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們一定是發瘋了。」羅蘭說。
「莎賓表姪女,妳為什麼這麼生氣?」她說。
「『等一等。』
「她說:『我必須漫長等待,你呢,在每個港口都有女人等你,每個港灣的每道微風中都飄揚著一條緞帶,如果我等你的話。』
「可憐的吉恩,從那天起,就無法體會到他的喜悅了。
表姨閱讀過我的作品之後,一切變得比較順利了。我無法一一回憶,不過現在我寫的東西幾乎都是最近才發生的。我告訴表姨,她把我的作品當作一回事,讓我如釋重負,而且她也知道如何給予評價。她說,這樣的經驗在任何作家的一生中都很罕見,而這樣的經驗,如果不期待也不依賴的話,會比較有好處。我問她,她是否也有一個不錯的讀者來評斷她的作品。她稍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很快說:「有兩個。比我們能希望的還要多。其中一個太過於放任縱容,不過充滿了心靈的智慧。另一個是詩人——是比我高明的詩人——」她沉默下來。
「莎賓表姪女,我可不可以跟妳一起去?」
小孩在哪裡?我們備受好奇心的折磨,而她也以很高明或是很絕的方法,反用好奇心來對付我們,讓好奇心顯得像是一種罪過,禁絕所有正常的關切和詢問。小孩是生是死?是男是女?她打算怎麼辦?
講到這裡她突然噤聲。我假裝沒有注意到,因為她顯然情緒低落,不想透露心聲。我說:
「他想到她也在海面上,和其他孤魂在一起,臉龐細瘦蒼白,胸部平坦,口舌飢餓,他對著她大喊,『等一等』,她的聲音宛如回音般對他嚎叫:
我們晚餐吃的是煮雞肉——我父親已經買好雞肉存放起來,以便拿出來幫助她恢復元氣。我們在大廳裡圍著餐桌享用晚餐——通常我父親和我會吃起士,配一碗牛奶和麵包,坐在他房間的火爐邊吃。我父親跟我們提到伊瑟多爾.勒摩特的事,提到他收集的大批故事和傳奇。他接著對我表姨說,他相信她也是作家。「名聲,」他說:「從大不列顛傳到菲尼斯泰爾,速度很慢。如果我們看的現代書籍不多,務必見諒。」
葛德說:
茉德在腦筋仍稍微混亂時,向她表達驚奇與感激之意。李奧諾拉知道的話會講的話,在她的腦海中清晰響亮。然而,更為清晰響亮的是好奇心與想霸佔敘述權的貪婪心。
她說:「上帝並沒有恩賜我太多舒服的餘地。」

「表姪女,所有的陳年故事,都禁得起傳述,禁得起一再以不同方式來傳述。作者必須下的功夫是活化故事簡單潔淨的形式,並加以潤飾,而故事本身一定要有。所謂的故事本身在此就是憤怒的海神,駿馬縱身一躍,達戶從馬背上跌落,遭到淹沒吞噬等等。然而,在故事本身之外,還必須加上妳自己的東西,也就是作者自己的東西,以讓故事顯得新穎,顯得具有原創性,而不是為了私人或個人的目的來傳述故事。這一點,妳辦到了。」
「要不要洗澡?水是鹹的。」
一八五九年耶誕節晚上
「他說:『我已經走了這麼遠,心中恐懼萬分,但是如果我能找到她,我願意繼續走下去。』

「妳自己知道,那樣講是不對的。表姨,講那樣太多愁善感了,請原諒我。有很多東西會讓我成為不了作家。孤獨。缺乏同情心。對自己缺乏信心。妳不屑的態度。」
在夢中,我們幾個女人站在水邊——和很多夢境一樣,不可能算出總共幾人——我察覺到肩膀後面有幾個人向前擠過來。葛德放出一個小包裹——有時候,這個包裹綑綁包紮妥當,如同摩西被藏匿在蘆葦叢中的畫像。有的時候,包裹看起來像是個僵硬的小睡衣,滿是縐褶,向水池的中間漂去——沒有泛起波紋——接著舉起空心的手臂,在空中掙扎,想將自己從沉重的水面舉起,結果水面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將睡衣吞噬下去,與其說是水,倒不如說像是泥漿或是果凍,或是液體石頭。睡衣就不斷扭轉,揮舞著相當於手的手。而這東西顯然是沒有手。

「我寫的是詩,」她邊說邊將手帕放在嘴邊,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她說:「我用心創作,希望寫得匠心獨具。我認為我的名聲還沒有到能引起你注意的地步。」

「他說:『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可是,妳還是沒有去港口等我。』
今天,我們能夠來到果園裡,在櫻花下談詩。她撥開落在大裙子上的花瓣,表現出明顯不在乎的態度。她談到《曼露西娜》以及史詩的本質。她想寫神話史詩,她說,不是根據歷史事實,只是根據詩人的事實與想像出來的事實——如同斯賓塞的《仙后》,或是亞力奧斯托,在這些詩中,靈魂不受歷史與事實的羈絆。她說,傳奇(Romance)這種文體對女人很適合。她說,在傳奇的世界裡,女人可以自由表達真實的本性,如同在中心島或是在席得裡,只不過在這世上找不到。
「他說,如果他再度出航,在海外某地找到了未來,她願不願意等他回來,等他向她父親提親。
「再強調我剛才說過的,理性必須沉睡。」她又說了一遍。
「她為什麼要?」
我這裡想寫的是,有件事我覺得很羞愧,不過也算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這件事就是,如果對方欠缺開誠布公的態度,實在不可能讓人喜歡。看到她這副模樣,如此乾瘦的臉龐和小平頭,能想像到她的痛苦。但是我的想像不夠完整,因為她禁止我去想像,結果很奇怪的是,她禁止我的態度,將我對她的關心轉化為一種憤怒。
對我這麼激烈的回應,她顯得很驚訝。
我父親的床鋪是那種老式的箱形床,像是個巨大的碗櫥,附有專用的梯子和通風門。我母親的床鋪有厚重的絨毛吊飾,有穗帶,有繡花。兩個月前,我父親吩咐我清理這些絨毛吊飾;他並沒有說為什麼;我一時突發奇想,以為他打算娶我,因此準備將母親的臥室拿來當作新娘閨房。我們取下吊飾時,上面堆滿沉重的灰塵,葛德拿到中庭去撢,結果身體弄得很不舒服,因為她的肺部吸滿了一輩子(我的一輩子)的蜘蛛網和穢物。清理完畢後,吊飾卻也沒有什麼看頭,因為所有東西都隨著結痂的外皮脫落掉,到處顯現出大大的裂縫和襤褸不堪的破洞。那時我父親說了,「妳住在英國的表姨要來,一定要加裝新的寢具。」我搭馬車搭了一整天的時間到坎佩爾去找克納門特的李奧諾拉夫人,她給我一套可以用的紅色寢具,她說這一套未來大概用不上。這套寢具的邊緣繡上百合花和石南玫瑰,我的表姨非常喜歡。
我說:「就我所知是沒有。她非常謹慎,非常聰明,不然就是非常幸運。把生命交給葛德,我很放心。」
「李奧諾拉認為我接到情人一通電話,立刻跑出來幽會。」
我父親說:「既然我們沒有小孩也沒有上衣,這種占卜的方式沒有多大用處。」
「我很遺憾,發現妳好像對她沒有以前那麼親近。」
她說:「你才不老。」她說:「我記得我父親也講過相同的故事。」
「後來他的船隻進港了,穿過海平面駛進海港,年輕人跳上岸,看看她有沒有在等他,她人並不在。環遊世界的期間,他一直在腦海中想像著她,在港口等待,歷歷在目,驕傲的漂亮的臉蛋,彩色緞帶在微風中飄揚,如今她不在港口,你可以瞭解,他的心腸鐵了起來。然而他並沒有指名找她,只是親吻港口上的幾個女孩,面帶微笑,然後跑上山丘,回到自己家裡。
最好別再寫了。
接下來不出聲的人是她,她靜了一陣子。我越走越快;這裡是我的家鄉,我又年輕身體又健康;她想跟上,感覺有點吃力。
雅瑞安.勒米尼耶敬上
正如葛德預測,克莉史塔伯身體逐漸好轉,十一月初有三、四個晴天,在這個氣候多變的海岸,這個時節的確會有幾天放晴,我帶著她和狗兒小托去看海,到夫斯南灣去。儘管冷風在吹,我本以為她可能會和我在沙灘上跑步,不然也會爬爬岩石。不過她只是站在水邊,靴子陷入潮濕的海沙,雙手鑽進袖子裡取暖,聽著海浪拍擊沙灘的聲音,聽著還有尖叫,一動也不動,一動也不動。我來到她身邊時,她的雙眼緊閉,每聽到海浪捲下來的聲音,她的眉毛就稍微皺一下。我幻想著,海浪猶如拍打在她頭骨上,幻想她是在忍受浪濤聲,原因是什麼,只有她知道。我再度離開她——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她給我的印象是,連最普通的友善表示,她都當作是致命的侵犯。

「隔天,他去找磨坊主人的女兒,在小山上的祠堂找到她。

「他不會應聲的。他對我非常生氣,氣我把他帶離開家。他本來在家過得很快樂,害他在船上擔心害怕還暈船。他有生氣的權利,不過我不知道狗也能賭氣這麼久。一般相信狗的腦袋不太靈光,很容易原諒別人,對於假裝『擁有』他們的人,狗甚至也能發揮基督精神。現在我認為他一心想死,痛恨我帶他離開家。」
「我可沒有那樣說。」她說。「正好相反。肉體和靈魂無法分離。」她再度將小手帕放在嘴唇上,皺著眉頭,彷彿我剛才說了讓她痛苦的東西。「只是就我所知而已。」她說。「就我所知而已。」
「妳是要離開我們了?」
這些空白紙張,在我心中填滿了恐懼與慾望。我想寫什麼,都能在這裡表達出來,這麼說來,我怎麼決定從何開始?從這本日記,我將使自己轉變為真正的作家;我將利用這本日記來學習文字技巧,將我經歷過或發現到有興趣的事物記錄下來。這本筆記簿是我從親愛的父親那裡央求而來的。我的父親名叫哈吾爾.德.蓋赫考茲,他都是用這種線裝書來撰寫民間傳奇故事以及科學觀察。我開始動筆,是因為詩人表姨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建議,因為她的一番話讓我猛然覺醒。「作家唯有靠練習文字技巧,不斷從事語言實驗,才能成為真正的作家。偉大的藝術家也是以黏土或油料來做實驗,一直到手法成為第二本能,希望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就能創作出來。」我向她透露自己這份極大的寫作慾望時,向她表示自己日常生活缺乏有意思的事物、事件或熱衷的東西,無法帶出詩文或小說的主題,她聽了之後也說道,我應該要有基本的紀律,生命中發生值得注意的事情時一定要全部記錄下來,不管我覺得再怎麼稀鬆平常或無聊都照寫不誤。她表示,養成每天記錄的習慣有兩個好處。我的寫作風格能因此增加彈性,觀察也能更為精準,有朝一日便能發揮。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這麼一天,什麼重大的事件大聲喊叫希望別人注意到——她用的是「大聲喊叫」一詞。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也能讓我理解到,沒有什麼事情本身就是無聊的事情,所有事物本身都具有特定的含意。她說,妳看看家裡那片多雨的果園,看看自己那片美麗絕倫的海岸線,以陌生人的眼光來看待,以我的眼睛來欣賞,妳就能看出一切充滿了神奇與感傷的意境,卻又多彩多姿,美麗無比。以你們廚房裡的舊鍋子和簡單耐用的大淺盤為例,以新的維梅爾的眼睛來看待,為鍋盤添加一點日光和陰影,就能創造出和諧的氣氛。這一點,作家無法辦到,但是想想看作家能夠辦到的事——一定要不斷假設文字技巧無功不克。
我說,我看完那篇故事之後做過惡夢,夢見自己走在刀口上,她聽了很高興。
「那天晚上,他和鐵匠的女兒吉恩共舞。吉恩一口潔白美齒,小手豐潤,如同豐|滿的玫瑰花苞。
葛德知道。對這類事情,她的眼光敏銳,充滿智慧。
「噢,我現在才知道實際情況。」我說。「我希望能善待妳,幫助妳。」
我們的家是以花崗石建造,和這裡海邊多數房子一樣,長而低矮,屋頂高而尖,以石板搭建,還蓋了幾個尖頂。房子蓋在高牆圍起來的天井裡,在風中創造出寧靜空間,同時也能將任何事物排除在外。這裡所有的建築物,都要能抵擋大西洋來的強風與勁雨。石板潮濕發亮的時候,比乾燥的時候還多。我也喜歡石板在夏天時候的樣子,在發熱時能夠閃閃發光。我們的窗戶很深,高高向上拱起,有如教堂窗戶。我們家只有四個大房間,兩個在樓上,兩個在樓下,每個房間都有兩扇深陷的窗戶,分別開在兩面牆壁上,以便在任何天候都能提供光線。房子外面也有一個角樓,上面有個鴿舍,下面也有小狗住的地方。儘管如此,狗兒小托和我父親的獵犬蜜莎待在房子裡。房子後面,果園將房子與海洋隔開,我小時候喜歡在這裡玩耍,當時感覺空曠無邊際,如今卻顯得擁擠。果園也搭建一堵擋風牆,以乾石與海裡的大圓石砌成,這裡的莊稼人都說是用來「累」風,以牆上無數的洞口與裂縫來減弱風勢。暴風雨來襲時,風吹到果園的擋風牆時,整面牆壁會唱起歌來,這種石頭之歌,聽起來像是走在圓石海灘上。這裡的鄉下到處充滿風中之歌。颳風的時候,大家走動時下腳比較穩重。在風中高歌,男人壓低了低音,女人提高音調。
我父親想告訴修女,克莉史塔伯很頑固,不透露隻字片語,不過顯然是修女變得很唐突不耐煩,請他離去。他不喜歡這個修女,認為這個修女很喜歡那種高他一截的感覺。他感到萬分挫折,非常沮喪。
我們的女士——身懷——痛楚
身負十字架背負之苦,
身懷痛楚,一再痛楚——
宛若巨石上的疤痕般深刻

