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是他告訴你的吧!我曾經過得很糟,和佛格斯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彼此折磨,我很不喜歡那樣,我很不喜歡吵鬧,困惑焦躁。有些事情我一直記著沒忘,我也有在想你談到的——海葵、手套,還有李奧諾拉寫的維納斯山峰。對!我記得佛格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老是拿陰|莖嫉妒來跟我說教。他就是那種男人,全靠著放大分貝來說服別人——所以呢,只要你張開了嘴巴,他就會說起別的事情,說得比你更行、更大聲。每逢早上六點,他便要引述佛洛依德的話給我聽。《有限的與無限的分析》。他起得很早,他經常在屋子裡趾高氣昂地走來走去——身上一|絲|不|掛——還引用佛洛依德的話說『一個人在做分析之時,若是心有所慮,以為自己始終都只是在對空氣說理,那就等於以為自己是在設法說服女人放棄對陰|莖的想望。』我覺得他——我是說佛洛依德——這句話實在沒什麼道理——不過再怎麼樣,這種無聊的亂喊亂叫本質上就很荒唐——早餐都還沒吃——但又能怎麼辦——我根本沒法做我的事。那時候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我覺得很傷。連個好的說詞都找不著。」
「我有在讀他的詩。《艾斯克給安珀勒》。寫得很不錯。他並不是在跟自己對話,他是在跟她對話——安珀勒——克莉史塔伯,又或許是——情詩泰半都只是在自說自話。我蠻喜歡那幾首詩的。」
看哪!萬事萬物是如何突兀地轉離
離開原本熟悉的方向,如夢一般地絕跡;
新的語言流傳在海岸之際;
或許不期然地,只剩憂鬱的小溪
以及若干憤慨的山陵仍舊留下舊的命名,
當法律、教義,以及舊有的人都已散佚!
「我知道。我跟佛格斯也這樣過。我想你聽人說過了吧!」
「你真是個怪人。」
「有時候我覺得,」羅蘭小心翼翼地說道:「最好的狀況還是不要有慾念為佳。每次當我很真切地審視自己的時候——」
「沒錯,那樣感覺起來好多了。」
羅蘭實在難以想像出李奧諾拉這個人來。他大致知道她體型龐大,眼下,他忽然把她想像成某個身披帳幔的古希臘女神,大手一伸,將龜毛的茉德挾帶而去。兩個女人,跑呀跑的。李奧諾拉的文字又讓他冒出更多想像。兩個女人……
「還有李奧諾拉。她就快來了。我真的很怕李奧諾拉。她那十足的熱力,是會讓人昏了頭的。」
「也許咱們這一群被榨乾了的學者和理論家每個都會有這種症狀吧。也或許,那只是咱們兩個自己的毛病。」
「那妳呢?」
「也許吧!」
其實,他的感受是因頭髮而起,那就像是某種遭遇監禁的生物一樣。茉德扯開了一兩根髮針,一大片頭髮頓時落下,然後垂在那兒,仍然編著髮辮,在她的頸子上歪歪倒倒地。
他們起身回返,一路上很有默契地默不作聲,傾聽著鳥聲,以及樹林和水間的動靜。那天晚上吃晚餐的時候,他們在《曼露西娜》裡頭搜出了更多約克郡的用語。羅蘭說:
「我並沒有逗引妳的意思,這妳知道的。我只是想看一次它們放下來的模樣。我知道妳會懂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們在野外吃了簡單的一餐。新鮮的黑麵包,白色的文斯利代爾奶酪,深紅色的小蘿蔔,黃色的奶油,鮮紅色的蕃茄,圓圓的鮮綠色的史密斯奶奶蘋果,外加一瓶礦泉水。他們沒有帶書來。
三大元素相融,造就第四元素。
