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所有信件退回給克莉史塔伯的那封信,並沒有註明日期。那封信什麼時候寄出?還沒有進行更多接觸?是藕斷絲連,還是快刀斬亂麻?
「啊,」克拉波爾說:「詹姆士。你們撞壞了我的車。」
「可是他將凡間的天堂變成女人。」
「那當然。」
「他們已經退房了。三個小時前。他們在這裡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曉得他們上哪裡去。」
他們在布列塔尼待了三個星期。起初他們倉皇離去時假定,會在南特的大學圖書館花上三星期當雅賊。結果,由於圖書館關閉,雅瑞安.勒米尼耶也不在,因此他們兩個只好度假,一起度假,是這個暑假第二次度假。他們分別住兩個房間——白色的床鋪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們在這裡留連,無疑具有一種婚姻或是度蜜月的含義。他們兩人都深深感到困惑,對這一點也非常矛盾。如果換成了佛格斯.吳爾夫那樣的人,一定會趁機佔便宜,也會認定讓他佔點便宜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切由他負責。但是,茉德不會在自己願意的情況下,再度與他出遊,但她很願意和羅蘭出遊。他們一起逃家,很清楚知道這種行為通常會有什麼樣的含意。他們講話口氣平靜,古早以來已婚人習慣用的「我們」,他們也有樣學樣。「我們要不要去亞文橋?」其中之一會這樣淡然問,另一人會回答,「我們可以去找找看高更的黃色基督裡面那個十字架的原形。」然而,他們並沒有討論到使用這個代名詞的情況,只不過兩人都想過。
「如果可以的話,那些信件我打算弄到手。」他說。「我打算發現其他的事情。」
羅蘭說:「如果他們找到這裡來,他們一定也見過了雅瑞安。」
「那也解釋不了雅瑞安.勒米尼耶啊。」
白蘭琪被拋棄的時候,究竟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究竟是如何被拋棄,為什麼被拋棄?艾許和勒摩特如何分手?艾許知道他可能有個小孩嗎?
「你這個狗雜種,給我聽好啊。老娘沒時間跟你瞎混。我一下子就過去,你暫停別動,聽到了沒?」
「大約在那個時候,她寫了很多有關歌德的《浮士德》。這個基調經常出現,無辜殺嬰,當時在歐洲文學很常見。葛瑞倩(Gretchen)、海娣.索睿爾(Hetty Sorrel),以及華茲華斯在〈花刺〉一詩中的瑪莎,都是死了小孩而傷痛欲絕的女人。」
「《綠地指南》裡面說,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小溪灣,誤傳變成傷心灣。據說黎之城傳統上都是在河口的濕地上。崔帕斯,英文解釋近似遭到擅闖,經過,過去。名稱都有自己的意義。我們來這裡,就是因為這個地名。」
他想到了公主站在玻璃山丘上,想到他們初次見面時茉德臉上微微鄙夷的表情。在真實的世界裡,因為一個人不能偏心愛一個世界而不愛另一個世界,他們總是還要回歸他們的社交世界,總是要離開這裡的白夜以及陽光普照的日子。
「克拉波爾就是安枯。」布列克艾德突然妙語如珠起來。
儘管如此,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況有所變化。他們出生在一個不信任愛情的時代與文化,「戀愛」、浪漫愛情、完全浪漫,卻反過來產生了一套性|愛語言、語言學情慾、分析、解剖、解構、暴露。理論上的東西,他們都很清楚:他們都知道什麼是男權主義和陰|莖嫉妒、穿刺、打洞與戳入,也曉得什麼是多角愛情關係和多重伴侶變態學、口|交、美胸與不美的胸部、陰|核充血、陰囊迫害、體液、固體,以及暗喻這些東西的詞彙、慾望與傷害的體系、嬰兒貪婪與壓抑與罪過、子宮頸的圖像意義與擴張伸縮肉體的意象,受人渴望,被人攻擊,被人消費,被人害怕。