榔頭將她撬出粗岩之古老——睡夢——
以啜泣之星辰四處雕琢——啜泣——

刻印於石上之痛楚——
他身負之痛楚——她背負過的痛楚
她聽見脆弱之形體崩裂——
心知——他——將一去不返——

萬物靜止
不願停留的微物——
我們質問——

沉重呼吸
一聲兩聲三聲——
隨後暫停
永遠停歇——

肉身寶石
深紅色——一去不返——
來時如任何岩石般靜止——

我的主題是潑灑出來的牛奶。
白皙的偽裝
靜肅潛行滑溜
平白浪費之養分

他人舉起厚壺
美酒氣醞溫沉——
盛於殷實酒壺中,
馨暖外溢之白——屬於我——

以下為矛盾之論
漂白的污漬,
純潔無邪之白的污點
再度歸化塵土——

有夏日乾草香
母牛嘎吱嘎吱嚼——絕妙——
溫煦脅腹與愛的香味,
比我更安靜,比我更沉寂

牛奶在桌面流動
往地上滴下
我們聽見液體下降
濕點滴落在軟塵之上。

我們帶著熱血與鮮奶跑步,
能夠奉獻卻潑灑一地
嗷嗷待哺之口抬起
因為流失無法餵哺

無法復原,
流失之奶無法彌補
白皙之處無法擦拭乾淨
卻看似漂白

任憑我擦拭再擦拭
任憑我再狂亂——洗滌
潑灑出來的牛奶,
其靈魂讓我的空氣酸臭。
我說過今天要來描述人物。我發現自己很害怕,害怕描寫我父親。「害怕」這個詞用得好。他一直在我身旁,一直在我身旁的也只有他一個人。我母親不算是母親,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他講的一個故事,小時候我也分辨不出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只不過他每次都堅持要我誠實。我母親是南方人,出生在亞爾比。「她很想念陽光。」他會這麼告訴我。她臨終的景象,我記得很清楚。父親告訴我,她叫我過去要看看我,她心急如焚,擔心我在這片荒蕪之境、在沒有母親照料的情況下,會遭遇到什麼問題。她哭了又哭,希望見到女兒,力氣耗盡。我來到她面前時,她很鎮定,將蒼白的臉龐轉向我,很鎮定,父親說。他說他答應要身兼母職,母親說他最好再娶,父親說不要,永遠也不會再娶,因為他是那種一生只愛一次的人。他盡力想身兼父母兩職,可憐他這個好人,在實務上他技巧貧乏。他是很溫柔體貼,但是問題不是出在這裡。比較大的問題是,他無法做出女人能做的實務上的決定。我心裡害怕什麼,渴望什麼,他也無從得知。不過我還是嬰兒的時候,他會將我抱在懷裡,表現出無限的溫柔,這一點我記得,他也會親吻我安慰我,講故事給我聽。
「我從來沒有要過美滿的人生啊,」我的心被刺痛。
「或者走過一個古墓的大門,進入阿瓦隆(Avallon)。」她說。
「我很好,謝謝。我可以自己站起來。」
「為什麼是莉莉絲女妖?」
他講完故事,克莉史塔伯用非常微弱卻尖銳的聲音說:
「我信任過女生——」她開始說,卻沒有講完。然後她又說:「結果受到傷害。傷得很重。」
星期二
「小孩一動也不動,不願意回答。
之後,我們決定到岸邊去找——我們製作了大火把。有船隻擱淺在岸邊,有人倖存時,或是需要撿拾殘骸時,我們就會做大火把。陽尼克生了一小盆火,我父親和我從一個小海灣找到另一個小海灣,一面呼喚,一面揮動手裡的火把。我一度聽見哭叫的聲音,卻發現只是海鷗的鳥巢被|干擾到時發出的叫聲。我們就這樣一直找下去,沒有進食,也沒有休息,在月光下尋找,一直到過了午夜,然後我父親說,我們不回家不行了,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可能來了新消息。我說,一定沒有消息,不然他們會派人來找我們,我父親說,他們人手不足,沒辦法又照顧生病的女人,又過來這裡找我們。所以我們就打道回府,心中懷抱著些許的希望,不過什麼消息也沒有,什麼人也沒有,只有葛德,她以煙來占卜,表示一直到明天之前都不會有任何消息。
克莉史塔伯說:「讓她治病的人,從來都沒有人死掉嗎?」
今天我們去打攪附近鄰居。我父親手上拿著帽子和他的尊嚴,挨家挨戶敲門,詢問是否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大家都說沒有,只不過能確定她昨天早上人在教堂裡。農人都再度到外面的農田和小巷去尋找。我父親去找牧師。他不喜歡去見牧師。牧師沒受過教育,竟然還想跟我父親辯論宗教觀點,讓他自己和我父親都覺得很尷尬。他一定認為我父親的看法一點宗教的道理也沒有。因為他不敢爭辯——一辯起來他會辯輸,如果讓人知道他敢去干涉德.蓋赫考茲先生,不管他有多麼關心德.蓋赫考茲先生的不朽的靈魂,也會在附近鄰里顏面盡失。
為什麼女人懷有慾望和感官,就一定很可怕?作者憑什麼斷言男人害怕的就是這些,而他所謂的男人指的是全人類?他把我們當作是女巫、浪|女、女魔法師、怪獸……
寫到上面那句時,我知道我並不荒謬。
寫作具有各式各樣的樂趣。反省的文字本身就有樂趣,敘述文的樂趣又別有風味。以下敘述可以說明我如何終於得知表姨的心事一二。
「我曾經擁有的一切,或是曾經在意的東西,我認為我剛剛已經全部失去了。我在艾許工廠的工作。凡兒。我的家,因為房租是她付的,所以算是她家。我應該感到害怕才對。我可能會感到害怕吧。不過目前我的感覺很完整——頭腦很清晰——而且很單一,希望妳能瞭解我的意思。感覺這麼好,大概是因為海洋的關係吧。如果我在倫敦上岸的話,我會覺得很鈍。」
雅瑞安.勒米尼耶請茉德.貝力注意。
我希望妳對這些東西都有興趣,日後有空或許可以互相比較心得。www.hetubook.com.com
「『等一等。』
「我試過了。」他說。「她將所有事情埋在心裡,就好像她想否認一切,連對自己也想否認一切。」
茉德的任務很微妙。她需要對方同意讓她接觸到莎賓的文稿,卻不能講明原因。對於李奧諾拉不在場,她卻提出這樣的要求,其間的關係,她也不能解釋給對方聽。她的任務一開始顯得更為艱難,因為雅瑞安即將遠行,文稿都鎖了起來,雅瑞安不在的話,要弄到手其實不可能。「要是我知道你們要來的話……」
「那樣講太過分了。對我對她都不公平。」
克莉史塔伯說:「把生命交給別人,可不是說著玩的。」
「就這一點,我並不認為她想要我親近她。我誤解了她。我還以為她逐漸和你打成一片,到最後你們之間就沒有我的餘地。」
「『我一直等妳,妳卻不來,現在就跟我走,否則我不再等下去了。』
「因為我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過妳說過這麼傻的東西。」我說。我說的是真話,然而無疑的是,我生氣的原因並不在此。
「年輕男子來了又去,因為他喜歡長途航行,他到世界邊緣追逐鯨魚,來到海水沸騰之處,大魚在下面游動,大如沉至水面下的島嶼,美人魚拿著鏡子歌唱,身上有綠色的鱗片,頭上有鬈曲的頭髮。如果故事能信得過的話。第一個爬上船桅的人是他,魚叉磨得最鋒利的人也是他,但是他卻賺不到錢,因為所有利潤都歸船主,因此他來了又去。
我也應該告訴妳,我自己也下過功夫,找看看小孩是否存活下來。聖安修女院是明顯的目標,我也去過那裡,確定在她們有點凌亂的紀錄中沒有勒摩特的任何蹤跡。(一九二〇年代有個熱心過度的女院長,將很多紀錄清理一空,因為她認定堆滿灰塵的文件浪費了很多空間,沒有必要保留,也和修女亙世的任務無關。)
「這個故事講的是女性仿傚男性權力——她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魔法——後來她才發現,魔法的功用只是奴役他——隨後,她得到了魔法,人跑到哪裡去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父親說,達戶這個名字,又稱為達哈,在遠古時代代表了「善良的女魔法師」。他說,她必定是異教的女祭司,與冰島傳奇有關,不然就是中心島中督伊德教的處女祭司。他說,甚至連佚思之城(Ys),都有可能是關於另一個世界的退化回憶,在那個世界裡,女人勢力強大,戰士與男祭司都還沒出現,當時的世界類似阿瓦隆樂園、浮游列嶼,或是蓋爾人的席得(Síd)、往生者國度。

「她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故事祭於今天展開。在布列塔尼,故事祭在諸聖節揭幕,於黑色月分展開,一直進行到十二月,極黑之月,一直講到耶誕節的故事。說書人到處都有。在我們的村子裡,大家聚集在製鞋匠柏創或是鐵匠陽尼克的工作檯邊。他們帶著作品出來,以宜人的態度——或是以鍛爐的熱度——溫暖了大家,傾聽黑暗信差傳送的訊息。厚牆之外的夜幕深沉,不明的木頭迸裂聲,或是拍動翅膀的聲音,或是最難聽的吱嘎聲,發自安枯的爛運貨車的車軸。
「沒錯。」她口氣並不太和善。「妳知道是誤解,我很高興。」
暗夜裡的賊,我真想大叫,暗夜裡的賊。

她用英文說:
「小孩說:『等一等。』
「還不算是最殘忍的一群。」她說。
我本來有種很確定的印象,認為研究勒摩特的學生相信她的生活很封閉,和白蘭琪.葛拉佛過著快樂的女同志同居生活。妳知道她有什麼愛人,有什麼可能愛上的人,或許是這個小孩的父親?這個問題本身也引出一個問題——白蘭琪的自殺,是否和這日記敘述的歷史有所關聯?或許妳能夠對我開導一番?

「至於這一點,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妳什麼也沒告訴過我。」
「我還有更進一步的大驚奇。我幫妳影印了一份。是要給史鄧教授看的。也因為我對妳研究曼露西娜的作品非常佩服。也算是補償我不能作陪,還關上了檔案室的遺憾。影印機真是一大發明,解放了文件資料。我們應該分享資訊,對不對?女學分子的原則就是合作嘛。我認為日記內容一定會讓你們大為驚訝。我希望妳看過之後能和我討論其中涵意。我就不多說了,不想洩露天機。」
「我的情況好得很。」她說。「我是成年人,妳還年輕,充滿年輕人的幻想,心浮氣躁。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我不希望妳幫忙,莎賓。不過我很高興的是,妳已經不再滿腔怒火了。生氣會傷到性靈,我付出過代價,因此很清楚這一點。」
莎賓於一八六三年結婚,結婚前長期和她父親爭執,希望父親能允許她多和其他人交往。她的丈夫個性無趣又陰沉,年紀比她大很多,對她全心奉獻到如癡如迷的地步,莎賓在生第三個小孩時喪生,一年之後,據說他也因為悲傷過度而過世。她生了兩個女兒,都沒有活過青春期。
我寫下來的東西,一定是我看到過的東西,如果能退而求其次的話,至少也寫出我的想法。葛德在講故事的時候,我看見克莉史塔伯越織越快,低著亮麗的頭努力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她會把針織擺一旁,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放在頭上,彷彿她很熱,或是喘不過氣來。隨後我看到我父親握起她遊走不定的小手。(其實她的手不小,只是寫得詩意一點而已。她的手很有力,雖然緊張,卻很能幹。)克莉史塔伯讓我父親握著她的手。故事講完了,他彎下頭親了她的頭髮。克莉史塔伯伸出另一隻手,緊握著他。
十一月一日,諸聖節
「任何人的生命都一樣。」我說。她嚇到了我。我弄懂了她的意思,她讓我感到害怕。
日記到此為止,筆記簿也幾乎寫到最後一頁了。莎賓.德.蓋赫考茲可能是換了另一本日記,果真如此,至今仍然沒有人發現。
我很害怕描寫父親,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事都默默承受,都不明講。他晚上在屋子裡的呼吸聲,我都聽得見,如果呼吸不規律或停下,我立刻知道。我認為,如果他發生什麼事情,我應該會知道,儘管我們的距離相當遠,我還是會知道。我也很清楚,如果我有了危險,或是生病,他也會知道。他好像若有所思,非常專注在工作上,不過他還是有第六感,具有心靈耳朵,能聽見我。我很小的時候,他會用一大條像是長麻繩一樣的亞麻繩將我固定在他的書桌上。我會在他的房間和那個大房間裡跑進跑出,感到相當滿意。他有一本書,上面有個耶穌基督和靈魂的圖樣,書中敘述靈魂在房子裡四處跑動,身上也綁著類似一條亞麻繩;他說,他就是從中獲得靈感。之後我讀到《織工馬南傳》的故事,敘述一名年邁的單身漢將棄兒以同樣的方式綁在織布機上。每次我的想法過於叛逆,或是衝得太快,就能感覺到綁在身上的亞麻繩在輕輕牽動,感受到他的憤怒和父愛。我不太希望以太客觀的方式來描寫他。我愛他就像愛空氣和砌爐石一樣,就像愛果園中被風吹得扭曲變形的蘋果樹一樣,就像愛海洋的聲響一樣。

不對,我講故事的風格不像葛德。我抓不住她聲音的節奏,加入了自己的音調,一種我盡量避免的文學調調,而這種調調帶有優美或不吉祥的感覺,讓《格林童話》有別於拉莫特福格(La Motte Fouqué)的《水女神》。
隔天,他們開車穿越布列塔尼,開到地球終點,開到菲尼斯泰爾。他們開車穿越培因坡與布洛塞里昂德的森林,來到夫斯南這個寧靜封閉的海灣,在科茲角找到旅館。這家旅館揉合了北方受盡風襲的滄桑粗獷,以及比較具有南方風味、比較詩意、比較柔緩的感覺。旅館有個平台屋頂,也種了棵棕櫚樹,往下看有一大片幾乎全是地中海松樹的雜樹林,樹林之外是環狀的沙灣以及藍綠色的海。接下來三天,他們就在這裡閱讀莎賓的日記。至於他們的感想如何,以後再介紹。以下就是他們看到的內容。

我發現我現在已經寫了一整頁了,全都要歸功於克莉史塔伯。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就目前而言,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更是一個閃閃發光的效法對象,因為身為備受肯定的作家,具有某種重要性,同時她也是女性,因此帶來了一絲希望,對所有女性而言具有帶頭的作用。她扮演了這麼重大的角色,我不太確定她自己喜歡的程度多寡——她內心世界的想法與感覺,我的確所知很少。她看待我的態度,是以最溫柔的方式來表達,將她自己視為女管家,將我視為令人疲於奔命的小孩,充滿熱切之情,靜不下心來,對人生無知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吉恩說,房間裡盡是蘋果花和蘋果成熟的味道。吉恩嫁給了屠夫,幫他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全部都健壯活潑,卻天生不會跳舞。」
他們講了那麼多的解釋,我一點也不相信。解釋會逐漸淡去。女人的概念,比不上聰慧的薇薇安,梅林的概念也無法拿來與男性智慧相提並論。他就是梅林而已。
莎賓的物品中還有幾首英文詩和詩的片段,在此也附上。我手邊沒有勒摩特的真跡,不過我認為這些詩可能出自她手,我懷疑她過得不太好,這裡獲得了證實。
她說,在傳奇裡,女人的兩個本性可以獲得調和。我問,哪兩種本性,她說,男人將女人視為雙面人,一半是狐狸精,一半是惡魔或無邪的天使。
我說:「這些邪門小把戲,我不相信和宗教有什麼關係。也和我們道聽塗說的東西沒有任何關聯。」
我去父親的書房找他,以很快的速度開口,以免被他澆冷水。「我想跟你談談克莉史塔伯。」
將一種痛苦轉變為一種興趣,轉變為一種好奇,未來可望解救我。
聽見茉德.貝力漫天暢談瘋狂和享受,是件奇怪的事。
怎麼會有人過來找牧師求救,我怎麼也無法想像得到,更何況她的情況這麼特殊。他的眼神呆滯,嘴巴厚嘟嘟,只為了自己的肚子而活。不過我父親說;「他會去拜訪聖安修女院,就在前往坎佩爾勒的路上,主教在那邊設有無家可歸與失足婦女的照料設施。」
她的小臉蒼白尖銳。她第一次下樓的那個晚上,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像她一樣白(現在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連鼻孔內圈,連噘噘的小嘴唇,都是白色,不然就是稍微沾有象牙白。她的眼睛是一種奇怪的淡綠色;她將眼睛半遮。她也將嘴巴緊緊抿住——她的嘴唇很薄——張開嘴巴的時候,會讓人對其大小感到驚訝,對整齊寬大的牙齒表現出明顯的力道也會感到驚奇。她的牙齒顏色是非常顯著的象牙白。
「上鋪或下鋪,我倒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羅蘭麻木地說。她這番話的範圍廣泛得荒謬,囊括了神話地理、情慾偏好以及雙層床鋪的分配,荒謬之處羅蘭完全體會到了。他覺得很開心。所有事物都一致荒謬。他打開蓮蓬頭。