日光透過氣流,漾出圖景一幅。
(橫亙穿過突兀凹谷,根植在寥寥無幾
零星泥炭中的白楊小樹)
在水光中,但見氣流格格分明:
水流不絕,震人心魄
一如蛇鱗層層如波,光照灼灼
在水下方,勢若熔光
恰似鎖甲連連:上方但見
水光相偕,攜手出現
在灰牆面上,在潮濕的洞頂
展示著跳躍的火焰,緩升的螺旋
那是光焰之舌,輕點花崗壁岩
沿著每道凹谷,每道耐火的崎路
巧妙攀升閃滅,緩慢匍匐蔓延
不見暗影疊疊,但見絲線綿綿
圓錐高如塔尖,火般形貌白潔
此座火焰,不予熱煉,不造焦炭,
不靠物質餵滿,但憑自我充填
燃亮冰冷石面,未曾使之燬傷
亦不自我傷燬,光是光石仍是石
冷火之泉遽然躍起,力量之源
便是水瀑與升湧之泉
賦予其活力與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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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天氣好多了,好熱!」
「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是他們的私事。不過,我還是想跟妳說,我覺得《曼露西娜》和艾許一些詩作非常相像——至於她其他作品,則根本完全不像。可就是《曼露西娜》,那讀起來簡直就像是他下筆寫的一樣。對我而言。重點不在主題,是風格。」
「獨身生活現在可是最誘人的新玩意兒。是最新寵兒哦!」
「那實在很累人。什麼事情都刻意地和政治沾上了邊。即使是有趣的事情。」
茉德沒在看他,她看的是一顆蘋果,她正拿著銳利的小刀,將蘋果切成紙片般的薄片,每一片都有一道半月形鮮綠色的果皮,有著如紙般白淨的鮮脆果肉,有著亮黑色的種子。
「這和佛格斯有關。關係著佛格斯、關係著頭髮的顏色。我的頭髮向來非常短——修剪得短短的。這顏色很不對勁,你看,沒有人會相信這是天生的髮色。有一次開會還有人給我噓聲,說我是為了討好男人所以去染髮。然後佛格斯又說,這種削薄的髮型是一種逃避,是退縮,這讓我看起來簡直就像個骷髏頭似地,他這麼說。我只要把頭髮留下來就好了。所以我沒再剪。可是現在頭髮留長了,我卻不想要了。」
她開始緩緩地,伸出指頭拆解,將長長厚厚的髮辮給鬆開來。羅蘭定睛望著,非常地專注。直到最後一刻,仍有六條厚厚的髮束,兩兩成三,有模有樣地老實地披在她肩上。接著,她低下頭,往旁邊一甩,厚實的頭髮立時飛散開來,氣流倏然竄入。她彎著修長的頸子,愈發加快地甩動起頭來,羅蘭看到光朝著髮絲飛奔而去,然後在髮上、在迴旋不止的一大片髮上大肆閃著光彩,而身在其中的茉德,則見到了大海在金色線紋中翻騰不止,起伏盪漾,閉上雙眼,她看到了血紅的生命。
他說:「那樣感覺起來好多了。」
「真好笑——真的很好笑——誰知道我們竟會跑到這兒來,為了這個目的,然後就坐在這兒,發現了——對方——那樣的念頭。」
「但願我們真能弄得清當時的狀況到底是——」
新的不同的東西,他們是這麼說的。這一天他們十足的盡興。這一天,有著所有人都曾在童年時期打心底裡期待過的藍藍的金光閃閃的好天氣,也由於這樣一種前所未有的短暫記憶讓人認為這就叫做好天氣,於是過去的好天氣自然就是這個樣子,於是以後所謂的好天氣也應該就是這個樣子。這可真是個前往新鮮去處的大好日子。
「那寫的一定就是這裡。一般人以為那是哪裡呢?那裡頭的文字在在反映著這裡的特色,鰓嘴、石桅,還有石南。那就是這個地方的氣息,好像他信裡所說的那樣。她還說氣流好像夏日裡的小馬嬉戲在荒原之上,那就是約克郡的說法。」
