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剛剛才向布列克艾德教授請教了幾個有關藍道弗.艾許的重要性的問題。」帕提爾小姐說。「關於克莉史塔伯.勒摩特,我想請教妳相同的問題。」
「各位,」他會這麼說:「考慮一下未來世界的博物館。俄國人已經開始充實他們的博物館,不是拿雕刻或是陶瓷,也不是拿玻璃纖維或石膏的複製品,而是以光線來架構。所有物品都能放到各地展示,我們的文化也可以成為全球文化,也已經是全球文化。原版必須存放在空氣最佳的地方,不會受到人類呼吸的傷害,不能像法國南方拉斯科的壁畫一樣受到前來觀賞者的破壞。有了現代科技,對這些古代文物握有所有權,重要性已經小之又小。重要的是,託管人必須具備技巧,能照顧這些脆弱又逐日衰敗的物品,必須具備相關資源,以無限延長文物的壽命,能夠以新鮮、生動的方式加以呈現,甚至比文物本身更生動,帶往世界各地展出。」
布列克艾德看著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夾雜了對她技術性的仰慕,對她單純的畏懼,看著她為勒摩特構築了令人回味無窮的拇指大的迷你肖像。未受重視的偉大詩人、眼光敏銳、筆鋒銳利的小女子,對女性情慾、女同性戀的情慾、對小事情的重要性等等,都能做出重大而堅定的分析。「很好。」帕提爾說。「太好了,這個發現非常重大,對不對?我最後會問妳,這項發現的重要性何在——現在別回答。現在該去上妝了,時間快到了。半小時之後攝影棚見。」
他一面帶著布列克艾德走到電梯,走過的走廊具有微微的球芽甘藍和黑板板擦的氣味,像是被遺忘的學校,一面補充說,他在高中的時候要念艾許,卻一直無法看出道理何在。「你不覺得嗎?那些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都是這樣,都把自己當作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他邊說邊按下電梯按鈕,從深處召喚電梯上來。電梯一路吱喳作響升上來時,布列克艾德說:「人類做得出來的事當中,把自己當作是了不起的人物,又不是最可惡的一種。」「很自以為是,你不覺得嗎?」年輕人回嘴,態度圓滑,無動於衷,將布列克艾德教授關進電梯箱子裡。
不管怎麼說,這些都是騙人的把戲……
在演說最後,克拉波爾會取出艾許的大型黃金懷錶,看看他時間是不是算得精準:這一次講了五十分鐘又二十二秒。他年輕時喜歡裝傻,公然拿出懷錶來看時間,講個小笑話,說是想對艾許時間和克拉波爾時間。這一套他已經不用了。原因是,儘管他是用自己的錢來買下艾許的懷錶,依他自己的說法,這個文物應該安全存放在史坦特收藏中心的櫃子裡,他不想自打耳光。他也一度想要打出投影片,展示懷錶拿在他手上的模樣,然而他也清楚,他的感情強烈,自己對艾許懷錶的感情屬於私領域,不能和公開演說混為一談。因為他相信,是懷錶自己找上他,天生注定就是要找上他,相信他必須握有艾許的文物。懷錶在他心口滴答作響。要不是成為學者,他也想要當詩人。他把懷錶放在講桌的邊緣,計算回答問題的時間,懷錶也以愉快的動作計時,而媒體則專注在《維多利亞時代名人不為人知的性生活》。
「現在,我來告訴你,我認為茉德.貝力就在……」
這堂課已經排定時間,他發現可以拿來利用一番。他私底下寫了幾封信給數個學院,是敵是友不計。他打電話給新聞界,通知說他即將宣布重大發現。和睦尼市裡有些新的美國銀行以及金融機構正在擴展規模,他也引起了負責人的興趣。他邀請了喬治爵士,不過喬治並沒有回信;他也邀請了律師拓比.賓恩,律師回信說這堂課一定非常有意思。他邀請了碧翠絲.耐斯特,還為她保留了最前排的座位。他也邀請了布列克艾德,並不是因為他認為布列克艾德會來,而是因為他喜歡想像,布列克艾德在接到邀請函的時候,一定覺得很煩。他邀請了美國大使。他邀請了電台以及電視。
有時候,你可能會聽到一個樂觀向上的人說:「有我在場,靈魂永遠無法顯靈。」非常有可能——的確非常有可能!然而,不應該拿來吹噓才對。如果是事實的話,這樣的事實幾乎可稱得上讓人顏面無光。如果能如此篤定,如果對這種力量保持懷疑,如果有能力抵擋住出殼靈魂的影響力,當然不是這個人的功勞。樂觀向上的心智,進入了降靈會或是魔法圈中,調查靈魂真偽,就如同在沒有必要的時候將一道光線引進攝影師的暗房的做法一樣。不然就像是從地底下挖出種子,看看有沒有發芽一樣。不然就像是在大自然的過程中粗暴予以干涉一樣。
至於我個人的痛苦,以及另一位吃苦受難的女士,他一點也不在意,一點關心的念頭都沒有閃過他的腦海!
