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找到那封沒寫完的信,彷彿是冥冥之中受到指點才找到。信被收藏起來,塞在滿是帳單和邀請函的抽屜最裡面。要找到,應該會花上好幾個鐘頭才對,而不像她事實上只花幾分鐘就找到了。
她表現得好嗎?還是表現得不好?她做的事,出自於本性,在艱苦的時刻,她打從深處不想知道,希望安靜,希望逃避,她對自己說。
「妳一定要瞭解,我其實一直都曉得你們的——」用哪個字眼才合適?關係、戀情、愛情?
我今天作了超過七十行的詩,因為我記得妳規定我要忙著工作,避免分心。我正在寫的是有關巴德爾(Balder/Baldur)火葬的故事,以及巴德爾妻子娜娜(Nanna)的傷心,也寫到赫摩度(Hermodur)勇敢前往死亡之國、請求地獄女神赫拉(Hel)放他一馬,卻徒勞無功。這一切都非常激烈有趣,親愛的愛倫,是敘述人類的心智想像編造出一個人類的故事,來解釋巨大、美麗、可怕、局限的存在現實,解釋金色陽光的升起與消逝,解釋春花(娜娜)的綻放——在冬天凋零——黑暗的反抗(黑暗指的是女神娑克〔Thöck〕,她表示不管巴德爾是生是死,對她都沒有用處,因此拒絕為他哀悼)。這樣棒的題材用在現代詩中,不是和先人以神話臆測來創作的道理一樣嗎?
一隻大手,親切伸出,不只是一次,而是多次,遭到拍打推開,遭到拍打而退下。
有一天,在最後那一個月,她上樓去,兩封信放在口袋裡,一封打開過,另一封尚未拆開。她擅自翻了他的書桌。這個舉動,讓她身體裡充滿了迷信的恐懼。他的工作室裡有道冷冽的光線。白天的時候有天窗,晚上照進來的,就是幾顆星星,和一朵鬆散的雲在奔馳,不過那天天空清澈,一片空曠的藍色。
「要是我沒有告訴妳——這件事——關於勒摩特小姐的事——妳會交還給我嗎?」
她心想,我的人生建築在謊言之上,建築在一個包藏謊言的房子裡。
我做出了會造成很大傷害的事,只不過我並沒有針對妳,上帝可以當作我的見證,我希望我也沒有對妳做出無可彌補的憾事。
她發現自己睡不著時,會過去找他,靜靜打開他的門,站在那裡往下看,將他的改變看在眼裡。在他剛剛過世後沒多久,他的外表就像他自己,在一番掙扎過後,變得既溫柔又平靜,正在休息。如今他已辭世,沒有人躺在床上,有的只是越來越像雕刻出來的骨架,泛黃的皮膚在骨頭頂尖處撐緊,眼眶深陷,下巴線條明顯。
就某種意義而言,另一個女人其實才是他真正的妻子。似乎也曾經是他小孩的母親很短暫一段時間。
親愛的:
她發現,自己並不想知道信件內容。那封信本身也最好眼不見為淨。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提,不去製造沒有必要的折磨,如果看到的話確實會造成折磨,不管內容是好是壞都一樣。
或許我這樣說,只是因為適合引用而高興吧。果真如此,妳會會心一笑的。啊,克莉史塔伯,克莉史塔伯,我強迫自己細心寫出這些字句,要求妳三思,我也記得我們能看通彼此心思,速度很快,速度很快,快到一個句子沒有講完就能瞭解——
二十四歲的年輕女子,不應該被迫等到三十六才結婚,等到青春年華早已流逝就來不及了。
在他的床鋪以外,她在腦海裡寫信。
在藍道弗.亨利.艾許自己的房間裡,他雙手交握,雙眼緊閉,靜靜躺著,柔軟的白髮外圍是縫了軟襯料的緞子,頭躺在絲繡的枕頭上。

她心想,總有一天,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會拿起紙筆寫信給她,告訴她。告訴她什麼?
一條複雜的生物,裸體的男性,毛髮蜷曲,潮濕閃亮,一會兒是蠻牛,一會兒像海豚,氣味如野獸,濃烈得無法呼吸。
委員會在倉促之中成立,以決定是否不可能埋葬西敏寺的偉人。萊藤爵士去找教區主教,因為大家知道教區主教對藍道弗.艾許的宗教信仰存有疑慮。艾許的遺孀在他臨終前盡心盡力、不眠不休守在床邊,她寫信給萊藤爵士以及教區主教,希望將他埋葬在一個安靜的鄉間教堂空地,位於北當斯邊緣的禾德旭的聖湯瑪斯教堂,而她確信丈夫遺願也是如此。她妹妹費絲的丈夫在那裡擔任牧師的工作。她希望死後也能葬在此處。因此在陰雨綿綿的英國十一月天,很多名人與文人走過當蘭德(Downland)綠葉盎然的小徑,黃葉被馬蹄猛踩進入泥巴中,紅色的太陽斜倚在空中。抬棺人是萊藤、哈藍姆.田內森、羅蘭德.麥可斯爵士、以及畫家羅勃.布魯南特。棺材入土後,蓋上白色大花圈,這時愛倫在擺了一個盒子在上面,裡面有「我們的信件以及其他紀念品,捨不得燒掉,也過於寶貴,永遠無法暴露於公眾視線中。」雖然墳墓裡撒滿了鮮花,憑弔者離去,把最後鏟土的傷心工作留給教堂司事,在黑檀木的棺材上以及脆弱的鮮花上填滿當地的白堊、燧石和黏土混合體。。愛倫的小外甥艾德蒙.梅瑞迪斯從墳墓邊拾起一叢紫羅蘭,小心壓在他的《莎士比亞》內頁保存。

