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達在找尋峭壁那種險峻而多岩的懸崖,而且還會有她未曾見過的濃密落葉布滿其上——這裡是否有人煙存在呢?此刻的她在害怕之餘,也充滿了好奇之心。
「天氣滿惡劣的,他們要過來的話,恐怕不太容易。也許會改從陸路過來吧!」
艾達忙著搭蓋應急用的臨時帳篷,好讓自己焦慮的心得以轉移注意力。箝著鋼圈的襯裙成了篷子的骨架,艾達再用幾塊石頭將周邊固定起來。
艾達激動地向芙洛拉打了手語,她的表情上寫滿了冷酷和厭惡。芙洛拉遂學著母親皺起了她那張小臉,傳達了艾達的意思:「她說她寧願被當地居民給煮了,也不要回到你那個臭桶子裡去!」
大量的野生植物和棲息不動的鳥類充斥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個遙遠國度的邊際,一處毫無人煙的海岸邊,有一艘衝破碎浪的船隻,穿越了上漲的海潮而來。
能把這身繁重的衣物作如此實際的應用,艾達感到十分高興。不過,未來要居住的房子會是什麼模樣就不得而知了。她在篷內燃起了一根蠟燭,這間避難所頓時便成了一盞擱淺在海灘上的巨形中國燈籠了。
「你有帶禦寒的衣物嗎?」
話說完之後,他轉身走了,默默地將船隻推出沙灘之外,直到出了海,獨留艾達和芙洛拉兩人在綿延無盡的海岸上。海面上波光瀲灩,閃耀著銀色、灰色和藍色的光影。一層薄霧圍繞著她們身後的峭壁,當光照改變之時,一道虹彩便若隱若現地懸在那裡。
在這個晚上,艾達的羞愧已經達到極點了;她用雙手遮住了臉龐,好讓別人無法盯著自己看。父親將她從高椅子上抱了下來,她的雙手依然蓋在自己臉上,淚珠兒從臉龐成串地滑落。
「登陸囉!」其中有一位水手說道。但是艾達並沒有露出微笑,她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進去:他們身後的波濤聲如同巨雷般拍打在海岸上。
「它會著火嗎?」她看著帳篷問著,似乎對於外頭的漆黑毫無恐懼。
艾達一手護著枕在膝上的芙洛拉,另一手則搭在裝著鋼琴的木條箱上,輕輕掰開了鬆動的裂縫。陌生的新婚感受依然束縛著艾達,但是此刻的她只顧著在板條下的琴鍵上恣意地滑動著手指,讓一絲又一絲的涼意從象牙般的琴鍵滲入指尖;數個月以來,這份享受已被徹底剝奪了。
早在艾達被拋棄在這片遠離愛伯丁數千哩的海灘上之前,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緘默,拒絕將小時候那起意外事件牢記在心底,只是像隻南飛的鳥兒那樣,知道這其中的理由是明智的、基本的,也是毋庸置疑的。這是她存在的本質,奠基於其中,她建築起自己的人生。
在旅途當中,艾達經常夢見自己素昧平生的丈夫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以及她許久不曾見過的鋼琴老師德爾渥.霍斯勒。在她的夢裡,這兩個男人往往會結合為一。
每晚睡覺的時候,她都守護著一只繡花皮包,裡面裝著她的妝奩——珠寶、一些金子、銀行的支票——艾達把它們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正等候著她;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艾達雙拳緊握,一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裡,彷彿參與了搬運的工作。她心急地對這群衣衫襤褸的水手們作手勢,示意他們當心,直到鋼琴穩當地搬了下來。