「克莉史塔伯表姨,我說我很想成為作家,我是說真的。」
燭光點燃,代表嶄新的世界,新的一年,新的生活,每年點燃燭光都美輪美奐。我們這座沉重的小教堂,和大家想像耶穌誕生的洞穴其實有幾分相似。大家跪下來祈禱,不管是牧羊人還是漁夫都一樣。我也跪下來,用我自己的方式來祈禱,想將混亂的思緒轉換為善心與善意。我和往常一樣祈禱,希望大家能瞭解到,我父親慶祝這些節日,只是將這些節日當作放諸四海皆準的節日來慶祝——對他來說,耶穌降生日是冬至,是地球轉向光明的日子。牧師很害怕我父親。他知道應該加以規勸,卻沒有那份膽量。

這時我對她很生氣,因為我們在黑色月分的夜晚,不會去談什麼大道理,那是十九世紀學究才會談的東西。我們只是講故事,聽故事,相信故事而已。我還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不過他發言了,說得很有道理也很得體。
「別問了,求求你們。我沒有權利求你們行行好。你們一定看出來了,我濫用你們的善心,只不過我別無選擇。我不會再濫用太久了。請什麼都別問。」
他說:「這兩張床都是很乾淨的白色窄床。」
「『什麼代價?』
「勒摩特在一八五九年秋天來過,你還有沒有發現其他的線索?」
「我選擇上鋪。」她笑了一下。「李奧諾拉會說是因為莉莉絲女妖的緣故。」
「妳那種讀法有異常人。」
葛德說,如果你將幼兒的上衣拿到仙泉的水面上漂流,就可以看見小孩未來是否長得健壯活潑,或者會虛弱多病或是夭折。如果風灌滿了上衣的手臂,如果身體的部分也灌滿了風,被風吹著漂過水面,小孩未來就能存活茁壯。然而,如果上衣躺平吃水下沉,小孩就會夭折。
我說不出話來。我加快腳步,大狗在後面小跑步。
「我並沒有那樣說。」她說。「我是說,所有男人都將女人視為雙面人。曼露西娜自由的時候,沒有人看到她的時候,誰知道她是什麼模樣?」
我父親說;「神父,你看見她了嗎?」
葛德講故事的方式,我無法轉換為文字。我父親有時候會鼓勵她講故事給他聽,由他來盡量逐字抄錄下來,保留住她口語的節奏,一分不增,一分不減。可惜的是,她的故事形諸紙筆之後就失去了生命力,不論他再如何忠實記載也一樣。他有一次在嘗試抄寫之後對我說,他現在總算瞭解了,為什麼古代督伊德教相信口語是生命的氣息,而寫作則是一種形式的死亡。我最初寫日記的動機,是想看看怎麼遵循克莉史塔伯的建議最合適,怎樣才能精確記載我聽到的故事,儘管我用心良苦,不知何故,越用心卻越無法獲得精髓,在傾聽的方面、在葛德講故事的方面都一樣,因此我為了表示禮貌而停止。(然而,興趣本身還在,一定能找出寫作的正確方法。)
「在這篇可怕的故事中,妳憑著本能或智慧,找出了讓故事更有意義的方式,也為故事增添了妳自己的一致性,而這種方式並非寓言也非故作天真。妳的達戶是人類個體,同時也是具有象徵意義的真理。其他作家或許會在妳的故事中發現其他真理。(我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妳並沒有因為想賣弄學問而將上述的東西排除在外。
「其中有一位姑娘最欣賞他,她是磨坊主人的女兒,既美麗又脫俗又高傲,裙子上縫了三個深深的絨毛緞帶,絕對不願意讓水手知道她欣賞他,每次水手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就斜眼半閉看著他。其他有很多人也都是這樣做。每次都這樣。有些人會受人注目,有些人可能會吹口哨來吸引仰慕的眼光,一直到惡魔跳到他們身上為止,因為上帝會想盡辦法達到這個目的,怎麼樣也無法制止。
「而妳也下定決心,不要讓我繼續抱持錯誤的想法。妳至少擁有小說家的天分之一,莎賓,妳堅持要追求表面幻象下的事實。還保持禮貌風度。我能接受他人的糾正。妳告訴我好了,妳寫什麼東西?我猜妳真的有在寫東西吧?如果只是空想而沒有行動,等於是賞自己一個耳光。」

那條大狗也一樣,不想吃東西。他躺在她的房間,鼻子朝向門口,在地板上躺平,每天只爬起來兩次,希望出去走走。我也會拿小東西來給他吃,不過他都不要。她看著我跟狗講話,起初很被動地看著,沒有鼓勵我。我一直繼續跟狗講話。有一天她說:
四月
「我並沒有感覺到妳很高興。我講話很衝,外表也顯得難以接近,要是我說了什麼——」

一開始的時候,我大概沒辦法說我喜歡她。如果真的如此,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好像也不喜歡我。我認為我很善於表達情感。如果有人能給我一點溫暖,對我表達人類的善意,我相信將感情依附在對方身上。儘管克莉史塔伯表姨對我父親表現出一種接近全心奉獻的態度,她對待我的方式則是——我怎麼說才好呢?——有點冷淡。她第一次下樓吃晚餐時,穿的是深色方格的羊毛洋裝,有黑色有灰色,披了一條很大的披肩,披肩上有花邊,非常好看,顏色是深綠色加上黑邊。她不算高雅脫俗,卻一絲不苟,穿著也很講究,脖子上掛了一條黑玉十字架,項鍊是蠶絲繩,小小的綠色靴子顯得優雅。她戴了一頂蕾絲帽。我不知道她年紀多少。或許有三十五吧。她的頭髮顏色很奇特,是銀黃色,光澤幾乎接近金屬,有點像是在冬天母牛吃沒有受過日曬的乾草,以其乳汁製成的奶油,而奶油的金色褪去後的那種顏色。她將頭髮在耳朵上捲成小團,我覺得並不適合她。
星期五
今天我到懸崖邊散步走了很長一段路。今天的天氣並不適合散步,大片大片的濃霧飄來飄去,又有海浪飛沫——風勢極為強勁。我帶著狗兒小托去散步。我並沒有徵求她的同意。現在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很開心,儘管克莉史塔伯說過,這條狗很專情,而且只愛一次。我很確定,他愛上了我,他的心情也和我契合,因為他是隻傷感內向的動物,無論風雨再大,他都勇往直前。他卻和其他小狗不同,不喜歡玩耍,也不喜歡微笑。他的愛,是以難過的方式來表示信任。
我說:「他下樓的時候,我會帶他去果園散步。」
「她說:『我不能去。』
「她說:『如果對你來說沒有意義,對我來說可是意義重大。時光流逝,過去的就算過去了。我要走了。』
十一月
我睡不著。我應該拿出她送我的禮物寫下來,寫下她做過的事。
我心裡感到不安。我擔憂她的處境,也很生氣,也為父親覺得很難過,因為他好好的一個人,現在身受哀傷、焦慮、羞辱的重擔。現在我們全都知道,除非她發生意外,不然她就是拋棄我們提供的避難所。不然就是外人會假設我們趕她出門,這樣講的話也是恥辱,因為我們絕對不會趕她出門。
今天我父親坐馬車去過修女院一趟。他說,院長端酒給他喝,說沒有叫做克莉史塔伯的人或是符合他描述的人這個星期被帶來修女院。她說,她會為這位年輕婦女祈禱。我父親希望修女能告訴他,克莉史塔伯是不是自己過來的。「這個嘛,」修女說:「就要看尋找避風港的人自己怎麼說了。」
然而在布列塔尼,如果有人掉下井裡,可能會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夏天種滿蘋果的地方。或者在另一個國度的水底教堂的鐘塔上被魚鉤鉤住。
午餐時,他們兩人談論到陽界與陰界之間的交岔口。我父親用他經常講的話說,在布列塔尼的這一帶——空威而、拉摩利克——一直流傳著古代克爾特的信念,認為死亡只是人生兩個階段間的一個步驟,只是一個過程。他也說人生有很多階段,今生只是其中之一,他也說,很多世界都同時存在,都彼此並存,偶爾或許會有幾個地方重疊。有些不太明確的地區,使者會在陰陽兩界徘徊,如黑夜、或是睡夢中、或是陸地與海水交接處水氣形成的簾幕中,而這道水氣本身就是生死關卡,很多人就此踏進鬼門關,或是撿回一條命。所謂的使者,最好的例子就是葛德的跳舞小童。曾經有貓頭鷹或是蝴蝶會隨著大西洋上的鹽質廢料漂上岸,牠們也可能是使者。
此時在房子裡,三個人靜靜坐在三個房間裡,寫著東西。我表姨和我的房間在樓上。她的房間以前是我母親的房間,我父親總是禁止我進去(反正我自己也從來都不想進去)。從樓上的房間,可以望遍原野,一眼看到懸崖邊緣,看到波動的海面。天氣不好時,海面波動,上下起伏。天氣好的時候,光線讓海面表現出波動的模樣。真的是這樣嗎?我非調查個清楚不可。又找到了有興趣的題目。和*圖*書
「她說:『你聽不見跳舞的聲音,我怎麼跟你走?』
她追上我,說:
她在懷孕期間沒有縫製什麼上衣,只製作了漂亮的鉛筆盒和我的剪刀套,只縫補了床單。
她說,她很樂意看看我寫的黎之城的故事。她說,她也用英文寫過相同題材的詩。我說,我懂一點英文,懂得不多,如果她願意教我的話,我很樂意學習。她說:「我當然會盡量教妳。我不是一個好老師,我沒有耐性。不過我盡量就是了。」
現在我希望自己頭腦夠好,分辨得出比喻的說法或是寓言,我看得出她以上的說法,可能可以當作她用自己講謎語的方式,來講述身為女人的痛苦。我只能說,當時那些話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她的聲音忽明忽暗,一面以堅定的手來縫紉,一面創造出美麗的圖案。在她的洋裝之下,我敢發誓,我看見那東西在動,我看得出在動的不是她,而以她的聰明才智,她也沒有察覺到。
不過,她很聰明,而且具有部分布列塔尼血統。
〔元月下旬〕
我知道她什麼都清楚,清楚了我懷疑過、害怕過、憎恨過的東西。我也知道她決定不要原諒我。接著我又開始生氣,轉身離去時還在啜泣。她說她不需要幫忙,可是她的確需要幫忙,她已經要求協助了,不然她為什麼要搬進來?她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未來會怎樣?小孩未來會怎樣?我應不應該跟父親討論?我還是覺得她像是《伊索寓言》中被凍僵的蛇。即使在不恰當的時機,比喻的寫法還是可以抓住想像力。我們三人,究竟誰是蟒蛇?然而,她注視我的眼神非常冰冷。我心想,她是不是有點精神失常。
我對他說,她並不是一無所知,因為她的衣服越來越鼓,腰圍越來越寬,在手臂下面也很緊,在她悉心縫補之下,接縫處縫得很堅實。他說,他懷疑是葛德幫她縫的。我們因此決定,既然我們沒有勇氣,臉皮也不夠厚,不敢去當面質問克莉史塔伯,至少可以問問看葛德知道什麼,看她是否可能因為幫了她忙而獲得特殊待遇,可能聽到了克莉史塔伯什麼祕密。不過葛德否認,說那些針織不是出自她手,說小姐總是轉移話題,每次葛德自願幫她,她總是假裝誤解。「她喝我泡的香草茶,不過好像故意喝來讓我開心。」葛德說。葛德說她看過這類的例子,有些女人決心決意不想知道自己的情況,卻能上床睡得香甜安穩,如穀倉中的小牛。她說,也有些情緒比較鬱悶的女人,會極力抗拒而精神崩潰,因此害死了母子之一,或是兩者同歸於盡。葛德認為,我們還是將一切交給她,時候到了,出現了確切的徵兆,她會知道的。她會泡茶給克莉史塔伯喝,讓她寬心,然後讓她心情篤定下來。我認為葛德在對待多數男人或女人時,都很有辦法,至少在動物功能與直覺方面都很拿手,然而碰到我表姨克莉史塔伯卻一籌莫展。
「她說:『你有沒有聽到小小的腳,赤著腳在跳舞的聲音?』
我應該怎麼說,我應該怎麼做才好?
「是啊。你喜歡上鋪還是下鋪?」
狂風咆哮,海浪滔天,
達戶的雄偉頂冠
在海牆與高塔上開展,
達戶與情郎噤聲,
純白如絲
相倚併臥漫漫長夜。
街上行人熙來攘往,
恐懼之聲,潮濕之手
敲打緊閉鐵門
一如以往,全然平順寧靜。

依傍在達戶懷中,
他興起不祥預感
雙耳從她白皙肌膚上豎起
暫別心音,傾聽人群喧鬧
傾聽人群之外
憤怒海神在門口狂嘯。

「到窗邊去,」她這時說,
「告訴我,海水動態如何,
海水色調與計策為何。」

「女士,浪濤碧綠如琉璃
蒼天漆黑如玉,
小帆如海鳥周遊海灣
海水浸透,落難下沉,雙翅難展。」

「回到我身邊,進入我懷裡——
讓我在你臉上熱吻
臉上熱度與稜角將吸收
眾人低語,
吸收海水無禮之隆噪。」
他迷惘失神,奉行不悖,
直到聽見塔門門檻激盪聲起,他呼叫,
「女士,他來了,我們非起身不可。」

