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婚姻天使

哎呀,我的艾蜜莉
哎呀,我們的同伴離開了
哎呀,我心中的皇后
「在那個世界,在靈魂的世界裡,」霍克先生說。「他們的光來自靈魂世界的太陽,而我們物質世界實質的太陽,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片厚厚的黑暗。一些相當普通的靈魂,例如從水星來的普通靈魂,則無法忍受任何物質。在崇高之人的形體世界中,這些靈魂對應的是對於事物的記憶,從物質形態抽離的記憶。史威登堡拜訪過這些靈魂,受恩准向他們展示草地、休耕地、花園、樹林和溪流。但是他們討厭這些,討厭這些固態的物體,他們喜愛抽象的知識,因此刻意讓草地爬滿蛇類、染黑草地與溪流。向他們展示油燈與燈光、美麗的花園時則比較順利,因為光代表真理,比較符合他們的理解認知。他們也能接受油燈,因為油燈代表純真。」
「貓頭鷹和烏鴉是上帝的生物。」傑斯夫人精神抖擻地回答。「我簡直不敢相信,像貓頭鷹那麼柔軟、令人愉快、驚喜的生物,竟然是邪惡的生物。看看那些以鳴叫聲回應華茲華斯詩句中男孩的東美角鴞貓頭鷹,以及男孩模仿角鴞的短促叫聲。在這方面,我自己的哥哥阿爾弗雷德小時候最厲害了,他可以模仿任何鳥類的聲音,當他一叫喚,整個貓頭鷹家族都會飛來他的指尖討食物吃,其中有隻貓頭鷹還成為我們家的一份子,在他的頭上飛繞盤旋。他有個房間就在牧師宅邸的屋頂下。」
艾蜜莉.傑斯與荷爾蕭夫人坐的高背沙發空間充足,上頭覆蓋著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設計的亞麻印花布,布面印有黑色樹枝攀附棚架的方格圖案,背景則是一片神祕的深綠色大地,這顏色讓出身於根深蒂固浪漫主義家庭的艾蜜莉情不自禁聯想到深邃的樹林、冬青樹叢、生長著常綠植物的林間空地等。樹枝上布滿星形的白色花朵,中間還隱約浮現鮮紅色及金色的石榴,藍紅羽冠的鳥兒擁有奶油色摻雜斑點的胸脯和呈交叉狀的鳥喙,是一種極富異國情調的亞馬遜長尾小鸚鵡與英國大鶇畫眉的混合種。艾蜜莉並不注重居家整潔,她相信生命中有比鍋碗瓢盆與星期天烤雞大餐層次更高的事,但她非常享受坐在沙發上,莫里斯先生所編織的這套莊重而堅固耐用的神奇物品,令她憶起在薩默斯比(Somersby)白色牧師宅邸的童年時光,十一個孩子玩著遊戲,假裝自己是一千零一夜與卡美洛宮殿中的角色,她高個頭的哥哥們戴著面具,拿著木劍在草坪上決鬥,一面高喊:「認輸吧,長著蟾蜍斑點的叛徒。」就像名垂千古的羅賓漢一樣,防守溪流上的小橋,並以木棒對抗村莊裡的男孩。彼時一切都成雙成對,顯得真實又可愛。此時此刻看來,童年的時光閃爍著魔幻的光芒,散發著微帶冷調的香氣,宛如自逝去的世界、國王的果園、拉希德國王御花園逸散出的芬芳氣息。如果以活躍的想像力觀之,能看見兒時飯廳的窗戶裝進了兩種不同的畫面,那間哥德式飯廳由他們活力充沛、愛大發雷霆的教區牧師父親,在馬車伕霍林的協助下親手打造,飯廳窗戶的斜窗框中是當年穿著最入時、準備溜去幽會的女士們;而在想像力的魔術窗和*圖*書框後,則是亞瑟王妻子桂妮薇爾(Guenevere)與莉莉米德(Lily Maid)心兒砰砰跳地等待他們的愛人。莫里斯先生的沙發承認了現實的物質世界與回憶的精神世界這兩種世界的存在:既可以坐,也暗示著幸福的天堂。艾蜜莉喜愛這種一舉兩得的美好。