艾達聽著父親慈愛的嗓音,也看著這張摯愛的面孔,這張曾經被自己稱為「怪獸」的面孔。然而無論她多麼深愛著他,也無論父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話語多麼慈詳,艾達都無法違抗自己鋼鐵般的意志;她就像窗子上的鐵格子一樣堅定,說不開口就不開口。
小艾達的臉整個紅了起來,眉心到上唇之間不斷地冒著汗珠。以前父親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跟她說過話;她習慣被他寵愛著。威斯頓本身也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憤怒的言語中竟然包藏著如此大的傷害力,彷彿姑姑們的出現和其他的干擾已經打亂他平日的生活方式,才會有這種誇張的反應。孩子不敢違背大人的話,艾達一向遵守長輩的命令。但是當她不願意服從的時候,大人們還是會依她的。
艾達點了點頭。帽緣上黑色的緞帶在風中飄蕩不已。
威斯頓對於這個獨生小女兒的決心一方面覺得欽佩,另一方面則感到憤怒。「不叫的狗最先咬人!」這是他時常重覆的。不久之後,父女兩人之間變得更嚴肅了,他處於他的嘲弄當中,讚嘆著容忍的德行:她則處於她小女孩的堅定裡。
他算不上是一個好主人。當宴會的日子來臨之際,威斯頓的脾氣變得更古怪了,連小艾達也拿他沒辦法。(她的歌聲能夠緩和任何人的情緖。而且除了她父親之外,艾達肅穆歌聲裡的奇特感情也能為每一個家人解悶。)父親最喜歡艾達用小手抓著他的手背,然而今日這溫柔的慰藉卻失效了。威斯頓憤怒地將手抽回,並且斥責桌椅排列的形式太令人厭惡。
四周各式各樣的雜音使艾達感到驚奇:海鳥在頭頂上盤旋不已,身後的叢林裡傳來樹木在風中沙沙咧咧的聲音,浪潮裂岸時所發出的巨響迴蕩於耳畔。她的眼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遠方的懸崖;森林顯得如此濃密,也許那裡從來都沒有人出現過吧!她們可能要在這片沙灘上等候一輩子,也可能會死在這裡。艾達不禁懷疑自己對剛才那位老水手的拒絕是否是明智之舉。不過,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疑惑。打從啟程的那一刻開始,她對於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沒有什麼事會令她感到意外的。
接下來三年內,父親兩次帶著艾達到愛丁堡尋求專家診治的旅行依然徒勞無功,即使女僕私底下曾經搖著艾達,強迫她開口,她仍舊不肯說話。父親的一句話已成為家裡的定見:「這是一項幽秘的才能,如果妳要它潛入腦中來切斷自己的呼吸,妳的生命也就會因此而告終了。」
這是艾達六歲時候的事了。當年父親急欲邀請兩位未婚的姑姑派翠西亞和艾塞兒前來聚首,不願再順延此事。兩位姑姑為了把握這次難得的家聚,便堅持要未婚的表妹吉麗恩和她的哥哥、嫂嫂及孩子共襄盛舉。艾達的父親威斯頓.麥克葛瑞斯答應了,他想吉麗恩的出現應該會讓大夥兒感到欣喜的。不過,威斯頓到了宴會前三個禮拜才急忙部署一切,而且把自己弄得十分焦急。
五分之一的燭台移動過位置之後,威斯頓才稍微滿意了點。可是隔天又不同了,他突然又覺得四個人坐一桌的話看起來很愚蠢,三個人坐又顯得太稀疏,所以就命令人把它們弄成五個人一桌的形式。
「媽媽,妳看,我現在變成一隻大蟲子了!」芙洛拉藉著燭光玩起影子遊戲來了。