「該起身的是他,」她快速回應,
「鐵門挺得住,我們就安全。
「到窗邊去,告訴我,海水動態步調如何。
海水色調與計策為何。」

「女士,浪濤鉛灰色,
蒼天罩上飛沫薄紗,
落海人自浪頭呼喊,載浮載沉。」

「過來靜躺在我懷裡,
何須掛念弱小身受之苦難?
且看我以魔力鎮懾他。」

他再度騷動,再度哭喊,
「海神駕到,我們非起身不可。」

「到窗邊去,告訴我,海水動態浪高如何,
海水色調與計策為何。」

「女士,浪濤漆黑奔騰,
如暗穴薰臭,如油水翻攪,
往上直撲,張牙舞爪
抓攫高塔,泡沫白牙扭曲,
是夜間變形惡獸,
忽而一,忽而眾,大開,昂揚。
女士,我看不見蒼天。
在城鎮原址之上,
星星露臉,海水奔騰
尖塔消失,鐘塔的笑顏亦然。
如今一片洶湧狂盪。
我聽見鎖鏈碾軋之聲
我們的高塔搖擺扭曲
他忿然狂笑,揮下重拳。
趕緊起身吧,女士,否則我們將溺斃。」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黎之城》
「妳希望我成為瑪莎,而非瑪麗。」我大聲說,口氣微慍。
「我有一幅畫,」她說:「上面描繪出勝利的那一刻——照你說來——或許真的是有異常人。」
以下是幾首詩的片段,由雅瑞安.勒米尼耶寄給茉德.貝力。
兩天來,我們一直在找她。她昨天早上出門,散步到教堂。過去這幾個星期,她上教堂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村人是有看見她,說她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基督受難像的底部用手去摸聖母的生死歷史,一面還靠在基督像上喘氣,她用自己的手指去撫摸小小的聖像,一名村人說「如同盲女一般」,另一名村人說「如同雕刻師傅一般」。她也在教堂裡待上好幾個鐘頭祈禱,不然就是靜靜坐著。這些事情,我們知道,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和村人都知道,她的頭蓋著黑披肩,雙手緊握在大腿上。他們昨天看到她和往常一樣走進去。沒有人看到她走出來,不過她一定已經走出教堂。
「但是,他走到街上,看到她的屍體,握住她的手說:『都是因為我不相信妳,不願意承認妳說的會跳舞的小東西。不過現在我聽見了,一清二楚。』
「妳的耐心和親切就算拿我沒辦法,也早就會對我的狗狗起作用。不過我相信他屬於忠貞的狗,不然我就不會帶他一起來。我最近才稍微離開他一下,他就不吃東西,一直到我回家才停止絕食。」
「她不說出問題不行。」我說。
而不是來取代我。不是來取代我的母親。
「哎喲,也沒有什麼好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都燒光了。倒是可以參觀菲尼斯泰爾和歐迪恩灣。傳統上黎之城就是坐落於此。也可以看看死人灣——」
「我寫的是我可以寫的東西。不是寫我喜歡寫的東西,而是寫我知道的東西。我希望寫女性情感的歷史。一個現代的女性。不過我又能知道多少?我住在梅林的荊棘監獄與理性時代之間的花崗石牆裡,又能懂什麼?所以我寫我最清楚的東西,寫奇怪和幻想的東西,寫我父親的故事。舉例來說,我也寫了黎之城的傳奇。」

我還是決心要和她談談寫作的事。我等到有一天她的心情好像比較放鬆,比較友善;她先前答應要幫我織被單。她的手藝比我好太多了——她的針線功夫很道地。這時我說:
「不是石頭,我說,現在不一樣了,只是用手或腳打她。」
葛德說:「再過十天,她就能恢復元氣。」我說:「妳有沒有給她喝燉草藥,葛德?」因為我們都知道,葛德是女巫。葛德說:「我有燉,但是她不願意吃。」我說:「我會告訴她,妳的藥方對她身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葛德說:「太遲了。她下個星期三之前就會好起來。」我轉告克莉史塔伯,邊說邊笑,她聽了什麼也沒說,然後問說葛德會變什麼樣的魔法。我告訴她,葛德能夠治療腫瘤、腹痛、不孕、女人病痛、咳嗽和食物中毒。她也會接骨,接生小孩。她也有讓人復活的能力。她曾經讓溺水的屍體躺平,讓人恢復生命。我們全都是在這裡學習到的。
她來到中庭時,天色已經轉暗。鋪在地上的石頭被馬車輪一壓,發出磨動、斷續的聲響。即使馬車已經開進院子牆裡,前進時仍不時微微搖動。馬匹全都將頭放低,外套上布滿泥巴和白色鹽花。我的父親穿著齊膝外套和防水衣到外面迎接:強風吹在馬車門上,父親的手差點就握不住。他打開門,陽恩將梯子放好,在陰暗的天色中一個灰色的幽靈緩緩滑出,是一頭巨大的野獸,安靜多毛,在黑暗中製造出一種蒼白的空間。緊跟在這個巨大野獸後面的,是一位非常矮小的女人,穿著斗篷,戴著連身帽,拿著派不上用場的雨傘,清一色是黑色。她走下階梯後腳步不穩,跌進了我父親的懷抱中。她用布列塔尼語說「避風港」。我父親將她摟在懷裡,親吻她濕答答的臉孔——她的雙眼緊閉——然後說:「妳想住多久,都可以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家。」我站在門裡面,盡力在強風中穩住身體,雨水打在裙子上,濕成大片。巨獸緊緊依偎在我身旁,潮濕的外皮讓我發抖得更加厲害,也被泥巴沾得更髒。我父親抱她進門,經過我身邊,將她放在自己的大椅子上,讓她躺在上面,人已經半暈半醒。我往前走去,告訴她,我是她的表姪女莎賓,歡迎她光臨我們家:她好像幾乎看不見我似的。後來我父親和陽恩兩人合力將她抬上樓,我們一直到隔天晚餐時才再度看見她。
她也說:「這麼說來,跳舞時跌倒的女孩就準備受難,其他人就用石頭砸她。」
五月九日
陽尼克的妹妹的朋友茉莉生了一個小孩,沒有人出來認,因為據說沒有人能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因此被父母趕出家門,之後被帶往修女院。茉莉聲稱,那裡的修女會捏她,逼她去刷洗髒臭的地方,逼她去搬各式各樣的髒東西,好讓她悔改,而當時她即將分娩。茉莉說,小孩死了。她到坎佩爾的一個蠟燭商幫傭,老闆娘打得她死去活來,她沒過多久就過世了。
「他說:『一直到我回來之前,晚上不得安眠。』

因此她在小心翼翼的情況下走動,那種走路的方式,我只能稱之為驕傲的爬行,步伐無限緩慢,腰桿卻總是挺直,一直走到爐火邊坐下。我父親問她,是不是需要我們扶她上樓,她說不必,再說一遍,「我很好,謝謝。」不過她卻接下了一杯葡萄酒、一些麵包和牛奶,吃喝起來幾乎是狼吞虎嚥。我們坐在她身邊,張開嘴巴,有一千個問題準備要問,結果她說:
「看來我錯估了他的忠心程度,早知道就乾脆留下他。狗兒小托真可憐,布洛塞里昂德這麼多神奇的林地,還比不上在里奇蒙公園跑步來得好。他或許會比較舒服一點如果——」
「才不會哩。妳那樣講未免太殘酷了。這條狗只是不開心而已,不會想痛恨妳的。」
我說,我們至少可以去問一問修女。我父親明天會坐馬車到修女院去。
但是事實上,她的年紀比我大很多,不過她的年齡和我的差距,還是比和我父親的差距來得小。何況他也不算太老。她告訴我父親,他的頭髮還沒花白,不像梅林那麼老。
十月十四日,星期四
他們兩人關在布列塔尼王子號上的一個艙房裡。當時是晚上:他們可以聽見引擎沉穩的推進聲,在身邊,在更遠處,盡是奔騰激昂的海面。他們兩人都因為激動過度而感到昏眩。他們之前站在甲板上,看著樸茨茅斯的燈火閃耀,逐漸減弱。他們站得很開,沒有碰觸到對方,只不過稍早在倫敦的時候,兩人因為充滿曖昧的情愫,曾經衝撞到彼此的手臂。現在他們一起坐在下鋪,喝免稅威士忌和喝水,都是用漱口杯來喝。
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她能留下來,能當我的朋友,能成為我的友伴。
「妳一直對我很好,我真正感覺到自己找到了避風港,在我父親的故鄉找到了家的感覺。」
「她說:『那樣的代價未免太高了。』
我父親講的故事是梅林和薇薇安。這兩個角色,每次都和前一年相異。梅林總是年老又有智慧,對於自己的末日看得一清二楚。薇薇安總是很美麗,總是又複雜又危險。結局每次都相同。故事本質也一樣——都是梅林這位魔法師來到古老的仙泉,召喚出仙女薇薇安兩人在山楂樹下相愛,她迷倒梅林,讓梅林對她透露出魔咒,而這樣的魔咒可以在他四周豎立堅固的高塔,只有他看得到,摸得著。然而我父親在這個故事架構下,講了很多故事。有時候,仙女薇薇安和魔法師梅林真心相愛,他們的現實世界只存在這個夢想中的臥房,在房間裡她藉由梅林的協助,利用空氣製造出永恆之石。有時候,故事中的梅林年邁體衰,準備放下重擔,而她卻飽受折騰。有時候,兩人在鬥智,她是效法男性熱情的化身,以仙人的意志來征服梅林,而梅林聰明絕頂,卻無法運用聰明才智。今天晚上,故事中的梅林並沒有那麼衰老,也沒有那麼聰明——他客氣得可憐,知道她的氣數已盡,準備享受這種永恆的迷戀,或者是夢幻或是沉思。父親將仙泉描述成冒著冰冷黑暗的水泡,具有大師風範。用來裝飾這兩位情人床鋪的花朵也一樣——我父親用了很多想像出來的櫻草花和藍鐘花;他讓冬青樹和紫杉上的小鳥高歌,如此一來,我記得自己的童年生活是活在故事中,如此我看見花朵和清泉和隱藏的小徑和具有權力的人物,然後在自己心靈中憎惡——不對,應該是削弱——真實事物的世界,包括房子、果園、葛德。
私人日記。
「天氣變好的時候,誰知道我們會在哪裡?」
星期六
接下來少了幾頁,內容寫得敷衍又重複。這個月分接下來的部分我沒有影印,接著就是耶誕節當天晚上,供妳參考。
親愛的貝力教授:
「用邪門的小把戲,的確可以召喚出真正的惡魔。」我父親沉思後說。
她就像布列塔尼的天氣。當她微笑的時候,當她耍嘴皮講笑話時,實在很難想像她情緒低落的模樣——和這裡的海岸一樣,海岸可以在陽光下微笑再微笑,在貝格——梅爾封閉的小海灣裡可能會長出圓松,甚至會長出棗椰樹,顯示出陽光比較充裕的南方氣候。我從來沒有去過南方。空氣可能比較輕柔和煦,因此就如同《伊索寓言》裡的農人一樣,你會脫下厚重的外套,脫下盔甲。

後來這段時間,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對我非常好,跟我討論事情,跟我要作品過去看,還偷偷幫我的剪刀繡了一個小盒子,很漂亮,上面以藍色和綠色的絲繡了一隻孔雀,全是眼睛的花紋。然而,我不可能和以前一樣喜歡她,因為她並不坦白,因為她隱瞞了重要的事情,因為她驕傲或精神失常,逼得我活在謊言中。
他將臉轉向窗戶,說:「那件事,我覺得還是不談的好。」
「想跟就跟啊。」我把手放在狗的肩膀上,對她說。「隨妳高興。」
「翌日破曉時,他回到村子裡,狀極落魄。他和老人坐在廣場上,他正值盛年,嘴巴卻鬆垮,臉頰卻癱弛,多半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說『我聽得很清楚』,不然就是『我等你』,就只講這兩句話而已。

知道陌生人錯誤評估了自己未來可能做出的成就,而在作品受到讚賞後發現對方口氣轉變,用語轉變,在各方面也都較為尊重,這樣的情況,一定男女作家都會經歷到。然而,這種情況發生在女人身上的機會必然大得多,因為正如克莉史塔伯所言,大部分人認為女人寫不出好東西,也比較不可能會去嘗試,而在女性作家的確成功了,做出一番成就,會被視為小醜八怪或是怪物。
「如果我是善心仙女,」克莉史塔伯說:「我會許願給她一張漂亮的臉蛋——她的臉蛋本來就漂亮——賜給她具有在平凡中發現樂趣的能力。」