「我在此要向各位報告的是,我在個人研究的領域,藍道弗.亨利.艾許,也剛剛做出類似重大的發現。我發現了他和女詩人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之間的信件,在相關領域中即將具有催化——推翻——的作用。恕我無法在此引述信件內容,我目前只看過一小部分。我只能希望這些信件能公諸於世,讓所有國家的所有學者都能自由接觸到,秉於國際交流、思想與智慧財產自由流通的原則,應該讓眾人都能取得。」
布列克艾德一直埋首苦讀《媽咪著魔了嗎》與荷拉.雷依的回憶錄,這時心情沉悶,覺得市場力量都是看不見的風,都是具催眠作用的電流,和任何被「艾許迦薩功勣」打斷的勢力一樣狂野無可預測。他也感覺到,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能直接接觸到的市場力量,大過自己的力量無限倍,他能直接接觸到博物館較底層的部分。他也聽說過克拉波爾講道似的演說,就是在宣揚市場力量。他有氣無力思考著自己下一個動作,這時有個電視記者打電話來,她的名字是舒西拉.帕提爾,在深夜新聞分析節目《深度探究事件》中,偶爾會有五分鐘的亮相時間。帕提爾的立場與克拉波爾相左,因為克拉波爾代表的是資本家和文化帝國主義。她到處詢問。有人告訴她,要找專家上節目,就要找詹姆士.布列克艾德。
「有價值的東西,教授。」
他自己的聲音說:「藍道弗.亨利.艾許是英文情詩作家中相當偉大的一位。《艾斯克給安珀勒》這首詩,真正表達出熱切的性|欲,很了不起。大家都不太清楚,這些詩的對象是誰。依我的看法,標準版的傳記中所做的解釋,總是顯得說服力不夠,顯得很蠢。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他的情詩對象是誰——我們發現了艾許的地下夫人。學者夢寐以求的,就是做出這種發現。這些信件非保留在國內不可——是我們國家歷史的一部分。」
布列克艾德翻閱簡介的資料。雷依夫人出身於約克郡家族,與貴格教派有關聯,在早期貴格教派的聚會中「看過」灰色的陌生人。在會議中,她很習慣看到細絲與催眠光產生的雲霧,在長老的頭上肩膀上亂竄。她十二歲時跟隨母親探望乞丐醫院,觀察到病人上空盤旋著濃密的雲彩,有鴿子般的灰色,或者是淡紫色的光,而且預測誰會死誰會復元時,一直都很準確。她有一次在聚會時變得恍惚起來,並且以希伯來文發表演說,而她對希伯來文一竅不通。她曾經在密室裡招起大風,也看過死去的祖母坐在床尾,微笑著唱著歌。之後,她也會拍打東西,讓桌子移動,在石板上寫字,從事私人靈媒的工作。她也在公開演說方面小有成就,題目是靈魂語言,控制她演說的人是靈魂嚮導,多半是一個紅色印第安女孩,名叫茄莉(是切若基印第安族的暱稱),另外有位靈魂嚮導姓名是威廉.莫頓,是已故的蘇格蘭籍化學教授,他在往生過程非常艱辛,因為他必須釐清自己對靈魂的懷疑態度,然後才能瞭解到自己真正的本質,瞭解到自己的使命是要幫助仍然在世的凡人,教育他們。她演說的題目有「靈魂主義與物質主義」、「肉體現形與靈光」、「站在門檻上」,也都附加在回憶錄後面。這些演講稿,撇開表面的主題不談,全都具有某種相似性——可能是受到精神恍惚的影響和圖書——與「人類語言攙雜輕微宇宙情感的原形質」有關,心靈學家波德莫爾在「死亡層次」的風格中,在另一個受到感召的演說者的情緒中,也發現了這種現象。
即使您遠在大西洋對岸,隔著野外雜物如尖叫的海鷗和翻攪的海冰,能對我感到興趣,我非常感激。這的確是一件奇怪的事,您身處舒適炎熱的沙漠,竟然會知道我這邊小小的奮鬥,因為那封電報裡應該提及販賣奴隸與商品的當務之急——從大陸的一邊賣到另一邊。然而,有人告訴我,我們身處的年代是改變的年代。賈基小姐優雅的心智居住在無形力量的強風中,昨晚獲得啟發,知道肉體與感官的薄紗即將被撕毀,再也沒有遲疑,再也不會輕敲大門,而與我們相關的智天使(Cherubim)、生物,會在地球上存活。這一點,她知道是事實——她寂靜房間裡的月光與火光——貓咪——所有的電光與頭髮豎立發出的光線——全都在庭園裡進進出出。

《陰影大門》一書在色調上屬於濃厚的紫羅蘭色,封面上印有鍍金的樹葉以及字體的設計也以凸字來處理,上面有隻鍍金的鴿子,戴了花圈,從鑰匙孔狀的黑色空間中飛出。書裡面,有張靈媒的相片,呈橢圓形,黏在卷頭頁上,外框是普金(Northmore Pugin)風格的拱門。相片中的婦女穿著深色裙子,坐在桌子前面,戴著沉重戒指的雙手握在大腿上,飾有小珠子的正面掛了幾條黑玉項鍊,還有沉甸甸的喪禮小盒。她的頭髮散亂在臉上,黝黑光亮,有個鷹鉤鼻,嘴巴很大。她的眼睛深陷,眉毛沉重黝黑,和艾許的說法一致,她的眼睛籠罩在陰影之中。這張臉頗富震懾力,骨架堅強,肌肉豐富。
現在,樂觀向上的心智通常會帶來催眠之火的雲彩,顏色是很令人不舒服的紅色或黃色,又灼熱又憤怒,靈媒與任何其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到。這樣的人,也可能散發出一種寒冷的感覺——如同雪靈(Jack Frost)手指發射出的冷光——能夠穿透大氣,阻擋靈氣氛圍,或是防止靈魂體聚集。這種冰冷的形體在我肺臟重擊一下,讓我感受到了,而我的表皮甚至還沒有察覺出來它們的存在。所有的滲透動作都停止,結果是產生不出靈魂現身的氣氛。
妳認為,它們是以什麼樣的肉身、以什麼樣的實體,朝我們的窗戶群集過來,存在濃密的空氣中?它們是復活之身嗎?它們如奧莉維雅.賈基相信的,是在大無畏的靈媒暫時撤回物質與動力時才現形的嗎?如果我們再度榮獲無法言喻的恩典,能再度擁抱時,會擁抱到什麼東西?克拉波爾夫人,是會擁抱到東方與不朽的小麥,永垂不朽,或是我們墮落肉身的幻影?
他四處觀望,神態緊張,沒有對在場人士發表意見。在場人士包括我在內,共有七名女士和四名紳士。所有處|子之光的成員都出席,和先前的降靈會一樣,有賈基小姐、尼夫小姐、勒摩特小姐,以及佛利夫人。
噢,你竟然賜予灰塵唇舌
讓灰塵對你呼喊
事後卻聽不見呼喊聲!

「我懂,我——知道妳的意思。」
想念妳的朋友
C.勒摩特
「我知道。嗯。一個東西——」
我的肉身為何化為塵土?