艾達將她的視線從靜謐的翠綠森林轉開,遠遠地看著她們的盒子和大皮箱被搬至沙灘上。好幾個水手站成一堆公然小解。艾達對此卻毫不理會,她的眼光專注地集中在那些於起伏的波濤中搬運著鋼琴的水手們身上。和圖書
時間緩緩地流逝而去。芙洛拉和艾達一起把散亂的行李拖到鋼琴的周圍;大大小小的箱子和這台鋼琴把這片空間布置得好像外觀奇特的起居室一樣。她們一同坐在一個打包著的行李箱上。艾達撑起一把深紅色滾邊的雨傘,以阻擋一陣又一陣的海風。不一會兒,芙洛拉就已經沉沉入睡了。
「該死!妳這個自大的小女孩!」他對芙洛拉吼著:「去死吧!」
艾達和芙洛拉小心翼翼地爬下了繩梯;繩梯的末端已拖曳在青綠色的海裡。她們搭乘著漁船,前往那片閃閃發光的土地。
這位頭髮灰白的老水手聽了之後,感到十分不滿。他對水手們陰森的嘲弄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挖苦的話若是從這樣一對母女的口中說出來,就另當別論了。
這位水手原本想回到船上去的。突然地,他卻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登陸地點。於是他轉身走了回來,考慮要不要把這對母女獨自留在這裡,「妳的母親願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回尼爾森呢?」
艾達覺得十分害怕!她從未感到如此恐懼!眼前的危難是這麼真實而不帶感情,甚於文明社會所調製出的惶恐。然而這艘老船仍舊堅定不移地度過了險境,不過,甲板上有兩處防波用的圍牆和一艘救生船都被沖出船外了,而且有一名水手不幸落了水。這些損傷幸好最後都修護妥善了,陽光燦爛地照耀在淡藍色的海面上,狂濤好像不曾突襲過她們的船似的,風暴也彷彿是貧瘠的食物所造成的一場惡夢而已。
芙洛拉在家的時候曾飼養一匹叫作蓋伯瑞爾的雪特蘭種小馬,而且她的外祖父非常寵愛她。在她們遷徙期間,艾達常會懷疑迎接她女兒的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新生活。貨艙裡裝的是艾達的嫁妝,雖然她並不想要這樣子。
艾達顯得蒼白而陰鬱,看起來幾乎和她的女兒一樣小巧。而芙洛拉嚴肅的神情和幽暗的衣著也彷彿是她母親的翻版;她正躺在艾達的膝上;打從這趟旅行開始,她便每天受苦於暈船的折磨。
意外事件是在第三天發生的,當時大家正在長桌上用晚餐。威斯頓在最後一刻才決定將餐桌上的蠟燭移開,「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需要對蠟燭的數目傷腦筋了。」他覺得通通清除乾淨,實在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到我這邊來,艾達!」父親發出了命令。
小艾達坐在兩位姑姑中間,那張高椅子是特別為她訂作的。晚餐進行得並不順利,威斯頓對於烤肉的味道不甚滿意,說它硬得無法下嚥,並且吩咐侍者端回去:然而廚房裡實際上並沒有準備替代的食物。盤子被端走的客人們對此大為失望,但是仍舊壓抑著情緒,愉快而平靜地談論者小艾達和她的父親。就在正餐結束,點心尚未上桌之際,所有麥克葛瑞斯家族的人和客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小艾達;她正安安靜靜地倒出糖罐裡的砂糖,把們它堆成一座白色的小丘,然後平鋪在深色的木桌上,用手指在白糖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五個月過去了,她們的旅程也即將告終。一路上,艾達和芙洛拉閱歷了不少事情,也接觸了許多土地;穿越了溫暖的赤道地帶,數個星期以來身旁四周盡是飛魚和海鳥環繞著。迄今為止,船隻已經沿著大陸邊緣航行了數百公里了。