「我無所謂。妳呢?」
「兩、三年前或是十年前,他抬起頭來說:『你們難道沒有聽見小孩跳舞的聲音嗎?』大家都說沒有聽見,不過他回到家,有模有樣整理好床鋪,叫鄰居前來,將水手箱的鑰匙交給吉恩,以大字形躺在床上,又瘦弱又失神,說道:『最後,我等的時間最長,不過現在我聽到了踏地的聲音,這個小孩很不耐煩,不過我非常有耐心。』午夜時分他說:『哇,你終於來了。』就這樣,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學到的是,只寫給作者一雙眼睛看的作品,會欠缺部分活力,但是反過來看,也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自由,讓我相當驚訝的是,也同時具有成年人的特質。作品中女性與童稚的慾望轉變為魅力。
克莉史塔伯說她的父親也會在冬天講故事給她聽。她似乎已經準備要成為我們爐邊說書族的一員。她會講什麼樣的故事?有一次,我們有個客人,講了一個死亡的故事,是小巧的政治寓言,將拿破崙比喻為食人魔,將法國比喻為他的獵物,講著講著彷彿魚網網上了一群死魚,魚鱗都快脫落,大家都不知道要將視線投向哪裡,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微笑才對。
「我真的非常想看看——」
我們的感覺,我怎麼寫得出來?她禁絕所有正常的感覺,所有平常人類的溫情與溝通。她提到說她不會濫用我們的好意太久,是不是真的想,是不是真的害怕或預期自己會死在這裡?她是不是精神失常,或者她只是非常聰明,非常注重隱私,她是一直在實行來這裡以前早就擬定好的計畫嗎?她會留下來,還是會離開?
她在我後面跟了過來。這種情形以前從沒發生過。我以前一直巴望她能跟我一同散步,希望她能跟過來,她卻都不跟,除非是我央求,或是哄她說是為她健康著想。然而,現在我想藉散步來擺脫她,她卻追在我後面,腳步稍微匆忙了一點,不希望別人看到她在快步走。她披著大斗篷和連身帽,愚蠢的雨傘在風中拍動吱嘎叫,一點用處也沒有。人性就是這樣。你再也不愛對方,再也不要對方時,就有人會心甘情願跟著你過來。
寫到這裡時,我知道自己很荒謬。
「我不能告訴妳。」過了一陣子她才說。她的口氣並不平淡,因為平淡不是她的風格,她講得很刻薄,幾乎帶有不耐煩的語氣。「我不能把自己的祕密告訴別人,我天生就是這樣。我把事情藏在心裡,才能活得下去,只有這樣,我才活得下去。」
容我最後向妳表達我對妳在閾方面的研究非常景仰,我希望可以見個面,當面告訴妳。我認為,從閾的觀點來看,妳也可以發現可憐的莎賓她的日記也很有意思。正如她所言,布列坦尼充滿了陰陽交界和陰陽門檻的神話。
他們沒有碰觸到對方。他和圖書們坐得很靠近,距離和善,卻沒有碰觸到對方。
我總是認為自己是個重感情的人。我抱怨過,可以讓我愛的人不夠多,讓我表現愛的機會也不多。我真的認為,我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經歷到仇恨。我討厭仇恨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似乎來自我自身之外,佔據我的身體,彷彿是隻大鳥用鉤嘴扣住我,如同某種飢餓的野獸,毛皮燥熱,透過我的眼睛向外怒視,讓我原來甜美的微笑和親善的態度一掃而空,讓原來的我變得無助。我抗拒再抗拒,似乎都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坐在餐桌前,交換後設理論,我坐在那邊像是會變形的魔女,一下子漲滿了怒氣,一下子又因羞愧而縮水,而他們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在我眼中,她也會起變化。我痛恨她蒼白平滑的頭,痛恨她的綠色眼睛,痛恨她裙子下那雙光亮的綠腳,彷彿她是什麼大蟒蛇,如火爐裡的鍋子一樣默然嘶嘶作響,受到了善心煽動時卻準備攻擊。她的牙齒大得像虎姑婆,或是像英國故事中的野狼,假裝是老祖母。她說她希望做點工作時,父親將我的工作交給她,還在傷口上撒鹽巴,說什麼『反正莎賓覺得抄寫的工作分量很重,讓其他技巧高明的手和眼睛來做也好。』父親走過她身邊時會撫摸她的頭髮,撫摸她脖子上的鬈髮。她會咬他一口的。一定會的。
「他說:『跟我下山去。』
我父親的房間在樓下,臥房兼書房。房間有三面牆壁擺滿書本,他經常抱怨潮濕的海風對書頁與裝訂處有不良的影響。我小時候負責的工作之一就是擦拭皮質的封面,用的是一種蜂蠟加上我也不清楚的東西——阿拉伯膠吧?——混合而成防腐劑。這種防腐劑是他自己發明出來的。這樣的工作,取代了女紅。我會縫補裙子。我是在有需要的情況下才學會的。素面的縫紉,我也做得不錯,但是比較精細的女性|技|巧,我則一個都不會。我記得味道香甜的蜂蠟,就像嬌縱的大小姐記得玫瑰水與紫羅蘭香精一樣。我的雙手因為經常碰蜂蠟,因此顯得豐潤閃亮。當時我們兩人大部分都住在那一間房間,爐火燒得旺盛,火爐是陶瓷爐。
也不希望有人來偷走他的親吻,寫下來吧,我當時的感覺正是這樣,不希望有人來偷走他的親吻。
「她真的走了。
「大概是妳不信任女生吧。」我說。「不信任,也是妳的權利。」
(描寫得並不賴嘛。寫出了這樣的句子,如今我對國人與強風充滿了一種美學上的愛。如果我是詩人,我會接著寫出痛哭的風聲。如果我是小說家,我接著敘述,單調的歌聲,事實上會讓人在風聲寂靜時接近瘋狂,因為在漫長的冬季沒有風聲,令人有在沙漠口渴的感覺。在烈日下,風吟唱著巨石下涼爽的蔽蔭。我們在這裡渴望一、兩滴乾燥、明亮的寂靜。)
這個夢境在說什麼,非常明顯。不過也改變了我對事件大致情況的看法。如今我問自己孩子的下場如何,我看見漆黑一片的水池,看見動作很多的白色上衣往下沉。
「她做過的事情,又有什麼能解釋?她人在哪裡,我們找了又找還是找不到。也沒有人被沖上岸來啊。」
「要是他去的話呢?」
明顯的是,我已經描寫了部分房子的結構,卻沒有寫到裡面的人。明天我再來描述人。亞里斯多德說:「悲劇的本質在於行動,而非人物角色。」我父親和表姨昨天晚餐時為了亞里斯多德而爭論。我很少看到父親這麼激動。我認為悲劇的本質如果以很多現代女性為例子,在於「沒有行動」,然而我並沒膽加入辯論,因為他們是以希臘文在辯論。克莉史塔伯是從她父親那裡學到希臘文。可惜我不懂。我一想到十字軍東征時期,中古世紀的公主管理家務的模樣,或是修女院的院長管理大修女院的情況,或是像喬治桑筆下的札克說的,聖泰利莎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外出大戰壞人,每次一想到這些,我就認為現代人的生活變得太適意了。巴爾札克說,由於男人在城市裡有了新工作,奔走於商業圈,因此將女性轉變為漂亮的附屬的玩具,全身都是蠶絲料,塗滿了香水,充滿了閨房中的奇情幻夢。我很想看看絲綿,也想體驗一下閨房的氣氛——但是不論我走到哪裡,我都不願意成為相對而被動的人。我要的是生活、愛、寫作。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多?我講這番話,算不算是清談?
「磨坊主人的女兒穿著直筒連身裙走到街上,沒穿鞋子,伸出雙手東奔西跑,活像是在追逐跑掉的母雞,她邊跑邊叫『等一等,等一等。』有人宣稱看到了她前面有個小小的兒童,全身赤|裸,又跳又跑,一下子順時鐘轉,一下子又以逆時鐘方向旋轉,他伸出小小尖尖的手指頭來比畫,頭髮有如一小叢黃色火焰。也有人說,馬路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點點風沙被風吹得團團轉,裡面有一、兩根頭髮和小樹枝跟著動。磨坊的學徒說,他在幾個星期之前,聽見過閣樓有沒穿鞋的小腳又踏又蹬。老婦人和少年郎並不清楚,都說他聽到的是老鼠。然而他說,他一輩子聽過很多老鼠的聲音,是不是老鼠他分辨得出來,而且一般都認為他不會亂講話。
奇怪的是,她的生活,似乎就只有在這裡,不存在其他任何地方。彷彿她從那場暴風雨中走出來,彷彿她是什麼妖精或是水妖,全身濕答答,進來避風躲雨。她從不寫信,也從來不過問是否有人寄信給她。我知道——我又不傻——她一定是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像得到,一定是可怕的事,讓她逃離家園。這一切我都沒有問她,因為我很清楚,她不希望別人多問。不過偶爾我還是會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惹她生氣。
十月二十八日
「他說,在這艘船上,在浪頭上,有許許多多往生者,擁擠不堪,他的心裡因此充滿恐慌畏懼。這些往生者虛幻不實,因此他大可自由移動自己的手,然而,這些人擠在他周遭,在浪頭上尖聲亂喊,好多好多人,彷彿跟在船後面的不是一群在叫的海鷗,而是羽毛,布滿了整個天空和海面,每根羽毛代表一個靈魂。因此他開口了。
莎賓.露葵喜.夏洛特.德.蓋赫考茲
她多半時間都待在房間裡。葛德說她沒有發燒,健康也沒有走下坡,不過身體還是很虛。
「我又能上哪裡去?」
他的口氣迷惘。我說:「好吧,如果你知道她有什麼打算,我就滿意了,我這就閉嘴,什麼也不多說了。我只希望能幫得上忙。」
星期日

我決定不要先向妳透露太多日記的內容,因為我或許有點孩子氣,希望妳在閱讀過程中,能體會到我發現時的震驚與樂趣。我從塞馮回來後,我們一定要互相交換心得,妳和我和史鄧教授。
四月三十日
她的身體就如同葛德預測的一樣,已經好了很多。在我邀她同行或是在她接受我邀請的時候,她也會帶著狗兒小托和我一起去健行。她也堅持要參與日常家事,我們在廚房煮飯或在壁爐邊縫補衣物時,是談得最貼心的時候。我們談論到很多神話與傳奇的意義。她非常想看看我們的直立之石,位於懸崖邊,距離這裡有一段路——我答應要帶她去看。我告訴她,慶祝五月節時,村子裡的女孩仍會身穿白衣,圍著巨石柱跳舞。她們圍成兩個圈子,一個以順時鐘轉,另一個以逆時鐘方向旋轉,如果有人累了,動作遲緩下來,因此跌倒,或是不管用什麼方式碰觸到巨石柱,其他人便會加以無情拳打腳踢,如同海鷗攻擊入侵者一樣,或者如同海鷗欺負弱小一樣,群起對付她。我父親說,這個儀式是古早的獻祭流傳至今的版本,也許是督伊德教的版本,跌倒的人代表了準備犧牲的代罪羔羊。他說,直立之石是男性的象徵,象徵的是陽|具;村子裡的女人趁夜摸黑前去握住,或是用某種事先準備的東西去摩擦(是什麼東西,葛德知道,我和父親都不曉得),以保祐生得壯丁,或是保祐丈夫平安歸來。我祖父說,教堂的尖塔其實只是這種古老岩石的形變——他說,只不過是用石板柱來取代花崗石而已——女人簇擁在尖塔下有如白色母雞,和從前在石柱前一樣舞蹈。我不太喜歡聽這個故事,在轉述給克莉史塔伯聽時也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信奉的一定是某種基督教。不過我還是說了出來,因為她的心智無所畏懼,而她也笑了起來,說果然是這樣,教會成功吸收了古老的異教神祇,部分征服了異教。現在大家都知道,有很多本地的小聖人,都居住在特定的清泉或樹木中。
「就這樣,經過了一個星期或是一個月,或是兩個月,他和鐵匠女兒吉恩共舞,然後上山到聖母堂去,只從磨坊主人的女兒那裡得到同樣的一個答案,最後他累了,畢竟他是個英俊魯莽的男人,他說:
他說,就他所知,督伊德教具有中間點的神祕意義——沒有連續的時間性,沒有之前和之後——只是一個靜止的中間點——也存在著樂土席得——他們的石廊就是模仿席得,指向席得。
牧師說:「我很確定,善良的上帝照顧她照顧得很好。」
我很傷心。儘管我從十歲就開始照料家事,表姨卻認為所有家務事都由父親處理,對他表現出很大的敬意,還感謝他體貼好客。雖然父親充滿善意,不過體貼好客的能力他不太具備。
我們上床睡覺時,我並沒有表示要抱抱他。他伸出雙手時,我只是倚過去匆匆一抱而已,既僵硬又呆板。我並沒有注意去看他的反應如何。我跑上樓回房間,然後關上門。
「他說:『妳會等我的。』

或許這些感覺,我仍然全部都感受得到。
「長長的海浪線,一道接著一道進來,永不歇止,他可以看見往生者,騎坐在海浪頂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又瘦又蒼白,伸出無助的雙臂揮舞,尖聲呼喚。跳舞的小人又踏地又擺頭,持續不斷,他也跟著來到一艘船,船頭對準大海,上了船之後,他感覺到船上載滿了生物,緊緊擠著動著,幾乎要被擠出船身,不過他卻什麼也看不見。
「最好的辦法,大概就是閉嘴不多說話。」

