說,這座乾涸之泉,亦即渴飲之泉,乃存在有難以靠近,以及原始最初的這層意涵。針對這座索芙泉,究竟勒摩特向我們透露了些什麼呢?
在一八五九年某個明朗的六月清晨裡,在伐利游泳沐浴的女子們,想必都曾注意過有那麼一襲孤寂的身影,跨著堅定的大步,沿著寂寥筆直的沙地,一路向著布里格走去,一身笨重的行當,全是為了新近萌起的癖好:內有抄網、有平淺的簍筐、有地質研究專用的榔頭、有冰鑿、有刮開牡蠣用的小刀、有裁紙刀、有化學實驗用的小玻璃瓶與寬矮的燒瓶,以及各種外表普通、用來戳刺、探測用的鐵線線段。他甚至還自行設計了一只裝標本用的盒子,即使是在郵寄之時也都能密不透水。那是一只外形高雅、上了漆的金屬盒,裡頭緊附著一只玻璃小盒,如此一來,細小的生物便能嚴密地封藏在適合自己的環境之中。當然,他自是不忘攜帶那株他幾乎從不離身的壯實的白楊枝,況且,如我之前在文中所指,那已成了他個人的傳奇之一,確確實實地成了他個人自我的象徵(一直以來,我深深地感到遺憾,痛恨自己未能為史坦特收藏中心收羅到一只貨真價實的沃頓杖製品)。曾有人在他之前的出訪中,發現他就是拿著這只木杖,於黎明時分在一個岩石區潮水潭翻撥著池水,那情狀頗似那名採集水蛭的老人,定睛注視著那因小小生物,如夜光蟲、又或是肉眼水母等所放出的磷光。
離開了艾達平原,三位艾瑟四處飄蕩
而平原上,只見眾神齊聚議商,目光炯亮
發言雀躍,殊不知罪惡的力量
亦不知世界邪道的影響。萬物閃動光芒
發自精工細製的太陽與月亮,而金色的樹樁
結著金色的蘋果,立於金色的牆。
他們跨入中間的園田——那為尚未造出的人類所造之園
並在時光的懷抱中昏沉入眠。

在他們神聖蓬勃的臉龐四周,毫不停歇地
只見嶄新的空氣奔湧而出。在他們優雅的腳下
嶄新的青草、韭菜一一聳立,原始如一、完整無遺
在第一個春天的活力之中展現清新亮綠。

他們一路來到大海之濱
鹹鹹的碎浪落在新生的沙上
走出未曾所聞的道路,盤起未曾所見的浪峰
一切無可形容,因為這裡尚不曾有人
以心神才智予以任何命名與比擬。
他們形單而影隻,起起又落落
始終一變再變,恆久如新,全然不知,
後世之人置於內心以為準則的時間究為何物。

這三位艾瑟,實乃波爾(Bor)之子
他曾在盛怒之中將巨人伊米爾(Ymir)殺死
以其巨人之身造出大地的元質
身軀、汗水、骨骸和捲髮,
成就了泥土、大海、山川和樹海,
灰色的大腦盤旋天際成為雲影朵朵。
這三位,分別是眾神之父奧丁,
以及他的弟兄,厚尼爾,又稱為光明,
睿智,以及深思。至於第三位,這位熾熱的
爐神,羅奇,以其熊熊烈火
為世界首度帶來暖熱,爾後,烈火日漸越出
家園與爐邊,漫無邊際地貪婪狂躍
世界與天界從此逆轉,化作成灰燼的微末。

兩具無知無感的形體,躺倒在世界濡濕的岸邊
躺倒在潮水與海濱的交界,任由水浪拍打衝擊,
隨著浪頭湧進,浮升而起
爾後,因應波浪行徑,復而悄悄退落。
他們本分地守在此地,簡單的兩具形體
分別是白楊與赤楊,一身驕傲的青綠已不復存
但那或許尚未全然枯死,那或許反倒隱隱醞釀
重生的希望,並且回流至那
環環木輪之中的精華與元髓。
(歲月的木輪並不為新木而存在
那乃永恆的年歲,延續至今的過去
時光的推手使之乍然留存
一如新池之中迴旋的水紋。)

嶄新的太陽屹立在蔚藍的空中;駕起馬車
她的馳騁尚且不到兩回,僅從最初的
一個黎明繞轉奔跑直至又一個黎明
而大地則在漸漸暗去的光線之中混沌冷去,
自始原不曾失誤,亦不曾偏離該有的方向
直至最終的一場大火,終於將一切吞噬盡淨。

萬能之父在她的熱力之中觸感到自己的力量。
他說:這些樹身的生命能否延展下去?接著,他便看到了生命
看到了出自植物的生命,看到他們在身上缺口之處奮力呼喊。

光明的厚尼爾說:如果他們能動能感覺
能看能聽聞,那麼躍動的光
便會進入雙耳雙眼。花園的果實
便會以生命復而造就生命。這個美麗的世界
便會得以揚名、得到愛護,因此便得以
依憑自身享有永生,而且他們將可聽聞
將可訴說世界之美,而那將是
有史以來眾所皆知首件美麗的事。
    最後他說,亦即這位帶著神祕之光的
黑暗之神。他說:「熾熱的鮮血
我將授予,好讓他們的容顏光亮鮮明,
好讓他們的行止澎湃熱情
致使雙雙吸引靠近,好似鐵石
與磁石始終難棄難離。我所授之鮮血——
實乃人性的溫暖,在人性的熱情之中展現紅豔
是一道閃現生命火花的激流,只要鮮血尚留
就能憑藉神的力量遞延生命,倘若鮮血灑落
那便是時光之終極、凡人的死日
因為他們本是必死之凡人。」