他這個人從來沒有生過大病,碰上了也是最後一場病。而這場病拖得很久。他最後三個月一直臥病在床不得起身,夫妻兩人都知道結局如何,只是不曉得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快慢。最後這幾個月,他們兩人都住在他的臥房。她無時無刻隨侍在旁,整理他的儀態或是他的枕頭,到接近最後時還餵他吃飯,在連最輕的書本都變得太沉重時,也由她唸書給他聽。她認為,不需要文字,她就能感受到他的需求與不舒服的地方。痛苦也是一樣。就某一方面而言,她也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她當時靜靜坐在他身邊,握著他蒼白如紙的手,感覺到他的生命一天一天退潮。他的智力卻不然。在他臥床初期,曾經有一段時間他不知何故非常熱中但恩的詩,對著天花板朗誦,聲音宏亮優美,嘴邊的鬍鬚也跟著吹動。他找不到某一行時就會叫,「愛倫、愛倫,快一點,我找不到了」,她只得快速翻找。
「我無法將妳寫的信轉交給他。他現在很平靜,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快樂。我怎麼捨得在這個時候破壞他心靈的寧靜?」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敬上和圖書
儘管如此,一個知道自己有個孩子或曾經有過孩子的男人,卻不知道更進一步消息,這樣的人值得些許同情。
她先前在旋轉桌裡面藏了第一本《史華莫丹》,這時拿了出來,放在信封裡面,收信人是勒摩特小姐,里奇蒙,貝山尼的亞拉勒山路。
到時她就會罪有應得,雖然我無法親眼目睹。
在那個怪力亂神的通靈會上,妳講的那句話真可怕,我永生難忘。
為了補償他,補償他的禁慾,她表現得積極,對他愛得過火,為他準備了千百種小小的安慰,蛋糕和小東西。她成了他的女奴。每說一個字就不住發抖。他接受了她的愛。
「妳一定很生氣——很傷心——」
「如果真是消失無蹤的話,我就不會感到——不會感到寒冷了。親愛的,就把我放在戶外——我不想——被關在修道院裡。放在外面的泥土上,放在空氣之中,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愛倫。我並沒有想再看到她——勒摩特小姐。我們當時同意——這個夏天一定要結束——徹底結束。就算沒有結束——她也突然消失了,她離家出走了——」
一陣休息,對方很大方同意,幾杯黃湯,幾天的伊甸園式野餐,一個歡笑的女子,穿著淺藍色府綢裙,棲息在岩石上,一個留著腮鬚的英俊男子,將她舉起,還引述佩脫拉克的名言。
接近,大門深鎖,恐慌,在嗚咽哀嚎中逃離。
可憐的這個瘋女人,臉色白皙,穿著整潔卻老舊的皮靴,來回踱步,穿著當時女人常穿的裙子,鴿灰色的小手不斷互握又鬆開。在鐵框的眼鏡後面,她有雙非常亮麗的藍色眼珠,如玻璃般湛藍。她的頭髮有點紅,白堊色的臉部肌膚上有幾點橙色的雀斑。

