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席克將一串《悼念集》的內容銘記在心。帕佩格夫人認為蘇菲似乎很喜愛詩歌,但對小說則永遠不感興趣,這是種品味上的奇特嗜好。蘇菲說她喜歡音韻,音韻引發她想讀詩的心情,通常她讀詩會先感受韻律,文字的意義才接著浮現。帕佩格夫人則喜歡《以諾.阿登》這首長詩。《以諾.阿登》是個悲慘的故事,講述一名水手發生船難,回來後發現妻子已經與別人幸福地結婚並生兒育女,最後他善良地犧牲小我。這故事情節與帕佩格夫人始終未能完成的小說情節類似,都在描述一在海上遭逢船難後倖存的的水手,大海中央的船隻燒毀,帕佩格夫人小說中的主角是唯一的生還者,在炎熱大太陽下漂浮於木筏數週後獲救,之後被一位多情的大溪地公主囚禁、被海盜劫持、遭戰勝海盜的戰士脅迫,並在大戰中受傷,最後當他終於回到妻子潘妮洛普(Penelope)身旁,卻發現她已嫁給了他可憎的堂親,還養育許多長得像他的孩子,他們卻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帕佩格夫人認為這最後的結局呈現美好的悲劇諷刺風格,但她的想像力無法跟得上火焰、奴隸、大溪地、強徵入伍這些情節,儘管當她與丈夫在丘陵散步、夜晚坐在爐火旁時,帕佩格先生常將這些人物描述得栩栩如生。帕佩格夫人仍思念著丈夫,也因始終沒有出現第二位情郎佔據她的心思,她更加思念著他。她特別喜愛桂冠詩人丁尼生寫的一首抒情長詩,詩中描述死者歸來將遭遇的險境。
先生,您的朋友,我所深愛的外甥亞瑟,哈倫已經不在人世了,上帝很高興地將他從第一個存在的場景中移除,轉移到那個更加美好的世界,那個創造他的世界。
親愛的先生:
傑斯夫人開始加強語氣聲明,在帕佩格夫人第一次見到她的場合,她們曾經討論到悲傷的歷程傑斯夫人很睿智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有感覺到。」她宛如吟詠某種悲劇合唱曲般回答道:「我感受到一切,我知道一切,我不想再產生任何新的情緒了,我知道像石頭(stoän)一樣是什麼感覺。」如果這種重複的預言式口吻讓帕佩格夫人想起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可怕的烏鴉與他「永不復焉」(Nevermore),部分原因是傑斯夫人有隻屬於她的寵物烏鴉亞倫(Aaron)作伴。和-圖-書
年輕女子下樓,她聽見郵件送來的聲音,於是滿懷希望地請她傷心欲絕的哥哥將信件唸出來,然後世界從她漸趨黯淡的眼中消失了,她深陷昏厥,要從昏厥中甦醒遠比第一個打擊更可怕,更令人震驚,她是這麼說的,帕佩格夫人相信這一點,畢竟她敘述的情感如此強烈,強烈到彷彿帕佩格夫人自己身歷其境。傑斯夫人敘述道:「他離開得似乎十分安詳,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甚至當他父親和他一起坐在火爐邊,也毫無所覺,還以為兒子陪在自己身畔一同閱讀,直到發現他沉默的時間太長了,有些不對勁,我們不知道細節,亞瑟的父親也不記得了。當亞瑟的父親碰觸我心愛的亞瑟時,發現他頭部的位置不太自然,叫他也沒有回應,於是找來一名外科醫生,診斷亞瑟臂上和手上擴張的靜脈,但一切都已回天乏術,亞瑟已經永遠離開我們了。」