兩個人https://m.hetubook.com.com都不太確定,這一切對另一個人的意義究竟有多少,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們一定對我們非常生氣。騙了他們,佔了他們便宜,他們一定會這樣想。」
賓士車往前開到門口,橫著擋住。
賓士車憤怒的噗噗聲驟然停止。深色車窗落下,克拉波爾探出頭來。他用法文說:
李奧諾拉問了雅瑞安很多關於羅蘭和茉德的問題,因為她擔心他們「心懷不軌」,應該在菲尼斯泰爾做地毯式搜尋,把他們找出來。要是天氣不好,布列克艾德可能會乾脆堅持回到他的地洞去,動用他這一行的工具,他的打字機,他的電話。然而,豔陽高照,他吃了幾頓好飯菜,表示既然來了,他願意去看看克納門特以及周遭環境。
克拉波爾舉起酒杯。
「一定是因為愛了。」
「你認為我們應不應該過去安慰他們?還是等著他們過來質問?」
「真可惜,只剩下地基和果園圍牆,其他都沒有了。史前巨柱還在,不過房子已經倒得差不多了。克拉波爾教授,勒摩特來這裡之後發生什麼事,你知不知道?」
「是他也得滾。他擋住了門口。」李奧諾拉很威武地說,用力按了幾下喇叭。賓士車後退又前進,只為了精確對準一個停車位,他的車子只能剛剛好塞進去。李奧諾拉搖下車窗大吼:
「憑他那種速度,別想抓到貝力和米契爾。」
他揮動螃蟹鉗子以及一支蟒蛇舌頭狀的籤。他盤子上的廢物堆,比原先食物堆得還高,裡面每一吋甜美的白肉全被掏空。
旅館的女老闆說:「有個美國紳士在問你們是不是在這裡。他說,他今天晚上會回來這裡用餐。」
「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奧諾拉負責開車。她的開車技巧華麗又靈活,坐起來卻很不舒服。他坐在她身邊,心想自己怎麼會讓她說服來做這種事情。她的香水充滿了全車,車子是租來的雷諾。
他們站在沙丘的凹處。隔壁沙丘以外傳來橫越大西洋的哭喊巨響,既厚實又奇特。
李奧諾拉一腳穩穩踩在油門上。布列克艾德聽到具有回響的金屬碰撞聲,感覺到自己的脊椎傳出刺耳的聲音。李奧諾拉又罵了一句髒話,將雷諾車推至倒車檔。這時傳出了金屬撕裂聲,他們也感覺到了。兩車的保險桿糾纏在一起,兩部車也像牛角撞在一起的兩頭牛,糾纏在一起。李奧諾拉繼續倒車。布列克艾德緊張地說:「不行。停車。」
那天晚上,布列克艾德和李奧諾拉回到旅館時,也看到了那輛賓士車。他感覺很緊繃。雅瑞安的確給了李奧諾拉一份莎賓日記的影印本,他想翻譯給她看,成果相當不錯。起初的時候,他是被李奧諾拉存在的力量拖著走,她堅稱羅蘭和茉德一起私奔,為的是在學術上踏著他們的身體捷足先登,布列克艾德也是因為這樣而被迫跟著李奧諾拉行動。他們剛拿到日記的時候,他曾經建議過,應該先回家找人好好翻譯,然後追查下去。
「在找貝力和米契爾。」
「他有點嚇人,那麼激烈,太認真了吧。好像他們故意要欺騙他似的。太認真了。」
晚餐吃得並不愉快。克拉波爾失望的模樣,比布列克艾德以前看過的還糟糕,不知道是因為車子被撞,還是為了羅蘭和茉德私奔的事,還是因為有李奧諾拉在場。
「回去,大概吧。」
「謝了,我不上去了。妳帶我來這裡,我很感動,也很感激很高興。來到這裡,我可能會後悔一輩子。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要上去。我——」他接著想說的是「不太想要」或是「和妳不同等級」或只是「不夠堅強」,不過上面三種講法聽起來都微微讓人感覺受到侮辱。
羅蘭觸摸她的手,她也伸手握住他。
「刮到他那輛大殯儀車,我很高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樓?我覺得很難過,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海洋加太陽,讓我多愁善感。」