說了那麼多,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他們在一起多數時間都靜默不語。
我將白玫瑰捧在臉前欣賞。白玫瑰微微發出香氣,讓人感覺以後一定會更濃郁。我將急著想獲得答案的鼻子湊過去——並非想傷害或擾亂漩渦狀的花紋——我可以耐心等候——每天它們會稍微打開一點——每天我會將臉埋藏在白色的暖氣中——妳小時候有沒有玩過一種遊戲,拿大朵的罌粟花來玩——我們小時候玩過——我們會將花萼和緊緊包住的絲瓣向外折,一片接一片折——全部折彎——結果可憐愛炫的紅色花朵就此駝背死去——與其強迫開花,最好還是讓大自然和炎熱的太陽來作用,反正很快就會開花。
我會珍惜妳送我的鮮花,一直珍惜到它們死去為止——而不是到我死去為止,因為我還想多活幾世紀,因為我需要漫漫長生來疼愛妳,也一定要再等一輩子,但願不要一語成讖,一輩子等待疼愛妳的權利——我是說,我會珍惜妳送我的鮮花,在我寫這封信時正放在我眼前,放在一個非常精緻的藍色玻璃花瓶中。我最喜歡的是白玫瑰——還沒有開花——我可以等上好幾十年的時間,至少在我迫切等待的這幾日能欣賞。白玫瑰並不單是白,妳知道吧,儘管它們看起來是白色沒錯。它們的白包含了雪白、奶油白,以及象牙白,全部都有明顯不同。而且,玫瑰花心現在也還呈綠色——帶有新鮮朝氣,帶有希望,帶有精純清涼的植物鮮血,等到綻放時會稍微紅潤一點(妳知道嗎?以前的畫家為了表現出豐潤肌膚的象牙光澤,會在底部畫上綠色——利用到了光學錯覺,顯得很奇異,很討人歡心)。
我聽說艾許先生病倒了。報紙上的確如此報導,也沒有隱瞞他病情的嚴重性。根據可靠消息來源,他可能不久人世,只不過,如果我消息有誤,我也再次希望妳能原諒,因為我實在希望向妳道歉。
她再往上走一樓,走向房子最頂樓,藍道弗的工作室就在那裡。她的任務是擋駕所有人、任何人,甚至連她自己都一樣。他的窗簾沒關。煤氣燈光投射進去,滿月的月光也是,優柔銀輝。書房裡依稀可以聞到他的菸草味。他的桌上擺著成堆的書籍,在他最後那場病之前就沒有人動過。他仍在書房裡工作的感覺仍留在房裡。她坐在他的寫字檯前,將蠟燭放在面前,感覺並沒有舒服一點,感覺剛才的想法是錯誤的,然而卻也比較沒有那麼荒蕪淒涼了,儘管如此,不論仍然逗留在這裡的究竟是什麼,總是比起樓下沉睡的,或者說像石頭般靜靜躺著的東西比較不淒涼可怕。
有某件事我非知道不可,妳也知道我指的是哪件事。我說「我非知道不可」,聽起來具有強制意味。不過,如今的我握在妳掌心裡,必須央求妳告訴我。我的小孩後來如何了?他還活著嗎?我在蒙在鼓裡的情況下,怎麼問妳問題?我在蒙在鼓裡的情況下,怎麼能不問?我後來找到妳的表姪女莎賓,她將所有在克納門特的人都知道的事告訴了我——她只講到事實——無法確定後果——
我對妳一無所知,原因再明顯不過了,我在任何時候,什麼都沒有聽說。
幾絲火舌迂迴向上升起。她這時回想起蜜月往事,而她偶爾也會想起,故意去想起。
是什麼樣的心境,才逼得我採取這些行動,妳有沒有充分思考過?我覺得我也因為妳的行為而罪嫌在身,因為我曾經愛過妳,彷彿我的愛是蠻力的行為,彷彿我是什麼華而不實的羅曼史裡面心狠手辣的橫刀奪愛者,而妳非逃離我身邊不可,感到被強取豪奪,身敗名裂。如果妳誠誠實實回想——如果妳還能誠實的話——妳一定知道當時事實並非如此——想想看我們一起做過的事,捫心自問,哪裡有殘忍,哪裡有脅迫,克莉史塔伯,我哪裡對妳缺少愛,哪裡缺少尊重,不管是將妳看待為女人也好,知識分子也好,哪裡有愧對妳的地方?我認為,我們兩個都同意,那年夏天過後,就無法繼續抬頭挺胸談情說愛——只是,就因為這個原因,妳就突然在兩個日子拉起黑色被單,不對,應該說是一道鋼板鐵幕嗎?我當時是全心愛妳;現在我不會說我愛妳,因為那樣的話就會成為浪漫情懷,頂多也只是奢望——我們兩人都很懂心理學——妳也知道,愛情就如戴維電解瓶中的蠟燭一樣,如果沒有補充空氣的話,如果刻意不補充養分和氧氣,就會熄滅掉。然而
她將決定有關的物品擺出來。一包信件,綁著褪色的紫羅蘭色緞帶。一條頭髮編成的手環,是她在最後那幾個月用他倆的頭髮製成,現在她打算拿來和他葬在一起。他的錶。一封沒有寫完的信,沒有註明日期,筆跡是他的,是她先前在他桌上發現的。一封寫給她自己的信,字跡如蜘蛛般潦草。還有一封沒打開過的信。
告訴她,他死得很安詳。
不是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他說「多久了?」原本雄赳赳的雞冠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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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沒有生氣。我不想知道更多了。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藍道弗——這件事並不是你我之間的祕密。」

蜜月往事,她不是用文字來記憶。往事沒有附加文字,可怕之處就在此。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連藍道弗也沒有,就是沒有對藍道弗講過。

她生了一小盆火,用來取暖,加了柴薪和幾粒煤炭,穿著睡袍湊在火上,等著火光燒旺,等著暖氣上升。
有一面牆上放著他收集的動植物。顯微鏡放在木箱中,木箱有鉸鏈也可以上鎖。有幻燈片、圖畫、標本。沃德式箱中密封了植物世界,裡面瀰漫了植物自身的氣息。還有製作高尚的海水水族箱,裡面有海草,也有海葵和海星,後面有幅馬奈為他畫的畫像,畫中他身旁是他種的羊齒植物,或許是意味著原始植物沼澤或是海灘。這一切東西都必須清除。她會與他在科學博物館的友人商量,如何找到適合的歸宿。或許應該捐獻給合適的教育機構——工人俱樂部,或者是某種學校。她記得,他以前有個特別的標本盒子,密不透風,內部是玻璃襯裡,密封起來。她在存放盒子的地方找到了盒子。他生前愛整潔。這個盒子正好可以用來做她想做的事。
我每年在萬靈節左右都會寫信,因為我一定要寫,只是我知道——我正要說——只是我知道妳不會回信,只是我知道無法確定妳會不會回;我只能希望;我也許會記得,或是忘記,就這麼隻字片語,只要妳能寫信給我,就能對我稍微啟蒙,減輕我苦力承受的無形累贅。
而她也因此而愛上他。
「親愛的,假設沒有妳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我們走到了盡頭,緊緊相依。妳是我一大安慰。我們過的生活幸福美滿。」