在這黑暗日子過後的一年歲月裡,傑斯夫人都把自己關在臥室,痛苦震驚地倒臥在床,直到再次出現在她的家人和朋友面前為止。不同於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震驚時分,帕佩格夫人並非從一位年輕女性的內在想像這個情景,而是以旁觀群眾訝異的眼光觀察傑斯夫人。他們看見傑斯夫人緩緩走到房間,經歷最深的哀痛,卻依然奮力驕傲地抬頭挺胸,頭髮上別著一朵白玫瑰,呈現她的亞瑟喜歡看見的模樣。她回到了塵世,但似乎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靈魂生病了,住在陰影裡頭。太遲了!太遲了!她的遭遇一如所有悲慘的故事,苛刻的父親懊悔著自己的殘忍,於是邀請他兒子的摯愛來訪這間她從不曾和愛人一起來過的房子,她成為亞瑟妹妹的知心好友,亞瑟哀傷的母親內心「守寡的女兒」,還有謠言流傳她是每年三百英鎊慷慨年金的受贈者。這些事情都是秘密,卻又眾人皆知,八卦耳語從一間客廳流傳到另一間客廳,亞瑟家慷慨大方的行為受到讚揚,但同時動機也遭受質疑與揶揄。是購買感情?為了減輕罪惡感?還是要確保亞瑟未婚妻永遠的忠貞?由於傑斯船長的出現,這最後一項顯然沒有完全、亦或完滿地落實。傑斯上校究竟以何種方式、在什麼地方成為這個故事的一部分,她並不知道。傳言說,這樁婚事使哈倫老先生和傑斯夫人的哥哥——亞瑟傑出的朋友阿爾弗雷德——感到極大的失望。在最嚴密的保密情況下,有人向帕佩格夫人出示了一封來自女詩人伊麗莎.巴雷特的信件(在她成為布朗寧夫人、自己也加入幸福的精靈隊伍以前),信中她將傑斯夫人的行為描述為「女性的恥辱」和「惡事的高點」。巴雷特小姐輕蔑地將傑斯海軍上校(一八四二年時還是傑斯中尉)說成是「傻大個中尉」。她鄙視新娘新郎繼續接受哈倫先生大方給予的年金。老哈倫先生十分慷慨,從未收回年金的供應。當他們為長子亞瑟.哈倫.傑斯命名時,她在信中的憤怒攀升到最高點,已經超出帕佩格夫人認定的詩意浪漫筆調。巴雷特小姐在幾年前宣布:「她最後氣急敗壞地想補捉一絲『情感』,但失敗了!」。帕佩格夫人想知道,巴雷特小姐成為布朗寧夫人後,是否有可能變得較為寬容敦厚?畢竟,就帕佩格夫人自己的情況來說,她的同情心因為飛行和婚姻經驗而奇妙地擴展了。和*圖*書
帕佩格夫人本人喜歡將「亞瑟.哈倫.傑斯」這種命名視為一種衡量永恆的方式,這名字對死去的愛人來說是「活生生的紀念」,對信徒來說,則是肯定奇妙的靈魂世界社區存在的證明,彷彿天主沒說過:「在天堂裡,既沒有婚姻,也沒有婚姻中的給予。」神秘主義者伊曼紐.史威登堡曾到過天堂,看見天使的婚姻宛如耶穌基督與基督教會間的結合,因此對婚姻有不同的解讀,至少他詳述了為什麼在婚姻之愛對天使來說仍相當重要時,天主會那麼說。事實證明,傑斯夫人的長子叫作亞瑟.哈倫.傑斯,並非全然幸運的事。亞瑟.哈倫.傑斯是某種典型的軍人,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因為他和傑斯船長一樣,一雙藍眼睛缺乏深謀遠慮,他也和父親及兄弟一樣,有張浪漫英俊,和藹可親的臉孔。老哈倫先生是小亞瑟的教父,一如小亞瑟是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大兒子的教父。出於悼念父親的虔誠,阿爾弗雷德的大兒子同樣以父親的名字為名,但可沒招到世人相同的反對。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寫過著名的《悼念集》,這本著作使得亞瑟.亨利.哈姆(A.H.H.)的名字,在死後將近二十年間成為舉國哀悼的對象,後來還將英年早逝的亞瑟與備受哀悼的阿爾伯特親王混為一談,更別說甚至有人把亞瑟.哈倫與大不列顛的靈魂兼騎士精神之花——傳說中亞瑟王的名字也搞混了。和*圖*書
傑斯夫人總是以一條皮帶將亞倫繫在手腕上,她攜帶在亞倫身邊的不吉利小袋中則裝有餵食牠的生肉。亞倫與一隻大象顔色的怪獸帕格(Pug)都會來降靈會,帕格有一雙睿智的腫脹棕色眼睛,下垂的嘴唇露出小小的象牙。帕格對桌子周圍的情緒波動並不敏感,牠往往會在沙發上躺著打盹,偶爾還會打鼾,或敏感時刻發出其他濕潤的爆炸性動物噪音。亞倫有時也會發出爪子抓扯的咯咯聲、一陣突然出現的刺耳嚎叫聲、或搖晃身軀時的羽毛沙沙聲,在眾人特別專注時讓人偶爾分神。