艾達以手輕撫芙洛拉的小臉和柔軟的秀髮,她讓女兒平靜下來。沒多久,這女孩就睡著了。艾達自己清醒地躺著,蜷縮在這頂克難的小帳篷內,記憶緩緩走回了從前。
在家鄉的海岸邊,她們總能享受平順的航行,以及歷hetubook.com.com險般的快|感。然而一旦船隻駛離了貝斯卡灣,她們的命運便如同置身於可怕的暴風當中:那波濤掀起之時,可以像山一般高。即使像艾達和芙洛拉這樣嬌小的身材,處身於甲板下的船艙時都會覺得倍受束縛,而且不時從地板晃到天花板。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任何消息傳遞進來,也沒有人來敲她們的門,船隻發出來的呻|吟和海浪的拍打聲遂成了唯一的溝通。
宴會的首日雖然不能說很精采,不過每位客人倒是好好地參觀了這棟屋子。負責導遊的人也依照指示,帶領大家四處閒逛了一圈,客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小艾達對於這群人的來訪感到不安,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從前是否曾經見過他們。她沒有參與當天的活動,只是一個人自得其樂地躲在角落裡暗地觀察著他們。
夢中的她在一堆貨物裡彈奏著鋼琴,而置於箱子內的鋼琴已被海浪沖到了船隻的邊緣,正如一頭無法解脫的野獸一般。
船上的情況非常糟糕,他們大概有好幾個禮拜沒有吃過新鮮的東西了。所有食物都是魚類;無論是煎煮炒炸,艾達對於鹽和鱗片的味道已經感到相當反胃了。
小艾達告訴父親,她沒有辦法自己爬下那張高椅子。威斯頓惱怒了,他大聲斥責小艾達。晚餐的氣氛頓時沉了下來,坐在威斯頓身旁的派翠西亞姑姑也把雙手從餐桌上縮了回去。
過了兩天之後,家人才察覺艾達不再說話了,甚至連大人叫她跟別人道別也不肯。當這種情況維持一個星期後,父親著急了,他把艾達叫到自己的書房。有著烏黑柔髮的小艾達肅然地站在他的跟前。父親看著她,並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發現小女兒黑亮的雙眼中隱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她的表情帶著控訴,也帶著冷淡,一雙小腳端正地站立於土耳其地毯上。
艾達.麥克葛瑞斯和她的女兒芙洛拉正處於洶湧的浪潮當中,被一群粗暴的水手帶離了小船,就像是祭品般地被這些人扛在肩膀上。艾達寬闊的黑裙散布在這群男人的臂膀和背上:她努力想維持自己高雅的儀態,所以不肯大聲吼叫出來。水手們搖搖晃晃地前進,並且支撑著彼此以對抗狂亂的潮水;他們當中有兩個人是非洲人的後裔。而所有的人都顯得狼狽不堪,也都擁有紋身的圖案,粗魯而無禮,有的人甚至還喝醉了酒。艾達和芙洛拉最後終於被放置於空蕩的黑色沙灘上,絲毫沒有受到任何考究儀式的對待。
裸|露的沙灘隨著潮水綿延在海水和懸崖之間,是冷酷的海洋與青葱的陸地之間一片寬廣的中途地帶。艾達佇立在沙灘上,既沒有抵達陸地,也還沒有離開海洋。她覺得那些懸崖的翠綠容顏似乎並沒有對她這位遠道而來的訪客表達任何歡迎之意。突然地,艾達無法再多看它們一眼了。海風帶著鹹味兒強烈地颳著,艾達至今還能感受到船隻在她腳下搖晃的感覺,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
音樂漲漫在艾達的腦中,它使她平靜,也使她得以安撫孩子對於乘船的狂熱。同時在艾達沒有病倒在甲板上那只生鏽的桶子裡時,她的音樂也可以使水手們平靜下來。