「完全一樣。」
「就算有這段文字,那也不能算是證據。而且,剛才如果陽光沒有照下來的話那我也就看不到這個畫面了。不過,那的確就是證據,就我來看的話。」
「我一直都沒提起過她。這樣比較好。我覺得我不應該。打從進大學起,我就一直跟她住在一起。養家活口全靠她,我想,我現在人在這裡,多少靠的也是她的錢。她不喜歡她的工作——花花綠綠的世界、一籮筐的事——不過她還是忍耐著在做。我欠她太多了。」
「那妳認為她到過這兒嗎?」
「就我這輩子,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我真正想做的——就是擁有空無。一張空蕩蕩的乾淨的床鋪。我腦中總是浮現著這樣一張放在乾淨的空蕩蕩的房間裡的乾淨的空蕩蕩的床,什麼都不需要,也沒什麼好要的。那樣m.hetubook.com•com的想法多少——是來自於我個人的情狀。不過也有一部分是屬於普羅大眾的,我想。」
「凡兒怎麼樣這我不清楚。」
「也許喬治爵士那邊會有什麼動靜。」
妖靈洞是個藏在懸崖峭壁之下的小凹洞,有一道山溪在那兒直直穿過沙地直入大海,溪的源頭是一座舊時的磨坊,現在則已改建成一棟青年旅舍。他們穿過繁花盛開的小道一路走來。高大的樹籬密密地長著歐洲野玫瑰,大多呈清亮的粉紅色,偶有幾株白的,黃金色的花心上密布著黃色的花粉。這些玫瑰花密密地與繁茂的野忍冬糾結繁纏,但見粉紅與金黃之中,交織著蔓生的奶黃色鮮花。他們倆誰也不曾在這麼窄小的空間裡,見過或聞過如此豐沛的野花。暖熱的氣流在陣陣狂風以及上方搖曳不定的層層密林中傳送著花的香氣。兩人原本預期最多只會看到一、兩種花卉,就是那些自莎士比亞看過、莫理斯畫過的那片叢林倖存至現代晚期的開花植物。可是這裡應有盡有,這裡處處展露著生機,這裡有著一列又一列亮晶晶香濃濃的生命。
羅蘭覺得身上似有什麼東西釋放而出,而那,曾緊緊地控制著他不放。
茉德將頭髮擺向一旁,直直地望向他,臉色微微發紅。
從溪洞沿著一條陡峭的小路,就可抵達湯瑪辛壕塹,溪洞是個小村落,坐落在沼地丘陵的谷地裡。他們沒有直接從沼澤那兒走下來,而是順著這條路走到那兒去,目的是想到瀑布底下的那口水池看看。天氣非常鮮朗,四處充滿著動感。大朵的白雲在湛藍的天空中飛翔,底下則是乾燥的石牆和林地。羅蘭在其中一道牆面上,發現了一長排發著光的銀色玩意兒,後來證實那是隧道蜘蛛巢穴的裂口,而那些蜘蛛正急急走出,即使絲線般的隊伍因著一根麥稈有了些麻煩,但牠們仍揮舞著強勁夾箝般的手臂與下頷。前去壕塹的路上,路面陡然下斜,於是牠們不得不攀著一顆顆圓石手腳並用地爬走。水流落入一個天然形成的岩穴,就在下降的峭壁邊緣,裡頭長著各式各樣的小樹,全都努力地在險峻中求生存。那裡很暗,聞起來有一種冷冷的、雜滿苔蘚和野草的味道。羅蘭定睛望向瀑布微綠帶金且白的奔流,好一會兒,他又將目光移往那口濁水滾滾的池子的外緣。就在他往那兒看的時候,太陽現身了,光線射往水池,水面上反射出華麗的光彩,同時也照映出池底下各式各樣動個不停的活著的和死了的葉子和植物,那光景,就好像有一張密密織了斑斑光點的巨網把水池給網住了一般。他注意到一個頗值得玩味的自然現象。在山洞裡頭,以及洞口的圓石邊,那看起來像是白色光焰的東西似乎不斷地拚命向上伸展。自水面折射而起的光線無論是打在哪個崎嶇的石面上,無論裂紋是走直的還是橫的,同樣的這道光芒始終都跟著它的走向流瀉而下、輕輕顫動,蒼白不帶暗影,營造出一種夢幻般不存在的火相、交織著空無的絲網。他坐著看了好一會兒,就蹲坐在石面上,直看得自己忘卻了時間、忘卻了空間、忘卻了自己眼下身在何方,望著焰火的幻影,竟彷彿是望著意識的核心。茉德走過來往他身旁坐下,他的這番冥想於是便讓茉德給打斷了。