由是,眾神放聲大笑,對自己的作品滿意至極
無知無感的殘株斷垣於是成了男人與女人
名稱是艾斯克與安珀勒,以此紀念
他們的前身:白楊與赤楊。
奧丁將靈魂注入,光明的厚尼爾
授予了知覺與理解,又且使之
能站能動。說暗滅就暗滅的羅奇則在最後
為周身四布的血脈細細編織
並且吹入生命熱流的火花,一如鐵匠
狂吹怒吼只為火焰的助長。於是,鮮明
而熱烈的憂煩苦惱
為這向來沉靜的木塊掀起了生命
嶄新的身量顫慄而激動,直至最後狂聲大吼
發自溢滿鮮血嶄新的大腦與心房
以及耳內與鼻內曲折的膜片
終於,嶄新的雙眼開向了嶄新的世界。

此時,這第一雙人類在亮光之下惶然而恐懼
創世初始,第一道帶雨的光,衝刷
沙地如銀似金,金色的液體
粉妝大海金光閃閃,照亮浪峰銀光萬丈
自盤起,而繞轉,而生皺,而平靜。

曾經依憑淌淌的樹液而生
亦曾感心明鑑空氣的震顫
粗糙的樹皮分曉光明與黑暗
平滑的樹衣曾享輕吻的暖熱與冰寒
如今則以雙眼,目睹光流任意波折
款款灑落,曲折如拱,金碧輝煌
淡粉如陽,虹彩之泉,在在閃現
微塵的晶亮、剔透的湧動。

他們放眼所及,猶勝目中所見,亦遠不及目中所見。
轉身回望,只見那堂皇的身量
盡皆出自眾神精巧的才華,他們留神端詳
這潔白的肌膚,映現著藍色的暗影與藍色的血脈,內中滿鑲
玫瑰與黃褐的金黃,如珍珠般明亮
原始而完好,呼吸著空氣的清朗。
四隻眼眸漸暗漸深,只因那火熱的臉龐
發自天空那位夫人的光茫,現在,他們的目光
望見了彼此溫柔圓瞳中的凝望
鬈曲光滑的金髮,高高盤繞在頂上。

當這首創而出的第一個男子以鐵藍色的眼眸
見到安珀勒以寶石般的眼眸回應以明媚的光彩
熱血羅奇乍然決定就為他倆
注入熾熱泛紅的臉龐。由是,他眼中的她
一如自身模樣,卻也自成一格;而她眼中所見
則是他笑意揚揚,由是她知悉自己亦笑容蕩漾——
於是他們定睛對望笑容朗朗,眾神亦微笑端詳
自身的作品精妙難仿,完滿的開端
展開於認同、肇始於互感。

艾斯克於是跨步向前,在沒有絲毫印記的海濱
他觸碰這名女子的手,女子亦緊持相繫。
默然無言,他倆相偕離去
走在海濱線上,耳中盡是大海的狂嘯。
留在他倆身後,是首度印在沙地上
漸深漸暗迤邐的足跡,載滿鹽沙
是世界第一道印記,記錄著生命、光陰
愛戀,以及極致的盼望,以及逐步的絕跡。

  ——藍道弗.亨利.艾許,摘自《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第二卷第一章以及下列等章
和-圖-書
「克拉波爾接著寫到艾許如何想像自己的名字。真有意思。克莉史塔伯當然是以葛拉佛的名字來發揮想像,還因此寫出了不少好詩以及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作品呢。」
茉德冷冷地笑了起來。羅蘭接著說:
如果說,他就像許多與他同樣愛好採集的人一樣,強制自己非往水岸去走一趟不可,那肯定讓他的模樣十分滑稽,一雙靴子就靠著打了結的鞋帶掛在脖子上,這豈不成了擺飾在海邊的白衣騎士!此外,我們可別忘了,那同樣地也反映出他其他的特質,他追隨時代潮流的熱忱並非全然無傷無害。開啟了傳記與自傳這門現代藝術的評論家艾德蒙.構思,正是誤入歧途下場悲慘的自然主義學家菲利普.構思之子,而菲利普的《海洋動物學手記》正是這等採集考察之旅必不可少的一本書。因之,艾德蒙.構思認為,在他一生之中,他所見到的,實乃一場對純淨天堂的蹂躪,是一場等同於種族滅絕的殺戮行為。他是這麼跟我們說的:
她的詩作援引了僧侶作家吉恩.德.亞勒斯(Jean d'Arras)用散文體所寫的傳奇故事;吉恩說,泉水乃「自荒野的山邊湧現,上邊盤有巨石,在高大的森林後方,沿著山谷一路皆為美麗的草原。」曼露西娜的母親依憑在泉水之旁,有人發現她正在那兒高聲歌唱,「那聲音的和美,在所有美聲海妖、所有仙怪、所有女神的歌聲之中,實是前所未見。」由男人的觀點來看,她們因為具有自然界魅人的力量,於是便等同於媚惑男人的妖婦。相形之下,勒摩特的泉水顯得難以接近,而且隱祕難尋;迷了路的騎士和馬,勢必得失足落下,狼狽地來到此處,然後靠向仙怪曼露西娜「低微而清朗」的聲音,聽她「兀自鳴唱」,當這名男子和他的牲畜無奈地下滑並迸起一塊石頭之時,這個聲音便「自此停住不再歌唱」。勒摩特筆下的羊齒和簇葉,絲絲入扣、優雅精緻,正是前拉斐爾時期風格的表現——「渾圓完滿」的岩石上,覆蓋著一層「絨毛」般的「苔蘚」、「麥草」、「薄荷」、「孔雀草」羊齒植物。這座泉水並非「湧現」,而是「流滲」,直至「沉靜而神祕」的水池裡,而「低矮生苔的池石」四周,則盡是「奔流且聚攏」的水泉的「巔峰與清鮮」。和圖書