信念穿越其上,細數每一塵粒
堅守單一信念
只願來生重獲肉身。
帕提爾坐在兩位來賓之間,面帶微笑。布列克艾德看著攝影機,感覺就像一個灰頭土臉的酒保。身上盡是灰色粉塵,在灼熱的燈光下,坐在兩隻孔雀中間,孔雀臉上也盡是粉塵——連聞都聞得到。上鏡頭之前的這段時間感覺像一世紀那麼久,然後突然間,他們像是參加短跑競賽,講話要講得飛快,突然間又靜了下來。剛才講過什麼,他只能回想起一小部分。這兩個女人有如顏色誇張的鸚鵡,談論著女性情慾以及情慾受到壓抑時的象徵,講到仙怪曼露西娜以及女性的危險,講到勒摩特以及地下情,提到克莉史塔伯可能愛上男人時,李奧諾拉似乎大吃一驚。

「他想瞭解任何一個時代的個人,如何看待自己人生的狀態——觀點可以從信念到柴米油鹽——」
「他瞭解十九世紀的人喪失了宗教信仰。他寫了歷史——他瞭解歷史——開發的這種新觀念,對人類的時間觀念產生了影響,他也看出來了。他是英詩傳統裡的中心人物。如果不瞭解艾許,就無法瞭解二十世紀。」
這種人在場時,對微妙的通靈行為所造成的影響,最嚴重的例子是藍道弗.艾許,這位詩人以自以為是的行為,破壞了我在奧莉維雅.賈基家中舉行的降靈會,那段時間有群感覺敏銳得出奇的女人處|子之光,聚集在她家中,為的是持續追尋靈魂真理。賈基小姐的房子稱為紫杉居,很漂亮,位於頹肯翰,附近有河流,有很多神奇的事情發生在此,有很多活人與亡魂在此聚集,有很多神蹟,很多高度慰藉人心的聲音與話語。從水中跳出來的四大元素,在她的草坪上玩耍,傍晚時分可以在窗戶前面聽見它們嬉笑的聲音。她的賓客向來都是有頭有臉的男士與女士:立頓爵士、卓洛普先生、寇崔爾爵士與女士,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小姐、卡本特博士、狄摩根夫人、納索一世夫人。
布列克艾德看著光線不足、顏色像粥的小隔間,眼神相當狂亂。他快得密室恐懼症了。如果要用一句話為艾許發表看法,他不是適合的人選。他無法抽離艾許,無法看出還有什麼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帕提爾小姐看起來有點意志消沉。她說:「我們有時間可以回答三個問題,然後以一個簡短的問題來結束專訪。這樣好了,我就問你藍道弗.艾許對我們目前社會的重要性,你覺得怎樣?」
這些個鬼魂精靈,利用了我們最神聖的恐懼與希望,我認為你不應該輕信。這些把戲說穿了只是以戰慄的氣氛來鼓動沉悶的心靈,或是加以穿鑿附會,玩弄傷痛欲絕、走投無路的人不堪一擊的心。我不否認,人類與非人類的事物,或許會在這個時候現身——愛搗蛋的小精靈可能會走動,敲打,顫動墨水池——男人和女人身處黑暗,可能會產生幻覺,大家都知道生病或是受傷的人也會產生幻覺。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全都會受到慾望矇騙,任何情況都有可能,聽見我們盼望聽到的話語,不斷在眼中或耳朵裡形成失去的事物,這種人類的感覺,幾乎是放諸四海皆準——很容易利用,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極為緊繃,極為不穩定。
雷依夫人全身振動,有個陌生沙啞的聲音大聲說:「別逼我。」我們問,你是不是茄莉,對方說:「不是,不是,她不會來。」我們再問它是誰,對方說「無名氏」,然後發出怪笑。尼夫小姐說,在開我們玩笑的,一定是尚未開化的靈魂。隨後傳來一陣劇烈的碎裂聲和敲擊聲,我們當中有幾個人都覺得裙子被掀起,靈魂用手拍打我們的膝蓋。佛利夫人問她的小女兒艾德琳是否在場。怪聲大叫:「哪來的小孩。」然後接著說,「好奇心殺死九命貓」以及其他無聊的句子。在笑聲中,雷依夫人旁邊的桌子裡拋出一本很大的書,從房間一邊拋向另一邊。
我想請問妳,克拉波爾夫人,什麼樣的肉體束縛,或是禮教,讓那些聲音變得一概如此甜蜜?在我們的悲傷年代中,不管是人間或是神明,難道沒有完全慎重的憤怒?以我而言,很奇怪的是,我很渴望聽到——不是希望聽到和平與聖化的保證——而是希望聽到真人的聲音——聽到受傷的聲音——以及悲傷的聲音——以及痛苦的聲音——或許我可以與人分享——因為我應該與人分享——因為我所有東西都應該與人共享——與我親愛的人——在我今生——hetubook•com.com
一開始的時候,布列克艾德想到,能拉到電視在背後撐腰,不禁興奮起來,表面鎮定,實際上卻非常激動。他並不是習慣上廣電媒體的學者;他從來沒有在學術期刊之外發表過評論,也沒有上過電台節目。他寫了一疊疊的筆記,彷彿是在寫會議論文,針對艾許,針對勒摩特,針對全國藝術珍藏,針對這些信件的發現對《偉大的腹語大師》中錯誤的詮釋會產生的影響。他沒有想到應該問一下,是否克拉波爾本人也會出席;他想像中的廣播,是像一場短講那樣的演說。隨著時間越來越逼近,他開始感到憂心,心中起了一陣寒意。他看電視,觀察政治人物、外科醫生、策劃人以及警察,被充滿敵意的訪談人峻然打斷,大聲插嘴。他晚上會因為做惡夢驚醒過來,夢見臨時有人通知他要參加期末考,考題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有關大英國協文學,以及後德希達(post-Derrida)學者的非詮釋(non-interpretation)策略,或是夢到有人以機關槍式口氣問他,如果藍道弗.艾許在世,他對於社會保險預算刪減、布理克斯頓暴動事件,以及臭氧層破洞等等問題會有何看法。
親愛的克拉波爾夫人:
為什麼現代英國人必須一直道歉個不停?