稍後,她要求先離席,回到自己的臥房,葛德已經幫她在房間裡生火。
「可是,她以後會怎樣?小孩會怎樣?他們要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嗎?我是家中的女主人,我想知道,我有必要知道。我也想幫幫忙,爸爸,我想幫幫克莉史塔伯的忙。」
五月十日
我父親也知道,我猜,就算是在她搬來之前不知道,他也知道了一段時間了。他覺得很同情,很想保護她,我現在才看清楚。我以前看出的情緒,其實只存在自己熱昏頭的想像中。
「我們當然是瘋了,那還用說。而且還很惡劣。我對李奧諾拉撒謊撒得毫不羞恥。我還做出比撒謊還糟糕的事——我趁李奧諾拉沒注意的時候,抄下了雅瑞安.勒米尼耶的地址。我跟克拉波爾和布列克艾德一樣惡劣。所有的學者多少都有一點瘋瘋癲癲。不管是對什麼東西著迷,都會有危險。對這件事著迷,已經有點失去理智了。不過能享受清新的海風,不必在自己的公寓跟李奧諾拉住上幾星期——」
「好心送禮卻受到如此侮辱,他非常生氣,他獲得這東西的代價,一定要她付出不可。她說:
諸聖節,深夜
在布列塔尼我們流行使用箱形床,相當於房間裡的木頭小房間,據說是發明來保護人類,防止野狼侵襲。在這裡的荒野和高地,仍然有一些野狼四處走動,在培因坡和布洛塞里昂德等等的森林也可以看到牠們的蹤跡。據說從前在村莊和農舍裡,野狼經常入侵民宅,從壁爐邊的嬰兒床上叼走沉睡的幼兒。因此種田和畜牧的莊稼人為了保障幼兒安全,會在出去幹活前將小孩關在箱形床裡,把門緊緊關上。葛德說這種措施,也可以防止豬的入侵,因為豬什麼都吃,也可以防範貪吃無饜的母雞。這些牲口隨意進出農舍,看到什麼就啄就咬,不管是眼睛或是耳朵,不管是小腳或小手都照吃不誤。
這兩件事有很明顯的差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代母親的地位,不過我有今天的地位,都是因為母親缺席的緣故。我不希望別人來照顧我父親,也不希望他一有想法或新發現,第一個告訴別人。
怎麼樣描寫克莉史塔伯才好?她來到這裡正好滿一個月,現在看她,和她剛到的時候有很大的差異。我要盡量重新回想第一印象。我並不是要寫給她看。
「諸聖節到來的時候,他在床上驚醒,聽見小手拍打的聲音,聽見小腳踏地的聲音,從床鋪四邊傳來,也聽見微弱的尖銳嗓音,用他不懂的語言在呼喚,儘管環遊過世界,他還是聽不懂。
「妳看到的說法屬於懷疑派。」她動了肝火。「要嘲弄的話,這一點嘲弄起來最簡單。」
即使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懷疑,我仍然懷疑那個牧師,我也不太相信小孩出生在穀倉裡然後被殺害。然而,小孩還是很有可能沒有活下來。
十二月三十一日
「妳現在終於知道實際情況了,對不對?」她慢慢說。「妳知道實際情況。人類真的能瞭解對方嗎?莎賓,我就請妳來告訴我,我的實際情況如何?」
她的口氣有種不祥的意味,好像預言家的口氣。我又加快腳步。她稍微再走了一小段路,然後說她的腰痛,想回家了。我問她需不需要我陪她回去。我問話的態度,讓她一定會因為嚥不下這口氣而拒絕,而她的確也拒絕了。我把手放在大狗身上,叫他停下腳步,他很聽話。我看著她轉身,一手叉腰,在風中低頭行走,腳步有點蹣跚。我心想,我很年輕,形容詞應該再補上「也很可惡」,可是我沒有加上去。我看著她離去,面帶微笑。我心中有部分希望能不顧一切,挽回以前的氣氛,希望她不要胡鬧,不要故作可憐,但是我只是微笑,然後大步繼續走,因為我至少年輕又健康。
羅蘭認為,腦筋之所以清晰得荒唐,其實都是因為兩人都沒有對彼此著迷。
克莉史塔伯來的時候,我的情緒紊亂,如同漲潮時的波浪,有些還在前進,有些就開始後退。我從來沒有真正擁有一個女性朋友或是閨中密友——連我的保母和女傭都太老,我對她們敬重有加,無法將她們視為閨中密友,只不過我還是很愛她們,特別是葛德。因此克莉史塔伯一來,我心中就燃起希望之火。同時,我從來沒有和另一個女人分享父愛或同住一房,很害怕自己可能不會喜歡這種安排,害怕沒有指名道姓的干擾或批評,或是至少會感到尷尬。
「我們本來也不知道要來,只是正好有時間度個小假。我們想到可以走過布列塔尼,看看勒摩特家族的住所——」
「這個故事人人會講。」
葛德每次都會加入我們的行列,講述這一年來陰陽兩界之間的交流,談談門檻另一邊的世界,在諸聖節可以雙向交通,生人可以走進陰界,陰界也會派來密探或前哨或信差前來陽界短暫停留。
我們走了一小段路後,她說:「我擔心我是不是哪裡惹妳不高興了?」
我考慮過寫信給她,將我們的恐懼與所知據實相告,因為我們覺得她閱讀起來比說話簡單,能對我們精心寫出的字句獨自反省。不過我想不出來應該怎樣投遞這封信,也不知道她會如何回應。
「他說:『妳卻能在街上亂晃。』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去碰。」
接下來要寫什麼?寫我的過去。寫我們的家庭史。寫情人?我一個也沒有,什麼人也看不到。我不但沒有對任何人形成過依戀之心,也沒有婉拒過任何人的追求,而且也從來沒有和任何可能發展戀情的人在一起過。我父親似乎認為,這一切的問題都要順其自然,「等到時機成熟」,自然會水到渠成。而他認為時機還太遙遠。我卻相信,所謂的時機早已成為過去式。我現在二十歲。關於年齡的事,我不會多寫。我的思緒,我自己無法控制,克莉史塔伯說寫日記的時候,一定不能受到「反覆清談以及狂喜嘆息」的影響,不能像「情感普通的普通少女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輕水手,他一無所有,全身上下只有勇氣和明亮的雙眼——非常非常的明亮——還具有天神賜予他的力氣,有這些東西就足夠了。
「他說:『妳這個女人脾氣難拗,不過我會再回來看妳,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星期五
「故事優先於道理。」我說。
「恐怕他不會去。」
星期二
水聲嘶嘶作響,尖尖噴灑,靜靜落下。外面,相同的海水幽幽奔走,被巨型的船身切割開來,在船身後面的海流中藏有看不見的生物,有數群小鯨魚和受到威脅嗚鳴作聲的海豚,以及飛快游走的青花魚和白粉鱈魚,以及大片推進的魅杜莎水母,鯡魚的精|液散發出磷光,歷史學家米什萊稱之為乳之海,因為他習慣將性別與肉體功能混為一談。羅蘭平靜地躺在較低等的下鋪,想起了梅爾維爾寫過的一個神奇的句子,描寫枕頭下面快速游動的——什麼來著?他聽到蓮蓬頭水聲斷續打在茉德的身體上,雖然他看不見,還是能在心裡輕輕地模糊地想像,不疾不徐,也不需要精準,和牛奶一樣潔白,在水柱與揚升的蒸氣中左右轉動。她爬上梯子時,他看見她的腳踝,又白皙又細緻,穿著白色棉質衣物,空氣中瀰漫著蕨類植物氣味的粉以及潮濕頭髮的味道。他覺得心滿意足,因為她竟然就橫躺在上面,雖然看不見也摸不著,卻的確在上面。「好好睡。」她說。「晚安。」他也以相同的話來回應。然而,他有好長一段時間睡不著,只是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以色|欲的聽覺傾聽細微的吱嘎聲和棉被摩擦聲,嘆息聲和變換姿勢的聲音,聽著她在他上面移動的聲響。
我看到了奇怪的事,怪到我非寫下來不可的地步。儘管我說過我不再動筆。我寫下來是要幫助自己瞭解事情。我的表姨現在很龐大、很成熟、很沉重,可能快了,然而她不准我們討論到她的情況,也不想提自己的打算。她讓我們好像陷入魔咒中,因為我們都不敢讓她工作,也不敢帶她出去外面,也不敢提到眼前明白卻又有所隱瞞的事實。我父親說,他有好幾次想讓克莉史塔伯說出來,卻一次也沒有成功。他想告訴她,他很歡迎她住下來,也歡迎小孩的到來。這個小孩不管來自何方,都是我們的親戚。我們會照顧小孩,好好撫養他長大,確定他衣食無缺。不過他說他講不出口,原因有兩個。第一,她讓他心生畏怯,她一眼看他,就禁絕了他的意圖,也打斷他提起這個話題的念頭。儘管他知道自己在道德上應該這麼做,他還是沒有辦法。第二個原因是,他真的很擔心她精神失常了。他擔心,她不知何故,分裂成兩個人,她不讓良知和外表知道即將發生在身上的事情。雖然他覺得克莉史塔伯有必要做好準備,他也擔心做錯舉動,嚇得她陷入完全孤立、狂亂、絕望的處境,如此一來可能讓分裂出來的兩個人同時死去。父親對她呵護關照有加,她也照單全收,很有風度,如同公主一樣,彷彿這是她應受到的待遇。她也跟我父親談論摩根.勒菲(Morgan le Fay)、普拉特納斯(Plotinus)、亞伯拉爾,以及貝拉吉斯,當作是客氣回報他的善意。她的心智和以前一樣清明。思想靈活,尖銳鋒利,口舌伶俐。我的父親和我一樣,覺得他自己越來越接近瘋狂的地步,因為雙方相敬如賓,也因為原先在進行繁複的辯論、修訂和朗誦是一種樂趣,如今卻讓人發狂,因為應該談論的,是實實在在的血肉和實際上的準備措施。
我們一直到晚餐時刻才開始找她。葛德過來站在我父親的房間裡,說:「我應該把馬和馬車牽出來,先生,因為小姐還沒回來,而且她的時候快到了。」和圖書
十一月
「故事的道理何在?」
我們的腦海裡充滿了克莉史塔伯跌倒痛苦的可怕景象,可能是跌進水溝或是田裡,也可能是在穀倉裡跌跤。因此我們把馬和馬車牽出來,在馬路上行進,在石牆之間走,注意看空洞以及孤立的小屋,有時候會呼喚,可是喊得並不多,因為我們覺得很可恥,因為我們讓她走丟了,因為她迷路了,在這種情況下迷路。這段時間,我知道對我們所有人都很悽慘,因為我是最清楚的人。每一吋路都走得痛苦——我認為,不確定的感覺,或許是所有感覺中最痛苦的一種,因為不確定的感覺會讓人一直心神不寧,會讓人失望,讓人痲痺。每一大塊黑漆漆的地方——一叢勾住破布的金雀花,被蛀蟲啃噬過的廢棄空桶——都是讓人希望一振、讓人恐懼的物品。我們爬上小山來到聖母堂,透過史前墓碑的開口往裡面瞧,卻什麼也沒有瞧見。我們就這樣一直找,找到天黑,然後我父親說:「上天保祐,她不要跌下懸崖才好。」
「他說:『沒有,我聽到海水打在岸上的聲音,聽到空氣奔馳在乾草上的聲音,聽見風向雞在風中吱嘎轉動的聲音。』
「我不屑的態度?」
寫作的組織能力,我有待加強的地方還有很多。我在描寫父親床鋪的時候,我也想描寫母親的床鋪,接在父親的描述後面,以針對箱形床來建構出一番研究或是離題之作,後面也接著寫到事實與想像之間的分野。我稱不上完全成功,因為行文還是有很彆扭的轉折和跳躍式的說法,像是石牆上的大洞。然而,我還是寫出了東西,而且感到非常有意思,可以將作品視為手工藝品,能夠加以改善,或是重新來過,或者當作是學徒的作品扔掉。
我盡量在沒有打擾她的情況進出她的房間,看看可以做什麼來讓她舒坦一點。我想用比目魚排來吸引她,端來一點用葡萄酒煮成的牛肉布丁看看她想不想吃,不過她都只吃一、兩勺而已。有時候,我一、兩個小時後再進去,發現她還是保持先前的位置沒有移動,我會覺得自己太快回來,很不禮貌,不然就是對她來說,時間根本不存在。
我的作品就以描述克納門特開始,時間就是今天下午四點,天色陰暗,秋意盎然,煙霧瀰漫。
我想達到的目的,是將狂野的達戶變成一種象徵,象徵我們女性對自由、自主、應有的熱情的渴望,而這些東西女人都有,對這一點男人似乎心懷恐懼。達戶是女魔法師,海神愛上她,而她因為不知節制,導致黎之城遭到(同一個海神)淹沒吞噬,葬身海底。我父親撰寫的神話修訂版中編輯說:「在黎之城的傳奇中,可以感受到遠古異教的恐怖以及感官慾望的恐怖,如同龍捲風過境一般,在女人心中釋放出來。這兩項恐懼之外還有海神。在這個傳奇中,海神扮演了復仇之神與命運的角色。異教、女人與海神,這三種慾望,這三項男人最大的恐懼,交雜在這篇詭異的傳奇中,在狂亂可怕的情況中劃下句點。」
她說:「自從我到這裡來之後,就沒有想過要動筆寫東西,因為我不知道應該用哪一種語言來思考。我就像仙怪曼露西娜、像美聲海妖、像美人魚一樣,半英半法,在英文和法文的後面,是布列塔尼語和克爾特語。萬物都會改變形狀,我的思想也包括在內。我想寫作的慾望遺傳自我父親,他和妳父親並不能說不相像。但是,我寫作的語言——其實是我的母語——並不是他的語言,而是我母親的語言。我母親並不信教,她的語言屬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事,屬於女性風格。英文這種語言充滿了小小的磚塊,充滿堅實的物體與本質與不相關的事實,充滿觀察。英文是我的第一語言。我父親說,每個人類都需要有母語。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變得只肯以英文和我交談,講英文的故事給我聽,唱英文歌曲給我聽。後來我從他那裡學到法文,以及布列塔尼語。」
我們看起來活像一個家庭,圍著爐火團團坐。我一直習慣將父親視為很老很老的老頭。我將『表姨』克莉史塔伯看作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當作是一個朋友,比方說,就像是一個閨中密友。
「是不是我侵犯到妳平靜的生活?可是妳一開始的時候,好像對平靜的生活不是完全滿意。」
「他用雙手攪動空氣,空氣裡充滿了東西,用靈巧的雙腳踢開甲板上往生者的灰塵,然而往生者太沉重,無法踢開,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捲過船身,一波接著一波,再接著一波。他說,然後他想跳進去,卻怎麼也跳不下去。所以他就一直站著到天亮,聽著海浪來來去去,席捲進來然後退下,聽見了海浪的呼喚聲,也聽見了小孩說:
巴爾札克在描寫人臉時,總是會將人臉視為荷蘭大師的畫像:蝸牛般捲曲的鼻子,表現出感官慾望,白眼球帶有紅色血絲,眉毛向上凸起。要我用這種方式來描寫父親的眼睛、頭髮或駝背,我辦不到。他太接近了。如果你在燭光微弱的情況下將書本拿得太靠近自己的臉,裡面的字體會變得模糊不清。我的父親也是一樣。他的父親是哲學家,擁護共和政體,這些事實我從嬰兒時代早期就已經記得到現在。祖父的長髮鐵灰,和以前布列塔尼的貴族一樣,會將頭髮往上梳。他的鬍子造型好看,比頭髮的顏色還白。他出去探望別人,或是參加婚喪典禮,都會戴著皮質的長手套去。雖然他真名是德.蓋赫考茲男爵,大家都稱他班瓦,稱我父親為哈吾爾。他們如果碰到自己不太清楚的事情,碰到自己一無所知的事情,都會向他們請教。我們有點像是住在蜂窩裡面的蜜蜂;凡事都必須經過告知或請教過他人,才能做得完滿。
我父親講的故事,很多建築在說故事人與聽眾感覺到的外在的黑暗與室內的接近感,這種成分在葛德的故事中更為明顯。我們的大廳白天時就已經夠淒涼空曠了,無法製造出親密感。不過在黑色月分的晚間,情況就不一樣。我們在大煙囪下燃燒木頭,在夜幕降臨時燒得光亮激烈,熱火沒有燒到的地方留下黑色的空間——燒到後來,煤渣呈現紅色與金色,下面是厚厚一層溫暖的灰燼,上面是燃燒中的木材。大椅子的真皮椅背形成一堵牆,遮掩住大廳另一邊的寒寂,火光在我們所有的臉上鍍金,照紅了袖口和衣領。我們晚上不點油燈,都是靠著火光來做活,做一些可以在陰影移動的光線中做的事,如縫紉、剪裁、編辮子。葛德甚至會端來她在攪拌的蛋糕,或是一碗待剝皮的烤栗子。不過她一講故事的時候,她會舉起雙手,或是將頭往後仰,或是甩甩披肩,這時長長的襤褸的陰影便會狂奔到天花板另一端,進入房間看不到的另一半的黑暗之中,或是形成大臉,張開大口,鼻子和下巴都大得嚇人——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五官,被火焰扭曲成巫婆與鬼影。葛德講故事時,將這一切都納入其中,火光和手勢的影子,加上流動的光線與黑暗——全部的動作她都集中運用,我想像她如同管弦樂隊指揮一樣。(我從來沒有聽過管弦樂。我是在科梅斯聽過一、兩架有如仕女的豎琴以及橫笛和鼓,不過我閱讀過有關管弦樂如天籟般的聲音,要我想像,最多只能利用教堂風琴的聲音來聯想。)
我小時候,葛德經常講這些可怕的故事來嚇唬我。不論白天晚上,我都很害怕野狼,也害怕狼人,只不過我從來沒有真正看過野狼,連狼嚎也沒真正聽過,但是在雪夜有某種生物在嚎叫時,葛德舉起一根指頭,對我說:「野狼要來囉,牠們肚子很餓喲。」我父親說,在這個煙雨濛濛的地方,神話、傳奇和事實之間的分野並不明確,就如同石拱門無法隔開兩個世界一樣,比較像是兩個房間之間掛了一連串會移動的薄紗或針織網。野狼會來;也有人類和野狼一樣惡質;也有相信自己能夠控制這些外力的巫師,也有農人堅信野狼的故事,堅持一定要建造一道道堅實的門,以防兒女遭受到上述的危險。我童年的時候,遇到野狼的恐懼,幾乎不比關在密閉空間的恐懼來得大,因為被關起來後與光線隔絕,箱形床雖然是安全的避難處,有時候也像家中收藏室裡的大箱子或是架子。(我以前的避難處是一個隱士居住的山洞,當時玩遊戲時我假裝自己是亞瑟王裡的蘭斯洛爵士,後來才知道,我只是女人,只能滿足於扮演白手依蓮〔Elaine aux Mains Blanches〕,這個女人什麼事也不做,只會承受苦難,只會發牢騷,然後一死。)箱形床很暗,害我大叫人來開燈。只有在我病得很嚴重或是很不高興的時候,我才會將身體蜷曲成小球,宛如豪豬或是在睡覺的毛毛蟲,靜靜躺著裝死,或是假裝出生前的樣子,或是假裝在秋天和春天之間(豪豬),或是在爬行的階段和飛行的階段之間(毛毛蟲)。
我注意到,我對日記的興趣已經喪失了。有段時間,這本日記既不是寫作練習簿,也沒有將我的世界記錄下來,只是敘述了嫉妒之心以及疑惑以及憎恨。我也注意到了,寫下這些東西,無助於解決事情,只是賦予這些東西實際的生命,如同巫婆熱了蠟像娃娃,捏出形狀,娃娃動了起來,然後巫婆再用針刺下去。我開始寫日記的動機,並不是要將別人私底下的痛苦揭發出來。而且,我也害怕有人會不慎看到我的日記,對內容產生誤解。基於上述原因,也基於精神上的原則,我暫時就此歇筆。
「他說:『不能討價還價,妳非付不可。』
「是鹹的沒錯。在海底洗海水浴。我們這間艙房在海面下對吧?你先洗。」
我從她雙手抓過自己的作品,快速看過她寫的評語。她寫得很實際,很有智慧,認出了我想達到的目的。
「要是在一起的話,他們會告訴我,」我父親說:「他們一定會找我過去。」
「我希望她能知道,我們會提供給她和她的小孩一個家,和我們住在一起,只要她有需要,我們會一直照顧她。」我父親說。
在這個黑色月分期間,每天晚上我父親習慣會講故事給我聽。今年也不例外,不同的只是多出了克莉史塔伯。我父親的聽眾不像柏創或是陽尼克那麼多,說實話,他說故事的技巧也不如他們那麼戲劇化。他講故事的風格具有他本來就有的學者的殷勤,實事求是,非常挑剔——沒有「轟!」也沒有「嘩!」的一聲,惡魔或狼人現身。然而多年來,他還是讓我全然相信他神話與傳奇中的生物。他會展開巴哈頓之泉,即仙子之泉的故事,將現場帶到布洛塞里昂德的魔幻森林裡,以學者的精神道出布洛塞里昂德所有可能的稱呼。所有的稱呼,我倒背如流:Breselianda,Bercillant,Brucellier,Berthelieu,Berceliande,Brecheliant,Brecelieu,Brecilieu,Brocéiande。我聽得見他以學究式的神祕口吻說:「這個地方的稱呼會變,會隨邊際、夜行的方向以及森林小道的不同而變化,無法固定一致,裡面無形的住民與神奇的事物也無法定型,但是森林一直都存在,所有的稱呼都只能顯示一段時間或一個層面……」每年冬天,他都講同一個梅林和薇薇安的故事,每次講得都不一樣。