她從來沒有讀過他的那些信件。換言之,她從來沒有因為好奇而翻閱他的文件。不管是否出自本身的意願,她甚至也從來沒有整理過,或放回原信封。她幫他回過信,回覆讀者、仰慕者、翻譯,有些信,竟是從來沒見過他卻愛上他的女人的來信。
「我不知道。我認為不會。我怎麼會?可是,你還是告訴了我。」
「愛倫,別哭了。我忍不住想講而已。我沒有在傷心。我又沒有——什麼事都沒有做過,妳也知道。我的生命過得——」
「愛倫,稍微停一下。我有事情非告訴妳不可。」
她低頭尋找真理。
「我向妳保證,妳對我一無所知,我很感激。我也要誠實回報妳的善意,告訴妳,我對妳基本上也一無所知——只知道一些最必要的東西——只知道我丈夫愛過妳,只知道他說他愛過妳。」

「沒有多久。不是從你的言行舉止看出來的。是有人告訴我的。有人來找我。我有東西要交還給你。」

她不喜歡回想起他在那幾天的臉,卻能真實記住他疑惑的眉頭,充滿問號的溫柔表情,它的巨大,深信它殘暴無人性,拒絕讓它接近。
一八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妳一定要瞭解,我先生告訴過我,在很久以前,毫無保留,實話實說,坦白說出他對妳的感情,而那件事在我們兩個取得默契之後,就擺在一邊,當作是過去往事,已經獲得諒解。」
她插花送給他。冬日茉莉、耶誕玫瑰、溫室紫羅蘭。
下面寫著:
重複太多「瞭解」和「諒解」了。不過這樣更好。
「我那時候很害怕,水流得很急。」

一隻細瘦的白色動物,就是她自己,正在微微顫抖。
「她寫信兩次,然後過來。」
「可是,」她說:「講這樣的話,最後一定會接著講『但是』。」
這是他情況比較不好的時候。他有時候清醒一段時間,然後看得出來思緒在漫遊,心智在漫遊——漫遊到哪裡?
「妳在做什麼?」
接下來幾個月,愛倫.艾許請人立了一個簡單的黑色墓石,上面雕刻了一株白楊木,枝葉和樹根都刻劃出來,如同他偶爾會開玩笑似地在部分信件簽名旁邊畫的一樣。在白楊木樹下面雕刻的是他翻譯的卞柏主教為拉斐爾撰寫的墓誌銘。這首墓誌銘也雕刻在眾神殿裡拉斐爾的墓碑周遭。艾許的詩《神聖與褻瀆》中,有關梵諦岡畫室的部分也有寫到相同的內容。
「亮麗頭髮的手環——和骨頭有關。在別人把我的墳墓挖開的時候——哈,愛倫?那首詩啊,永遠都要將那首詩當作是——我們的詩,妳的也是我的——好嗎。」
她走進自己的小寫字房,寫字檯上蓋滿了悼念信,等待她回覆,還有參加明天葬禮的來賓名單,她已經看過了。她從抽屜裡取出日記,也拿出一、兩張紙,猶豫不定看著桌上堆積的物品,再度走到外面,傾聽睡眠與死亡的聲音。
這些堅硬、結晶的物體在高溫、在「適合生存」的地表下形成,而非史前遺跡,只是「大自然活生生語言的一部分」,愛倫很欣賞這種見解。
她將黑色漆器標本盒拿來,在玻璃襯裡中,有個塗油的絲質口袋,將信件放入其中。她也將頭髮手環放進去——在此,白髮蒼蒼的他們,彼此互相纏繞——那條從他懷錶裡拿出來的捲捲長長又濃密的金髮辮——已經不是了——將金髮辮放進手環中。她將他們的情書綁成幾綑,也放了進去。
她什麼都沒有寫下。
「沒有小孩」,這句話出自那個愚昧的女人口中,大聲呻|吟,混合在狡詐、不自主的驚歎、真正的心電感應,我怎麼分辨得出來?我告訴妳,克莉史塔伯,永遠也無法看到這封信的妳,就像很多人一樣,因為這封信已經超越了溝通的最大極限——我告訴妳,我充滿了憎惡、恐懼以及責任感,愛情的殘痕盤踞我的心,我興致勃勃想讓自己成為殺人凶手——
如果妳心地善良,請妳告訴我他情況如何——我會對上帝為妳祈禱的。
我又不會像平常人一樣自欺欺人,也不會在歇斯底里的情況下欺騙自己,她多少是這樣對自己說。我認為火焰和水晶確實存在,不會假裝適合生存的地表就是一切,因此我既不是毀壞者,也不會被扔進陰暗的外圍。
「你讓我成了殺人凶手。」妳說,妳怪罪我,說出來的話無法收回;我每天都聽到。
我像個老巫婆一樣住在角樓裡,寫些沒人要看的詩。
她把這段抄寫下來。
嘗試。沒有被推開的一隻手。有如鋼鐵般的肌腱,咬牙忍痛,雙手緊抓,雙手緊抓。
「如果妳願意的話,妳可以幫我忙。」
不論他如何溫柔,無論他如何耐心,都沒有用,永遠都沒有用,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這個時候,她輕巧地拿起信件的角落,將信件當作是受到驚嚇會咬人的動物,當作是黃蜂或是蠍子。她在藍道弗的閣樓爐架上生了一小盆火,燒掉那封信,用火鉗撥弄,直到化為黑色焦片為止www.hetubook.com.com。她拿起尚未拆封的信,轉過來,心裡考慮也一起燒掉,不過卻任憑火苗消散。她相當確定,他們兩人都不希望他自己的信件留下來;做出明確指控的克莉史塔伯.勒摩特也不會願意——她指控什麼?最好別去想。
恕我要求妳原諒幾件事。這些事我都有錯,指責的人是妳的沉默,妳冷酷的沉默,以及我自己的良心。我請妳原諒我在性急魯莽的情形下趕往克納門特,因為我認定妳可能會在那裡,而我並不太確定妳是否允許我前往。我最希望妳原諒的,莫過於我言行不一的程度。我回來之後,混入雷依夫人圈子裡,取得她的信任,嚴重驚嚇到了妳。從此妳就一直懲罰我,妳一定也知道,我每天都接受懲罰。