對艾許和勒摩特之間書信往來可能會感到關心的所有機構,布列克艾德能想出名字的,全都寫信過去通知了。他也遊說了藝術品輸出評議委員會,要求進見藝術部長,結果只和一位公職人員交談,他態度咄咄逼人又不完全紳士,說部長全然得知了這項發現的重要性,卻不認為有必要因此干涉市場運作力。或許有可能從國家遺產信託中撥出一小筆款項。有人認為,布列克艾德教授可能是想從私人贊助或是公開募款來募集相等資金。如果將這些古老信件保留在國內,真的對本國有所利益,這位年輕公僕露出狡詐的微笑,稍微顯出張牙舞爪的模樣,似乎是想這麼說,那麼市場力量會保證,即使國家沒有進行任何人為的協助,信件也能保留在國內。
「我借住在茉德.貝力的公寓。」李奧諾拉說。「他們打電話找她,結果找到我,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我很高興認識你,教授。我們有東西要討論一下。」
「如果現代人對歷史還有一絲絲關心的話——」
花香洋溢的花朵——放在我們的桌子上——沾上了今世的聖水——或是來世的?但是,鮮花也有凋零枯死的一刻,和萬物一樣。我有個花圈——現在全都枯黃了——曾經是白色玫瑰花苞——花苞會再開花嗎?
另一位女士變得非常不舒服,臉色非常蒼白,呼吸變得很不規則,脈搏虛弱不正常。賈基小姐要求艾許先生離席,艾許先生拒絕離開,只說他希望求得答案,說他是被人「尋開心」。這個時候我清醒過來,看到他;他看起來極為可怖,失去了控制,眉毛上青筋暴突,表情有如雷電交加。他的四周盡是火紅沉悶的光線,具有敵意的能量發出嘶嘶聲。
這個時候他繼續追溯模糊的記憶,他記得在他祖先普莉希拉.賓.克拉波爾的文件中提起過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他打電話給和睦尼市,希望能幫他尋找普莉希拉.賓.克拉波爾的通信,一有新資料,他定時會拷貝加入電腦的檔案中。隔天有人傳真給他下面這封信。
儘管如此,艾許先生還是自顧自地和幾個人溝通,說他察覺到降靈會「做假」,他說他是以旁觀者的角色來觀察到的。他說的話其實和實情有很大一段距離,相差太多,我希望賈基小姐的敘述以及我自己的說法都能作為見證。他後來寫了一首詩《媽咪著魔了嗎》,指桑罵槐的功夫很高明,社會大眾將他視為理性的支持者,對抗壞人壞事。我想,我們大概不得不這麼說,由於相信真理而遭到迫害的人有福了,然而,再也沒有什麼比間接惡意來得更令人難以忍受,這種惡意,我確定必然是從無能為力的失望中產生的,因為艾許先生整個態度就像是一個尋求真理的人,受到自己樂觀向上態度的背叛,進而對他接收到的任何溝通方式產生挫折感。
我在一星期前,也參加過一次降靈會,讓自己變得很不受歡迎,到了旁人發出嘶聲亂抓的地步——我伸手去抓一個浮動的花圈,花圈滴水在我的眉毛上,結果發現我抓的是靈媒的手——是荷拉.雷依夫人的手。她在正常的時候,舉止莊嚴,外表福泰,她的臉色鐵青,水汪汪帶有些許黑色的眼珠下方是深色的陰影。然而,當靈魂控制住她的時候,她會又扭又叫又打,原本有人預防出事,將她的雙手握在桌子上,這時大家倏然縮回。我們坐在黑暗中——月光透過窗簾灑進來,火爐裡即將熄滅的火發出光芒——我們看到了我認為是稀鬆平常的現象,一隻手出現在桌子另一邊的上方(手相接的部分掛著長長飄逸的薄棉布),從空中掉下來溫室裡的花朵,角落裡的扶手椅向前拖行,有種具有肌肉而且必然具有溫度的東西拍打我們的膝蓋和腳踝。風將我們的頭髮吹起來,磷光飄浮,你應該可以想像得到。
「如果你想保留那些信件的話,你最好說那種事讓他顯得很笨。」
「不對。」
他的演說在熄燈的教堂裡舉行,同時在雙重銀幕上打出一系列明亮的影像。超大幅人像油畫,如珠寶般光亮的縮小相片放大圖,留鬍子的賢人站在哥德式大教堂破敗拱門間的古老相片,穿插了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的光線與空間的影像,設有史坦特收藏中心的玻璃金字塔閃耀出晶亮的色澤,精美的小盒子存放了艾許與妻子愛倫交織成捲的頭髮,愛倫繡上檸檬樹的坐墊,有約克玫瑰圖案的黑玉胸針放在專屬的綠色絨毛墊上。克拉波爾如老鷹般的頭,不時會如不經心一般,讓投影機將其活蹦亂跳的陰影投射在銀幕上明亮的物體上,彷彿他的頭是剪影似的。發生了這種情形時,他會大笑出來,向聽眾道歉,以半認真、精心撰寫過的口氣說,你們看到的就是自傳學者的圖像,他是全景中的一個元素,是會移動的陰影,在他研究的事物當中,不容遺忘。一直到艾許那個時代,歷史學家的直覺才開始受到尊敬,甚至成為知識界注重的一項基本客體。從事歷史研究的人,本身就是他研究的歷史中不容分離的部分,如同詩人也是作品中不容改變的部分,如同隱身幕後的自傳學者和研究對象的一生之間的關係一樣……
「我知道你的意思啦。我打賭你喜歡喝麥芽威士忌。你是蘇格蘭人。」
帕提爾說:「史鄧教授,妳不會同意吧?因為妳是美國人。」

他是在時髦的市立教堂講述「自傳作家的藝術」,這座教堂的牧師很歡迎大家前來聽課,還以各式各樣的手法來招攬聽眾,用到了吉他、宗教療法、反種族歧視示威、為和平守夜、激烈辯論大財主是否能進天堂,也探討愛滋病對性|愛的影響。他是在主教茶會認識牧師,說動了牧師,鼓吹自傳和性|愛或政治活動一樣,都是現代人性靈飢渴的表現。他要牧師看看銷售量,看看星期日報紙裡面專欄的篇幅,就能明白大家都想知道別人的生活方式,以幫助他們自己過生活,而這是人類本性使然。牧師說,這是一種形式的宗教。克拉波爾說,這是一種形式的祖先崇拜。或者意義更為深遠。基督教的福音,不也只是針對自傳藝術進行的一連串不同的嘗試嗎?