「魔咒解除了嗎?」羅蘭說。
「哈囉,莫爾特模。」布列克艾德說。
她說:「我認為我們應該過去,我也認為我們不能過去。我認為我們非走不可。趕快。」
布列克艾德說:「莫爾特模,如果你往後拉保險桿,我們不動,或和圖書許可以用硬扯和搖動的方式來分開。」
隔天,他們靜靜開在一條小路上,因為他們決定稍微繞道,去看看供奉高更的耶穌木雕的小教堂,這時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奇怪而令人生畏的聲響,結合了咳嗽聲和規律有節奏的碰撞聲,然後是搔刮聲,聽起來就像是野獸在痛苦呻|吟,或是輪子不平衡而吱嘎作響的推車。原來是那輛擋泥板被撞壞的賓士車,顯然風扇皮帶也受損。賓士車在下一個交岔口超越他們,發出摩擦聲,駕駛還是看不見,傷口很明顯在痛。
她的香水混合了麝香與檀香,再加上某種刺鼻的味道,薰得布列克艾德哭笑不得。他認定,這種氣味會令人窒息。在心底,他卻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對黑暗、豐|滿、肉體的未來展望。他有一、兩次往下看,看著李奧諾拉裸|露出來的寬肩以及包得緊緊的胸部。她的皮膚近看的話,在黑金色之上布滿了非常小的細紋,這種皺紋不是上了年紀的皺紋,而是綜合了較早變柔和的以及因太陽而變堅韌的。他覺得這些皺紋很令他感動。
「重複出現的模式。又來了。」
「你是要住這裡嗎?」李奧諾拉說。「我們可以喝一杯討論討論。這輛租車的保險不知道能付多少。」
「要是沒有這個名稱的話,會不會仍然顯得這麼神奇或是邪惡?」茉德問。「看起來既簡單又陽光普照。」
「還有布列克艾德。」羅蘭說。
理論上來說,羅蘭學會了將自己視為一個幾種體系轉換的地方,這些體系彼此的關聯鬆散。從他受過的訓練,他懂得將自己「個人」的這個概念當作是幻覺,可以由非連續的機制與電子訊息網絡來取代。這種電子訊息網絡的組成分子,是各式各樣的慾望、意識形態信仰以及反應,語言的形式與荷爾蒙與費洛蒙。多半時候他很喜歡這種安排。他不希望費盡力氣做出浪漫的自我主張。他也不渴望知道茉德本質上是什麼人。不過他多數時間都想知道,他們對彼此無言的樂趣是否能夠有所進展,是否會和來的時候一樣走,或是會變,或是能變?
「不知道。我在美國有幾封信,有寫到她在一八六一年的去向。不過妳提到的那個時間一八六〇年底,就沒有消息了。我會去查個清楚。」
「費茲傑羅講的東西和督伊德教團員幾乎沒有關係。」
他待在法國期間,愛上了一種淡白、冷凍、微甜的布丁,稱為浮島,是個白色的泡沫島嶼,漂浮在一灘奶油狀的黃色香草布丁上,被甜味——就只有甜味——的靈魂盤踞。他和茉德匆忙收拾行李,將車子開往海峽,他想到自己會多麼想念浮島,想到浮島的滋味會在他的記憶中逐漸消散。
她親吻他,向他道晚安,力道用得相當大,然後大步離開。
「別擔心了。不想讓美好的合作關係複雜化是吧?」
「他們可以對付過去。他們可以找出故事的結尾。我認為情況很糟糕。我覺得我——現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以後或許會想吧。」
「可怖,」李奧諾拉說:「邪惡。」
「我們也懂英文。」她說。「你這條傲慢的豬。我記得在林肯遇見過你。在林肯的時候差點被你害死。」
「我覺得我們阻止不了他。」
提到克莉史塔伯的時候,她也討論了情節的模仿。
「他們大概是真的要騙他。其他人也是。莎士比亞預見到他的出現,所以寫下了咒語。」
「非走不可。」
兩個人都不敢問。
「要是妳曉得海流,妳可能會覺得很危險。如果妳是行船人的話。」
李奧諾拉往前進入大門。
有天他們一起躺在茉德的床上,一起分享一杯卡瓦多蘋果白蘭地,喝著喝著就睡著了。他彎著身體靠在她背上,相當於一個深色的逗點掛在她這個蒼白優雅的句子旁邊。
「撞壞的人是我才對。」李奧諾拉說。「還不都是因為你態度不好,也不打燈號。」
那個小孩後來怎麼樣了?