「真高興妳會喜歡他的東西。」
「如果你真有自己可言——」
「我也這麼認為。」
「為什麼這麼說?」
「我懂。」
「這麵包真的很好吃。」然後是,「我的感覺是,我們兩個都會很難過。」
「我一直有在努力地想像他,想像他們。他們當時想必——一定相當狂熱。我昨晚就在想——你說起的我們這個世代,以及性的事情。我們瞭若指掌,就像你說的,我們懂得非常多的知識。好多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我們知道何以自我不會單一地存在——知道自己是怎麼由各種矛盾的、互相影響的體系所構成的——然後我就在想我們當真相信這一切嗎?我們知道慾念是我們的動力,可是當真發生的時候,我們卻又不明所以,不是嗎?我們從不談愛這個字,對吧——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尚待查證的意識形態下的產品——特別是那種有浪漫色彩的愛——所以我們不得不認真努力地想像,以便知道就他們而言,來到這裡,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於是我們充分相信這些事情——愛——他們兩個——相信他們做過的事情都非常的重要——」
「我知道你的https://m.hetubook.com.com意思。不對,這樣說根本不夠。說是巧合那會更加確切一點。那樣的想法其實也是我一個人獨處之時的想法。擁有空無,那可該有多好!沒有任何慾念,那又會是多妙的一件事!就連腦中浮現的畫面也都一樣,一張放在乾淨的空蕩蕩的房間裡的乾淨的空蕩蕩的床。白色的。」
今天,我改變了我向來的養生之法,不做解剖、不做放大,而是浩浩蕩蕩地走遍了哥斯蘭谷、亦即哥德蘭這一帶的壕塹,也可以說,是走遍了這一帶的威權所在——來到這裡,我們目睹了這些事物的名稱是如何地成形、更迭,最後兩種都獲得認同,這豈能不讓你打心坎裡佩服呢!這些名稱是古時候北歐的人所留下來的——那時丹麥人移居到這一帶來,並且還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而這時不信基督教的野蠻的挪威人,卻打算從愛爾蘭和北邊入侵——結果在布魯納本敗北。兩百五十年來耕作和作戰的紀錄,他們幾乎都沒留下——要有,也只剩下文字和名稱,可照W.華茲華斯的看法,這些文字和名稱現在早都已絕跡枯朽了。
「好奇怪。」
懸崖底下,完全不見有海灘,有的是長長一列的沙地,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突出的潮濕的岩石,以及暗礁圍出來的潮水潭,就這麼一路延伸到大海。這些個暗礁多彩多姿:粉紅色的石、水底銀色的砂、紫藍綠的苔狀雜草、一坨坨玫瑰色的指狀雜草混在一排排橄欖色和黃色的泡葉藻裡。崖壁本身則灰灰的、層層粉粉的。羅蘭和茉德注意到崖底下平坦的石上有羽狀和管狀的化石鏤刻成螺旋狀的圖紋。有個告示這麼寫道:「請勿危損崖壁;尊重我們的遺產,並請為我們大家,一起用心維護。」鸚鵡螺的化石和烏賊的化石在威特比大肆販售。無論如何,可就是有個年輕小伙子拿著榔頭、帶著一只麻布袋,忙不迭地鑿著岩石壁面,就在那兒,到處都突長著各種盤捲的帶框的圓圈圈模樣的東西。