「好啦!把她留在這裡私刑一下,我們找找樂子。」
「艾達,」威斯頓說:「上個禮拜我處罰了妳,然而這個禮拜卻變成妳在處罰我。」他望著她,她也帶著寬容的平靜回望著他。「在我看來,我們之間已經扯平了。」他繼續說道:「難道妳不這麼認為嗎?」他把自hetubook•com•com己的身子彎向艾達的小臉,「我們平手了嗎?」
當艾達輕撫著芙洛拉的臉龐時,她想起了這段漫長的旅程,也想起一路上的苦難如何使她們變得堅韌。除了暈船和想家之外——它們的本質和其他考驗是不同的——艾達並不脆弱。她總是堅強而沉默的,她並沒有喪失這份毅力。「妳的意志強硬得像個老頑固一樣,艾達。」未婚的姑姑常常不以為然地說道。
一股浪潮突然間捲進了琴箱底下,把鋼琴推離了艾達,也打濕了她們的靴子和裙襬。
艾達挨著鋼琴,將她的頭垂在琴蓋上,如同祈禱一般,並輕輕彈奏了幾個音符。這聲音是真實的,然而甜美熟悉的琴音卻彷彿強調了這片荒地的孤寂和未知。
艾達從甲板上向外凝視著,她所能見到的卻只有幽暗的懸崖峭壁,有時候還能望見一些山巒;而海岸線在無數個清晨裡都在濃霧中淹沒了。
「我正在雪地上畫圖呢!」小艾達以微小而清晰的嗓音回答著。
艾達和芙洛拉已經離開蘇格蘭數個月了。她們穿過深不可測的海洋,在船隻上日夜經歷著浪潮的搖晃和振動,也度過無數風平浪靜的時刻,就這樣日漸遠離了自己的家鄉。
雖然離開了家鄉的親友,艾達卻沒有不捨之情;唯一會令她思念的人是父親。不過,艾達現在要自己將這份感情壓抑下來,縱使她心中的懷念是如此強烈;她和女兒之所以會被送到這個地方來,正是父親的主意。
一時之間,海水的鹽味和一些海草都沾上了艾達,她才赫然發現海浪已經不知不覺地淹上來了。芙洛拉也被嚇得跳上了琴箱。兩件行李隨著退潮漂流而去,她們卻只能無助地觀望著。一隻小雞被潮水從雞籠裡沖了出來,艾達連忙涉水搭救。但是不久之後,箱子愈漂愈遠,艾達的裙子也被海潮浸得又溼又重,她不得不就此罷手。遠方的懸崖再次吸引了艾達的目光。但是連她們抵達此地時都沒有人前來招呼了,這個時候又會有誰來幫她搶救那些行李呢?
艾達在船上以手語講故事給芙洛拉聽。然而當小女兒詢問這趟旅程何時才能結束的時候,艾達並沒有給予答案。於是芙洛拉便自個兒杜撰起來:「我們將要去會見一個男人,而且他會把我們給吻醒。他是一個王子,我們兩個都是公主;而且會去一個好大好大的皇宮,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艾達並沒有說話,然而芙洛拉卻自動充當了她的翻譯者;孩子的故事有它自身的生命。
艾達曾經在夜晚時分清醒地躺著,感覺那船兒的移動,同時懷疑自己和芙洛拉是否將被帶領到地獄裡去,抑或是某處更陰暗的地方。對她而言,這門將她強硬帶離家鄉的代理婚姻只不過是她自身罪孽的一項懲罰而已。
「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會走開的。」
「妳給我回房間去!接下來幾天都不准說話——妳好像只會開口跟妳爸爸和姑姑頂嘴是不是?」
「這個海岸已經死了,已經死了。」艾達聽見一位水手這麼說著。「把她留在這裡,上面不是這樣交代過了嗎?」
芙洛拉帶著嚴肅的表情向艾達打著手語:「媽媽,我想我不會叫他爸爸的。我什麼也不叫,我根本不想看到那個人。」
威斯頓最後終於注意到他女兒桌面上的藝術作品。他帶著輕鬆而非生氣的口吻對她說:「妳在做什麼?」