傑斯夫人喜歡這首詩。「如果信仰既不甜又朦朧」這句真好。但她也喜歡壁爐內的火光,還有遙遠的童年時代渴求奇蹟的自己。十一位兒童擠在美麗的牧師宅邸,在爐火邊玩著鄉間遊戲,向彼此訴說嚇人的故事和神祕的異象。那位老人家,也就是他們的父親,當時正懷才不遇,憤怒、失望、沮喪到幾近瘋狂。如果紀錄屬實的話,他也酗酒成癮。家裡一半的孩子都有憂鬱方面的問題,一位從來沒有提過的愛德華(Edward),被永久拘禁於約克的療養院。賽提默(Seprimus)憂傷地躺在壁爐邊,查爾斯(Charles)則沉溺於鴉片的幻夢中,但他們曾經很快樂,傑斯夫人記得,他們確實曾經幸福快樂過。他們享受置身黑暗當中;他們看見奇怪的事物,並興致勃勃地對彼此詳述。她最小的弟弟何瑞修(Horatio)在清晨時走路回家,當穿越哈靈頓與柏恩德比間的仙女森林時,看見一顆明顯是遭人割斷的可怕人頭一路延著樹林往前飛竄,從籬笆的另一端上方狠狠瞪著他看。阿爾弗雷德自己則在父親的床上進行了一些睡眠儀式,他在父親死後一週就急著渴望見到父親的鬼魂。沒有父親咆哮摔東西,宅邸變得異常安靜,女孩們央求阿爾弗雷德別去喚醒飽受侵擾的靈魂,但阿爾弗雷德緊緊抓著這個介於殘忍與敬畏間的念頭不放。他把自己關進通風不良的悶熱房間,吹熄蠟燭,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第二天早上他述說自己常想起父親的苦痛、悲哀、卓越的才智,常一時興起的鋒利邏輯推理,因此用盡方法想看到體型高大的父親以雷鳴般的氣勢跨過床緣而來。
蘇菲.席克說:「活著與死亡,就像核桃,是一體兩面。」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傑斯上校有點不耐煩地說,他也是個能言善道的人,當霍克先生抽絲剝繭解開線索,向聚集的眾人解釋神聖人類與當地黏土塊的奇妙關聯時,傑斯上校無法沉默被動地聆聽。霍克先生話匣子打開了,開始詳細解釋大阿爾克那塔羅牌組合、神祕學原理、史威登堡的著《靈界記聞》、湧流與淨化的謎團(Influx and Vastation)、婚姻之愛、死後的生命這些神祕概念,霍克先生必須透過對他人解釋,才能把史威登堡所有的系統環節串連起來。當他補充說明靈界中鳥兒樣態的時候,蘇菲.席克好像短暫地看見一道神學的弧光隨即在空中翻滾、變著戲法,如一群凸胸鴿與斑鳩在半空中亂舞。
傑斯上校與霍克先生加入她們的話題。
「也跟某些野蠻人一樣。」她的丈夫傑斯先生說。「那些與庫克船長一起航行的人,過去總說紐西蘭的野蠻人看不見停泊於港灣的船隻。他們每天照常過著日常的生活,釣魚、游泳、生火燒烤他們捕捉到的漁獲,無論他們做什麼,都當作那艘船不在那裡似的,好像一切與往昔一樣。但當船隻降下,將船員從船上放下來的時候,他們就彷彿看見了船隻,開始一陣擾動,沙灘上出現長m.hetubook•com.com長的隊伍,人群揮手、大聲呼喊、起舞,但他們似乎就是無法看見船。