那道海岸有個特點,就是它到處散布著大大的圓石,那情景,就像是砲轟過後的殘局,層出不窮、龐然不絕。這些石頭的顏色和大小各有不同,它們有的是黑的很有光澤,有的是黃的狀若硫磺,有的則呈一種老掉了的馬鈴薯色,亦即微微帶綠的蠟白、沙黃、白色,間或冒著一種玫瑰色的石英。茉德和羅蘭低著頭一路漫走,不時向對方說「你看這個,你看這個,你看這個」,並且立刻做起石頭辨識,全神貫注地,然後隨著新的發現出現,又再把這些石頭丟回原先大片的圖案之中,又或是任其隨意散置。
大家都說女人善變:確是如此,唯妳
卻在妳的善變之中,始終如一,
一如水瀑之中文風不動的水絲,
起自源始,直至最終,落入一池靜水倆相依偎
始終清新,始終前行
起自最初,直至最終,化作無數水珠
而妳——便是這股力量——讓我因此愛妳
驅動一切,使之豁然成形。
——藍道弗.亨利.艾許,《艾斯克給安珀勒》,卷十三
「那不要緊。我只是想看些東西,純粹是因為自己的興趣,而不是為了一層又一層的含義。要些新的不同的東西。」
「是啊!我很確定。只是我沒證據,能讓這個說法確切成立。哈伯小精靈、約克郡的文字,或許還加上我的別針。我到現在都還弄不懂的,是他怎麼寫得出那些信給她太太——那真的很讓我納悶——」
有一時片刻他在想他或許冒犯到了她,不過她只垂著雙眼,然後帶著一種學究的嚴謹口吻給了答覆。
「白色的。」
「妳要的。妳應該把頭髮放下來的。」
「我不想這麼去看,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
我沒法向妳形容這裡的氣息,那實在是難以比擬。我們的語言實在無法道盡各種獨特的氣息;若是真要這麼做,那恐怕也只會是毫無意義的強說愁,要不便是勉強湊出來的比喻——所以說,我不打算用酒,或是用水晶來形容它們,即便我心裡感應到的就是這兩樣東西。白朗峰的氣息我體驗過——那是冷冽、輕淡、乾淨的氣息,來自遙遠的冰河,擁有白雪的純淨,碰觸過松木的脂香以及高山牧草地上的乾草。薄薄的氣息,一如莎士比亞所言,那樣的氣息便是來自漸行消逝的事物與精純,並不是我們的感官所能領略的。約克郡這兒的氣息,也就是荒原的氣息,它們雖沒有這種帶著青草味的冷冽——但它們同樣地鮮活,始終移轉不停,就像水流穿越荒原織刻出自己的道路,它們也正是憑靠著這些水流織就出自己的路來。這樣的氣息是看得到的——你會見到它們在河中奔跑,見到它們在光禿禿的石肩上留下線紋——你見到它們在飄渺的泉水之中冉冉升起,在天熱之時,見到它們在荒原之上晃然顫動。至於它們的氣味——則很鮮明,讓人永生難忘——就像是驟然落下的乾淨的雨水,帶著古老森林裡的煙氣——以及溪水冷冷的清澈——再加上它本身某種精微細膩的味道——噢!我實在沒法形容出這樣的氣息,它讓一個人的思慮不停地擴張,我真覺得就是這樣,接著就額外地賦予他他一無所知的感覺,直到抵達那樣的極致與寬闊……和_圖_書
「哦!我已經想好了。什麼都不說。至少,要等到你我之間已得到某種——結論——又或是定案。那不是很容易。她很——她很——很有侵略性。很懂得怎麼和人親暱。我的空間讓她給弄得很小,我不是很懂那種事情。就像我們說的那樣。就某方面而言。」
「妳得要想清楚要怎麼跟她說才好。」
「只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有什麼好的說詞也都沒用。不過,因為那個——因為——我腦海裡一直浮現出那張白色的床——」
我最親愛的愛倫:
羅蘭和茉德一起散著步,感覺十分愉快,那是第二天,他們一塊兒沿著山溪走到壕塹去的時候。他們從哥斯蘭開始走起,然後看了梅莉安水泉的水絲以及間間斷斷像玻璃般光亮的水扇;他們笨手笨腳地順著河邊小徑,走在滿是泥煤的奔流之上,穿過荒原,又笨手笨腳地走回河邊。他們在岩石之間發現到一塊塊可愛迷人的草皮,草皮在細嚼慢嚥的綿羊持續的關愛下弭得平平的,四周則圍著直立的石塊以及一叢叢神祕兮兮冒著紫點的毛地黃。怪異的透明昆蟲一骨碌地飛了過去;河烏在淺水的地方奔跑著;來到一處沼澤地時,他們驚擾了一整群亮晶晶的小青蛙,小青蛙一一跳起,腳底濺起陣陣水花。午餐時間,他們坐在耐莉.亞爾壕塹附近的一塊青草地上吃東西,並且就著進度討論了起來。羅蘭曾在睡前把《曼露西娜》看了一遍,他很肯定,克莉史塔伯一定有來過約克郡。
「回去會讓你覺得難過嗎?」茉德。
「她跟他一起到這兒來過。」茉德說道。
茉德說道:「她也看到了,我敢說她一定也看到了。你看《曼露西娜》的開頭。」
茉德把一小片扇形的蘋果弧片放在紙盤上,遞給了他。
「是什麼東西讓你這麼著迷?」
「我不知道回去後會有什麼狀況發生。我一直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這妳知道——就只偶爾勉強地接些課來教,再來就是些零星的編輯工作。我什麼都得靠布列克艾德。他幫我寫的推薦信,聽起來甚至讓我這個人更顯得乏味呆笨。這些事我也沒法跟他說,可是這又會讓下一步更加地不好走。然後又再加上凡兒。」
「我想就算是,之前也從沒有人有注意到這點,因為大家並不往這方面去看。也就是說——一般人總覺得她筆下的景觀就是在寫布列塔尼,據說就是普瓦圖,而且也深受浪漫時期鄉土色彩的影響——像是勃朗特姊妹、史考特、華茲華斯。也說不定,那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寫法。」
「那時我們就真得想清楚——如果真有什麼的話——我們又該怎麼跟布列克艾德還有克拉波爾說才好。」
「如果真是這樣那妳就應該樂在其中啊!告訴我——妳為什麼老是要把頭髮包起來?」
「嗯,我知道。最奇怪的就是這點。」
「我知道。妳知道克莉史塔伯說的:『難解的謎題,飛盪在我們安全的小屋之外。』我覺得我們也已經扼殺了那樣的東西——還有慾念,我們那麼小心翼翼地查證——我想這一切查證一定會相當怪異地影響到慾念這一點。」
當他們停下來把餐點鋪放在岩石上時,他們這才得以向外伸展目光,享有廣博的視野。羅蘭把鞋子脫了下來,他的腳很白,放在沙地上,看起來就像是突然從什麼不知名的黑漆漆的地方冒出來的一樣。茉德坐在石上,身穿牛仔褲和短袖襯衫。她的www.hetubook.com.com
手臂白白亮亮的;白色的肌膚、閃閃發光的頭髮。她倒出綠色水罐裡的沛綠雅礦泉水,說起這水純淨的來由,源流之水;紙杯裡,礦泉水的氣泡閃閃滅滅地。潮水已退;大海已遠。面對面說話的時刻已然到臨,兩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兩個人也都很想,但卻始終按捺著。
羅蘭望向茉德,想知道她是否在笑,結果看到她微微笑著,笑得很尷尬、很誇張,但那畢竟仍算是笑容。
「我懂。」