當鋼琴安然地被放置在沙灘上之後,艾達欣喜地狂奔而去,就好像船兒進了碼頭一樣。艾達一手牽著芙洛拉,另一隻和圖書手則愛憐地檢視著箱子內的鋼琴,並緊挨著它,似乎擔心著這忽然降臨的時空場域。水手們的交談隨著海風傳到了艾達的耳畔,卻隨即又消散而去。沒有任何人來迎候他們,也許這片土地上根本就毫無人煙。
一天下午,遠處岸上一艘船隻的形影逐漸顯現了。船長對艾達大聲喊話,好讓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們即將著陸的地方。一艘小形的船拴在船隻的旁側,裡面裝著艾達和芙洛拉大大小小的物品。而貨物上方放置的正是那台鋼琴;當再度見到它時,艾達的心充滿了喜悅。沉重的衣裳、繃緊的蕾絲,以及滑溜溜的高跟羽靴使得兩人的行動變得非常遲緩。
在自己小小的避風港裡,艾達整個人躺在床上,嘴裡咬著枕頭的一角,以免哭聲被.別人聽見。當她起身坐著的時候,一抹冰寒而攝人的黝黑突然閃過她的眼底。她將雙手交錯放在膝上,長坐了好一段時間,一雙烏黑的眼睛冷冷地凝望著遠處的牆面。艾達一直這麼坐著,望著,她的房間也緩緩沉入了漆黑之中,與夜晚融合為一。
艾達從未見過像這樣子的地方,一點兒也不像蘇格蘭岩灣的地形和無生氣的河口。濃厚的叢林連接著海天之際。但除此之外,這裡沒有居民,沒有建築物,沒有通路,也沒有人們開墾過的痕跡。她已經來到了世界的盡頭,而且似乎只是為了和一位丈夫相會。
為了讓芙洛拉忘卻她們所處的困境,艾達便說故事給她聽。她的手勢優雅地擺動著,刻劃了四周的空氣;她的面容因豐富的表情而神采奕奕,時而溫柔,時而悲傷;柔順平和,也夾帶著詼諧,「然後風兒說話了,『記得我們從前一起玩耍的情景嗎?』它牽起了她的手並且說:『來吧!跟我一起來。』可是她卻拒絕了。」
太陽旋即便下山了,艾達對於安全問題的擔憂也變得更加深沉。在灰綠色的光照中,她們奔馳在寬廣的海灘上。潮水已逐漸退去,海沙看起來光滑得像海豹的毛皮一樣。當她們回到紮營之地時,天空還殘留著一抹淡紅色的彩霞。
艾達低頭看著她陷入泥沙中的靴子,海水在她身旁恣意地流著。然後她望向遠方那些令她困惑的詭異樹木和爬藤類植物。
艾達蹣跚地離開了餐廳,上樓回到房間裡去。威斯頓拉直了他的外衣,對著艾達說:「不許妳開口,給我規矩點!」他走回餐廳,試圖挽救方才的窘狀,心想明天一早女兒就會平靜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你該死!」
艾達向芙洛拉打了手勢,她便清晰而大聲地翻譯了母親的手語:「她說謝謝你。」
鄰座兩位姑姑乾咳了幾聲,眼睛同時向威斯頓示意著。
水手當中較年長的那位領頭者慢慢走向艾達:他頭上戴著破舊的草帽,身穿著夾克和一件背心,還繫了一條毛線圍巾。艾達覺得他好像全身都鋪上了一層灰似的。他身後其他的水手們有的望著海面,有的坐在沙灘上;他們都不想干涉此事。
艾達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被妥善處理的,她們在海灘上的這一夜只不過是整趟旅行中很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那不是雪,親愛的,那是上等的白糖。」艾塞兒姑姑說話了「不是的,姑姑,這是雪啊!我剛剛才讓它掉在桌子上的。」
艾達似乎很滿意芙洛拉所作的傳達,雖然她並沒有將這份得意流露出來:這個孩子常常敢於表達大人們怯於說出的事情。老水手向芙洛拉走近了一步。艾達見狀,立即閃到芙洛拉的身前護著她,臉上盡是不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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