布列克艾德對自己一生的作品有種不甚連貫的觀點,有時在這邊畫下一條細線限制自己,有時在那邊對自己開點哲學意味的笑話,感覺到很多人交織而成的思想形狀,卻無一能直接形諸文字。他說:
艾許先生一進到賈基小姐的接待室,我立刻感受到一陣懷疑的冷風,迎面撲來,感覺到喉嚨裡有種濃霧,讓我喘不過氣來,這樣的說法一點也不過分。賈基小姐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我認為有陣寒意襲來。艾許先生很緊張地和我握手,被他一碰,他手上的電流讓我看清了他矛盾的一面——在他懷疑的冰霜之下,燃燒著性靈的敏感度,也埋藏了不尋常的力量。他以歡娛的口氣對我說:「將靈魂從無盡深處中召喚出來的,就是妳嗎?」我告訴他:「你不應該嘲諷才對。我沒有召喚靈魂的力量。我只是它們的工具而已;它們透過我發言,講不講話,都隨它們高興,和我高不高興無關。」他說:「靈魂也會對我講話,是透過語言的媒介來溝通。」和圖書
「藍道弗.亨利.艾許有什麼重要性?」
「當然了,我們希望同時也害怕的是做出重大發現,能夠證實或推翻,或至少能改變一生的心血。如一部莎士比亞失傳的劇本。如希臘悲劇詩人艾斯奇勒斯消失的作品。最近也傳出了類似的重大發現。有人在閣樓的大木箱裡找到華茲華斯寫給妻子的一堆信。之前學者說,華茲華斯只對妹妹充滿熱情。這些學者認為他的妻子平凡無趣,沒有重要性可言。結果現在發現了,在他們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寫了這麼多信件,充滿了雙方的肉|欲激|情,歷史因此也必須重寫。學者懷抱謙恭的心,很榮幸能重寫歷史。
「顯然是不對。我跟你講啊,這一切公開之後,我們很多人都要被迫收回自己以前的說法,多到一牛車都載不完。我應該把這本書擺一邊才對,教授。我猜我們只有三分鐘的時間可以發言,對貪婪的社會大眾表示這項發現的重要性,沒有加上註解。你啊,應該把你的艾許先生刻劃成這附近最有價值的房地產,應該直搗觀眾的黃龍才對,教授。讓觀眾大叫。想想看你想說什麼,然後那個美眉想叫你講什麼,你照講就是了。如果我講的話你懂——」
我們圍坐在幾近全暗的桌子前,和我們習慣的做法一樣。艾許先生並沒有坐在我身旁,而是坐在我身邊那位紳士的右手邊。和我們習慣的做法一樣,我們全都緊握著手。我仍然感覺到肺臟與喉嚨中有種冰冷的重量,忍不住一直咳嗽,賈基還因此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說,我已經準備好了,看看靈魂是否願意發言,不過我擔心,它們可能不願意,因為這裡的氣氛不甚友善。經過一段時間,我感覺到一陣可怕的寒意爬上雙腳,我的身體也開始劇烈顫動。在一陣噁心與暈眩之後,有很多次進入出神狀態,而在出神之前,感覺如同在搖擺的狀態下接近死亡,我右手邊的瑞特先生表示,我可憐的雙手和石頭一樣冰冷。接下來有關那場降靈會的事情,我再也記不起來,不過賈基小姐做了筆記,我以下據實登錄:
尼夫小姐說,可能是房間裡具有敵意。在場另一位女士,先前從來沒有展現出任何靈媒的技巧,卻開始又哭又笑,用德文大叫「靈魂永遠都以否定句回答問題。」有個聲音透過雷依夫人說:「記住那些石頭。」在場有人大叫:「你在哪裡?」我們全都聽到的答案是流水和波浪的聲音,清晰得令人稱奇。我問,目前是否有哪位靈魂,希望和我們之一進行對話。靈魂透過雷依夫人回答說沒錯,在場有位靈魂很難讓大家認識,如果靈媒說話時,任何人覺得是針對自己,就要跟靈媒進入裡面的房間,這樣靈魂才有可能開口。正當她在傳達的時候,有個甜美得出奇的聲音說:「我帶來了和解的禮物,」大家看到一隻白手在桌子上空飄浮,拉著一個神奇的白色花圈,上面的露珠還在,花圈周遭圍繞著一圈銀色光芒。靈媒慢慢起身,走進裡面的房間,有兩位女士深受感動,感動得啜泣起來,也起身跟著她進去,這時艾許先生大聲說:「噢,你們逃不過我的,」然後對著空中一抓,大叫「燈光!燈光!」靈媒暈死過去,另一位女士也往後跌進椅子裡,燈光亮起時,大家很快就發現她已經不省人事。艾許先生抓住靈媒的手腕,他宣稱是靈媒用手在傳送花圈,然而從花圈落下的地點來看,從大家發現這位「紳士」和靈媒坐的地方來看,他的說法令人不解。

「對不起,我沒聽懂——」
克拉波爾腦筋轉得很快。勒摩特似乎當時也在奧莉維雅.賈基的家中,要是她也在「迦薩功勣」現場的話,又怎麼樣呢?對這場降靈會的敘述,也出現在《陰影大門》,是雷依夫人自傳式的回憶錄。雷依夫人依照她的習慣,保護了客戶的姓名,對他們收到的訊息內容也隱而不談。那次降靈會有十二人出席,三人退席進入裡面的房間,接收特別訊息,是靈魂的嚮導透過雷依夫人向他們指示的。從普莉希拉.克拉波爾的信件中可以清楚看出,奧莉維雅.賈基的家中這個積極推動善行的人,在當時位於頹肯翰的家裡招來一群尋找啟蒙的女性。普莉希拉.克拉波爾和賈基夫人一直有來往,賈基夫人也不斷轉述雷依夫人出神入化的舉動,也告訴她其他活動的進展,包括慈善活動和會議,主題有精神療法、傅立葉教條、女性解放或禁止強烈飲料。
如果是平常的情況,莫爾特模.克拉波爾想擺平喬治爵士的話,花再長的時間他都不會介意。到最後,他一定可以安然坐在那棟破敗的假城堡裡面,聽著行動不便的妻子講述小小的苦處(他雖然沒有見過,卻能想像得栩栩如生。他的想像力很豐富;想像力當然是運用得當,因為這是他吃這一行飯的最主要資產)。晚上的時候,他本來可以一封接一封翻閱信件,心情愉悅,尋找裡面的線索以及祕密,放在照相機前面用閃光燈照下來。
我確信,我們全都讓人拿來當實驗——我不願意說是簡單的騙局——變把戲的人靠這種把戲來討生活。因此我舉起雙臂,四處亂抓亂拉,結果整個把戲全部崩塌,在地上發出紮實的鏗鏘聲,有火鉗移動的聲音,有書本和桌腳的重擊聲,還有隱藏不見的手風琴發出不和諧的音符,也有手鈴鐺的叮噹聲——這一切,我毫無疑問,一定是雷依夫人用看不見的細絲在牽動。自從我那次「迦薩功勣」之後,我就備受責難,他們認為當時有生性敏感的人因此精神崩潰,也破壞了靈魂實體,硬要我負責。我認為我當時成了瓷器店裡莽撞的大牛,四周是浮動的紗布與鏗鏘的鐃鈸與柔和的香水。就算往生的靈魂被召回,又有什麼好處?我們真的有必要白花時間,坐著眺望陰影邊緣的世界嗎?很多人提到蘇菲亞.寇崔爾的經驗,據說她曾將自己死去的嬰兒抱在膝蓋上,抱了二十五分鐘,而嬰兒的雙手同時還拍拍父親的臉頰。如果這是詐欺行為,玩弄為人之母的椎心之痛,的確可惡至極點。然而,如果不然——如果膝蓋上柔軟的重量並非小精靈或是想像之物,如果不然,看到黑暗中如此瘋狂的事物,是否仍會令我們感到噁心失格而顫抖?