她並沒有生氣,但是她也不再多說什麼。
反過來說,就基督教而言,今生就是全部,是我們的試煉場,死後有天堂和地獄,明確絕對。
「不久,他看到有個蒼白細瘦的東西沿著一堵牆爬動,行動遲緩,腳步凌亂。他一開始沒有認出是她。她本來也想就這樣晃過他眼前就算了,因為她的面貌已經改變。
「妳講得太快,我沒辦法跟妳辯,」我的口氣很鬱悶,「不過,我在爸爸的雜誌上看過桌子團團轉和靈魂扣扣敲的報導,我敢說聽起來就像招魂的把戲一樣,信者上鉤。」
星期五
我一定要當心,不要表現得很沒禮貌。自然表現出來的善意,我沒有權利去憎恨,也沒有權利去害怕一種他或許認為我會歡迎的狀況,因為我們這裡的生活無聊,我經常向他抱怨。
她用白皙的臉和無神的眼睛盯著我看,害我講不出話來。就算我說出來了,她會怎麼說怎麼做?她說得對,我知道了。結果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我相信這樣做讓她很不高興,然後在她注視之下,我嘩然哭出眼淚。
「很多人都想,成功的人卻少之又少,」然後她又用法文說:「如果妳要的是美滿的人生,我並不建議妳成為作家。」

「哈吾爾表哥,你自己講起故事來也很神。你會在黑暗中製造光線與香味,描寫出熱情燃盡的處境。」
有一次她說:「表姪女,我知道我為你們帶來很多麻煩。我不值得你們忙,身體又有病,心地又狹小。妳應該讓我坐在這裡,讓我想想其他事情。」
我看到她並沒有跪下,然後又看見她還是屈身下來,小心翼翼,好像快昏倒似的。蠟燭點燃之後,我們再度坐下,我轉頭看看她是否安好,然後頓悟。她往後靠在長椅的角落,頭頂在柱子上,眼睛嘴巴緊閉,疲憊地閉上,卻很沒耐心。她的人籠罩在陰影中,教堂的陰影吞噬了她,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來她臉色蒼白。她雙手緊握在胸口下,我從她的肢體語言中看出,從雙手的那種古老的保護作用明顯看出,她隱瞞的是什麼祕密,而我這個善良的村姑、家中的女主人,早就應該明瞭才對。我看過太多女人握緊雙手,希望被人誤解。從她的姿勢,我看得出她有多麼堅定。她來這裡住,的確是想尋找避風港。就算沒有完全解釋清楚,也解釋了大半。
「她不願意說會或是不會,不願表明是否願意等待。
今天,葛德說了幾個崔帕斯灣(Baie des Trépassés)的故事。我答應過克莉史塔伯,如果天氣轉好,我們可以到那裡做一日遊。她說,這個海灣的名稱讓她感動。這個往生者海灣名稱的由來,與其說是獻給跨越陰陽兩界障礙的亡魂,倒不如像我父親所說的,可能並非來自陰陽兩界的關聯,而只是因為這片顯然很寬敞又面帶微笑的海灘上,經常有船隻在外圍的赫茲角和凡恩角觸礁,將船隻的碎片與水手拋到海灘。不過他也說,這個海灣一直為外人視為陰陽兩界交界之處,如同維吉爾的金枝園,或是譚林(Tam Lin)的山腳之行。在遠古克爾特的時代,來到陰陽兩界交界處的死者,會走上最後一道旅程,走向中心島,督伊德教的女祭司會迎接他們(她們的島不准任何人登陸)。根據部分傳說,死者在島上可以發現通往人間樂園的路,長了金蘋果的人間樂園裡有強風有暴雨,有陰暗的水刀。
「我一直在問自己,克爾特人現在對靈魂世界興味盎然,是否顯示他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正確。斯維登堡(Swedenborg)進入靈魂的世界,看到了他所謂的存在的連續境界,一切都經過淨化,一切都有自己的住所,自己的祠堂,自己的風格的圖書室。近來,有很多人穿越陰陽兩界的薄幕,追尋來向不明的明牌。我親眼見過一些無法解釋的小小舉動。我看過無形的雙手捧著靈魂花圈,亮晃晃的白色,美得不像人間事物。小手不斷痛苦地拍打出訊息,儘管覺得以他們進化過的本性來進行這種溝通形式笨拙透頂,他們還是持續不斷,因為他們深愛他們離開的世人。我也看過隱形的手在彈奏手風琴,而手風琴蓋在絨罩之下,所有人都碰不著。也看過移動的燈光。」
「啊,親愛的,」他說:「對於她的打算,我知道的不比妳知道的多。我和妳一樣都懵懂無知。她只在信中要求借住『一段時間』,我就讓她借住。不過她並沒有允許讓我提到她借住的原因。其實,葛德很早就點醒了我。到了時候,她可能會向葛德求助。她是我們的親戚——我們要提供給她避風港。」
我知道我最好什麼都不要對她說。我下午上樓到她的房間,帶著大麥砂糖送給她,也帶給她一本我在生氣之前向她借的書。我對她說:
我看出自己寫作有一個缺點,就是我經常會變得漫無主題,一次同時描述很多事情。
「他說:『跟我一起下山去。』
終於有人認真看待我了,這種快樂,究竟要如何形容才好?她帶走我寫的故事時,我可以看出她認為裡面寫的不外乎多愁善感的清談以及玫瑰色的嘆息。我知道我的故事不會讓她有那種感覺,不過她確定的態度比我還要確定。我知道,她一定會發現我有某些地方有待改進。儘管如此,我也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就是寫出來的東西,有其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其實是以一半的心來期待她無可避免的輕蔑,另一半的心卻知道,應該不至於如此。
修女說:「我很確定,不管她人在哪裡,她一定已經知道了。或許她在遇到麻煩的時候,不能跟你求助。或許是為了面子,或是其他原因吧。」
於狄肯納美宅邸起筆。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對莎賓.德.蓋赫考茲撰寫的《善良女魔法師達戶》所做的部分評語。
在懸崖邊的步道上,沿路有很多聳立的石像——有史前墓碑,有傾倒的史前巨柱,有小小的聖母堂,在裡面的花崗石桌上供奉著花崗石的肖像。這座聖母堂和墓碑、巨柱不經雕琢的程度不相上下,可能就是從其中之一切割出來的。
「可能她跟某個村人在一起。」我說。
「妳沒有。」

我知道她會比較喜歡後者,因此我會將這本日記鎖起來——至少在早期階段——只有寫給自己看,也寫給天神看(我父親拜的神。他似乎不太信奉很古早的神如陸格(Lug)、達格答(Dagda)、塔漢尼(Taranis)。克莉史塔伯篤信耶穌,特別具有英國人的風格,我並不能完全理解,我不清楚的還包括她信仰的是哪一派,是天主教還是新教)。
「經過一段時間,大家看得出來,她的美色逐漸暗淡,腳步也越來越沉重,頭也抬不起來,渾身上下身都提不起勁。她開始習慣在港口等待,觀看船隻進港,雖然她沒有明講她在等誰,大家都很清楚她為什麼在港口等,都清楚她為誰等待。然而她對任何人什麼也沒講。只是看到她站在聖母堂的岬角,大家一定認為她在祈禱,只不過沒有人聽見過。
她說:
「他配不上村子裡任何一個姑娘,因為大家認為他魯莽又貧窮,但是他路過的時候,年輕姑娘都喜歡看他,想也知道,她們特別喜歡看他跳舞,他的腿很長很長,雙腳伶俐,嘴巴總是帶笑。
「我看到的說法是信徒的說法。」我很堅定地說。「我認出了可信度何在。」
「表姨,我很抱歉跟妳鬧彆扭。有些事情是我誤解了。」
一八五九年十月十三日
我們兩人都很清楚,那樣不算是答案。
舉例來說,我問她,狗兒小托的名字還真奇怪,是怎麼來的,她開始告訴我,取這個名字是當作笑話,是引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眾多愛犬——小托、小白、甜心,全對我吠叫。」她說:「他以前住的地方有人叫做小白,也有人開玩笑叫我甜心——」然後她將臉轉開,不再多說,好像噎到似的。接著她說:「有首兒歌叫做〈哈柏老媽〉,這首歌有些版本中,發現碗櫥空空如也的狗叫做狗兒小托。或許他的名字由來其實是來自老婦人的那條狗,什麼都沒找到,只發現了失望。」

「那是因為妳假設錯誤。妳以為靈魂都和妳一樣,很不喜歡粗俗的事物。靈魂可能會和葛德之類的農人講話,因為這個境界如詩如畫,她的一邊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峭壁,另一邊則是極富原始風格的小屋與壁爐,她的房子籠罩在真正濃厚的精神陰影之下。但是如果真有靈魂存在,一定會無所不在,不能假設他們不會無所不在。妳盡可以辯稱,靈魂的聲音可能被堅實的磚牆堵住,被華麗的裝潢以及椅罩蓋住。然而,磨光桃花心木的工人以及布料店的店員,也同樣需要救贖,他們在最後關頭,與詩人或農人同樣渴望獲得來生的保證。他們心中有信仰卻不去多想,一旦信仰確定——一旦教會成為他們心中堅定的思想,上帝的靈魂會靜靜坐在祭壇欄杆後面,一般而言會將世人的靈魂留在教堂墓地上,留在教堂石頭的周遭。然而,如今他們擔心,他們可能不會上天堂,沒有人來掀開他們的蓋子,天堂與地獄也只不過是陳舊的教堂牆壁上褪色的壁畫,教堂裡面還擺了天使和可怕妖怪的蠟像。他們問,那裡有什麼東西?如果腳踩著亮晶晶皮靴、戴著金色手錶鏈的男人或是穿著黑色斜紋布和鯨骨的女人留了下來,而女人還穿了硬裡布的裙環準備越過水塘,如果這些又胖又無聊的人和葛德一樣迫切希望聽見靈魂的聲音,他們為什麼不可以?福音是唱給所有人聽的,如果我們存在的境界是連續的,我們當中重視物質享受的人也一定會在這個世上甦醒過來,也會在來生甦醒過來。斯維登堡看到他們流汗,表現出不信任的態度,如同一堆堆閃閃發光的蛆一樣憤怒蠕動。」和-圖-書
「沒有啊,一點也沒有。」
現在,我有故事要講,卻和葛德的故事無關,只不過在當時的確有關。再重新開始。像寫故事一樣寫出來,為了寫出來而寫出來——我決定不讓別人看日記,多麼聰明。從現在開始,我可以靠寫文章的方式來探究我看到的事物。


她乘坐暴風雨的翅膀來臨。(這樣會不會寫得太浪漫?這樣寫,無法充分表達出那個禮拜風雨交加的情況,打在我家的風勢和雨勢驚人。如果想打開窗簾,或是想走到戶外,外面的天氣會如同冥頑不化的野獸一樣和你正面衝突,決心要擊倒你推垮你。)
「妳有這樣的感覺,我和父親都很高興。」
「因此他掀開被單向外看,看到一個小人,全身赤|裸,他覺得這個小人被凍得發青,卻又熱得呈現玫瑰色,如同海魚,如同夏日花朵。小人甩了一下火紅的頭,像跳舞一樣跑開,他也跟著過去。他跟了又跟,一直跟到崔帕斯灣。這天晚上晴朗無霧,在海灣上空卻籠罩一層薄霧。
「不管我碰什麼,」她說:「都會被我碰壞。」
她因此繼續講下去,講到曼露西娜以及小美人魚的痛苦。至於她自己未來的痛苦,她隻字未提。
我父親說:「莎賓和妳一樣,都是生長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裡,在這個世界中,皮和紙張與麵包和起士一樣普通,一樣不可或缺。」
她提到了魚尾,問我知不知道《安徒森童話》中的小美人魚,為了取悅王子,將自己的魚尾剪開,變成啞巴,之後被他打入冷宮。「魚尾代表了她的自由。」她說。「她覺得用雙腳走路,像是走在刀口上。」
二月
我父親向她衝過去,眼看就要以雙臂輕輕摟住她,然而她卻用骨瘦如柴的手將他推回去。她說:
「他說:『妳沒有到港口去。』
「理性必須沉睡,」克莉史塔伯說。
「她說:『難道你沒有聽見舞者的聲音?』

「他不會把她送到那邊去啦,」我說:「那個地方是個不快樂的地方。」
「我是可以講故事。」我問她會不會講故事時,她用英文告訴我(我知道她引用了《哈姆雷特》的話,是屬於亡魂的語言,非常切題)。
「又經過一段時間,許多船隻進進出出,沒有進出港的船隻就是遭遇海難,水手遭到大海吞噬,但是他的船還是沒有蹤影,也沒有人聽說,磨坊主人以為他聽見了穀倉裡有貓頭鷹在哭叫,不然就是貓在喵嗚叫,但是他到穀倉察看時,什麼人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也沒看到,只有看到乾草上沾有血跡。因此他把女兒找來,她的臉色死白,揉揉眼睛,彷彿還在睡夢中,他說:『乾草上面有血跡。』她說:『只是狗在穀倉裡咬死了老鼠,不然就是貓吃掉了老鼠,如果只是這樣,你不要來打擾我的美夢的話,我會感謝你的。』
「所有女人都是雙面人嗎?」我問她。
「怎麼個不一樣法?」
「她付出了代價,你盡可相信,因為他很清楚她的心境,一個自尊受損的男人什麼代價都能接受,因此他接受了,因為她看見過他的舞姿,心中不斷縈繞著他的自尊以及他的舞姿。
「她的心臟噗噗跳,你可能會相信,但是她技巧高超,冷靜問他,應該要付他多少錢。這條緞帶很美,是彩虹色的絲質緞帶,這附近從來沒有見過。
我現在寫的是暗喻。克莉史塔伯說,亞里斯多德認為,暗喻寫得妙,顯示作者具有真正的天賦。一路寫來,我已經寫了不少,從正式的開場,回到過去,往內在發展,來到我童年階段的箱形床,進入保護牆裡面的宅邸,進入宅邸裡面的房間。
十一月二日
我父親認為牧師或許知道她人在何處,因為大家合力搜尋時,他並沒有主動出門加入。如果他心神不定,應該一定會出來幫忙才對吧?可是話說回來,牧師臃腫肥胖,行動不便,既缺乏想像力又愚昧,可能認定有年輕人和四肢靈活的人幫忙就綽綽有餘了。我說;「牧師怎麼會知道?」我父親說;「她可能過來向他求救。」