平庸凡俗之愛
(本質為感官肉|欲)無法承受
別離,因為別離代表
割捨凡俗之情的內涵。
蜜月晚上她穿的衣服,質料都是白麻,都繡了情人結和勿忘我以及玫瑰,白色繡在白色上。
早上,她要戴上黑色手套,拿起黑色盒子,在無香味的溫室白玫瑰上灑水,玫瑰在房子裡擺得到處都是,然後帶著閉上雙眼的他走最後一程。
「你們的快樂,我可管不著。」
「妳怎麼敢要求我,怎麼敢破壞我和他共處的這短暫時間,我們共有的生活,我們小小的親切和默契,妳怎麼能威脅我最後這幾天,這幾天也算是我最後的幾天,他是我的幸福,我即將永遠失去,妳難道無法瞭解?我沒辦法轉交妳的信件。」
和藍道弗.艾許一起入土的盒子,裡面究竟裝了什麼,我們就無法避免去猜測了。四年後,艾許遺孀過世,棺材放進先生棺木旁邊時,該盒子仍在原處。愛倫.艾許和她同時代的人一樣,對於出版私人信件具有假正經、不願苟同的態度。經常有人聲稱,出版信件的事情,藍道弗也同樣有所疑慮,不是只有愛倫自己擔心。可幸的是,他並沒有留下任何遺囑,沒有表明不願公開信件,對我們而言更加幸運的是,他的遺孀在執行他的禁令方面,也只是偶一為之而已。我們失去了什麼樣價值無限的證據,這一點我們並不清楚,但是我們從留下來的這些文件中已經獲得豐富的知識。儘管如此,我們仍忍不住希望,在一八九三年打擾他墳墓的人,至少有打開那個祕密盒子,加以檢視,將裡面的物品記錄下來供後人研究。足以作為典範的人生紀錄,如果和艾許一樣決定加以摧毀、隱藏,都是一時衝動做下的決定,更常見的情況是因為感受到不久人世的絕望,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幾乎稱不上是考慮周詳的判斷,後人希望獲得完整平靜的知識,也與其決定無關,而知識的前提勝過上述阻絕的做法。就連羅塞提也知道要將自己的詩作與可憐的妻子一起下葬,結果後來還是貶損了自己和妻子,把那些詩挖掘出來。佛洛依德探討過我們原始祖先和死人的關係,我經常思考,因為這樣的關係可以矛盾地視為惡魔與鬼魂,或者可以視為備受尊敬的祖先:
對這種不說出口的實情的感覺,她曾經以查爾斯.萊爾爵士一段極為優美的文章的角度來想過,出自名為《地質學原理》一書。這一段,她有天晚上唸給藍道弗聽,而他對於前面一段非常感興趣,內容有關柏拉圖的岩石形成理論。
有些東西我燒不得。那些東西我連看也不想再看一眼。這裡有些東西不是我的,我沒有權利焚燒。也有一些是我們親愛的信件,是我們愚昧分居的那幾年寫的。我怎麼辦呢?我無法留下這些東西,讓這些東西隨我入土,因為可能信不過別人。我只好任其與他一同安息,等待我的到來。讓泥土帶走它們算了。
「對,親愛的。我們其實對自己的生命都不太瞭解。對我們所知也不太瞭解。」
如果我們將一睹隱藏事物的慾望放在一旁,是否能夠站出來講話,指責那些不贊成的人其實是將他們最親近最親愛的人當作是惡魔。這些靈魂其實現在都成了我們摯愛的祖先,難道我們不應該在天日之下珍惜其遺物?
她將丈夫的錶放在睡衣口袋,和她帶來的幾張紙放在一起。她將錶取出,看著錶。三點。他在房子裡最後一個早上的三點。
「她的話很少。她心懷怨恨,心痛欲絕。我要求她離開。她把詩交給我——當作是證據——還要求收回。我告訴她,當賊的人應該感到可恥才對。」
她向來都以麻木、固執的態度相信,相信她逃避和接近的做法,她整個視而不見的態度,就算沒有道理,至少也經由嚴格自我要求誠實對待自己而掌握住情況,中和了偏激的想法。
她哀嚎。「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她一手捂住嘴巴。她也對姐姊妹妹撒過謊,以羞赧的口氣斬釘截鐵向她們撒謊,他們夫妻生活美滿至極,只是無福弄璋弄瓦……
再度陷入無聲。