「他可能是在跟蹤李奧諾拉。還有布列克艾德。」
「給我滾開。」李奧諾拉說。「混蛋,你給我滾。」
「他當然是和-圖-書。」李奧諾拉說。「我們早該知道才對。」
艾許在那些鎖起來的信件中的某處,曾經提到命或運似乎主宰或掌握了死去的愛人。羅蘭心想,他和茉德是受到命或運的驅使,至少有這種可能性,而這份命或運並不是他們的,而是別人的命或運。他這樣想的時候,部分感受到精準的後現代主義的樂趣,部分真正感受到迷信的恐懼。任何一位後現代主義者在玩弄的鏡子遊戲或是線圈式情節時,如果能夠自知、自省、回歸自我,受到某種成分對於迷信的恐懼,而有可能承認玩得過火。關聯也有可能隨機滋生,換言之,這些關聯的滋生同樣逼真,滋生時顯然是呼應某種殘忍的序列原理,不受意識意向控制,而這種意向出自善良的後現代主義者,當然也必須用到偶然即興,或是多重意義,或是自由之身,卻又層層結構,卻又重重控制,卻又猛烈驅使,為的是達成某種——究竟是什麼?——目的。一致性與終結,這兩種人類深層的慾望,目前已經不流行了。特別的是,「談戀愛」能梳理世界的表面,梳理這位戀人的歷史表面,解開任意一個髮結,梳成前後一致的情節。羅蘭認為相反的說法或許才是正確,一想到這裡,他感到很困擾。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情節中,他們或許可以假設依照情節來行動很合適。這樣的話,等於就是壓低他們一開始就保持的某種正直廉潔的情操。
「我只是沒有辦法停止這樣想,如果嬰兒不是注定要死,為什麼她要跑到別的地方去生小孩?她到法國親戚家是要找避風港。為什麼不留在安全的地方生產?」
她開始轉彎進入旅館的停車場,卻發現前面擋了那輛賓士,而賓士車似乎是以彆扭的方式倒車穿過大門的門柱。
「天啊,」布列克艾德說:「是克拉波爾。」
「那一定就是中心島(Ile de Sein)了,就在那邊,我一直都夢想要見見那個地方。那裡住了九個可怕的處女,名字和島名Sein類似,是叫做Seines或是Sénas或是Sènes。這個島名充滿了奇幻意味,一詞多義,暗示女性身體的神聖性,因為法文裡的sein表示胸部,也表示子宮,都是女性的生殖器官,從中也衍生出魚網的意思,可以網住魚類,也表示脹滿風的風帆,這些女人能掌控強風,吸引水手進入她們的網子裡,像美聲女妖一樣,還為死去的督伊德教團員建造這座葬身的祠堂,我猜是個墓碑吧,另一個女性的形體,在建造的過程中,有各種禁忌,不能碰到泥土,也不能讓石頭掉落到地上,因為她們擔心太陽或泥土會污染到他們,或者他們會污染到太陽或泥土,就像檞寄生一樣,只能在沒有泥土的地方叢生。一般通常都會認為黎之城女王達戶是這些女魔法師的女兒,當她成為淹沒之城的女王時,她就變成瑪麗——摩根(Marie-Morgane),屬於一種美聲女妖或是美人魚,會吸引男人前來並置之於死地。一般也認為她和Senes一樣,在她們的漂浮島嶼上,都是母系社會的遺跡。你有沒有讀過克莉史塔伯的《淹沒之城》?」
不管怎麼說,既然布列克艾德和李奧諾拉以及克拉波爾都來了,整件事已經從追尋轉變為追逐和競賽。追尋是個不錯的傳奇寫作形式,而追逐和競賽這兩種也同樣不錯。
「奶水會痛。」茉德說。「女人分泌乳汁卻無法餵小孩,會很痛苦。」
李奧諾拉打開車門,射出一條赤|裸的大腿。
雅瑞安附上的詩,讓茉德說不出話來,覺得很難過。她翻譯第二首詩,表示孩子一出生就死亡,而那首「潑灑出來的牛奶」的詩,就是克莉史塔伯嚴重罪惡感的證據,對嬰兒感到罪惡。
布列克艾德很有節制地吃著鱈魚。李奧諾拉吃的是龍蝦,談論著克納門特。
「莫爾特模,這位是史鄧教授,」布列克艾德說:「她是塔拉哈西來的。是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作品的編輯。」
賓士車後https://m.hetubook.com.com退了一點點,橫放的角度更大了。
在這項計畫的未來之外,羅蘭還擔心他自己的未來。如果他允許自己去想,他一定會恐慌起來,然而現在日子過得如詩如夢,珍珠似的光線與熱情的藍色交互出現,讓對未來的思考可以暫時擱置。他的情況並不樂觀。他對布列克艾德不告而別。對凡兒也來同一套。他認為凡兒不輕易原諒別人,也很依賴別人,兩者比重相當,要回頭的話,他一定會挨罵,然後要怎麼離開?他要上哪裡去?他怎麼過日子?