「他說:『那妳就留下來陪妳的小腳跳舞好了,如果妳喜歡跳舞的聲音勝過我的話。』
如果說她像是女管家,我確定她像的是浪漫的簡愛,具有衝擊性,熱情洋溢,在平靜的外表下具有高度觀察力。
她回來了。我父親和我坐在桌子前,滿懷哀悽地再度討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找,或是她失蹤的那天正好有兩輪驢車或是客棧老闆的二輪馬車經過,她上車就走,而我們只聽見中庭有輪子滾過的聲音。在我們起床之前,她已經站在門口。第二次看到她站在門口的景象——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個亡魂——比她初次到來的那個暴風雨夜更加陌生駭人。她又瘦又虛脫,用一條很大很重的皮帶將衣服紮緊。她蒼白如枯骨,所有骨頭似乎都失去了肌肉,全身瘦骨嶙峋,彷彿裡面有個骷髏想掙脫而出。她也剪短了頭髮。她頭髮原有的小鬈髮和小波浪全都不見了——她戴了一種帽子,上面有鈍鈍白色突起物,像是死掉的乾草。她的眼睛看起來蒼白無神,彷彿剛從無底洞中探出來。
她看了我寫的故事,裡面寫的是葛瑞德龍德國王、達戶公主、駿馬莫瓦克以及海洋。她在十月十四日拿走我寫的故事,一直到兩天之後才進來我房間歸還。她把故事放在我雙手裡,態度唐突,臉上的微笑很詭異。她說:「我把故事還給妳。我並沒有刪改,只是在沒有徵求妳同意的情況下,在另外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兩句評語。」

「妳一開始就把我當作傻女孩,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東西。你看到的是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
「他們都看得出來她臉色蒼白,但是她挺直腰桿站著,拿著蠟燭,大家重回屋子裡。
我父親坐在火爐邊的高椅上,鬍子上顯現出紅潤的色澤。他的鬍子還沒有全部轉白。克莉史塔伯緊坐在他身邊,位置比較低,半身處在黑暗中,雙手忙著針織。葛德和我坐在圓圈的另一邊。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惡夢,夢到我們坐在很大的水池邊,池水非常黑,表面如同黑玉,充滿烏塊,上面還有色澤。我們四周都是冬青,厚厚的一叢——我小的時候,我們時常撿冬青的葉子來玩,輕輕用手指去一一碰觸上面的刺,繞著圈子,「它愛我,它不愛我。」我教克莉史塔伯玩這個遊戲,她說用冬青來玩這種賭運氣的遊戲比較適合,在英國的話,他們都是用雛菊的花瓣,一瓣一瓣撕去。我在夢中很害怕冬青。我害怕冬青的態度,就好像——如果有東西在樹下草叢蠢動——立刻就會害怕被蛇咬一樣。

牧師說;「我今天早上在教堂看見過她。」
「他再度出航,向一位蠶絲商人的女兒買來緞帶。在那個國家,女人的皮膚都是金黃色,秀髮如黑絲,但是她們都喜歡看長腿男人跳舞,看雙腳伶俐、嘴巴總是帶笑的男人跳舞。他告訴商人的女兒,他會帶著緞帶回來,包在香水紙中,他會在下一次村人跳舞的時候送給磨坊主人的女兒,對她說『這條緞帶請收下。』
「我讀到的東西和你不一樣。」
「我希望妳在這裡住得舒服快樂,」我說。
「克莉史塔伯表姨,我非常希望能成為作家。我一直都有這種志願——」
暴風雨持續了三、四天,絲毫沒有減弱。那天晚上她頭一次下樓吃晚餐之後,她就一直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坐在拱形窗戶的花崗石凹處,不太向外觀看。她的窗外有果園,有石牆,交融為一堵厚實的迷霧牆,上面有圓形的東西,如同迷霧圓石一樣。葛德說她吃的飯太少,如同生病的小鳥。

「天氣變好了,我和妳可以一起帶他到布洛塞里昂德散步。我們可以去郊外走一趟,看看赫茲角的荒野以及崔帕斯灣。」
我說:「講太多道理,在諸聖節行不通。」
五月一日
「她不發一語,只是聆聽海水與空氣與風向雞的聲音,他就此離開她。

出發前,茉德已經先打電話給雅瑞安.勒米尼耶,她正要南下度假,不過還是答應留下來短暫見他們一面。他們平靜地開車前往南特,天氣很好,在一家令人驚豔的餐廳見面吃午餐。這家餐廳的瓷磚是世紀末的土耳其瓷磚,裝飾得神祕又明亮,也豎立了幾根柱子和綴有珠寶的彩色玻璃。雅瑞安年輕、親和、果決,頭髮烏黑亮麗,雕塑成精確的幾何形狀,在頸背形成一個角度,穿越額頭。她們兩人彼此欣賞對方,在學術研究上的態度同樣熱情,同樣實事求是,也討論到了閾,討論到曼露西娜醜惡外形的本質,套用小兒心理學家溫尼克特的說法其實是一種「轉型區」——是一種想像出來的建構方式,讓女性從性別認同中解放出來。羅蘭的話很少。這是他在法國吃的第一餐,對於感官的精準度、對於海鮮、對於剛出爐的麵包、對於醬料的些微差別,無不深受感動。醬料的些微差別需要分析才能清楚,分析卻也得不到結果。
克莉史塔伯對我的評語當中我比較喜歡的部分,我會抄在這本日記上。我其實應該據實將其他批評也寫出來,把她認為陳腐平庸或過度誇張或拙劣的部分也謄出來——不過這些東西都已經深深刻印在我腦海中。
「啊。我有個消息一定會讓妳大吃一驚。我寫信給史鄧教授之後,發現了莎賓的私人日記,勒摩特來訪的過程,幾乎全部記載在裡面。我認為莎賓寫日記是在模仿喬治桑——因此她用的是法文,而不是布列塔尼語。如果用的是布列塔尼語的話,或許會顯得比較自然一點。」
「可能是克莉史塔伯自己要求過去。」我父親說。
我父親最近很喜歡陪她。我記得,克莉史塔伯開始和他講話的時候,我很開心,因為我當時認為,這樣她就不會離開,我們家也會更有生氣。克莉史塔伯會問他一些很好的問題,問得比我現在和以前都好,因為她的興趣比我還新穎,也能帶給他新的訊息,她念過的書也不一樣,有她父親念過的,加上她自己念的。反觀我所有的想法——除了屬於我自己的想法之外,他都不感興趣,因為他認為我的想法都微不足道,都是女人的想法,都不知感激——我能讓他感到興趣的所有想法,都是他自己的想法。在克莉史塔伯到來的最近,我對這一切都沒有興趣,對永遠都煙雨濛濛、下雨天、憤怒的海洋、督伊德教團員、史前墓碑,以及那些個老套的魔術,一概不感興趣。我想認識巴黎,穿著長褲和馬靴和優雅的夾克走在街上,如同喬治桑小姐一樣,自由自在,不至於落入空想寂寥中。如此一來,或許我讓他很失望,只想到自己,心裡有部分認為他讓我很失望,因為他看不出我可能還有其他的需求。我父親對待克莉史塔伯畢恭畢敬,對她講話時嗓音回復了活力。他說今天克莉史塔伯對他的想法感到興趣,讓他精神為之振奮。以下這句話字字出自他的嘴裡。「妳對這些深奧的事情感到興趣,讓我精神為之一振。」
「我現在知道了,因為爸爸,我已經看出來了,我已經看出她的情況了,不會有錯的。我以前瞎了眼,不過現在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人生很短暫——有時候感覺很漫長,有歹戲拖棚之感——一輩子都在這棟房子裡度過。克莉史塔伯說,她對這房子的美麗與簡單感到吃驚。我不打算寫出克莉史塔伯的說法,我只打算記錄下我自己注意到的部分,這一切都那麼熟悉,但是我在心情倦怠時幾乎視而不見。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講內心話,是作家的真心話。當時,她發表對語言的看法,我並沒有加以思考太多,讓我想得比較多的反而是她說她母親不信教。她遇到了大麻煩,這一點很清楚,因此不是轉向母親求救,而是向我們——向我父親求救。我並不認為我在她的決策中具有什麼分量。
「很奇怪,」茉德說:「假設我們對彼此著迷,沒有人會認為我們發神經。」
「莉莉絲女妖拒絕接受較低等的位置。因此亞當支開她,而她則流浪阿拉伯沙漠,流浪到荒涼之徑以外的黑暗國度。她是曼露西娜的化身。」
少騙人,我想這樣對她說,可是沒有說出口。妳對待我和我父親的方式,完全是兩回事。
「因此磨坊主人的女兒追著跳舞的小孩跑,穿越街道和廣場,爬上小山,來到聖母堂,小腿在路上被有刺的黑莓戳傷,雙手還是一直伸出,呼喚著『等等,噢等等嘛。』然而,那個東西一直跳個不停,活力充沛,你盡可相信,小腳在圓石和草地上又閃耀又扭轉又旋轉又用力踏,強風吹得她裙子亂舞,她在風中奮力前進,臉上一片漆黑。就這樣,她掉下懸崖,一面還叫著:『等等,等等。』因此掉到懸崖底下,遭針石刺斃。別人在退潮的時候將她運回來,全身上下都是瘀青骨折,美貌不再,你盡可瞭解。
「凡兒認為我們兩個對彼此著迷。她甚至還說,反正比對艾許著迷來得健康。」
今天來了一封信,是米什萊先生寫給我父親的信,裡面附上一封給克莉史塔伯的信。她很鎮定地接過信,彷彿一直都在等待信件寄到,之後她仔細看了一眼後,調整好呼吸,將信件放在一邊,連打開都沒有打開。我父親說,米什萊先生在信上寫道,那封信是一個朋友寄的,並不確定勒摩特小姐人在哪裡,只是希望她或許待在我們這裡。他要求我們,如果她不在這裡,請將信件轉寄回去。一整天,她都沒有拆開。她什麼時候會看信,是否有看信,我無從得知。


今天我下定決心要跟父親談談克莉史塔伯的情況。我想過了一、兩次,到頭來卻總是打消主意。可能是因為我擔心他也會責備我。可是,我和父親之間的冷戰啊。所以我等到她上教堂的時候——任何有點經驗的眼睛都必定看得出她的狀況了。她身形非常瘦小,怎麼樣也掩飾不了。
十一月
雅瑞安.勒米尼耶的註腳

我繼續嘗試,漸漸地,他變得比較有心,到院子裡、馬廄、果園走一遭,在大廳裡舒服起來,離開她門口的崗位,看到我的時候會推推大嘴巴,表示歡迎。有一天,他吃了他女主人不想用的兩碗雞湯,吃完後還搖搖大尾巴,表示開心。她看到了,用相當尖銳的口氣說:
「有很多故事都是講對女人的恐懼,我相信這是其中之一。故事的道理或許在於男性恐懼臣服於熱情之下,擔心理性沉睡在——怎麼說才好呢,沉睡在慾望、直覺、想像力的宰制之下。但是,這個故事的年代更為久遠——說穿了其實是對地球古老女神表示敬意,這些女神在基督教降臨之後被取而代之。正如同達戶在成為破壞者之前,也是善良女魔法師,薇薇安也是本地山泉與溪流的神祇之一。這些神祇,我們至今仍祭拜,供奉在小小的什麼女神神廟裡——」
不過或許現在她的屍體躺在某個洞穴裡,或者躺在某個我們無法爬到的小海灣的沙灘上。明天我要再出去找。我睡不著。
午夜時分,我們全都到教堂望彌撒。我父親和我每年都去。我的祖父不願意踏進教堂;他不信神,擁護共和政體。我父親如果和牧師討論到宗教信仰,我不太確定牧師會不會高興,而我父親也沒有討論到信仰的問題。不過他堅定支持這個社群應該延續下去,這個社群指的是布列塔尼民族,也包括了耶誕節以及所有相關的意義,不管是新的舊的都一樣。她說,她信的是英國國教,不過在這裡,她祖先信奉的是布列塔尼派的天主教。我認為,如果牧師發現她的想法,一定也會大吃一驚,不過他似乎也歡迎她踏進教堂,尊重她獨處的意願。在耶穌降臨日期間,她越來越常上教堂。她站在寒風中,看著耶穌受難像。這些雕像雕刻得很粗糙,原料是堅硬無比的花崗石,因此費盡心力。我們的雕像是聖約瑟夫牽著驢子前往伯利恆,雕工不錯(我們的教堂供奉的就是聖約瑟夫)。我父親說過,在我們這一帶,在耶穌誕生之日,穀倉裡所有牲口都會講話,因為這時全世界都回歸原始純真,順從創世主,和亞當誕生時一樣。她說,信奉清教的米爾頓正好相反。他認為耶穌誕生日就是大自然死亡之時——即使不是,至少他引用了一個古老的傳說,敘述希臘旅人當天晚上聽見祠堂傳出嗚咽聲,而大神潘恩(Pan)也因此死去。我什麼也沒說。我看著他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克莉史塔伯的肩膀上,牽著她走到教堂前的定位,這時我看到了,上帝救救我吧,看到了我們未來生活的預兆。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談那件事。」
記錄這些事件之後,莎賓的人生故事苦樂交雜。她出版了我之前提到的三本小說,其中以《達戶的故事》最為動人,描寫的女主角具有強大的意志力與熱情,是個傲慢而令人神往的女性,蔑視傳統女性的美德。女主角死於船難,一生摧毀了兩個家庭的寧靜,遇難時身懷六甲,孩子的父親可能是個性軟弱的丈夫,也可能是她那位具有拜倫風格的情人,而情人也跟她一起溺斃。這部小說的優點在於她運用了布列塔尼的神話來加深主題,並建造出想像的秩序。

五月八日
「如果是說真的,如果妳有天分,不管我講什麼,也無法改變結果了。」
他說:「我只是發揮技巧而已,正如老魔法師梅林為仙女薇薇安做的事一樣。」
最後這兩個句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問題。我寫的日記,是不是希望克莉史塔伯看到,或是當作是作家的習作,或者甚至當作一種親密的書信,希望她能在獨處時閱讀,在冥想與閉關時欣賞?或者我只是在私下寫作給自己看,好讓自己能全然誠實對待自己,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道出事實?
「痛恨的人是我。我害慘了自己和其他人。好心的狗兒小托從來都沒有傷害過其他生物。」
「他對著跳舞的小孩說:『要不要一起搭船出海?』
「他娶了鐵匠的女兒吉恩,婚禮上跳了很多舞,吹笛人也演奏樂曲,你盡可相信,而鼓聲叮噹隆隆,他用長腳高高躍起,雙腳靈活,一臉笑意,吉恩因為又舞又旋,臉色變得紅咚咚,戶外的風勢加大,雲層吞噬了星星。但是他們上床的時候還是心情愉快,喝了很多上等蘋果酒,關上箱形床的門,將風擋在外面,在羽毛被單下蜷縮翻滾。
「他來的時候,會坐在廣場上,告訴人們他看見的東西,大家都會洗耳恭聽。磨坊主人的女兒也來了,全身潔淨,態度傲然動人,他看見她坐在邊緣聽故事,對她說,如果她喜歡的話,他帶回來東方的絲緞帶給她。她不置可否,不過他看得出來她想要。
「她說:『那些小腳,一整個晚上都在我腦袋裡跳舞,跳過來再跳回去,所以我一晚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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