您可能以為類推的方法起作用了,就算他們不能將其視為一艘船,可能也以為是什麼白色翅膀的東西,什麼靈魂的力量在作祟,但並非如此,事實上,他們完全看不見,一點也看不見。這點似乎支持了與我們世界並行的靈魂世界的理論,比如,我們無法看見麵包中的象鼻蟲,原因在於我們沒有發展出一套讓我們能看見的思考方式。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像你的水星人不想認識田野與其他事物,或像那些服從死板規矩的天使們看到太陽時,只看得到厚厚的黑暗,真是些可憐的傢伙!」
荷爾蕭夫人沒注意沙發,她正向艾蜜莉.傑斯與坐在附近腳凳上的蘇菲訴說她的悲傷。
「傑斯上校,儘管史威登堡的著作內容相當龐雜,可能有些相關隱喻在裡頭,但我基本上不記得有看過文中出現任何對核桃的評語。關於對核桃的見解總讓我想起英國神祕主義者:諾里奇的朱利安。她看見的異象顯示宇宙萬物就像她手中的一顆核桃,上帝向她開示:『一切都會安好,妳自己可以看看,是否各種事物都會安好。』我想她看到的可能是一些存在於靈魂世界或人類世界中的天使思想。某方面來說,她是我們的先驅,靈界的哥倫布。你知道嗎,史威登堡提及自己是如何親眼看見靈界中漢斯.史隆爵士手中美麗的鳥兒,與在人世間見識到的鳥類,沒有一根羽毛的差異;然而,他是受到了啟示才看得見靈魂世界,正是某位天使的情感帶給他的啟示,當那情感運作中止時,向他揭示的畫面也隨之消失了。現在,天堂的天使似乎不會察覺到靈魂世界中間接的預示,因為天使只會看到以最高形式顯示的一切,即以神聖人類的形體(the Divine Human)顯示的一切。據說如果塵世上的人接近天使,最高層次的天使看起來就像人類嬰兒一樣——儘管這不是祂們對自己顯現的型態——因為祂們的情感來自天使之父的良善之愛結合天使之母的真理之愛,從天使父母的婚姻之愛中誕生。」
「傑斯夫人,她看起來好強壯,精力充沛地揮手,用她的小腳、大腿拼命踢,她安靜看著我,雙眼充滿生命力。我的丈夫說我必須學習不要將情感沉溺在這些註定只能與我們短暫相聚的小生命身上,但是我怎能不如此?我想這是天性,他們在我的心臟底下生長,親愛的,我感受到他們在動,帶著恐懼顫抖著。」
「我們必須相信他們是天使,荷爾蕭夫人。」
我喜愛你們全家,亞瑟對丁尼生一家人這麼說,因為意識到自己這句話帶給他們快樂,消瘦的臉龐開心到滿臉通紅。他們也喜愛亞瑟,他美麗又完美,註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一位部長、一位哲學家、一名詩人、一位王子。瑪蒂達叫他亞瑟王,用月桂葉和冬菟葵做的花圈當作王冠為他加冕。他對瑪蒂達很有耐心,瑪蒂達脾氣有點古怪,有點粗魯、唐突,她在嬰兒時期曾摔倒過,頭部因此有點受損。和阿爾弗雷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同,瑪蒂達看得見幽靈。她和瑪麗曾看見一個從頭到腳都裹著屍布的高大白色身影在教區的巷弄中前進,最後消失在樹籬後頭沒有縫隙之處。這一幕讓瑪蒂達激動落淚,像狗一樣哭泣、嚎叫,恐懼到在床上翻滾。