一八三三年夏天,年輕人與父親一同出國旅行,他從匈牙利的佩斯前往維也納的途中寫信給「我親愛的女朋友」——傑斯夫人。十月初,傑斯夫人的哥哥收到了這位年輕人的舅舅來信。帕佩格夫人牢牢記住了這封信的開頭,她曾聽過傑斯夫人以深沉憂鬱的嗓音說起這段來信內容,也曾在傑斯船長帶著沉思的輕柔含糊話語中,清楚地聽見這封信件的一字一句。
傑斯和_圖_書夫人說:「他一直都是這樣子。據說人死後不會改變,只會依循原本的道路繼續前進。」
「『親愛的,回到我身邊。』」帕佩格夫人喃喃自語唸誦這詩句,透過這首偉大韻文的節奏吟嘆「無望的希望」,和女王、無數痛失至親的男女一同哀悼。艾蜜莉.丁尼生,或者說艾蜜莉.傑斯感受到了,年輕的男子亞瑟雖然觸碰不到傑斯夫人,但卻真真切切地以一半的心靈在感受著他的摯愛,因為她在兩人會面時呼喚他,她渴望見到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雖然他已經去世四十二年之久,幾乎是他在世上時日的兩倍,對她來說他仍然活著。從來沒有人清楚明確地與他成功交談過,連蘇菲.席克也沒有,而帕佩格夫人,這位擅長自欺欺人、精通無用影像的行家,也只能欽佩起傑斯夫人斷然拒絕受相似擬像或暴躁靈魂所惑的節操,傑斯夫人既不會刻意以膝蓋頂撞搖動桌子,也不會催促帕佩格夫人與蘇菲做更大的努力。蘇菲有一次說:「我想,他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有太多事要思考。」
傑斯夫人是悲劇故事的女主角。她十七歲時,與一位才華洋溢的年輕人相戀,那個人是她哥哥的大學同學。當時這名年輕人造訪她與家人居住的與世隔絕牧師宅邸時,兩人發現對方是彼此的靈魂伴侶,於是這位青年馬上向傑斯夫人求婚。此時命運介入他們的戀歌,開始化身為年輕人世故而望子成龍的父親,禁止他在二十一歲前與這名女子相見或訂婚。這對戀人在持續的反對聲浪中,度過一段在彼此人生中缺席的時光,卻仍忠誠地堅守對彼此的忠貞。年輕人滿二十一歲的日子終於到來,又旋即匆匆離開,他們宣布了訂婚的消息,這名年輕人與他心愛的女士及家人共度了一場家族聖誕節,彼此交換定情的信件。
就算以慟哭闔上垂死的眼
亡者仍可能回到人世,
當他們起身,會在妻兒身上找到
強健似鐵的歡迎:
確實,以溫暖的葡萄酒相待,
以一顆美好的淚滴起誓,
說服他們,願他們同在,
細數彼此的半神聖(half-divine)回憶;
但如果逝去的起死回生,
眼見他們的新娘在他人手裡;
他們會在自己的土地上重重踱步,
不會願意將他們的新娘出讓一天。
是的,雖然那些不是他們倆的兒子,
這個依然疼愛他們的父親
將製造比死亡還糟的混亂,動搖
家室和平的支柱。
啊,親愛的,回到我身邊:
無論歲月發生什麼變化,
我仍沒有一思半想
不在渴望著你。
m.hetubook.com.com傑斯夫人年紀約六十歲出頭,是一位身材嬌小、神情瀟灑的女性,她的臉龐看起來相當莊嚴,對照她纖細的身體,顯得有點太大了。她有雙清澈的藍眼睛,在紋路很深的吉普賽人褐色臉龐上,五官輪廓相當明顯。參雜灰色線條的纖細黑髮落向臉頰兩側。她有一雙像鳥一樣的手,像鳥一樣精明的表情,低沉宏亮到令人驚訝的聲音。帕佩格夫人對她濃濃的林肯郡口音感到相當驚訝。
可憐的亞瑟之前感染了輕微的瘧疾,他經常患上這類病痛,於是他吩咐自己點燃生命亮光,和平時一樣愉快地交談,卻突然間失去了知覺,他的靈魂毫無痛苦地離開了肉身。醫生試圖從他的遺體抽血檢查,大部分的診斷結果都顯示,他就算還活著,也來日無多。
我依一個深受打擊家庭的心願寫信給您,因為他們正身處悲傷的深淵,力不從心,無法親自寫信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