「是啊!我想,所有各種意象,多多少少也都可以和陽物崇拜扯上關係吧!不過白蘭琪.葛拉佛肯定另當別論。」
茉德將別針在櫃台上一字排開。
由此我們得以理解,何以艾許會在此時寫信給這位人士說,他「看見了柏拉圖所訓示——世界乃是一具巨大動物——的內在意涵。」
妳深情的丈夫
藍道弗
「艾許寫過一首詩,詩名就叫〈手套〉。寫的是中古時期的一個貴婦人,她以一只手套作禮物,送給一名騎士戴。手套是『鑲著米珠的乳白。』」
「那個看起來很有意思耶!」
「進來嘛!帥哥美女,進來隨便看看啊!裡面東西比較多。全都是上等的威特比黑玉哦!我是不做仿冒品的。你們在別地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啦!」
「克拉波爾在這本書裡頭說,艾許把海葵的卵巢想像在手套的手指裡很不妥當……」

茉德坐在一塊暗礁上,就在羅蘭那個水池的上方,長長的腿縮在身子底下,膝上則攤放著《偉大的腹語大師》。她引了克拉波爾引用艾許的一段話:
這隻海葵此刻看起來像是一枚橡膠做成的肚臍,從中伸出了兩、三條肉鬚,不斷地向一旁縮去。接著,只見牠成了一座暗紅如血般的小肉峰,圍裹著一個夾縫中的小洞。

「像這類東西,他們做了各式各樣,都很精巧。你看——這兒有個錶鍊,就是用某個人的長髮編成的。還有這只手鐲,上頭還附了個美美的心形夾釦,作工還是一樣這麼精緻,這用的是暗色的頭髮。」

羅蘭很想買下些什麼,他非常想在這個艾許曾經來過、寫過的黑渣渣的怪地方買下些東西。他其實並不想要那個華麗的花別針,而且他也想不出他能把這只別針送給誰——這些東西和凡兒的格調完全搭不上,不論是新潮時的她,還是破舊時的她。擺在櫃台上有一個綠色的玻璃缽,他在那兒發現了一堆散亂的珠子以及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每個開價七十五便士,老太太幫他挑了一些出來,有圓的、有扁扁的橢圓形,還有一個六角形的,以及一個精美亮滑用綢子做成的墊子。

茉德開著綠色的小車,載著羅蘭一路從林肯來到這兒;抵達時他們正好趕上晚飯的時間。打理這個地方的是個高大結實的北歐女子,當他倆帶著大包小包的書本走在旅店酒吧和旅店餐廳之間的樓梯準備上樓時,她只淡淡地看了他倆一眼。

茉德努力搜尋著形容詞想形容這篇作品,她沒採用「犀利」,最後說出口的是「很有深度」。
「我們最好開始往事實和意象下手。我建議到威特比去,那枚黑玉別針就是在那裡買的。」
好夫朗水泉這間旅店早在一八五九年就已存在,不過艾許並不曾在信中提過這間旅店。到斯卡伯勒的時候,他住的是克里夫旅店,現在那兒已全數拆除,而後他到伐利之時,住的則是民宿。茉德由《美食導覽》找到了這間旅店,導覽手冊給它的評語是:「鮮魚料理堅持採用新鮮魚貨,服務態度不佳絕不寬貸。」再加上這間店並不貴,茉德一直很為羅蘭的狀況掛心。
好了,現在換妳告訴我妳過得可好——身體狀況如何、家務是否進行得順利,還有讀書讀得如何——