我無法停止想念妳——而我的確是希望,以最迫切的心情希望,單純想念妳的這個念頭,能將我完全佔有——我無法將妳整個影像從腦海中消除,看著妳穿著白衣,坐在玫瑰色的茶杯花之間,旁邊的鮮花還有蜀葵、翠雀草、飛燕草,身後的顏色有灼熱的深紅,有藍色,有皇室紫,只能襯托出妳可愛的白。妳今天對我微笑得很親切,頭上戴著白帽,綁著極淡粉紅的緞帶。妳輕微細緻的一舉一動,我全都記得,可惜的是我不會作畫,只是渴望成為詩人,否則妳應該能看出我多麼珍惜妳的一顰一笑。
我也寫了一些東西,只能讓他過目,有些事情,我覺得我無法說出究竟是什麼事情,我黏上了信封。如果妳想看,信就在妳手中,只不過我誠摯希望,如果可能的話,可以由他來看信,由他來決定。
萬一它們後來被惡人挖掘出來呢?
她傾聽房子的聲音。她的妹妹佩仙絲睡在最好的空房間裡,她的外甥喬治也睡在二樓某處。他是個力爭上游的年輕律師。
我希望這些信件能保留一段時間,她對自己說。一種半垂不朽的狀態。
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偉大的腹語大師》,一九六四年,第二十六章,〈來生的陣熱〉,第四百四十九頁,以及下列等等。
「耶誕玫瑰,為什麼綠色的花瓣看來這麼神祕——愛倫?妳記得嗎?我們在念歌德時,植物的形變,全部都是一體,葉子,花瓣——」

她記住的是影像。一扇窗戶,朝南邊,垂掛了很多藤蔓和爬牆虎,炎熱的夏日陽光正逐漸減弱。
她拾起這封一個月前寄來的信,雙手微微顫抖。
如果他無法或不願看信……噢,艾許夫人,我又再度落入妳手中了,請隨妳的意思處理,權利在妳手上。
如果她真的形諸文字,也不會加油添醋,然而她那樣寫的話,看起來也顯得虛假,無法傳達向來就是如此的真相,無法表達出在傾訴中的靜肅,在傾訴之前與之後的靜肅,永遠都是靜肅。
「我無法解釋,愛倫,可是我可以告訴妳和圖書——」
我寫下了一些我希望他最後應該知道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出現,究竟是否明智,我自己也相當懷疑——我寫這封信究竟是想為自己或是為他求得赦免,我也不知道。在這件事上,我任妳處置。我一定要信任妳的判斷力,信任妳的寬容心,信任妳的善意。
「真奇怪啊——睡眠這種東西。一睡了——到處都去得了。田野。庭園。其他世界。在睡夢中,可以到別的國家去。」
她在火裡添了一些煤炭和木塊,火焰燒得有點旺,而她坐在旁邊製造她細心編輯過,細心淡化事實的日記(她用到的暗喻是做果凍)。日記如何處置,她以後再決定。她這樣的做法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引誘惡人和禿鷹圍過來搶食。
她告訴他,「這個版本裡面有關俗世之卵的部分很棒,我認為,比我們這裡的東西還好。」
她記得自己在教堂院內的那段時光,有一次看到自己在穿衣鏡裡一|絲|不|掛的模樣。她當時一定還不到十八歲。小而挺的胸部,有著暖棕色的圓圈。肌膚有如活象牙,長髮如蠶絲。一位公主。
妳必須知道的是,我到那裡,到布列塔尼,是愛妳,關心妳,擔心妳,擔心妳的健康——我很急著想要照顧妳,盡量讓一切順利——妳為什麼躲著不見我?是因為愛面子,是因為恐懼,是因為獨立,是因為突然間產生的仇恨,是因為男女命運互異的不公平嗎?
「妳一定要瞭解,我先生告訴過我,在很久以前,毫無保留,實話實說,坦白說出他對妳的感情……」
一八五九年秋天,他們坐在圖書館壁爐之前。桌子上擺著菊花,還有銅色的山毛櫸樹葉以及變色變得很奇怪的羊齒植物,有淡黃褐色和深紅色和金色。那個時候,他有幾個飼養動物的玻璃箱,養了蠶,長成了色澤單調的小黃蠶蛾,粗圓形的小繭黏在無樹葉的小枝上,供他作為形變的研究。她這時正在抄寫《史華莫丹》,他則來回走動,看著她抄寫,心裡在思忖著。
「你們自己的快樂都被毀了,都是個謊言,我告訴妳。」
然而,我寧願坐在某個庭園中——在某個院子裡——坐在綠色和白色的玫瑰花中——有某個——絕對要有某個——身穿白衣的年輕淑女,一對濃眉,突然閃漾出陽光般的微笑——
好多散落的詩。好多散亂的紙頁堆。她心想,這一切,是否都要她負責,她推開了這種想法。她現在不負責。還用不著負責。
此處安息之人,在世時
偉大的聖母為之顫抖,因為聖母的技巧
被他超越,如今聖母站在他屍體旁,
唯恐自身的神力將永遠無法施展。
最親愛的愛倫:
「妳那時並不顯得——害怕。」