「我們也一樣。」
他們變得喜歡靜靜不語。他們彼此互碰,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一手放在一手上,穿了衣服的手臂放在手臂上。他們坐在沙灘上時,一個腳踝交疊在一個腳踝上,沒有移開。
賓士車前進之後撤退。
「分開了也無法恢復原狀。」克拉波爾說。
「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收拾包包回家去。」
「他們小孩的下場。他們究竟隱瞞了什麼事。我打算查個清楚。」
可以看到,他們兩人正往海的方向前進。李奧諾拉的頭髮鬆開來,走出沙丘的蔽蔭後,受到小小的海風吹襲,頭髮向上飄揚,形成蛇狀的黑色小圈圈。她穿著希臘的太陽裝,質料是上等的棉料,有一圈小小的皺摺,銀色月亮搭配著鮮紅色的圖樣,由一條銀色的寬布條綁在豐|滿的胸口上,在沒有英國太陽的光線中露出黑金色的肩膀。她勻稱的大腳沒有穿鞋,腳指甲輪流塗上紅色與銀色。她一面前進,風也吹亂了衣服上的皺褶。她舉起雙臂,手環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響如同風鈴。在她身後跟著的人是詹姆士.布列克艾德,穿著厚重的鞋子,披著深色厚外套,深色長褲燙出線條。
「行。」
「老天爺啊,被擋住入口呀,你這個爛人。」李奧諾拉大叫。
「沒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錯過了她的作品,我非補上不可。」
「答對了。」
茉德說:「他們一定聚在一起,想出我們到了什麼地方。」
言語,他們知道的那種言語,會破壞這種感覺。海霧突然瀰漫的日子,將他們包裹在牛奶白的繭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就整天懶洋洋躺在一起,躲在沉甸甸的白色蕾絲窗簾後面,躺在白色床鋪上,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沒說。
這件事他們都不去談,卻靜靜商量再學那天晚上過夜的方式。對他們兩人來說,碰觸不應該進一步發展成任何一種形式的激烈動作或是刻意擁抱,這一點,兩人都覺得很重要。他們覺得,就某種方面而言,這種不承認的接觸可以產生堂皇的平靜感,可以重新賦予他們個別形體之下個別生活的感覺。
「茉德這個人,我不瞭解。」他一面看的時候,李奧諾拉說。「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句話也沒對我說就跑掉了,因為那封信如果追究所有權的話,再怎麼說也是我的,但是在朋友之間,我就不認為是這樣了。我們好友一場,曾經貢獻想法,合作寫過論文,也一起做過其他事。或許你的羅蘭.米契爾是什麼喜歡發號施令的大男人。我就是想不透。」
「我可以敬一杯,不過我還是要查個清楚。」
「其他事情?」
茉德伸出雙手,羅蘭握住。
闖入的行為,或者說是干擾的行為,發生在崔帕斯灣。當時是布列塔尼綻放微笑的一天。他們站在沙丘之間,欣賞寬闊的海浪靜靜從大西洋匍匐前進。大海將琥珀沙的光線交織在灰綠色的本身上。空氣如牛奶般溫煦,有鹽巴的氣味,還有溫暖的海沙,遠方氣味鮮明的樹葉,是石南或是杜松或是松樹的氣味。
「李奧諾拉。」茉德說。
他點的菜色很豐盛,先點了一大盤法式海鮮,一大堆蚌殼和長鬚和堅硬的甲殼,旁邊用金屬基座放著海苔,之後上的菜是一隻巨大的煮海蜘蛛或是蜘蛛蟹,顏色是憤怒的火紅,外殼有突起物和甲殼狀的頭部,揮舞著多支觸角。吃這一餐,餐廳提供他一兵工廠的器具,猶如中古時代的酷刑室,有鉗子有夾子,有狼牙棒也有軟https://www.hetubook.com.com