「文章確實是有深度沒錯。只不過,那看得我心很亂。」
曼露西娜,她在這座神祕的泉邊兀自對著自己鳴唱,顯然正意味一股無比強大的權力,足以知悉萬物的起源與終結——同時,一如詩中所稱,當她身為水蛇之際,她乃完整的個體,擁有孕育生命、創造意義的力量,全然依憑自己,絲毫不需外界的援助。義大利學者絲爾薇亞.凡該媞.芬慈(Silvia Veggetti Finzi)則是以另一種觀點來詮釋曼露西娜「怪異」的身體;她認為,那乃是女性在自體性|欲幻想下的產物,不需仰賴交配即可孕育生命,諸如此般的女性|欲望,她表示,在神話中甚少有過描述。「在講述世界源起的神話中,我們發現這通常都是用來表述宇宙的混沌,目的是在為宇宙的秩序打前鋒、合理化。亞述-巴比倫古國的提阿瑪特(Ti 'amat)神話就屬這一類,又或是見識蛇群原始的再生、度量女性|欲望的優質(正面的價值)還有萵苣生長週期這個神話主題〔mitemi〕的泰瑞西斯神話也同屬這一類。」
接著她鑽進了被窩,姿勢就和隔壁房的羅蘭一樣,兩條腿彎成了一把剪刀,然後游進了白色的床被之下。
「噢!先生,那可不是絲哦!那是頭髮。那是另一種服喪用的別針,放有頭髮的。你看,這幾個別針的框邊還有寫上『以茲紀念』。他們在死者臨終之前去把頭髮剪下來。可以說,他們讓它又活了下來。」
茉德想了想,說道:「每一個世代,總都存有某些真理是大家所無法辯駁的——不管是不是真有人想去辯駁,也不管這些真理以後還會不會是真理。我們所在的時代,存在的是佛洛依德所發現的真理,不管我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接受,也不管我們做了多少|修|正,反正我們就是沒法隨自己的想法去想——去猜——說不定他解讀的人性還根本是錯的呢!當然,這是指細節上的——倒不是指整個大方向——」
「我知道。我根本想都沒想過。我是說,這個別針一直就放在那裡,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去問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這個別針——到了這個店裡它看起來還真是很不一樣,跟別的東西比一比的話。其實——這其實是我自己拿來好玩的。」
「就算是好了!」茉德激動地想了想,繼而說道:「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能證明她真來過這兒啊!這能證明的就只是,他同時為兩個女人買了別針……」
「有看到什麼喜歡的,我可以馬上拿出來給你看。」
每一間店面都老舊得不得了,真是別有一番風情。有個魚販在店招的板上鑲上了張著大嘴的鯊魚頷骨以及一身是刺的怪東西;有間糖果店則是擺上了各式各樣的舊罐子,並且把五顏六色各種方塊狀、球體狀、彈丸狀的糖果胡亂地堆成了個小山。好幾家珠寶商都是專門在做黑玉的買賣。他們在其中一家店門外停下了腳步:哈伯與貝爾,黑玉飾品專賣店。整間店看來高高窄窄的,展示櫥窗活像是個直立的盒子,窗邊掛了一條又一條串著亮晶晶的黑珠的結繩,有些黑珠附掛有裝相片的小紀念盒,有的則是呈多面的,有的則是光滑圓潤。櫥窗的正面看上去很像是一個水手用的儲物箱,裡頭盛裝了各式在波浪之間翻來覆去的寶物,那是一堆布滿塵埃的別針、手燭,以及嵌在鋪了天鵝絨的紙卡上的戒指、小茶匙、裁紙刀、墨水池,還有各式各樣暗朦朦的死掉的貝殼。這就是北方,羅蘭心想,黑得像煤一樣,手藝實在,卻不見得雅緻,明亮之上滿是塵埃。
「那是維多利亞時期服喪專用的紀念盒。有可能是湯瑪斯.安德魯做的。他是女皇御用的黑玉工匠。那時候,就在女王的丈夫過世之後,威特比可熱鬧的呢!在以前,大家都喜歡在心裡惦念著死去的人,而現在呢,則是眼不見,情也就不見了。」