「拿撒勒。」帕提爾小姐覆誦,不帶感情。
她對著布列克艾德微微一笑,簡短地讓他覺得完全受歡迎,完全被看重。然後她變得一板一眼,取出筆記說:
詹姆士.布列克艾德可沒有克拉波爾那份閒情逸致,他仔細在倫敦圖書館的《陰影大門》中尋找線索。他一開始的時候也完全不知道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動向,對於勒摩特與荷拉.雷依兩人在一八六一年的任何關聯也有所不知。不過,先前喬治爵士曾拿一封信來勾引他,信中提到了雷依夫人,他有注意到,因此將艾許已知的作品,以及一八五九年那關鍵幾個月的生活記載,拿出來徹底重新讀過。他也念過一篇有關海葵的文章,無所斬獲,也注意到一八六〇年初缺乏艾許的訊息。他也重新讀過《媽咪著魔了嗎》。文中對女主角的敵意,引申為對所有女人的敵意,他總是認為反常。他現在也自問,自此之後突然冒出的不滿,找不到合理解釋,是否與艾許對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感情有關。或者是,當然了,對自己妻子的不滿。
「我猜你應該認識史鄧教授。」帕提爾說。「她是研究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專家。」
門打開了。一個聲音響亮的女人說:「我幫妳找來另一個受訪者。就是這個,對不對?這就是《深度探訪事件》的最後一個。這位是李奧諾拉.史鄧教授。」
妳說——別人告訴妳——我具有某種力量,靈媒的力量。其實我沒有。讓雷依夫人敏感原動力歡喜的,讓雷依夫人敏感原動力欣然疲憊的力量,我看到聽到的都不是很多。我曾經看過她創造出來的奇蹟。我也聽過鏗鏘作響的樂器——全部都透過空氣傳播,一下子從這裡傳出,一下子從那裡傳來,一下子從各地一起傳來。我也曾看過靈魂的雙手,非常美麗,感覺到在我自己的手中暖和起來,並且融化,或是從我的掌握中蒸發。我也看過雷依夫人頭上戴著星星,成了真正的普西芬尼(Persephone)女神,成了黑暗中的一道光。我也看過一塊紫羅蘭色的肥皂,如同憤怒的鳥兒一般從我們頭上迴旋而去,發出奇怪的嗡嗡聲響。但是我沒有——技巧——這不算是技巧——我沒有吸引力,無法讓消失的物體產生磁力,這些物體不會現身——雷依夫人說它們會現身,我也對她說的話有信心。和-圖-書
李奧諾拉衣著輝煌俗麗,穿了鮮紅色的絲質上衣和長褲,微微顯出東方風情,微微顯出祕魯格調,長褲的邊緣織上了彩虹色。她的黑髮放到肩膀上,手腕和耳朵以及看得見的胸部都掛滿了黃金的太陽和星星。她站在飲水機旁邊的小地方,綻放光芒,發散出陣陣濃郁的麝香味。
頹肯翰的這群人通稱為「處|子之光」,克拉波爾認為這個名稱是成員使用的暱稱,而非具有正式意味的名稱。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可能也加入了「處|子之光」。克拉波爾當時正在趕讀勒摩特的傳記,因為接觸不到在林肯郡那些文件而受阻,也因為無法弄懂拉岡式的謎語而受到阻礙,而這些謎語表達的是女性主義的臆測。他當時那個階段不清楚勒摩特生命中有一年的時間不知去向,也不完全知道白蘭琪.葛拉佛之死的狀況。他到倫敦圖書館,那裡最上層有個書架存放了性靈書籍,藏書豐富。他想借《陰影大門》,卻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他也試過英國圖書館,經人禮貌指點,才知道那裡的這本書也被敵軍摧毀。他寄信到和睦尼市調借縮微膠卷,靜候回音。
李奧諾拉說:「我認為那些信應該保存在英國圖書館中。我們還是能接觸到縮微膠卷和影印,留不留在英國只是感情問題而已。我希望克莉史塔伯能在自己的祖國得到尊重,也希望在座的布列克艾德教授能全權保管信件,因為他是目前最有成就的艾許學者。我不貪心,我只想要有機會在信件公開時,能寫出最佳的評論。我很高興向大家宣布,文化帝國主義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艾許的「迦薩功勣」讓她非常憤怒,無法原諒他,怒氣的強度很不尋常。
「還是多虧妳的影響。」布列克艾德說。「我的說法誇張拙劣,我向妳道歉,史鄧博士。我不是故意要暗示妳的影響讓我講得誇張拙劣,我的意思是妳影響了我,讓我能夠講清楚自己的想法——」
講到這裡,克拉波爾再度進入投影中,時間很短暫。他的措辭謹慎簡單。
電視台派賓士車來接他,司機操著貴族口音,臉上表情好像很怕布列克艾德的防水外套會弄髒乾淨的坐墊。等到布列克艾德抵達如同養兔場的隔間辦公室,這裡灰塵密布,到處是情緒激動的年輕女士,兩者間的落差讓他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他興致勃勃坐在地毯絨毛的單人圓背沙發,是一九五〇年代中葉的產品,他盯著飲水機看,抓著一本《牛津標準艾許》。有人端給他塑膠杯,裡面的茶水很難喝,請他等帕提爾小姐。她終於到了,拿著一個夾了黃紙的夾板,坐在他身邊。她極為美麗,骨架優美,如絲的黑髮綁了一個複雜的結,脖子裝飾著細細的銀色加土耳其藍的項鍊。她穿著孔雀藍的印度紗麗,以銀色花朵點綴,身上的氣味有點微微的異國風情,檀香,肉桂?