她坐在他身旁,編著他倆的頭髮,用針固定在一條黑色絲帶上。在她喉頭下,掛著他從威特比寄來的胸針,約克的白玫瑰雕刻在黑玉上。白髮,或者是蒼白的頭髮,在深色的地上。

一個老女人寫給另一個老女人的信。而這個老女人自稱是住在角樓裡的巫婆。
兩人默不作聲一段時間。
我任憑妳處置。
她也想過,要把他從威特比寄來的黑玉胸針放進盒子,卻決定還是不要。她會佩戴在喉頭下,陪著他一起坐馬車到禾德旭。
就這樣,艾許在世最後一個月,她就帶著這兩封信,一封是給她的,另一封沒拆開過,放在她的口袋裡,就像把刀似的。進出他的房間,進出他們共享的時光中。
他閉上眼睛。
整個房子和往常每天晚上一樣,都是煤炭熄滅的氣味,都是火爐變冷、炭煙滯留的氣味。
因此,由於結晶體如花崗石、角閃片岩,以及其他岩石,與我們熟悉來源的所有物質截然不同,因此足以作為現今地底活動成因的影響。這些結晶體不屬於已經死亡的物種,也不是史前時代的遺跡,上面沒有刻印著已經不流通的古老語言的字句。然而這些結晶體能教導我們認識那一部分大自然活生生的語言,我們無法因為日常接觸適合生存的地表上的生物學到這類知識。
我在妳手中,任憑妳處置。

親愛的艾許夫人:
他還躺在那裡的時候說:「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全燒掉。」我說:「好的。」我答應了他。在這種時候,好像會興起一種可怕的能量,會想盡快處理事情,趁行動變得不可能之前行動。他很痛恨新出現的現代自傳,認為粗俗難耐,搜刮狄更斯的書桌去找他最微不足道的備忘錄,佛斯特擅闖卡萊爾斯的私人苦痛與私密,做法令人不齒。他經常對我說,將我們認為具有生命的東西都燒掉,這些東西具有我們回憶的生命,別讓他人拿去當作珍品,或是拿來編織謊言。我記得看過哈莉葉.瑪提諾在個人自傳中寫道,發表私人信件是一種形式的背叛——彷彿像這樣的親密對話,應該是兩個好友冬夜坐在壁爐前,把腳翹在圍欄上的時候講的故事。我看了大為吃驚。我已經在這裡生了一盆火,也燒了一些東西。我還會再多燒一些。不願意讓他遭到禿鷹啃噬。
老婦人輕輕漫步在陰暗的走廊上,爬上階梯,數度在歇腳處駐足,因為無所適從。從背後——我們即將能清楚看到她了——從背後,在陰影中,她或許和我年齡相仿。她穿著絨毛睡衣,腳下穿的是柔軟的刺繡拖鞋。儘管她肌肉退化,身體仍硬朗,腰桿打直,沒有吱嘎聲。她的頭髮綁成一長條花白的辮子,垂在肩膀中間。在她的蠟燭照耀下,頭髮可以看作是淺金色,不過事實上是從柔和的棕色轉變而成的乳白色。
「她沒有講什麼傷害到妳的話吧,愛倫?」
她將克莉史塔伯的信翻過來。
她聽出了話中的傷痛,也注意到了,卻什麼也沒說。
有個決定,她非下不可,明天再做決定的話就太遲了。
她看著這些改變,對著安靜的被單喃喃祈禱,對著床上的東西說:「你在哪裡?」
她四處看了一下玻璃面的書架,隱隱約約反射出身後增生出來的火焰。她打開一、兩個書桌的抽屜,發現幾疊紙,字跡有他的,也有別人的。這些東西,她應該判斷決定如何處置?
「都只是靜不靜的問題了。」她對艾許大聲說,在他的工作室裡。在這裡,她再也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沒有怒氣,也沒有諒解。
結晶體——花崗石、角閃片岩,隱隱照耀出她的念頭,她心想,她不會去寫信,她想寫的那封信會在腦海中變化多端,最後可能會來不及,太遲了,不得體,絕對來不及。另一個女人可能會死,她自己也可能會死,兩人都已經上了年紀,一步步往死亡前進。
「夠了夠了。我們以後不要再提了。」
「請離開我的房子。」

一條狂奔的動物,蜷臥在房間角落,牙齒格格顫動,血脈僨張,呼吸淺促。是她自己。
「請離開我的房子。」
這裡有封沒寫完的信。這裡有顯微鏡,有幻燈片,有一本書和畫線筆,還有——噢,親愛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沒切開的封頁。我害怕睡覺,我害怕可能會做的夢,藍道弗,因此我坐在這裡寫日記。
我怎麼說出口呢?不論那個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我要說在前頭,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諒解,如果能讓我知道的話,我早已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以說早已無所謂了。
儘管講這些話很好聽,她將這些話寫下來,並不是因為講得好,而是因為這些話讓她想起了丈夫將臉轉向她的模樣,聰明的眼睛在潮濕皺摺的額頭下,曾經強壯的手指如今羸弱無力。「親愛的,妳記不記得,妳坐在雜草中的石頭上,像是女水妖一樣坐在石頭上,地點是——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別告訴我——是詩人之泉——泉水——是沃克呂茲之泉。當時妳坐在陽光下。」
倘若你願意,一切重新來過,
他可能由死復生,回到過去。
「啊,拿撒勒。即使我死了……妳認為——就妳心裡認為,人死後能繼續嗎?」