在櫃台裡邊,放有一具玻璃石棺,石棺裡亂七八糟地丟著許多繩線、別針,以及厚重的手燭。
「我要這個友情別針。」茉德急急地說道:「是送給李奧諾拉的。」
透過玻璃面,羅蘭凝神望向那些以蒼白的細髮交織編成的髮束。
「我想,這應該可以算作是一種家傳的寶貝吧!我是在家裡裝鈕釦的盒子裡看到的,那時候我還很小——我們家裡有一個好大的化妝箱,裡頭全是些舊的鉤釦、鈕釦,還有一大堆拉拉雜雜的東西,然後這個別針就放在那裡。我想,這恐怕是不會有什麼人喜歡才對。我媽媽覺得這個東西是維多利亞時期留下來的爛東西,她是這麼說的。我是在想,這當真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東西嗎?我會拿這個東西,是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小美人魚。」繼而她轉向羅蘭說:「然後就在最近,又讓我想起了仙怪曼露西娜,這是一定的。」
「我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他們知道自己的價值。以前,他們知道上帝在意他們。然後,他們開始覺得,根本沒有上帝,有的只是盲目的力量。於是,他們知道了自己的價值,他們愛惜起自己,他們傾聽自己的本心——」
在以男權為依歸的文本中,女人——在在被理所當然地視為一只可容穿透的洞穴,無論迷人又或可厭,穴邊總是圍繞著連綴著——某些東西,對於這樣的一種性別而言,世界中的哪一種地表會是她們所樂於盛讚的呢?一直以來,女性作家和女性畫家的作品,向來都被認定是在亟思逃避的心念下創作出來的圖景,其特色是,為了矇騙、逃避銳利的凝望,渾厚堅實的圖景並不獨惠高高在上且具優勢地位者的注視。女主角往往悠然自得於一個一覽無遺、足以突現自我的世界,那裡有小小的山丘、有高地、有叢叢低矮的灌木,以及微微高聳的岩層,遮掩著斜斜下降的山坡、隱而不見的谷地,以及不下一處且是繁眾甚多的密洞和孔穴,而帶來生命的水泉便自此處沸騰而起,彼此交流。諸如此般將內心幻象具化為外在認知印象的例證便有喬治.艾略特的紅色深處(Red Deeps),以及喬治桑在貝利(Berry)中迂迴而封死的小徑,薇拉.凱瑟(Willa Cather)經典作品中,那經由女人透視、為女人所樂見的大地之母的形貌。西克蘇(Helene Cixous)曾表示,許多女人在透過手|淫和自我愛撫而達到高潮的喜悅之時,都曾親身體驗過洞穴與噴泉的幻象。那是一幅觸感和雙重觸感的圖景,因為一如伊瑞格蕾(Luce Irigaray)所說,我們最深切的一切「幻象」乃是肇始於自我的刺|激,亦即給予我們下體那兩道唇片的觸感與親吻,亦即我們自身的另一重性|欲。女人早已注意到,在文學中,女主角一般都只有在這些隱密的、無法看得到的圖景之中才能真正捕捉到自身最最極致的快|感。我本身也認為,這層愉快還可再以海浪拍岸的快|感予以補充說明,因為海浪規律的碎裂散去,與女性在高潮之後持續迭生的震顫的快|感正好彼此呼應。我們大可形構出一種屬於海洋帶著鹹味的女性的潮水,但這絕非如「維納斯從海面升起」(Venus Anadyomene)那般,聚合自時間老人(Father Time)被其戀母情結之子去勢之際遍撒於大海之上的殘餘精|液。諸如此般存在於無形無體卻又充滿圖紋、且綿延不絕的水浪之中的快|感,本質上,在維吉尼亞.吳爾芙的創作以及其語句結構、表達方式之中皆可窺見。至於夏綠蒂.勃朗特,當她第一次正視到伐利大海的力量,她的友人立即轉身走向一旁,沉靜地按捺心緒,直到她身體發顫、臉龐紅亮、目光濕潤,直到她能夠再度加入友人行列,和她們一起繼續漫走;想到她這些女性友人發自本心的貼心與敏感,那著實是令我歎為觀止!和_圖_書
在藍道弗停留於狂風怒吼的北國的這段期間裡,每個早上他都在採集標本,而他那位什麼都依他的房東太太則將這些標本儲放在他客廳裡頭各式各樣裝派餅的碟子以及「其他的陶瓷器皿」裡。他寫信給他的妻子說,他每天就在岩石區的潮水潭中用餐,下午則拿著顯微鏡在那兒繼續努力,想來,幸好她見不到這些人造的潮水潭,因為她那顆秩序井然的心,必然無法承受他「澎湃的混沌」。他特別地針對海葵在研究——那片海岸的海葵,種類和數量都相當繁多——因此,他自己也不諱言,他的作為就等於是在默許那股席捲大英民眾的狂熱,全國幾千戶尊榮的客廳裡,誰不是用著各式各樣的玻璃罐和水族箱在養著那些細小的生物,放眼這些生物,其陰鬱的色澤,堪與鳥禽標本所呈現的灰茫相比,亦不下於那些釘在玻璃凸板下昆蟲標本的枯濁。
「我拿了當安神念珠來用。」他跟茉德說道:「我的心真的很亂。」
想像一下,用點空氣,一只手套就可以擴張成一個美妙的圓柱,只要把拇指挪開,其他指頭,則排成兩或三列,將圓柱的頂端圍攏起來,至於手套的底部,則封上一塊平坦的皮面。倘若現在,我們往指頭圍起來的圓面中心用力壓下去,然後讓有彈性的皮面不得不往裡凹進去,使之成為掛在圓筒裡頭的一只液囊,就這麼著,我們便製造出了一個嘴巴以及一個胃囊……
她闔上了《偉大的腹語大師》,整個人靠向暗礁,盤在那兒,然後長長地伸出了一隻手來。
羅蘭輕聲嘆了口氣,將李奧諾拉.史鄧放往一旁。對於他們意欲前往探索的那一片滿布著吸吮不絕的人體孔穴以及糾結交錯的人體毛髮的大地,他是有生出一個幻象沒錯,但他並不喜歡這個幻象,只是,就算拿魚卵石來做地質學的研究不見得會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身為這個時代下的產物,他發現什麼事物都得要附上一層意義似乎已是不得不然,也可以說,根本已是必然的趨勢。性意識就好比是一層蒙了煙霧的厚玻璃;一旦透過這層玻璃來看,所有事情便全都沾染上同樣模糊的色調。他壓根兒想像不出一個有石頭有水泉的池子。
羅蘭接過了手,若撇開那枚金色夾釦不談,那東西還真輕,感覺不到半點生命力。
「她其實很不錯。只是我並不想透過她的眼睛來看事情。那和她是女的我是男的沒什麼關係。反正我就是不想。」
「好怪異的比喻。」羅蘭說道。
羅蘭發出了些聲響,表示不以為然。老太太坐在高高的椅凳上,身子整個地向前傾,同時伸出了一隻手指向茉德的綠頭巾。
羅蘭房裡貼的是枝狀花紋的藍色壁紙,屋頂則斜斜地帶有坡度。地板凹凸不平,嘰嘰嘎嘎地;老舊的門上有一道彈簧鎖,另外還有一個年代久遠堪稱骨董的鑰匙孔。床鋪高高的,附有一個深色的木製床頭。羅蘭環視著這個小小的幽閉的空間,突然感受到一股徹底的自由。他就只一個人。也許,做盡一切根本就只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就只為了覓得一處能讓自己獨處的地方?但即便他的孤獨早已讓種種回憶擾得亂了譜,像是上一回在離茉德那麼近的地方就寢,還有在喬治爵士家美極了的浴室外頭他們觸電般地碰在一塊兒,還有那一陣觸電般的震撼就那麼通過彼此的周身,一如艾許所說的「麻酥酥的電感」,這一切,即使早已侵入了他的孤獨,他卻猶然不肯承認。位在他們兩間房間之間的隔牆其實只是一塊上了層水泥的木板,於是他聽到了一些動靜,神神祕祕地、感覺近得就在眼前,於是他一時之間又在腦中想像起在林肯郡時,她那件繡了中國龍的日式睡袍上漫漫迆邐而逝的龍身。不過那到底不屬於現實,他對自己這麼說,不是嗎?他一骨碌地滑進床被裡,開始試著去和克莉史塔伯.勒摩特這個人打交道。茉德借了一本李奧諾拉.史鄧寫的書給他,書名是《勒摩特詩中的母題與母體》。他迅速地翻看了每一章的標題:「從維納斯山峰到荒蕪的野地」;「女性的圖景與完整無缺之水,難以探測的表面」;「從渴飲之泉到阿莫尼卡海洋的表面」:
在克拉波爾這篇文章的另一個段落裡,他,多少已成慣例地,引述了《白鯨記》裡的一段文字。
茉德兩手伸上了頭,只是不知把別針拔下來之後,該不該把整個包起來的頭髮也放下來。最後,她不知所措地,拔了別針也放下了頭髮;她先是把頭巾放到了櫃台上,然後自頭巾上一層層仔細盤起的摺層裡將別針拆下,接著這個黑黑大大像個球一樣的東西就交到了老太太手中。老太太急急走開,拿著別針就起窗外射進的塵光。
我最親愛的愛倫:

「勒摩特寫手套大抵都和祕密、禮數有關。把事情遮掩起來。當然,少不了也和白蘭琪.葛拉佛有關。」
「艾許在《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裡有一段文字,寫的是天神索爾躲在某個很大的洞窟裡,結果,那個大洞窟原來竟是某個巨人的手套的小指。而拐騙他讓他去吞併大海的也就是那個巨人。」
旅店坐落在一處高沼地的邊陲,就在羅賓漢海灣前往威特比的路上。低矮的建物頗長,材質是灰石,看在北方人眼裡,那種材質代表著實在,然而對於向來習慣暖色磚材再加上少許曲線和缺角的南方人而言,那可能就會帶來一種極不友善的感覺。屋頂上鋪有一層石板瓦,屋邊則是一排鑲有白色窗框的窗戶。它就位在一處停車場上,一處大大的鋪滿了柏油的空場。蓋絲凱爾夫人(Mrs. Gaskell)一八五九年為了構思《思維亞的情人》時,曾經去了威特比一趟,她那時就注意到園藝在北方並沒有蔚成風氣,就算屋子是座粗糙不平的石屋,也從沒有人會想在屋子的西邊或南邊種上些鮮花。春天時,乾巴巴的石牆會因為南庭霽這種十字科小花難得地發出光彩,可是大體而言,到了像好夫朗水泉這樣的地方呢,無花無草仍是很普遍的事情。
「那是一種陽物崇拜的意象。」

「你對李奧諾拉很反感。」
語言符號學差不多就耗去了他們的第一天。他們開車前去傅家堡,坐在綠色的小車子裡,跟隨著某幾位前輩的足跡和導引,亦即:開著黑色賓士車的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以及在他之前的那位,藍道弗.艾許,以及那位仍處於假設狀態的魂靈,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他們照著這些個足跡,走到伐利.布里格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些什麼,只覺得來到這裡,絕不可以只是為了貪圖快活。他們一起踱著步子,默契十足,不過他們自己卻沒注意到這點。兩個人走起路來都是精神奕奕健步如飛地。
我個人非常相信,值此之際,藍道弗已面臨了我們概括所稱的「中年危機」,一如他所身處的世代。他,這位偉大的心理學家,同時亦是研究個體生命以及個體認同的大詩人學者,見到自己的眼前空無一物,獨剩衰退與朽壞,他明白自己這孑然一身,將沒有後代子孫予以延續,他清楚知道,人生匆匆而逝一如泡影。他就像許多人一樣,揮別了個人對垂死之人、對亡者的情懷,轉而挺身展現出對生命、對自然、對宇宙的大愛。那是一種浪漫主義的重生——可以說,正是萌發自舊時存餘的浪漫主義——然而,卻又交織著新時代機械論式的分析,以及新時代所呈現的、針對宇宙永恆天賜和睦、非關個人靈魂的樂觀主義。一如丁尼生,艾許在齒和爪之中,明白了自然的血紅之氣。無論何種形態的生物,小至阿米巴變形蟲、大至鯨魚,他對其消化系統所展現出的延續生命的功能都極有興趣,由此便可得知他的體會為何。
「這類東西妳賣了很多嗎?」
他們有五天的時間。他們決定在前兩天往海邊一帶瞧瞧——去伐利、去傅家堡、去羅賓漢海灣、去威特比。然後,他們再順著河川、瀑布,重走一趟艾許當年在內陸所走的路線。最後一天則空下來,看看會否有什麼想像不到和-圖-書的事出現。
然而,如果生命的消散、脫皮、換毛尚未達到極致的地步,生命自身,仍舊會源源不絕地,滲發著那與生命本身無所關聯的一切。就我們來說,亦即我們這些陸生動物而言,我們的表皮不斷地在脫落。這些脫換下來的毛皮,可視為每日局部的死亡,而大海的世界裡,便充滿著由此而產生的豐富的凝膠,再生而出的新生命也都短暫地自中得到給養。這種存在於懸浮液中的凝膠,會讓日常的滲出物形成大量含油的物質,成為活躍有生命的微粒,成為充滿生氣的汁液,永遠不會有死亡的時刻。這一切,並不是還原至原始無知的狀態,而是迅速地演變成嶄新的生命體。就所有的假設來看,這項說法是最有可能成立的;如果我們將之揚棄,就等於是讓我們自己身陷極度困難的處境。