霍克先生提議,如果準備好了,大家應該圍成一圈。把一張覆蓋著流蘇天鵝絨布的圓桌,拉到房間正中央,傑斯上校則把幾張椅子搬移到適當位置,仿佛椅子有生命似的對它們說話:「現在過來!放自在點,你適合擺在這個位置。」傑斯夫人拿出數量充足的紙張、各式各樣的筆和鉛筆,並取出一大壺水,分配給每個人一個玻璃杯。他們坐在半明半暗的客廳裡,唯一的光線來自壁爐內搖曳的火光。據帕佩格夫人的說法,這是最先進的靈媒通靈圓陣。一位死去的科學家曾經透過知名靈媒可拉.塔班的嘴表示,鬼魂懼怕亮光,容易被光線干擾,而具有撫慰效果的紫光才能營造適宜鬼魂現身的理想氣氛。艾蜜莉.傑斯喜愛火光,她誠摯地相信死者仍活著並迫切渴望對生者說話。
一如她的兄弟阿爾弗雷德,一如成千上萬困擾的信徒,她感受到一股迫切且心急如焚的渴望,亟欲知道個體靈魂是否永生不朽。當阿爾弗雷德年紀漸長,他對這項議題的情感更加狂熱。他對朋友們咆哮說,如果沒有死後的來世,如證實如此,他會跳進塞納河或泰唔士河,把自己的頭放進烤爐、會吞下毒藥,或朝自己的太陽穴開槍。她常對自己覆誦阿爾弗雷德的詩句:
一如往常,一想到薩默斯比教區牧師宅邸,傑斯夫人的臉色變得格外柔和。她拿出一個小皮袋,掏給烏鴉一小塊像肝臟一樣的東西,烏鴉很快地啄戳、拋擲、翻轉肉塊,將食物吞食入腹。帕佩格夫人對傑斯夫人準備的肉塊相當感興趣,她曾經看到傑斯夫人偷偷摸摸拿走晚餐桌剩下的烤肉,放進自己的小袋子準備餵鳥。當然,傑斯夫人除了一些純真、令人惻隱之處,也有些不甚討喜的地方。當傑斯夫人與瞪人的鳥及滿嘴尖牙、頭部突出的大型灰狗一起坐在那時,一時之間令帕佩格聯想到,傑斯夫人看起來很像在教堂屋頂滴水嘴獸中間飽經風霜的頭顱,正在眺望著遠方,幾個世紀的風雨襲捲過後,依然面帶愁容,一動也不動地凝望遠處。
艾蜜莉.傑斯說。「說出妳內心的想法,對妳比較好。我們之中這些曾傷到痛處的人都是在為他人受苦,某方面來說,我們也被派來承受他們的悲傷。我們為他們哭泣,沒什麼好羞恥的。」
「我有時也這麼想。但有時我想像成更可怕的東西。」
「我孕育了死亡。」荷爾蕭夫人說,一邊說出她走動時心中常湧現的念頭。她也想加上一句,「但連我自己都是我恐懼的對象。」但她忍著沒說出口。在一陣抽搐過後,她內心常浮現膚色斑駁的四肢、發霉的簡陋泥床的畫面,這類影像如影隨形跟著她。
「或抓住你的咽喉。」何瑞修說。「你這沒有禮貌的傢伙。」「沒有鬼魂會向你現形,阿爾弗雷德。」西西莉亞(Cecilia)說。「你太模糊不清了,所以看不見鬼魂,你沒有接收靈界訊息的能力。」「我相信,鬼魂不會對有想像力的人現身。」阿爾弗雷德回應,並接著說有個牧場主人看見被謀殺的農夫的鬼魂,一把乾草叉從那鬼魂的胸腔穿刺而出。亞瑟.哈倫從前曾向傑斯夫人描述過阿爾弗雷德是如何朗讀他唯一一篇命名為「鬼魂」的文章給劍橋「使徒會」的成員聽。使徒會是個由年輕男人所組成的學術團體,他們渴望把世界改造得更公正、愜意。「親愛的尼姆www.hetubook.com.com(Nem),你該看看他,英俊、害羞到令人討厭,鬼鬼祟祟地挑動火爐,凝視那幾頁,然後,以躲在西德尼煙囪角落裝出的說書人口吻,用他陰森的面容把我們嚇得魂不附體。」亞瑟曾唸文章的第一段給在聚在薩默斯比宅內的丁尼生一家人聽。