她還記得當時情緒激昂。如同蠶絲卡在喉嚨,如果指甲流進血管,她渴望不要被告知,不想聽見他的話。
為什麼這些信件保存得如此細心,還封了起來?在她要去的地方,她還能看信嗎?他能看信嗎?這棟最後的房子不是房子,為什麼不乾脆留給在黏土中挖地道的生物,留給白蟻和蚯蚓,留給那些用隱形嘴巴啃食的生物,任其清理消失?
告訴她嗎?
「你沒有必要——」
將這位多產的維多利亞時代詩人與偉大的拉斐爾相提並論,後來的評論者有的表達出興趣,有的認為「陳腐虛偽」,只不過這兩者在本世紀初時都已經不受歡迎。墓碑上竟然沒有提到基督教的信仰,讓人不敢苟同,而相反地,可能也有人佩服愛倫迴避提及的技巧,這兩種反應,竟然都沒有流傳到現代,或許更讓人感到驚訝。她之所以選擇引用上述的詩句,是希望以她先生的詩和拉斐爾與卞柏,和整個含意不明的文藝復興傳統扯上關係,而這樣的傳統顯現在圓形的眾神殿上,顯現在最先以古典寺廟形式出現的一座基督教堂。我們不應該假設她腦海裡必然想過,但是他們夫妻或許曾經一起討論過。
「我忘記了。」
「我知道。」
頭髮還在懷錶裡。非常長,非常細,紮成辮子,顏色是極為淡的金色。她把頭髮放在眼前的書桌上。上面綁了淺藍色的棉繩,綁得整齊。

「我們以前都很快樂,艾許夫人,我們全心全意相待,我們當時都沒有惡意。」
他也愛上她。
妳知道嗎?我無法寫出來,所以也無法將這些信件寄給妳,所以結束後又寫了其他信件,寫得比較不直接,比較隨意,妳卻沒有回信,我親愛的惡魔,折騰我的人……我被妳禁絕在外了。

「告訴她什麼?」
「葛拉佛給妳的嗎?」
此墓石由傷心的遺孀愛倫.克莉絲甜娜.艾許獻給大詩人藍道弗.亨利.艾許,他是真正體貼的丈夫,結褵四十餘載,謹願「一覺倏醒,永生不眠」,再也不分開。
我相信妳對我的姓名不會陌生,我知道妳對我略有所知,我想像不到妳對我一無所知,只不過,假如這封信對妳來說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容我向妳致歉。不論如何,我都要向妳道歉,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打攪到妳。
藍道弗原來一直很配合。他究竟如何看待他們的夫妻生活故事,她並不清楚。他們之間並不會去討論這類事。但是,如果她不知道實情,也不會不時正視一下實情,她至少感覺到自己其實是站在活動的泥板岩上,往深淵下滑進去。
愛倫讀不下去了。這些信可以跟他一起走。等待她的來臨。
她重複說:「我知道。」
他死得有尊嚴。她看著他掙扎,與痛苦、噁心、恐懼搏鬥,只為了想對她說一些話,讓她以後回想起來心裡感覺溫馨、驕傲。他說的話,有些是當作結尾來說。「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史華莫丹盼望寂靜的黑暗。」或者是,「我嘗試過以公平的方式來寫作,看看以我當時的立場能寫出什麼。」或者是,對著她說,「四十一年沒有發過脾氣。我認為能講這種話的夫妻不多。」
「過去這一年,我可能愛上了別的女人。我能說只是一種精神失常。像是被附身,被惡魔附了身。屬於一種盲目的舉動。一開始的時候只是通信,然後——去約克郡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人去的。」
我們現在都是老女人了,而至少我的心火焰已經熄滅,已經熄滅很久了。
「我非講不可。我們一直都誠實相待,其他的不用說,愛倫。妳是我親愛親愛的妻子,我愛妳。」
「編手環。用我們兩人的頭髮。」
我覺得,如果妳可以寫封信給我的話,不管寫的是原諒、可憐,或是憤怒——如果妳非生氣不可的話,我都會非常感激。妳願不願意這麼麻煩呢?
一八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就是你寫拿撒勒的那一年。」
愛倫.艾許的日記
「夏天的原野——稍微——眨一下眼皮——我就看見她了。我先前真應該——照顧她才對。我怎麼能呢?那樣做,只會——傷害到她——
「我的懷錶裡。她的頭髮。告訴她。」
「人們總將惡魔視為最近過世死者的靈魂,這種態度最能顯示悼念往生者的行為,影響到了人類最早相信惡魔存在的看法。哀悼時具有相當明確的任務:其功能是讓活著的人將希望與記憶從死者身上剝離開來。一旦達成這項任務,痛苦越變越小,悔恨與自責之心也逐漸減弱,因此對惡魔的恐懼也變小。一開始大家將靈魂當作是惡魔,感到畏懼,後來卻可能會受到比較和善的待遇,受後人尊敬為祖先,如果需要幫助的時候,就轉向祖先求救。」
「我們都獲得承諾——人類非常美好,非常獨一無二,不可能會就此消失,消失無蹤。我不知道,藍道弗,我不知道。」
「我們是過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她會這麼說,是真心話。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們還是很快樂,和他們以前一樣快樂,緊坐在一起,話說得很少,一起盯著相同的東西看。她走進房間時會聽到:
我此時此刻坐在他的書桌前,時間是凌晨兩點。我睡不著,而他躺在棺材裡睡他最後一覺,靜止安詳,靈魂已經離去。我坐在他的物品之間——現在都成了我的所有物,或者不屬於任何人——我在想,他的生命,他的存在,遠離這些無生物的物體速度,比離開他的肉身還慢。他曾經具有生命,如今,我寫不下去了,早知道不應該提筆寫日記才是。我親愛的,我坐在這裡寫日記,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得見?我坐在這裡,坐在你的物品之間,感覺比較舒服。我的筆很不情願寫出「你」、「你的」,因為那邊一個人都沒有,不過這裡卻還有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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