克拉波爾在演說的結尾,灌注了個人的熱情。他取得的物品製作成明亮的投影片,他愛上的其實就是這些投影片,熱愛的程度幾乎和物品本身不相上下。他想到艾許的鼻煙盒時,想到的不只是拿在手裡的重量,冷冷的金屬在他乾燥的掌心裡逐漸加溫,也想到琺瑯質的盒蓋在銀幕上放大的樣子。艾許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子鍍金的天堂鳥,沒有看過如此結實纍纍的葡萄,沒有看過顏色如此深紅的玫瑰,只不過所有的顏色在他的時代都比較鮮明而已。克拉波爾的投影機將光線打在珍珠般的邊緣時發出的光澤,艾許也從來沒有看過。演說快要結束時,克拉波爾會展示文物的投影片,如同神奇的飄浮物體,在教堂裡浮動。


我離題了——或許講得不知所云。我有份慾望。是什麼慾望,我不會告訴妳,因為我信心堅定,什麼人也不透露——一直到——我掌握住了這份慾望的實質成分。
我們每天走路時,會從身上掉下塵埃,我們的塵埃,在空氣中生存幾許,再遭踐踏——我們掃除了——我們身上的一部分——這一切——細微無物——都能凝結在一起嗎?噢,我們每天都會死去——來生時——是否全部都受到認可,全部收集起來,再使外殼恢復光澤與青春?
「英國歷史——」
帕提爾小姐表情是一頭霧水,表現得卻很有禮貌。她說:「老實說,我在做這則報導之前,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大名。我念大學時修過一門文學課,但是上的都是現代美國文學以及後殖民時代的英國。好吧,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現代人還有必要看重藍道弗.亨利.艾許?」
我似乎擁有透視未來的占卜能力。我能看見生物——活動的生物或靜止的——或是錯綜複雜的景象。我也試過水晶球,試過在碟子裡淋上一小灘墨水,也從水晶球和墨水中看過以下事物:一個女人在縫紉,她的臉轉向另一邊;一條大金魚,每個鱗片都清晰可見;一個鍍金時鐘,我在一個星期或更久之後才首度發現——它實實在在地擺在納索一世夫人(Mrs Nassau Senior)的書架上,當時她全身裹在一大團羽毛中,讓人感覺就要喘不過氣來。這些事物一開始時——只有光點而已,逐漸模糊不清,然後出現在眼前,彷彿具有實體。妳問我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只有在遇上的時候,我才真正相信——就像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每天和主子說的一樣,像用以下的嚴厲口氣加以責罵:
「眼皮邊緣,我想多上點顏色——再多加一點,我可以接受。我的五官很明顯,顏色也很分明,畫那麼多沒有問題——我是說啊,教授,你和我已經好好坐下來談談。我猜你和我一樣很急著想知道茉德.貝力上哪裡去了,對不對啊?太好了,眉毛下面,畫一點那種雷電黑粉紅怎樣——還有,我要的口紅顏色是那種殺人紅,對了,我包包裡面有,現在啊,體液交流,不小心一點不行,用妳畫得出來最好的方式,那還用說——我是說啊,教授,或者是我剛剛沒說的是,茉德這個小女生跑哪裡去,我很清楚——你的研究員也跟她跑了——是我指點給她方向的——小姐,你們有沒有那種金屬亮彩,可以搽這邊一點,那邊也來一點,我想在電視螢幕上閃過一道出奇光芒,表示學術界總算出頭天了……教授啊,我現在牙齒和爪子都是紅色的,不過你鎮定一點,我要抓的人不是你。我是想突襲克莉史塔伯,然後在那個狗雜種莫爾特模.克拉波爾的肚子上海扁一頓。他啊,不但認為克莉史塔伯擋到他的路,還威脅要告我的好朋友毀謗,他還真的去告了。我猜啊,做了這些動作,讓他顯得有點傻乎乎的。」
「大概現在惡補一下比較好吧和-圖-書。我從來對藍道弗.艾許都不是很有興趣。太陽剛了。太冗長了。老式——」
布列克艾德聽見自己說:「他的想法很周密,不會倉促做出決定。他相信知識很重要——」
他們來到一間昏暗的啤酒吧,李奧諾拉在裡面亮得像棵耶誕樹。
「不盡然。這種事很常見。」
然而,現在卻跑出了詹姆士.布列克艾德,沒有時間來運用手腕與喬治爵士耐心周旋。那些信件,他非弄到手不可。他感受到真正的痛楚,有如一種飢餓的感覺。
然而在他的〈信念〉一詩中,他提到了墳墓,以及來生——口氣非常自負。
布列克艾德被留下來和李奧諾拉獨處,心裡七上八下。李奧諾拉在他身邊用力坐下,大腿碰到他的腿,從他手上拿去艾許的書,連個請字都沒說。

訪問結束後,李奧諾拉抓住他的手臂。「我請你喝一杯。」她說。「我猜啊,你需要喝一杯。我也是。你表現得不錯嘛,教授,比我想像的還好。」
克拉波爾判定,這封信強烈顯示出精神失常的症狀。他暫時不去解讀,因為這樣可以給他一種純粹狩獵的樂趣,苦樂交纏。他聞到了氣味。就是在奧莉維雅.賈基小姐的家中,在雷依夫人的降靈會上,藍道弗.亨利.艾許進行了他曾經寫信告訴拉斯金的「我的迦薩功勣」(my Gaza exploit),一般在學術圈也以這個名稱來稱呼此一降靈會發生的事,因為克拉波爾在《偉大的腹語大師》中引用為章節的標題。事實上,只有在這封信裡,艾許才提到這件事,據信從中衍生出他的詩《媽咪著魔了嗎》。克拉波爾把書架上的《偉大的腹語大師》拿下來,查看艾許提到降靈會的部分:
上妝時,布列克艾德和李奧諾拉緊挨著對方,靠在躺椅上。他接受粉撲和粉刷的洗禮,心裡想的是殯儀業者的手,看著眼睛四周如灰色蜘蛛網的小細紋,在蜜思佛陀粉餅著實一刷後,全都不見了。李奧諾拉的頭往後仰,不過嘴巴卻沒有閉上,繼續以漠不關心的口氣對他和化妝小姐講話。
克拉波爾喜歡講課。他不屬於老一派的講師,不是以富有魅力的眼神,不是以抑揚頓挫的嗓音抓住聽眾。他屬於高科技派,是喜歡用白色布幕和雷射光筆、是喜歡用音效與放大效果的魔術師。他在教堂裡面擺滿了投影機以及一籠籠透明提示卡,可以幫助他效法雷根總統,上到高度複雜的課程內容時,能表現出即席演說的自然。
「不只是英國歷史。他寫的詩有關猶太人歷史、羅馬史、義大利史、德國史以及史前時代,當然也有英國史——」
現在,我想請教妳,如果妳充滿智慧的話,為什麼冥界來的那些人——訪客、亡魂、親人愛人——為什麼他們傳達意念時,如此開朗愉悅,與眾不同呢?我們不是都學到,幸福快樂是持續漸進的過程,永不歇止,慢慢達到完美的境界,不是一蹴可幾。為什麼我們聽不到正義憤怒的聲音?我們對這些聲音感到罪惡,我們為了自己的好處而背叛——難道這些聲音不應該責罵我們,對我們發怒?