「那兒有個別針——邊邊圍了一圈勿忘我,還有兩隻緊握在一起的手——那代表的是友情。」
「如果她人有來這兒的話。」

「那是因為你認定它就是教人心亂!」
「難道我們沒有嗎?」
「不,不是那個原因,這和我是男的沒有關係,因為——
納西瑟斯的自戀,反覆無常的自己,斷裂的自我,茉德在想,到底我是誰?一個讓文本和符號窸窣耳語的母體?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也很令人討厭,這不可免地讓她覺得自己沒有完整感、沒有連續性。接續而來的問題關係著令人尷尬的身體。肌膚、呼吸、眼睛、頭髮、種種陳跡,這一切,當真似曾存在。
羅蘭很想開口問她:那妳自己喜歡那種論調嗎?他想,他應該要認定她喜歡才對:因為她的研究走的就是心理分析,至少,她在研究閾以及邊界現象。他於是開口這麼說:
這或可解讀為專屬於女性語言的一種象徵,女性語言一來十足壓抑,一來極度自省,面對闖入的男性,往往啞然無言、無法發聲。男人的泉水迸發而出、泉湧而現。曼露西娜的泉則具有女性獨有的潮濕,自池中流淌而出,而非充滿自信地高聳而起,由是,這正反映出從未明顯出現在我們日常所使用的語言(language,源自希臘字langue,舌頭之意)中的女性分泌物——亦即那些因乾涸而沉默的女人的唾液、黏液、乳汁,和體液。
「妳難道從來都沒想過,我們用的隱喻已經把我們這個世界給吃得一乾二淨了?我的意思是說,當然,事情和事情之間都環環相扣著一些關聯——一直都是這樣——我是覺得一個人會去——我會去研究——文學,就是因為這些關聯看起來總是那麼地有意思,而且在某方面而言,又同時有一種危險的力量——那就像是,我們手中握著的,正是指向事情真實面貌的線索?我的意思是說,就這些手套,一分鐘前,我們才在像鉤釦子似地玩著學術的把戲——中古時期的手套,巨人的手套,白蘭琪.葛拉佛,巴爾札克的手套,海葵的卵巢——接著這些就全送作堆地——扯上了人類的性|欲。就像李奧諾拉.史鄧硬是要把整個地球解讀為女性的身體——還有語言也是——不管是哪種語言。然後所有草木就全成了女人的陰|毛。」
「噢!這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東西沒錯!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八六一年女王丈夫過世之前的東西——在那之前,有好多有趣的玩意兒——只是傷感的東西總比較是主流。你看這手工,捲捲的像波浪一樣的頭髮,還有這條小尾鰭是那麼地逼真。這道道地地就是他們那個時代做出來的東西。像這樣的手工你現在找不到的啦!能往哪兒去找!這種工夫沒人記得,早失傳了。」
我參觀了這裡的黑玉加工產業,它發展得相當不錯,而且做出了不少高水準的手工藝品。我不就寄了一副給妳——隨行還有一首小詩——發自我深切如一的情意。我知道妳喜歡精巧的玩意兒;大體而言,這個地方所做出來的特異的製品,一定會讓妳打心底裡歡喜的——有好多東西都可以拿來做成飾品——遠古時期的鸚鵡螺化石蟲因為化身成了精美的別針而得到了新的生命。還有,讓我一直很覺得好奇的,就是這些化石遺跡到底是怎麼改造成精緻的商品的——整張亮光光的桌面上,展示的盡是一圈圈古老的讓人難以想像的死了老久的蝸牛之類的東西,還有遠古時期的蘇鐵植物留下來的蕨葉化石,都非常地清楚分明,儼然像是妳放在祈禱書裡頭的那些壓花和蕨葉一樣。如果說,有什麼主題是只屬於我自己個人的,親愛的愛倫,我的意思是,就我身為一個作家而言,若是有這樣的一個主題,那便一定是死了老久卻未曾消逝且持續不斷在變換外在形態的生命。我很想寫的,就是那種因為塑造得太精美了,所以在過了很久之後,也都還能留存在思想之中的東西,就像那些壓印在石上的生物一樣。雖然說,我並不覺得我們停留在斯塵的時間能夠等同於它們。
在當時,所有賢哲人士、未婚的女老師、一身大禮服的牧師,以及認真誠摯的工人們,大家都極力地在反對解剖這種行為;就只為了要瞭解神祕難解的生命,便向堅韌且細緻的組織下手,不擇手段地予以破開、切片、刮挖、刺穿。反對活體解剖的活動如火如荼地四處展開,這點藍道弗非常清楚,同樣地,他也十分明白,大家所控訴的殘暴,很可能就是針對他帶著滿腔熱情以解剖刀和顯微鏡所從事的活動。他有詩人與生俱來的審慎與剛毅;他從事各種精密嚴整的實驗,目的就是要證明,大家可能都以為原生物的扭曲蠕動是一種因痛苦而產生的反應,但其實真相是,那些動作都是出現於牠們死亡之後——而且是在他親手解剖了這些生物的心臟和消化系統久久之後。他的結論是,原生物對於我們所謂的痛苦是毫無感覺的,牠們發出的噓聲以及退縮的動作其實都只是無意識的自然反應。若不是他已得到此番結論,他大抵還會繼續嘗試下去,畢竟,他不能不點頭承認,知識和科學是有權向人類作出「嚴格的要求」的。
「我看得出來,你是識貨的。來,我這兒有一個真的雕得很棒的,你不會再看到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小伙子,花語知道吧——鐵線蓮、金雀花、三色蓳——這代表的是心靈之美還有恆久的摯愛還有『我始終念著你』。你實在應該把那個給買下來送給這位小姐,比買那些古時候的頭髮來得好。」
就因如此,即便這位詩人尋尋覓覓的是他所稱的「生命的源起、傳承的本質」,但他的無心之舉仍需為大家莽撞的行徑負起責任,畢竟,他以他那包覆著透明橡膠的靴子帶來了衝擊,並以他的解剖刀以及專司獵殺的瓶罐,為這些他所尋獲的美麗生物帶來死亡,同時更以親身的參與,終結了這有著原始純美的海岸。
餐廳近來才剛重新裝潢過,深色的木板隔出了一間間高尚的、暗颼颼的小廂房,讓餐廳儼然成了個迷宮。羅蘭和茉德約在那兒碰頭,點的餐看起來十分簡單:就是道家常的蔬菜湯、歐洲鰈魚加小蝦,以及奶油巧克力小圓酥餅。上菜的是一名年紀較輕的北歐女子,塊頭頗大,很是嚴肅;菜餚相當美味,而且量多得驚人,湯是用根菜和豆莢熬煮出來的濃濃的砂鍋,魚是用兩大片像盤子一樣的魚肉夾餡做成三明治,多達半磅的斑節鮮蝦肉就夾在厚實的魚片之中,小圓酥餅則大得可比網球,上頭淋了厚厚一層深紅色的苦巧克力醬。見識到這等巨型的分量,茉德和羅蘭在在驚聲大叫;當真得要說起話時,兩人又緊張得不得了。他們盤算的是,這一趟出門完全就只為公事而來。