木塞開瓶器。
「的確解釋不了。真是一大發現啊。不但是個女同志,也是落難女,還是未婚媽媽。具備了所有典型在一身。我猜旅館就是這個。他們之前好像就是住在這裡。也許已經回去了也說不定。」
「那邊一定就是南塔吉,是新大陸柔軟翠綠的胸部。」
「其實有沒有抓到他們,並不是真的很重要。我們可以吃個野餐。」
就這樣,他們繼續討論,幾乎都跳不開死者的問題。他們在亞文橋坐著享用蕎麥煎餅,從涼涼的陶土酒壺中倒出蘋果酒來喝,問些很難回答的問題。
「我們中了魔咒嗎?我認為我們一定要再開始動動腦筋,要找時間動腦。」
「真相可能永遠埋藏在墳墓底下了。」布列克艾德舉起酒杯,對著桌子對面那張凶猛又憂鬱的臉說。「我們來乾個杯怎樣?敬藍道弗.亨利.艾許以及克莉史塔伯.勒摩特。願他們永遠安息。」
「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事。」羅蘭用英語說。
「他才不是大男人。他不會咄咄逼人。他最大的缺點就在這裡。」
那一切,全都是傳奇故事的情節。他置身於傳奇故事中,是部粗鄙的作品,同時也是品味高尚的傳奇之作,而這樣的傳奇故事是控制他的體系之一,因為傳奇故事中的期望,幾乎宰制了西方世界裡的每一個人,不管這種宰制是好是壞,一生中都會發生。
「還不是時候。」他很快說。
「令人失望的女人。」
「沒有人說我們做錯事啊。他是想買下我們知道的東西,不然就是想知道我們知道的是不是更多。他要的是信件。他要的是故事——」
「看到小孩出生,對古代人來說是禁忌。曼露西娜神話的早期版本提到的是小孩出生,而非洗澡。」
「妳認為呢?」
「對,還不是時候。」
「到哪裡去?」
「請停車。信不信由妳,我在法國從來沒有遇見過像妳開車技術這麼糟糕的人,這麼沒有禮貌——」
他們也討論到這項計畫的未來,也就是這項研究的計畫,卻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如何進行:回到南特是明顯的一步,也可以藉此原諒留連不走的現狀。茉德說,克莉史塔伯在一八六〇年代初曾經到倫敦朋友家中借住——她不清楚他們和處|子之光的關聯。羅蘭記得在艾許的作品中瞥見他提到赫茲角——「tristis usque ad mortem」,艾許說過這個地方就是這樣——但不能證明他的確到過這裡。
在真實的世界裡,他們兩人之間的真正交集很少。茉德是個漂亮的女人,像他這樣的人沒有資格擁有。她的工作穩定,具有國際聲譽。舊時的英國社會階級體系,他並不屑一顧,不過卻覺得這樣的體系冥冥之中發生作用,緊緊抓住他不放,茉德是貴族,他則是城市裡的中下階級,在某些地方比茉德更能為人接受,在某些地方則不然,不過幾乎在所有地方,兩個人都門不當戶不對。
「有沒有死,我們還不知道。」
「我們也幫不了他忙,對不對?如果我們這就離開的話。你認為他有沒有見過雅瑞安?」
他認為,傳奇故事必定要對社會現實主義讓步,就算當時的美學氣氛不容許也一樣。
茉德說:「也看過日記正本。如果李奧諾拉想找雅瑞安,她一定找得到。我猜布列克艾德看得懂法文。」
他們在樓梯底下各分東西。克拉波爾對布列克艾德和李奧諾拉鞠躬,然後自行離去。李奧諾拉一手搭在布列克艾德手臂上。
他們不發一語開車回到旅館。正當他們要轉進旅館停車場,有輛黑色大賓士車開了出來。由於賓士車窗貼了濾光紙,車子開過時茉德看不見克拉波爾是否看到她在開車。不管他有沒有看到,賓士車並沒有減速,只是消失在他們開回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