幾天後,就是瑪蒂達走向皮爾斯比的郵局,收到了那封可怕的來信。
亞瑟一直很喜歡他們這個說故事的圈子,他們這一群人會在彼此的故事漸漸收尾時,為故事增添幾抹戲劇性氛圍。亞瑟說自己的家庭嚴格又正經八百。亞瑟及兄弟姊妹是家族僅存的後代,他們家族的人數與丁尼生家族一樣多。很多人擔憂亞瑟家族這一代是否會出現衰敗的跡象,因此他們受到人們的珍惜與呵護,並接受了品格的鍛鍊與嚴刻的教導。這群孩子既不在田野間狂奔,也不在樹籬間翻滾,既也不用弓箭射擊,也不騎馬瘋狂馳騁於鄉間。
「史威登堡本人在靈魂世界旅居期間看見了鳥兒,並接收到啟示發現,在崇高之人(Grand Man)的形體中,理性的概念看起來就像鳥類,鳥的頭對應天堂和空氣,史威登堡的身體還實際體驗到某些天使在祂們的社區中因對思想和湧流(Influx)形成了錯誤的看法而墜落——他的骨頭與肌腱感到一陣恐怖的顫慄。他看見一隻深色醜陋的鳥,與兩隻美麗動人的鳥。這些有具體形體的鳥都是天使的思想,就如他在自己的五感世界、在美麗的推論過程與醜陋的謬誤中看到的鳥兒一樣。在神聖人類的形體中,每一個層次,從最純粹的物質到最純潔的神聖事物,萬事萬物皆有其對應。」
哎呀,乳|頭!我的艾蜜莉!
哎呀,我們的同伴!
哎呀,我心中的皇后,哎呀,我的妻子!
您的朋友,我深愛的外甥亞瑟.哈倫已經不在了。上帝很高興將他從他的第一個存在場景移轉到了那個更美好的世界,他是為了那個美好的世界而創造、誕生的。
她把那所有的微小生命形態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蜷曲在小箱子裡,像是無生機核桃的咖啡色外皮與白色腦葉,也清楚看見了一個空白圓點像是蟲子的頭部破卵而出,正迎向光亮與空中的葉片。她經常「看見」訊息。她不知道這訊息是誰的想法,來自她自己亦或是別人?是否來自外太空?或者每個人都看到了專屬自己的類似訊息?
她仍時不時對自己說:她從來沒有成為他詩中那句「哎呀,我心中的皇后,哎呀,我的妻子!」可憐的亞瑟,可憐那個突然消逝的艾蜜莉與她的深長鬈髮與白玫瑰。在那次細膩的擁抱後,她的身心都很悸動,以至躺在床上兩日無法動彈,儘管兩週內,他來訪的次數數得出來。她在與世隔絕期間,以迷人又笨拙的義大利文寫給亞瑟一些小紙條,亞瑟耐心地修正、回信,他親吻過的地方在紙頁留下了痕跡。「可憐的小東西,妳生病了,我非常心疼。妳完美高貴的武士——亞瑟。」
薩默斯比起居室裡有張黃色沙發,丁尼生夫人就坐在那修修補補,小傢伙們則像一窩跌跌撞撞的小狗或起伏不定的海上波浪,在她周圍奔騰。亞瑟唯一一次的耶誕節造訪,艾蜜莉與亞瑟兩人單獨坐在這張沙發上,美麗的亞瑟擁有精雕細琢的臉孔,他展現出一副對女性難以捉摸、賣弄風情的天性瞭若指掌的樣子。他用手臂環抱著她的肩,她那已被家人所接受的情人,他挑剔的嘴輕輕掠過她的面頰,耳朵,她黑色的眉毛,她的嘴唇。直到今天她依然能夠記起他曾經怎樣地顫抖,十分輕微,似乎他的膝蓋有些失控,而她自己也曾感到害怕——害怕什麼?現在她已記不大清楚,害怕被淹沒?害怕自己的反應和圖書不夠得體抑或不夠熱烈?害怕自己過於沉迷?他的嘴唇乾燥而溫暖。他常寫到黃沙發的事,隨後這個傾斜的神祕堅固進口商品常在他來信中隱約重現,並混雜著一種理想浪漫文學中的喬叟式感嘆口吻:

敬愛的先生,
「核桃?」傑斯上校說。「我相當偏愛核桃。晚餐後,加上一杯波特酒,相當美味,我也喜歡綠奶色的核桃。聽說它們和人類大腦長得最像。我的祖母說,在某些國家,它們被用來當成比藥物更接近魔法的療癒聖品。霍克先生,腦葉和核桃的相似之處會引起伊曼紐.史威登堡的興趣嗎?」
每個看似獨立的整體,
都應該移動他的輪子,將一切融合
自我應該拋下它的下襬
再次融入全體的靈魂,

如果信仰既不甜又朦朧:
永恆形式將仍區隔出
眾生萬物中的永恆靈魂;
而當我們相遇時,我會認出他來。
「跟某些牧師一模一樣。」傑斯夫人說。「水星上的靈魂,只能以抽象的概念思考與抽象有關的事物。」
如果一個人擁有談論靈魂世界的能力,就能以簡單的方式談論高層次的事物。這個人談論生命與死亡,以及死後的世界。他揭開面紗,但面紗背後的形態籠罩在更深層的晦暗之中;他掀起雲朵,但視野變得更加陰暗。他用金色鑰匙開啟了屍骨存放處的鐵柵門,大門敞開,從最幽暗之處走來為數浩繁的昔時偉人:有些人看起來和生前一樣,面貌白皙,朦朧地微笑著;有些人看起來像他們死時一樣,被死亡的寒氣瞬間凍結;一些人則和他們下葬時一樣,眼皮下垂,身上裹著屍布,纏繞著被單。聽眾緩緩地向彼此靠近,害怕聽見自己的吸氣聲,畏懼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只有一人說話的聲音,像山間潺潺溪流聲充塞沉靜的夜晚般,在寂靜中迴盪。
坐在沙發扶手上的烏鴉亞倫選擇在這個時刻,將牠一對黑翅膀在空中舉起、互擊、放下,它的羽毛嘎嘎作響,頭部做出啄食的動作。牠從旁向霍克先生前進兩步,霍克先生緊張地後退。一如許多讓人恐懼的生物,亞倫似乎受焦慮訊號的鼓動,牠張開厚實的藍色鳥嘴呱呱叫,將頭擺向一側,並觀察這麼做的結果。牠有一雙爬蟲動物般的藍色眼皮。傑斯夫人發出警告,猛拉了一下牠的鏈條。霍克先生曾經問過亞倫名字的來由,並假定與摩西的兄弟、掛著眾神設計的鈴鐺與石榴的祭司長有些關係。但傑斯夫人回答說,牠是以莎士比亞的劇作《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中那個非洲摩爾人的名字來命名的。霍克先生完全不曉得這齣戲,他沒有傑斯夫婦博學。傑斯夫人簡短解釋:「霍克先生,因為這是一隻歡喜於自己一身黑的黑色生物。」。霍克先生說,他相信烏鴉一般來說代表不祥的預兆。而諾亞的烏鴉,依據史威登堡對這個字的詮釋,代表反覆無常的心靈遊蕩在謬誤的海洋、「令人難以理解的嚴重錯誤。」他看著亞倫說。「這個字的涵義,多半用來描述貓頭鷹與烏鴉。因為貓頭鷹在黑暗的夜晚活動,拿來形容烏鴉則是因為牠們是黑色的,一如《聖經.以賽亞書》(34:11)中提到:『貓頭鷹、烏鴉要住在其間。』」
他忽略了這感嘆式呼喊的開頭與結尾。
他在從布達返回途中因中風猝死於維也納,我相信他的骨骸將會從第里雅斯特經由海上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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