羅蘭從不曾這麼近距離地看過茉德的別針;果然,別針上真的刻有一隻坐在石上的小美人魚,亮亮的黑肩扭著轉向表面,這樣正好就可以不必刻出她的胸部。她的頭髮沿著美背蜿蜒地垂下,她的尾巴則靜靜地盤在石上。整個畫面的周圍鑲了一圈他看作是小樹枝的東西,然後在老太太看了之後,才知道那是枝狀珊瑚。
處處皆是過往陳跡,荒原上的墳塚、大家認定真有其事的幾個古時候的殺人坑,還有羅馬人占領時留下的東西,以及早期聖希爾達傳道福音時的種種——在以前,這個小鎮的名字乃是斯特里昂歇爾,而我們一般認定的那場六六四年的威特比宗教大會,自然就該叫做是斯特里昂歇爾宗教大會才對。來到廢棄的大寺院裡,在海鷗不停的鳴聲中,我靜靜地想著,看見了更古老更黑暗的事情——荒原上的古墓、陰宅,以及可能是德魯伊教留下的廟宇,其中包括有新娘石,那是一排直立的石柱,就立在史雷慈那兒,一般認為那是前往像史前時期巨石陣那樣一整群巨石的通道的邊側。而這些仙逝已久的人,便因著某些微細的事物,再度在想像之中活了起來。像是在這一帶,就發現有一枚心形的耳環,是和一具骨骸的頷骨放在一起;還有好多切割角度各自不同的大顆的黑玉珠子,發現的時候旁邊還有一具疑似葬在古墳裡的骨骸,這具骨骸在古墳裡的時候,膝蓋是向上彎起頂著下巴的。
窗簾敞著,她站在窗邊,梳理起她的頭髮,仰首望向一輪明月;她聽到有些輕靈的流聲,遠遠自北海那方傳來。
那衝激至海岸邊上一圈圈帶著生命的美妙其實非常地單薄非常地脆弱。幾世紀以來,正因為無人聞問,正因為人類可喜可賀的愚昧,牠們的生存得以延續留存。這些岩坑,邊上鑲著珊瑚,裡頭滿是清淨如空的靜水,曾經群聚了多少美麗而脆弱的小生命——如今卻是不復存在,如今卻是慘遭玷污、掏空、成了鄙俗不堪之物。有一大批號稱「採集家」的人並未對牠們多加注意,因而蹂躪了牠們的每一處細部。美好的天堂於是破敗,幾世紀以來在天擇之中留存下來的精巧於焉在粗暴的動作中盡數摧毀,只為那股立意良好、卻粗枝大葉的好奇心使然。
「那真的得要很用心地想像,才能想得出他們是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還有艾許,或許他就曾站在這塊暗礁上,不知他又是怎麼想的。他對海葵很感興趣,對生命的起源也是,還有,他對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定也會頗感興趣的。」
「別地方或許也買得到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