墨克.埃斯克是由兩道小溪所匯成,分別是埃樂溪和輪谷溪,兩溪匯流的那個地方,則叫做溪洞——然後順著這些小溪流,有許多優美的壕塹——湯瑪辛壕塹、水橡和走磨大道壕塹——再來是耐莉.亞爾壕塹和梅莉安水泉——那是一座讓人印象十分深刻的百尺高瀑布,注入森林密布的深谷裡。光和影的效果非常動人,無論是一簇簇垂懸著的葉綠的變化,還是水池的深度,又或是天邊忽暗忽明疾走的雲,都十足地有其意趣。我往上走到格雷斯谷和輪谷那兒的沼地去——那裡就是小溪的發源地,涓涓細流,自石南和砂岩之中滲出。斑駁點點的小山谷是個冷颼颼的天地——山洞和水池暗影幢幢,再有力量的東西來到這裡,都會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吞噬在靜默之中——空曠的地方則是一哩緊接一哩的黑暗,除了有鳥兒突如其來一聲淒厲的哀鳴——又或是發出啄啄的聲音之外,這裡根本就不會有半點動靜,也不會有一絲聲響——若把這幾個地方拿來比較一番,那還真是各異其趣,而其間的差異卻竟又是如此渾然天成——還有流水,從一個世界奔往另一個世界——這也許會讓人覺得,這個地方,這個粗獷的北方,若非天堂,那必然便是原始的人間——岩石、石塊、樹林、空氣、水流——一切看起來,盡是那麼地具實、那麼地恆續——可這一切,卻又在光的奔馳以及暗影迅捷的遮掩之中,移轉、流動、疾走,讓其輪廓時而展露、時而掩隱、時而輝煌、時而斑濁。就在這裡,親愛的愛倫,這可不是南方那些肥碩的山谷,來到這裡,任誰都會感到自己與那些早已萬分遙遠的人是何其地親近,是他們的血他們的骨造就了我們的血我們的骨,而且讓我們的生命因此得以延續——英國人和丹麥人,挪威人和羅馬人——還有那一切早已遙遠難及的事物——那些地表發熱之時曾經在此行走的生物——巴克蘭得博士(Dr. Buckland)在一八二一年就曾探勘過克爾克谷的山洞,結果發現到一個土狼的巢窟,那兒有老虎、熊、狼,好像還有獅子和其他肉食性動物,還有大象、犀牛、馬、牛,以及三種鹿的骨骸,另外還有很多齧齒類動物和鳥的骨骸,全是土狼大吃大嚼後的傑作。
「因為如果大家都看不到妳的頭髮,那他們就會一直想呀想的,會好奇妳的頭髮到底長什麼樣子,結果妳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且也因為,因為……」
他看著落單在此的茉德,在陽光底下,穿著她的牛仔褲和白襯衫。她猶然戴著頭巾——眼下已不是絲質的六角形,而是俐落的棉質六角形,綠白相間的方格,在她頸背上的髮下緊打著結。
他在笑。茉德也笑。他說:
「或許他真的也很愛他太太吧!他不有說,『等我返家之時』。他心裡始終都打定主意要回去的,而且也真的回去了——這點我們不都知道。就算克莉史塔伯真有到這裡來,那也還是構不成私奔這樣的狀況——」
「光、還有火。妳看那光照下來的效果。妳看這整個洞頂就像是點了火似地發亮。」
「人生何其短暫,」羅蘭說道:「它有權利享受呼吸的。」
「地圖上有個地方叫妖靈洞,名字挺不錯的——我在想——也許我們抽出一天來,徹底離開他們兩個,別再管他們倆的事情,單單去看些我們自己想看的東西。不管是克拉波爾的文章還是艾許的信裡都沒有提到妖靈洞——只要別給卡死就好。」
他等著。茉德解開了頭上的方格。一節一節的辮子,活像是一顆顆落著條紋發著亮光的卵石,有著白屈菜的黃,麥稈的黃,銀光閃閃的黃,炫耀著狹隘的生氣。羅蘭很覺感動——不完全是慾念使然,那其實是一種難以釐清的情緒,有一部分可說是憐惜,憐惜那一頭髮絲所曾忍受的這極盡的侷限,憐惜它們一再被編成重複的圖樣。如果他閉上雙眼斜覷著瞧,這個依著大海的頭顱頂上,便布滿了一個個角狀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