「個人主義。我懂了。好吧,我們為什麼應該把他的信件留在國內?」
「輪到你發言時,講最要緊的一個東西,一言定江山啊,教授。」
我將手心按在
窗上白十字架
玻璃外面,
是不是你的黑色身影?

他們如何過來驚擾我們?
他們身穿長袍或戴羽毛帽
或赤|裸著白皙如大理石般的肉體
是經冷凍過——是嗎?

他們的記憶驚擾到我們,
以手腕的把戲
在當時備受愛慕——自動的——
握住、親吻

如今已然逝去,
幻化為腐肉枯骨
無限天恩
包紮——為一

別在外面寒風中孤獨行走,
我要陪你走,
赤身、大膽

你鋒利的手指
靈巧挑出我潤骨中的活肉
讓我痛徹心扉——

我的溫暖是你冷漠的食物——
你寒冷的氣息是我的空氣
我倆的白嘴結合之際
混為一體——當下——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因為留在國內的話,可能有助於瞭解他的想法——我看過了其中幾封——他寫了關於《聖經》裡的痲瘋乞丐拿撒勒的故事——他對拿撒勒很感興趣——也寫了研究大自然的觀感,以及開發生物體——」
在我提到的那個日子,我們與靈魂和嚮導進行一連串的意義深遠的對話,也蒙靈魂獻給我們許多奇蹟。我後來知道,應該是立頓爵士告訴我的,他說艾許先生非常希望能參加降靈會。我提出異議——因為如果一群人在一起已經能產生作用,加入外人通常會擾亂平衡——他告訴我,艾許先生親友最近遭逢不幸,極為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與安撫。我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不過在對方強力要求下,我還是答應了。他提出一個條件,要求艾許先生的身分不能在事先讓大家知道,也不能讓人知道他出席的目的,這樣一來,他說,艾許先生就無法侵犯到這群人的自然性。我答應了他的條件。
如今這裡混亂一片,具有相當程度的危險,全都是因為艾許先生衝動又具有毀滅性的行為造成的。有兩人因為纖柔的心智受到干擾——我自己以及另一位女士,她在這些狂亂的局面中首度經歷到出神狀態。一個脫離肉體的心靈正以英勇大膽的態度,嘗試顯現出實體,進入一個新而實驗性的形體,艾許這位詩人對自己的行為可能造成的傷害相當無知。根據賈基小姐的紀錄,我臉色鐵青冰冷躺著,發出深沉的呻|吟聲。詩人這個時候蠢上加蠢,放開我的手腕,衝向另一位女士身邊,抓住她的肩膀,儘管其他處|子之光的成員很緊急地警告他,一個人入迷三分,如果搖醒的話,可能會有危險。他們告訴我,他以無法控制又狂亂的口氣大吼:「小孩在哪裡?告訴我,他們究竟把小孩怎麼樣了?」我當時以為艾許先生是在詢問他自己往生的小孩的靈魂,不過有人告訴我,實際情形恐怕並非如此,因為艾許先生膝下猶虛。這個時候,有個聲音透過我的嘴唇講話,說:「這些石頭是誰的?」
樂觀向上的人大可以說:「靈魂能在黑暗中現身,為什麼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莫頓教授的回答是,我們看到有多少自然過程受到光與影的波動。沒有陽光,植物的葉子無法產生「氧氣」,德瑞普教授最近也展示了不同光線分解碳的相對能力,通過光譜時顯現出如下的顏色:黃色、綠色、橙色、紅色、藍色、靛色、紫色。現在,靈魂很穩定地指出,現身的最佳條件是在光譜的藍、靛、紫那一端。如果降靈會能從稜鏡中產生紫色光線,我們或許可以看到奇景。我發現到,如果在燈籠之上放出少量靛色光芒,透過一片厚玻璃,最能讓靈魂自由發揮奇蹟,能帶給我們具體的禮物,或者是讓它們自己具有空氣狀的形體,維持一段時間,組成的成分是靈媒用的物質,以及房間裡面的氣體與固體。它們無法在強烈的光線下顯靈,過去幾世紀所做過的實驗也已經證明這一點。鬼魂不是出現在黃昏時刻,不是由凱爾特人在他們所謂的黑色月分與亡魂的使者來見面嗎?
「盡量問吧。」李奧諾拉很大方地說。
克拉波爾夫人,我手中握有活生生的塵埃的一小塊。一小塊。到目前為止,一直無法獲得……
他這時在我眼中看來,像是個惡魔,我虛弱地要求他離去。同一時間,兩位處|子之光的成員將不省人事的朋友抬走。整整兩天,這位女士都沒有恢復意識,讓我們這群人心急如焚,她最後總算清醒過來時,似乎無法開口講話,也不願意吃喝,顯然是當時發生行為過於可怕,她纖弱的體質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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